第六章 山林奇遇
懷著喜悅、不安、苦澀和更多期待的心情,我們這支以小小的冒險團隊踏上了航空距離超過三千里的尋人之旅。沒錯,三千里只是航空距離……
「翻過這座山之後,就有城市了吧?」
「翻過這座山之後的那座山,才有城市。」
「哇,怎麼會有這麼多煩人的山!」冬妮婭生氣的跳了起來,用力地跺腳,似乎這樣就能把腳下的吉布森嶺給踏平一般。「要是一路過去都是這樣子,我們要哪一年才能追上微民啊!」
「沒辦法,誰叫你們的伯爵閣下是位博愛的仁者呢。」我閑閑的一句回應暗藏著轉移話題的心機。
冬妮婭果然中招,歪頭看著我,奇道:「這和父親大人的仁愛有什麼關系?」
「不是仁愛,是博愛!」
「這中間有什麼區別嗎?」
「嗯,你覺得沒區別那就算是沒區別吧。」我毫無誠意的回答讓冬妮婭皺起了鼻子。
「什麼嘛,總是遮遮掩掩的說話,真討厭!」
我苦笑,不是我喜歡遮遮掩掩的說話,而是這丫頭顯然不瞭解她的公公大人當年的那些「豐功偉業」,所以才聽不懂我的笑話。可是要我為隨口一句取笑做半天解釋的話也太麻煩了,索性由得她去皺鼻子……啊呃……
不管我多麼用力地吐出舌頭,冬妮婭仍然不依不饒的用力勒著我的衣領搖晃。
「我最討厭你用這種漫不經心的優越語氣打發我了,人家就是不懂才問啊!不許你一個人霸佔知識,快說快說!」
唔,不愧是喜歡在野地裏撒歡的小鹿,小屁股上的肉可真結實,坐得我肚子好…好舒服!真想摸一把……我腦子裏轉動著齬齪的念頭,十根手指也在蠢蠢欲動,但想到沙蒂婭等人正看著這邊,只得努力抑制。不能摸,那就讓她多坐會兒也是好的。
我正在這樣想,那邊沙蒂婭忽然出聲。「冬妮婭,也許我可以幫你解釋其中的意思。」
咻的一聲,冬妮婭馬上跳到了沙蒂婭身前,很高興的問:「真的嗎?」
「在神殿收藏的東方典藉裏面有著這樣一句話『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因為這裏還是伯爵閣下的領地,你又在抱怨山太多,紫荊就和你開玩笑『因為你們的領主喜歡山,所以我們才要翻這麼多山。』」
我聽得幾乎鼓起掌來,不愧是需要經營辯才的神職人員,三言兩語就把我的笑話避重就輕的解開來。不過,以我差點被掐斷的脖子起誓,冬妮婭那丫頭絕對不會就此打住問號。
「喔~聽起來是有那個意思。」冬妮婭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眨巴兩下,果然又開始追問:「可是這樣解釋的話,好像與博愛扯不上什麼關系啊?剛才紫荊還特別強調了這個字眼,沙蒂婭姊姊你也是聽見了的,為什麼要漏掉它不解釋?」
沙蒂婭面上閃過一絲尷尬,馬上又恢復了原來微笑的模樣,擡起頭輕輕揉了揉冬妮婭的額頭道:「那是因為博愛是仁者應有的美德之一,所以沒必要單獨解釋它。」說到這裏,她不露痕跡的瞪了正張大嘴準備狂笑的我一眼,再瞟瞟正在擺弄炊具的山果,「敢笑出聲,就請你晚餐自理」的意思表露無遺,我連忙把一個拳頭塞進嘴裏。
開玩笑,古今有明訓,不要與自己的肚皮作對。雖然我幾年不吃飯都餓不死,可要我聞香解饞的話,死也不幹!
