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血琉璃
周圍有很多很多聲音,怒吼,驚叫,不可思議的抽氣聲……可是它們漸漸變得很遙遠
,在我的耳朵裡輕輕迴響。
我聽見自己微弱的心跳聲,它們忽快忽慢;我好像還能聽見血管裡血液的聲音,簌簌
地流動,漸漸失去活力。
劇痛的感覺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力感,我突然覺得很累,很倦,眼前白
花花地好似有無數輕柔羽毛飄動,很想這樣睡過去,睡過去……再也不用睜開眼睛。
可腦子裡有一根筋一直吊著,提醒我不能睡,不可以閉眼。我只能使勁瞪圓了眼睛,
看著那只胳膊上金色的袖扣胳膊突然動了一下,然後微微顫抖著,似是用力往外拉什麼東
西。
我突然覺得想吐,渾身都開始發冷,雞皮疙瘩連片的站起來,兩條腿不由自主哆嗦,
快要站不穩,偏偏又摔不下去。
他好像抓住了我身體裡某個藏得極深的物事,現在要毫不留情地挖出來展現在世人面
前。
不……不……我不想讓它們暴露出來……我,我還不想死……
我還有很多很多話沒能和親密的人分享,也有一肚子的問題沒得到解答。我還沒有…
…嘗到愛情美妙的滋味……
我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一股蠻橫的氣力,兩隻胳膊突然能動了。我一把抓住那人的手
腕--請不要讓它們暴露出來!不要……殺我!
那個人好像說了一句什麼,我聽不清,我已經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我只能眼怔怔地低頭,眼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無力地搭在他胳膊上。
眼怔怔地,看著他把我藏得最深的東西拉出來暴露在空氣裡。
那是一截閃爍著瑩瑩光輝的物事,我甚至說不出它是什麼形狀,什麼顏色。它好像一
團薄薄的霧氣,又像一塊輕紗,看上去脆弱不堪,彷彿稍微用力一點,它就會被撕碎。
噁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的意識離我也越來越遠,好像所有的情感,理智,力氣,
都隨著那物事的出現流水一般消逝。
對面那人突然大吼一聲,用一種興奮的語氣:「啊哈!都給我停下來!睜大你們的狗
眼看清楚這是什麼!」
什麼……?是什麼?
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勉強集中精神看去--那團輕紗似的物事在他手裡閃爍著朦朧
的光輝,陽光穿透了它,隱約可見極細小的紅色碎片,它們好像散落在銀河中的紅色鑽石
,沒有任何排列規則,只是大團大團地聚集在一起,數不清的紅色細點閃閃發光。這個景
象看上去還是很美麗的。
不等我反應過來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對面這人又吼了起來,極之得意:「聖尊!她身
上沒有血琉璃?!那請萬能的您告訴我們,這是什麼!」
周圍的人發出或驚駭或震驚的叫聲,這人五指如爪,抓起一團含有紅色碎片的物質,
硬生生撕裂。
我的身體裡傳來巨大的碎裂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脫離了身體,忍不住頭暈目眩。
他捧起那團含有紅色碎片的輕紗般的物事,高高地舉起來,讓日光穿透它,落在地上
打出血紅的影子。
「萬能的聖尊!您告訴我們,這不是血琉璃是什麼?!」他厲聲問著,極度猖狂,極
度挑釁。
他的聲音在我腦中不停迴響……血琉璃?那是血琉璃?仙帝不是說,我身體裡沒有血
琉璃麼?難道……他騙我……?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尖銳的破空聲,似是有什麼東西劃破空氣劈了過來,火長老發出一
聲驚訝的喊叫。
我只看到一道白光忽閃而過,對面那人突然如同被針刺了一下似的,猛然鬆手,那團
物事立即蠕動著縮回我身體裡,我好像被什麼東西推了一下,忍不住倒退幾步,一屁股坐
在地上。
我下意識地摀住腹部,可除了衣服上破了一個洞之外,身體並沒有任何損傷,更奇怪
的是,那團物質鑽回身體以後,所有不適的感覺都消失了。
事實已經擺在眼前,我甚至不用猜測。他扯出的東西是我的魂魄,而魂魄裡數不清的
細小紅點,就是所謂的血琉璃……我沒猜錯吧?是這樣吧?
可是,怎麼會呢……?我明明不是血琉璃……尚尚明明不會騙我的……
我陷入混亂中,突然覺得世上的一切都茫然而且陌生,剛才還完全相信的東西突然被
人敲碎,我甚至來不及有適應過程。
對面那人突然慘呼一聲,白光一閃,他的手腕齊根斷開,鮮血如泉湧。他臉色慘白地
握住斷裂的手腕,臉上的表情又是痛楚又是得意,看起來猙獰無比。
「被我……揭穿了……就動手。聖尊,我死不要緊,但您至少要給我們一個交代!血
琉璃是仙家寶物……就算您不在意……我們也不會罷休!」
他的話根本談不上敬畏,甚至有著濃厚的嘲諷意味,後面的白衣侍者們紛紛喝叱起來
,他卻只是冷笑,不發一言。
仙帝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冷冰冰地,很顯然他有點動怒了:「雷長老,擅自闖入鏡湖
虛像放出暗系一族是為大罪!任意出手傷害人類是為不自重;奪取凡人魂魄是為逆天倫;
出言不遜寡言刻薄冒犯寡人是為不忠!你犯了這麼多戒律,居然還敢質問寡人!你知罪麼
?!」
他一聲問完,週身頓時散發出刺目白光,周圍的人見狀紛紛下跪,只有這個雷長老倔
強地昂首站在當中,梗著脖子就是不跪。
「我犯了罪,自知該死,原本也沒想求得您的饒恕!放出暗系一族,是我的主意!要
想振興仙界,何須在乎皮相!說我任意傷害人類奪取魂魄,我也承認!但區區一個凡人,
與仙家至寶血琉璃比起來算得什麼?!為什麼明知血琉璃在她身上還要包庇?!我質問你
,難道還有錯?!」
他還沒說完,旁邊的風長老早已急道:「雷長老!不要再說了!血琉璃一事聖尊肯定
自有定奪,你我不要再過問了好不好?冒犯聖尊是為大不諱,你……你快跪下請罪吧!」
雷長老冷笑一聲,還沒說話,身邊突然傳來一個平淡的聲音,輕道:「何必請罪,請
了也是一死,反了也是一死。不如把事情弄清楚再死,本座就不信仙界能讓人一手遮天了
去,沒道理了。」
原來雷長老身後一直站著另一人,他身材高大,把那人遮住,從我這個角度居然沒看
到。
說著,那人從雷長老身後走了出來。他身材並不高,穿著一襲半舊的白袍子,古銅膚
色,細眉淡眼,灰白頭髮在肩後打了兩個細小的辮子,看上去有點怪異。
火長老低聲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倒是身後倒抽氣的聲音很清楚,是劍仙的聲音
,我第一次聽到他用這種急切的語氣說話。
「長老!請您不要衝動!」
他急急往前走兩步,卻被那人一手阻止。
「不用多說,和你無關,退下。」
劍仙欲言又止,最後只得咬牙退下,神色陰沉。
仙帝從祥雲上降了下來,往前走幾步,面容忽變,成了橫眉怒目的夜叉樣,煞是可怖
。
他定定地看著那兩個站在面前的長老,冷道:「雷,金二長老,你們是要反了?」
雷長老看上去就是個衝動的人,張口就道:「你說是反就反吧!反正仙界是你一個人
的,要定罪名還不是太容易!」
「大膽!」仙帝厲喝一聲,我又看到一片刺目的白光,本能地瞇上眼睛,然後只聽一
陣鏗鏘之聲,如同急雨打在燒紅的鐵鍋上,熱鬧激烈。
在劍仙和嘉右兩人的驚呼聲中,我揉了揉眼睛,白光散去,灰白頭髮的金長老一手持
劍,橫在前面,他腳下的泥土全被翻開,焦灼了一大塊。他手裡的劍,上面原本包了一層
布帶,此刻也全部被燒焦,露出下面黑黝黝的生鐵劍身。
他將劍一揮,猛然扎進土裡,冷笑道:「聖尊,您要殺我們倆,原是不需要費力的。
但何不把血琉璃的事說清楚了再殺?難道您連真相都不願說麼?暗系一族的事,是我們的
罪,我們寧願受死!但血琉璃一事,到底能不能服眾,就看您怎麼說了!」
仙帝臉色更加難看,看上去似乎要大發雷霆,一旁的火長老他們紛紛跪了下去,嘉右
和劍仙也匍匐在地。
火長老急道:「聖尊息怒!雷,金二族長老當然出言不遜,罪該萬死。但血琉璃一事