這時就聽見沙蒂婭輕婉的聲音在繼續說:「冬妮婭,可不可以請你一展身手,去獵只野兔或山雞回來?我們這裏某位先生,似乎是因為太長時間沒吃上新鮮肉類,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
眾人的目光一下全集中在我身上,爆發出一陣大笑,想像著自己現在的蠢樣,我臉上也是好一陣發燒,連忙抽出拳頭,赧赧的說不出話。冬妮婭抹去笑出的眼淚,提弓站起道:「也好,山果的手藝雖然一級棒,可這麼些天來一直用那兩三種材料做菜,菜色確實也單調了些,今天看我來幫大家豐富菜單。」
「好哇好哇,冬妮婭小姐我跟你去撿戰利品。」山果頭一個跳了起來。
「你這大廚怎麼可以脫離火線,還是我去好了。」我手指隔空一劃把他按趴在地上,自己挺身而出。
冬妮婭笑了笑還沒開口,沙蒂婭先表示了反對:「你們兩個雖然各有所長,但在打獵上卻都是大外行,跟去了只會礙手礙腳,讓冬妮婭一個人去吧。」
我正想拿冬妮婭的安全反駁,卻見沙蒂婭以眼神示意有話要和我說,只好無奈的聳聳肩,放棄上訴。
冬妮婭進到林中之後,山果拿著水桶到山崖下面的小溪去打水,為我們駕車的車夫雷伊爾也牽著馬匹下去清洗,至於熊法師亞古,一個人捧著本魔法書看得聚精會神,連剛才的那麼大聲的轟笑也沒讓他擡頭望一下。
「你有什麼事要和我談?」
「你剛才的笑話提醒了我一個問題。」沙蒂婭說:「伯爵閣下已經知道你身份了嗎?」
他當然已經知道了。可是,需要對她坦白嗎?我沈吟著,因為不是以我的力量直接為加裏波第續命,所以我說沒有暴露身份也很合情理。但是,最後我還是決定告訴她加裏波底已經知道我身份的這一事實,理由在於那個該死的神諭,也不知道後面的部分有沒有揭發這件事,如果揭發了,她卻偽作不知來試控我,我隱瞞的話會令她連帶著懷疑起我以前的告白。我蠻喜歡這個女祭司,不希望這麼早就讓雙方關系出現不易彌補的裂痕,而且,我也很有興趣知道她對這件事有什麼反應。
把時間與對話內容稍作修改,我把與加裏波第的會面情景說與沙蒂婭聽過後,她反問我:「你有什麼感覺?」見我面露不解,又進一步解釋:「你覺得你們這樣子的重逢場面正常嗎?不會覺得奇怪或不自在?」
我這才明白,「沒有什麼好不自在的,他可是加裏波第啊。」我突然神秘的笑了笑:「雖然你好像很清楚你們的領主大人過去的『博愛』,但你一定不知道,他在三十五歲以前,還是托利期坦教國最大的一個教區的主教吧。」
「咦!」沙蒂婭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紅潤的菱唇彎成一個可愛的「O」形。「領主大人曾經是神官?這真是難以想象!那他又是怎麼變成卡奧斯王國的弓箭教習官呢?」
事隔多年,想起當年加裏波第給出的答案,我仍然忍不住想捧腹大笑,用一陣咳嗽把笑聲壓下去後,我學著加裏波第的語氣不無遺憾的回答:「我只不過是發動了一場政變而已,教皇陛下真是太沒有幽默感了。」
沙蒂婭連接眨巴了兩下眼睛,紫羅蘭色的瞳仁中的神氣從懷疑到錯愕,最後不可抑制的冒出了笑意,她擡起一隻手想掩住嘴巴,最後還是忍不住開懷大笑,好一陣子都停不下來。
「噢,以荷西露斯的名義。你說的對,他和你確實是同類。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敢肯定他不會找你報復了,因為他也是將人生視為遊戲的人,而你讓他享受了人生中最有趣的一場遊戲。」
「老人們說的不錯,所謂的成人與兒童的區別,只在於玩具的不同罷了。可是,那真是一場代價高昂的遊戲呢,十萬萬生靈的鮮血代替海水掀起浪花,千百座城市代替沙堡在海浪下崩潰。」