確實撲朔迷離!屬下等心中都存著疑惑,萬望聖尊不吝賜教,解開這個謎團!」
眾人跟著她叩首請求,一時間地上趴了一片仙人。雷金兩個長老只是冷笑,倒再也沒
有出言挑釁。
仙帝沉默半晌,終於歎了一口氣,說道:「不錯,寡人早已看出這孩子身上有血琉璃
。之所以不說,也是出於仁道的考慮。你們也看到了,血琉璃已經在她魂魄裡碎開,而且
並不完整,倘若強行取出,只會讓她痛苦不堪地死去,取出來的血琉璃也不再純粹。它已
經與這個孩子的魂魄相溶,再不分彼此……血琉璃縱然是仙家寶物,但倘若為了取得不純
粹的血琉璃而讓一個凡人魂飛魄散,則是有違天道,寡人絕不會為之。你們如何想?為了
取得不純粹的血琉璃,而讓這個孩子失去生命與輪迴的機會麼?」
他的聲音很輕柔,語調也很柔和。可是,他說了什麼?說了什麼……?
我……怎麼又成了血琉璃?他之前是騙我的嗎?人人都在騙我?尚尚說他沒有放血琉
璃在我身上,我相信了。仙帝說我不是血琉璃,我也相信了……可是,原來都是假的嗎?
諾言是不可信的,真理也是不可信的。這個世界似乎都不可信了。
我真的不願相信,我很想說我什麼都沒聽見,倘若就那樣離開仙界,多好?
我還能相信什麼?我還要相信誰?
……尚尚……他一直在騙我……那麼他的笑容也是假,撒嬌也是假,親吻更是假……
一切都是假的嗎?
我心裡有什麼東西碎了,可我從沒這麼不甘心過。
我回頭,尋找尚尚,我很想看看他。
他現在是什麼表情,會說什麼話?用什麼樣的語調告訴我一切的真相?
我幾乎要無力委地,甚至感到無比的恐懼。
我看到他了,他靜靜站在那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中波瀾不驚。
他就那樣看著我,好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種略微的漫不經心,稍稍的懶,以
及迷茫。
他的身影突然碎了,在我眼中被切割成一塊一塊的,每一塊都熟悉到了魂魄深處,也
陌生到了極點。
我是多麼的喜歡他!我曾像教徒信仰神明一樣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可是,尚尚,你為什麼要騙我呢?為什麼……最後還是要讓我發現這個秘密呢?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知道真相,一點也不想。
但已經看過自己的魂魄,親眼看到血琉璃的碎片之後,我還怎麼欺騙自己,裝作不知
道呢?
這一切,真像一場夢。在我以為它是美夢的時候,變成了噩夢;在我以為它是噩夢的
時候,再變成美夢。
可原來,它終究還是一場善變的噩夢。
仙帝說完之後,眾人都沉默了,大約是找不到什麼借口再表示反對。
可我卻突然希望他們乾脆把我的魂魄抽走,快點抽走,這樣我就不會痛苦了,也不用
費盡所有的氣力,憋住眼裡蔓延的淚水。
雷長老又開始吼,他的聲音真大,難怪是雷系家族的長老,說話和打雷一樣。
「聖尊以仁為道,屬下自然無話可說!這名女子十三年前與盜取血琉璃的妖界盜賊有
過接觸,成為盜賊放置血琉璃的工具,她不自知也罷了,但那兩個盜賊卻不能放過!否則
如何豎立仙界威嚴?!請聖尊收回先前的諭旨,將這兩個膽大妄為的妖界狂徒處以烈火焚
身的極刑!將他們的魂魄丟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輪迴!」
他此話一出,仙帝也陷入了沉默,似在斟酌如何處理。
他們要殺尚尚嗎?我的心開始劇烈跳動。
不,我不想他死!就算他騙了我,就算他把我當作放置血琉璃的工具,或許他的每一
個字都是雲煙一般縹緲不可信。
我還是不想他死!
我或許是天底下最固執的傻瓜了,這個時候我居然想開口求情,求仙帝不要殺尚尚。
可是沒等我說話,仙帝先開口了:「當日血琉璃是否為他二人所竊,還未可知。你們
都見過血琉璃的,藏春閣一整個房間才能放得下它,寡人不認為這兩隻妖能順利盜取它。
何況,這個人類女子身上只有極少部分的血琉璃,加上她是那個女子的後代,才能安然無
恙地活到現在,否則凡人的身體根本無法容納那麼巨大的法寶。事情的真相,有待調查,
不可妄加定論濫殺無辜。」
金長老冷笑起來:「妄加定論濫殺無辜?好一個理由!本座倒要看看是不是濫殺無辜
了!」
他的身形快若閃電,人的眼睛幾乎捕捉不到他的行動,我只看到白影一閃,含真陡然
發出驚叫,跟著,就是尚尚悶哼一聲。
我急得站起來想跑過去,卻聽金長老冷笑道:「要證據?那這個是什麼?!」
他五指猛然併攏,一手抓住尚尚的肩膀令他動彈不得,另一手驟然扎入他的胸口!
我的喉嚨裡不由自主發出一個怪異的叫聲,雙手張開,極力要衝過去阻止這件事的發
生,可是……來不及了!
尚尚的胸口迅速竄起一大片乳白色的花紋,一旁的含真反手便要攻擊,然而他的動作
快不過金長老。
金長老一招得手,便猛然退開,一直退回原來的位置,這才揚起血淋淋的右手,厲聲
叫道:「看看這是什麼!」
他的指間拈著一塊拇指大小的血紅石頭,石頭是半透明的,日光打在上面,不但無法
穿透,反而讓它看上去像一團凝固的鮮血。
我已經直覺知道那是什麼了,然而嘉右與火長老的叫聲還是讓我心中一陣劇痛。
血琉璃!
是的,那是血琉璃!仙家至寶,也是尚尚他們被懷疑了無數次,被盜走的寶物!
第三十九章 貓言惑我
欺騙。
狡辯。
背叛。
奸詐。
…………
……
我的腦子裡不知道怎麼的,只剩下這幾個單詞。它們不停地旋轉,發出蒼蠅一樣的噪
音。我漸漸感到頭暈目眩,摀住耳朵也無法趕走這種聲音。
我覺得煩躁,無奈,茫然,有一種大夢初醒,突然不認識整個世界的幻覺。
相信,不相信……這些已經考慮不到。我怔怔地看著腳下的青草,身邊許多人在叫嚷
,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金長老大笑起來,笑聲異常尖利,刺得我不得不回頭看他。
他捏著那塊血紅的小小的石頭,得意而且猖狂,對仙帝吼道:「看清楚了嗎?!這是
什麼?!血琉璃!萬能的聖尊!您還需要什麼證據!」
後面的人亂成一團,發呆的發呆,叫嚷的叫嚷,含真一把扶住快要倒下的尚尚……尚
尚,他在看我。
我的心裡猛然一涼。
他在看我!一如初見那時,純真茫然的眼神,那樣無辜,彷彿無意識地告訴全世界:
我什麼都不知道,那些煩惱的事情,與我完全沒關係。
他為什麼要這樣看我?為什麼?