「你是在指責我嗎?」我心裏一陣不舒服。
「是的。」沙蒂婭勇敢的迎上我森然的注視。「因為你並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而且還在繼續的重覆錯誤。」
「在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你告訴我,你迷失在了真實與虛幻之間,希望我能夠將你從遊戲中拉回現實。」沙蒂婭的聲音輕柔而堅定,「從那夜之後我一直在思索,要如何幫你走出這困境,最後我領悟了,我首先要做的,便是讓你認識自己的錯誤,理解自己的罪衍……」
「你才錯了。」我有點不耐的打斷她的發言。「妖魔因為自己的樂趣殺傷人的性命,就和人類為了取樂舉行狩獵一樣正常,這怎麼能算是錯誤或罪衍?」
沙蒂婭一窒,我看著她的表情接著說:「你是很聰明的女人,但你沒有弄明白我困惑的真正原因。因為你還在拿人類的道德與價值標值來衡量我,這樣是無法讓我接受的,就像身為人類你無法接受猴子拿它們群體的法則來要求你遵行不誤一樣。所以你真想瞭解我和我的困惑的話,不能要求我走下去,必須你站上來!」
眼看沙蒂婭陷入沈思,我正在得意自己的一番話又唬倒了她,驟見林中呼啦啦驚起一群飛鳥,看位置正是冬妮婭去的方向,我連忙站立而起,剛聚起耳力便聽見風中傳來隱約的叫罵聲。正想向沙蒂婭發出警報,卻見她已經把手放在胸前的獨爪金鸞護身符上。
「把其他人聚集起來!」吩咐了她一聲後,我變成一道紫氣飛入林中,很快就在一條小溪邊上找到冬妮婭,卻見那丫頭對倒在溪邊血泊中的花鹿不理不睬,卻彎著腰打量旁邊的一堆破爛,右手還懸在插在破爛堆上的箭枝上方,同時大聲嚷嚷:「你是誰?是這位矮人先生的同伴嗎?我並沒有想傷害他的意思,只是想檢查他的傷勢並幫他作治療。」
我正在奇怪她在對誰說話,矮人先生又是哪個了?小溪對岸峭壁上忽然響起一個尖細的女聲,說的是通用語,帶著妖精的口音,可是話的內容卻實在不像是妖精們會說的。
「你這話說的還真是誠懇呢,艾莉諾我都忍不住要相信了。可是,一看到你手上的弓,理性和判斷力就告訴我一定是你把箭插到奇勒.德沃卡那髒髒的大屁股上……」
「閉上你的鳥嘴!」粗啞沈悶的咆哮聲從地上那大堆破爛下傳來,一陣聳動過後,一張矮人的大鬍子臉出現在破爛頂端,然後從兩側鉆出一雙粗壯的短手臂,其中一支還沖峭壁上方作著非常粗俗的手勢。
「還有海雷娜你這蜥蜴女,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一直在偷看嗎?在這丫頭射中我之前,你們兩個居然都悶不吭聲,也不出手阻攔,是想我死了好賴掉賭帳是不是,現在睜大你們被妒火燒紅的眼睛看好了,鹿就在那邊,現在按約定的,你們滾下來挨個親吻我的腳趾頭吧!」
一連串的髒話霹靂啦啦的從矮人亂枝般的鬍子下面飛出,峭壁上的聲音卻絲毫不受影響的繼續響著:「……可是你射那種東西要幹什麼呢?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屁股上的肉又臭又糙一點也不值得穿在烤叉上,料理時還會散發出讓你幼嫩的肌膚為之紅腫甚至潰爛的惡心毒煙,所以不管你怎麼饑餓,看在對美容有害的份上也不要打他的主意。但是現在附近的獵物都已經被奇勒.德沃卡他那可怕的大嗓門嚇跑了,你要是打不到獵物的話說不定會被餓死,不死也會營養不良,導致美貌折損,所以他應該要負責補償你的損失,就請你把倒在那邊的那只鹿給拿走吧,畢竟要是沒有奇勒的大屁股擋一下的話,你也已經把它給射倒了,所以那只鹿本來就是你應得的獵物。」
這、這真是令人嘆為觀止的場面,怎麼會有這麼能羅嗦的妖精和這麼能罵街的矮人,果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不過這對冬妮婭來說恐怕是太過刺激了,我偷看了一下她的表情,見她大張著嘴,臉部肌肉已經完全石化,而在她脖子上,卻有一根鋼絲深深的陷在肉裏,繞了兩個圈,筆直的延伸出去,直攀上河對面的峭壁。
妖精快速尖銳的譏諷與矮人粗野有力的咒罵幾乎是同時結束,而雙方的耳朵顯然已經經歷過不少類似嘴仗的磨練,看表情就知道,雖然是那樣糾纏的聲音,他們還是都聽清楚了對方的說話。雙方同時沈默下來,但看矮人意猶未盡與憤憤然的表情,顯然很快又會爆發下一波罵戰。
而從雙方的對話與現場的環境,我大概判斷出是發生了什麼事。矮人似乎是與躲在峭壁上的妖精以狩獵打賭,結果卻與冬妮婭盯上了同一頭鹿,雙方爭獵下,那頭倒楣的鹿雖然沒能跑掉,冬妮婭卻誤傷了矮人。大致上應該就是這樣了吧,可是……隱身在一旁的我瞅瞅插在矮人屁股上的箭,再瞄瞄他腳下那個大洞,一邊納悶著那個洞的形狀太過規則,不像打鬥的產物;一邊奇怪以冬妮婭的箭術怎麼會錯射中矮人那個部位?後來我才從冬妮婭口中得知,她潛到溪邊時根本沒有看見矮人,後來有一隻鹿過來飲水,她一箭射出,矮人也同時從地洞裏躍起,結果矮人砍翻了鹿,自己卻射倒了矮人,聽得我捧腹不止。
再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纏繞在冬妮婭頸上的鋼絲,我無奈的嘆了口氣,保持著隱身狀態緩緩浮空飄起,向峭壁上方飛去。雖然冬妮婭傷人是實,可不管是要談判或是動武,都不能讓她受制於人,然而那根鋼絲入肉太深,又是混合了秘銀製成,既便是我也沒把握保證能一擊切斷,如果一擊不斷,那用不著操絲人動手,冬妮婭的腦袋就得從肩膀上掉下來。既然鋼絲動不得,那就只有向那個操絲人下手,說不得的話,只好把那傢夥的手給切下來了。
然而讓我想不到的是,當我剛剛飛到河中心,望見那個操絲妖精的模樣時,地下一聲大吼:「艾莉小心!」風雷之聲激響,一柄手斧望我胯下飛來。
我靠!出手怎麼這麼陰毒!一時間我既沒想到依矮人的身高與位置,飛斧出手能取的最大要害只能是胯下,也沒想通他是怎麼識破我的隱身術。腳尖迅速一勾一撥,將那飛斧望對面妖精的手腕射去,不想斜刺裏從樹背後伸出一隻手將斧頭輕輕接住,又迅速縮回了樹後。
該死的,我怎麼忘記了,從剛才矮人的叫罵聲中就該知道,上面是有兩個人啊!
我口中低罵,同時注意到接斧的那只手手背上生有鱗甲,顯然它的主人並不是人類。那會是什麼?我心下驚奇,矮人與妖精結伴而行已經是很罕見了,居然另外一個同行者也不是人類,雖然那只手的形狀非常秀美,宛若處子,但它的主人可能是下等妖魔、或者是蜥蜴人與其他智慧生物的混血,甚至是龍族的化身也不無可能。不管是那一種,從剛才接斧的動作與速度來看,它的主人屬於那種我不拿出真正實力就無法對付的敵手。再加上隱身被識破,突襲的意義也蕩然無存,我只好懸停在空中,顯出身形,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敵意,同時轉頭向下丟給冬妮婭一個安慰的微笑,卻見那矮人用可怕的眼神瞪著我,喉嚨裏擠出仇恨的聲音:「你——是妖魔!」
對於矮人能看穿我身上施加的擬態魔法和神聖封印,我先是一驚,之後恍然大悟。對了!矮人深邃的眼睛是不會被虛幻假像迷惑的。不過,我一直以為用「深邃」來修辭矮人的眼神不如「頑固」來得傳神。就好像眼前這矮東瓜看我的眼神,怨毒也就罷了,再加入美名其曰「頑固」的水泥,結果令那一份怨毒沈重的恍若太古化石,加上眼珠子又彷彿迸裂般凸出……讓我有一股想剜出他眼珠當彈珠的強烈沖動。