我覺得渾身肌肉都在瑟瑟發抖,幾乎要站不住,只能慌亂地,近乎狼狽地把腦袋別開
。
別這樣看我!不……什麼也別說,算我求你,尚尚!
有人在大聲說著什麼,是雷長老的聲音,不知是因為斷臂的痛楚,還是因為興奮,他
的聲音在顫抖:「哈!血琉璃!這只畜牲太狡詐!用一個人類女子做幌子,騙的我們團團
轉!沒有錯!真正的血琉璃一定被他藏在自己身上!這個女人只是他弄出來的替罪羊罷了
!特意找到當年騙了琉璃仙人的人類女子的後代,在她魂魄上動一點手腳!原來如此!」
他每說一個字,我的身體就抖一下。
或許真相就是這樣……是不是,尚尚?
再簡單不過的答案,把偷來的血琉璃放一點在我身上,在我的魂魄上動一點手腳,所
謂的妖言咒印,就是他騙人的把戲。真正的血琉璃,一直被他藏了起來,我是他的擋箭牌
,他把我推到浪尖,讓不明真相的神仙妖怪來找我麻煩……
是這樣吧?這樣的解釋,太合理了,與我的那些怪夢吻合在一起,也能解釋他閃爍的
眼神,魅惑的吻……
但,抱歉,我還無法理智到這種地步,可以一面冷靜地分析尚尚怎麼設計我,一面痛
恨他的冷血。
我做不到。
我不相信。我選擇不相信。
我寧可相信那只軟綿綿的橙色小貓,寧可相信他的撒嬌,他的求婚,他的懶惰,他滿
頭大汗地從天而降,從各路神仙妖怪手裡救我,我這個不像公主的公主。
他會變成貓,團在我懷裡,毛茸茸的臉蹭著我的脖子,然後抬頭,細聲細氣地告訴我
:春春,我想吃核桃酥。
我不要相信這些冷血的設計,會做這些的人,不是我的尚尚,他一定是陌生人。
雷長老一邊笑一邊說,最後劇烈咳嗽起來,然而還是不肯放過,嘶聲道:「嘉右!你
還愣著做什麼!把這只孽畜拿下!」
嘉右本來就在發呆,被他這麼一吼,又呆了一下,這才茫然地望過來,一付大夢初醒
的模樣。
這只神仙,也是被蒙在鼓裡的傻蛋,和我一樣。
他怔怔地看著尚尚,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你……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吧?」
沒人回答他,或許那就是默認。嘉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張嘴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
「嘉右!」雷長老憤怒的聲音幾乎要炸破我的耳膜,嘉右動了一下,卻還是沒過來。
「沒用的東西!」金長老手指一彈,掌心陡然長出一隻漆黑的劍,他身形一動--是
要殺尚尚!
我的腳,請在這個時候動一下!不要再僵硬了!
不,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傷害尚尚!
腦子裡彷彿有個冷酷的聲音在提醒我:錢大春,你是在自欺欺人。你明知道這只妖怪
利用你,欺騙你,完全把你當棋子。就讓他去死吧,讓他的鮮血洗去你所受的恥辱!
可是,我不要!
就讓他騙我吧!他騙了又怎麼樣呢?難道就因為他騙了我,我就可以大聲說,與他一
起的日子是不快樂的?是痛苦的?
否定他,與否定我自己有什麼區別?
我錢大春的眼光就算一直都很爛,或許,我就沒有遇到一個好人的命。可是,我喜歡
他,我享受了與他在一起的美麗時光。
我不想他死,這需要理由嗎?
狂奔。我向他狂奔。
心裡有無數個聲音在叫喊,最後,完全安靜了下來。
存在於我身體裡的血琉璃,倘若你真有什麼神奇的效果,請在這個時候發揮出來吧!
減少了壽命也好,甚至讓我當場碎裂也沒關係--但是,我絕對,絕對不要這個人死在我
面前!