不過,有冬妮婭這丫頭在的場合,不合適作這種殘酷的舉動。微微地向地面一欠身,我忍氣提議:「我們只是路過的旅人,進來叢林是打算獵些野味改善單調的伙食,對於我的同伴誤傷到這位矮人大師我感到很抱歉,本來我們該負起替這位大師治療的責任,但既然有森之眷族在諸位的隊伍中,想來沒有我等現拙的餘地,但是我會負責給出一個讓諸位滿意的補償。所以,那位妖精族的女士能不能請你放開我的同伴呢?」
通過空識靈覺的360度視野,我看見身後的妖精與地面的矮人同時張大了嘴巴,似乎是對我的低姿態感到極度的不可思議。最後還是矮人先吼了出來:「開什麼玩笑,先別提這丫頭一箭把我弄得有多難堪,你以為我會放過主動踩上我鬍子的妖魔嗎!」
「這位大師,在我的印象中和您今天才是第一次見面,之前我們沒有舊恨,我也不打算在今天增加一筆無意義的……」
「說什麼之前沒有舊恨啊!」不等我話說完,那名叫作奇勒.德沃卡的矮人已經再一次咆哮出聲:「這樣無恥的話也只有你們這些故作優雅、其實打從骨子裏散發出死屍腐臭的沒種妖魔才說的出口,十八年前你們幹下的好事全都忘記了是吧!我們卻是每天都會碰到永遠無法回歸故鄉的三十八萬七千二百五十四位同胞的靈魂,每天都聽見他們向我們怒吼,為什麼還沒有把你們這群汙穢的下水道蛆蟲從世上掃蕩幹凈!」
看著越說越激動的矮人從鹿屍上拔起斧頭掄得虎虎生風,我不自禁地又向上爬高了些,好不容易才把冷汗壓制在皮膚下,無比心虛的分辯:「這、這和我沒有關系,我又沒有參加那一場戰爭。」
「你是妖魔,那就夠了!」矮人微微曲起了膝蓋,然後他的氣勢卻如風鼓爐火一般烈烈升騰,我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地擺出了警戒的姿態。這是還頭一次,我在這邊世界的戰場上被弱者從氣勢上壓倒,雖然明知道以自己現在實力,要同時與三名不知底細的非人類好手作戰大有風險,可是剛才身體不受頭腦控制表現出畏縮這一事實讓我的自尊大受傷害,心裏也不禁惱怒了起來,決定讓這頭不知進退的東西徹底消失,不僅是肉體,我要連他的靈魂都一併碾碎!
我舉起右手,對著矮人伸出一根手指,現在只要我念出一個字,一個帶有毀滅與破壞性的單字,就可以讓他死去!讓他在熊熊的烈焰或徹骨的冰寒中,在無形的重力或無聲真空中極端痛苦的死去!然而,我卻遲遲沒有發出聲音,只因為,我從他的姓氏聯想起了一個認識的矮人……
凝視著被兩名牛頭武士摁倒在漢白玉陛下的老相識,丘陵矮人之首鑄鋣山.德沃卡,我堅難地把正在胸口熊熊燃燒的怒火壓下,痛心地問他:「為什麼反叛?」鑄鋣山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擡起眼皮看我一眼。
砰,我一掌擊碎了玉座的扶手,呼的站了起來,命令道:「看著我!」這一次仍然沒有得到回應,矮人之首無聲無息地「跪」在那裏,滿是血污的老臉上,眼睛依然緊閉著。
「你倒底對朕有什麼不滿?」我不顧形象地揮舞著拳頭,完全不能理解身為背叛者的他為什麼還有臉表現的那麼強硬,「朕可是從來沒有虧待過你和你的部族,所有矮人居住的領地均由你等自治,除了三名巡檢使,朕不曾派遣一兵一卒進駐;通商自由也是完全保障,甚至你們與朕的對手交易朕也是睜眼閉口不予計較;最初商議定下的稅率,朕可有提高過半點?更沒有強征你等族人入伍,對願意在朕的軍隊和坊間工作的各位師傅,朕也是禮遇有加!既使是最受諸神寵愛的妖精族,朕也不曾給予這般優待,你等卻仍然對朕舉起叛旗!你說,朕倒底是那點做的還不夠好?八族叛亂,第二個倒戈向朕的居然就是你們!難道這就是矮人族回報善意的方式嗎?」
我的最後一句質問終於讓一直眼皮緊閉的矮人族長睜開了雙眼——準確地說,是一隻眼睛和一個血洞,他抖動著嘴皮,似乎在對我說話,但低啞含混的發音讓六識神通的我也無法分辨他倒底在說什麼。眼看他大頭在頸上無力的搖擺,似乎隨時會因自重折斷的模樣,我走上去,想先替他度點能量撐命,好把話說完。可我剛走到他身前,老矮人張開嘴,一大口黑黑紅紅的稠物裹著白森森的碎牙就唾上了我長衣的下擺。
這一下,我再也按捺不住暴怒,想也不想,擡手就是一掌,盛怒下用力過猛,將壓著老矮人的兩名牛頭武士一併轟了進去,千萬塊碎肉剎那間濺滿了金殿,地面上是不用說了,那是一片血海,就連離地十數米高的天花板上,也「啪啪」綻開了朵朵紅花。
一掌轟碎了老矮人,我的怒氣不減反升,滿地腥紅直如一團烈火灼燒著眼球,在全身上上下下的滾動。滿懷殺機無可宣泄的我拿眼往侍立兩班的妖魔們一掃,眾妖一個個埋頭縮頸,不敢與我目光相接。看見他們這副模樣,再想到剛才老矮人的不屈之姿,我怒意更熾,正待拿這群沒用的東西泄憤。殿外忽然走進來一個高高瘦瘦的妖魔,膚白如玉,衣白賽雪,毫不在意地淌過殿上涓涓朱溪,來到我身前,一禮之後向我請示如何處置剩下的俘虜。
「全給朕砍了!」我的滿腔血氣找到了一個渲泄的出口。「給朕把那些不知好歹的土龜和泥豬全砍了!!」
「住手,你想讓你的女人人頭落地嗎?」妖精尖細的嗓音把我從追憶中驚醒,我用力地呼吸,緩緩垂下手指,動作顯得那樣沈重與不情願,然而在心底的深處,我卻感一份異乎尋常的安心。
叫艾莉諾的女妖精長耳朵抖動兩下,帶著心安的表情正要開口說話,矮人卻搶先暴跳了起來,兩只短手臂如車輪飛轉,又是八隻手斧或直飛、或迴旋著向我飛來,速度有快有慢,有的看似飛行甚急,其實作用只在引吸對手的注意力,真正的致命攻擊反而來自後發的手斧。而那兩柄從左右劃著弧線打旋飛行的兩柄手斧除了包挾之外也另有玄機,如果我閃避的話,很有可能它們會因為對撞而改變飛行軌道,彈向我最有可能退卻的其中兩個方位。
手法不錯。我心裏暗贊一聲,既使是以速度見長的風屬妖魔,在這樣的攻擊下也很難不損一發而脫身,不過對我來說就太小兒科了。我甚至只要站著不動,憑防護障就可以將它們彈落或震碎。可是,現在的我並不想讓矮人再度失望。
八下切肉割骨的沈悶鈍聲響起,矮人與妖精再一次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八隻手斧無一例外的命中了目標,分別嵌進入我的四肢、胸口、小腹與下巴,在一瞬間把我變成了一個血人。擡起一隻手,我輕輕碰了碰那柄已經有大部分刺入口腔的手斧握柄。堅實的橡木柄立刻開始腐化分解,隨著潰爛的加劇與擴大,精鋼的斧頭也片片碎裂落地,露出血洞洞的傷口,不待我施展任何力量,傷處的筋肉便開始快速蠕動纏結,傾刻間便有一陣陣代表痊愈的奇癢傳來。
「我已經代替我的同伴補償了那位大師流下的鮮血。」待到下巴上最後的刺癢完全消失後,我輕柔、慎重的吐出每一個字:「現在請放開我的同伴,我們想要離開了。或者,你們希望讓這座森林成為自己永遠的墳墓?」
隨著我的宣佈,四周的光線像殘燭一般黯淡下來,樹枝與灌木無風自動,發出毒蛇般的嘶嘶聲,鮮嫩翠綠的樹葉急速的失去了水份與顏色,變成了枯敗的死灰四下散碎飛揚。而承接了我鮮血的大地與溪水也分別開始潰爛與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