眼前的景色漸漸被血紅的光芒所取代,尚尚訝然的臉也被它們吞沒了去。我什麼也看
不見了。
耳朵裡依稀聽到金長老的叫聲,仙帝在朗聲說著什麼,然後是雷長老的怒吼--「嘉
右!你是要反了!」
轟隆隆,刺目的雷光劈開我眼前的血紅,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光芒刺激得眼睛一陣劇痛
,不由本能地伸手擋住。
我撞進一個人的懷裡,他似乎站不太穩,被我這麼一撞,就往後倒了下去,連帶我也
跟著向前栽。
眼前紅光與雷光交錯,除此之外,我什麼也看不到。
嘉右的聲音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他說:「無論如何,你們先離開這裡!血
琉璃的事情以後再算賬!記住!你們欠我一個人情!」
什麼意思?他救了我和尚尚?
我還來不及多想,整個人突然失重,狠狠往前栽了下去。
?◎瞴苤虴琲漯蚖H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痛得我差點尖叫出來。
眼前的那些紅光白光全部消失,冷冷的風吹在身上,凍得我打起寒顫。好冷!仙界怎
麼突然降溫了?
我捂著劇痛無比的肩膀,茫然坐了起來。四處看看,濛濛亮的天空,對面熟悉的麵包
房還沒開門,遠方傳來灑水車的音樂聲……
我回到人界了!居然直接回到了租書店的門口?
是嘉右把我們推出來的?他是怎麼辦到的?那些神仙不會再追過來麼?
我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含真在後面說道:「那個白癡紅毛,誰要承他的情!真是多
管閒事!不如留在仙界一了百了!省的那些仙人三天兩頭往這裡跑,反倒麻煩!」
尚尚低聲道:「承了他的情,日後找機會還給他。有仙帝在……那些神仙應該暫時不
會過來找麻煩。」
含真「切」了一聲,又問:「你怎麼樣?血琉璃被搶走一塊,不要緊吧?」
尚尚沒說話,我忽然感到一隻手搭上肩膀,心中一驚,急忙躲開。
我聽到了什麼?血琉璃?原來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我的幻覺,更不是噩夢。
他騙了我,利用了我。
我,我該怎麼辦?我要用什麼臉孔對待他?
或許我該跳起來狂毆他倆,然後把他們罵個狗血淋頭,這樣會更解氣。
可是,我什麼也不想做。激烈的衝動褪去,剩下的,竟然只有傷心。
我的喉嚨和鼻子開始劇痛,再也憋不住眼淚。
「春春……」
尚尚在後面輕輕叫我,他在扳我的肩膀,想把我轉過去。
不!我不要看他!請不要在這個時候看我,也請不要和我說話。因為,我不想讓任何
人看到我在流淚,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露出軟弱的一面。
「不要碰我。」我盡量讓聲音聽上去平淡一些,「這些天謝謝你的照顧,書店還給你
。我該回老家看看家人了……那,就這樣吧。」
我忍痛站了起來,清晨的寒風吹過來,徹骨的寒冷。可我卻希望它們吹得更猛烈一些
,最好,把我滿臉的淚水趕快吹乾,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在傷心欲絕。
「我有話要和你說!春春!」他急了,從後面抓住我的手腕,大約是觸動到他的傷口
,我聽到他發出悶哼。
我怔怔地看著租書店的大門,上面幾個燙金的大字「大春租書店」。從玻璃櫥窗看進
去,是我熟悉無比的幾排書櫥,旁邊是幾張拼在一起的桌子,上面放著各人的電腦。
我曾在這裡度過生命裡最神奇,也是最美妙的時光。雖然沒想到結局如此,但回憶終
究是回憶,它總是美好的,我不想破壞。
我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掙開他的手,壓低聲音輕輕告訴他:「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段時
間。等我想通了,你的話,我一定會聽。但……現在,請不要逼我。」
「喂,你這女人跩什麼!聽一下會死啊?」
含真的吼聲突然斷開,我沒理他,逕自打開大門,走了進去。
樓梯上傳來一陣喧嘩,老鼠精們紛紛探頭出來,一看到是我們,一個個都含淚嘰嘰咕
咕地跑下來,圍著我打轉,似乎在抱怨什麼。
我沒心情和他們囉嗦,輕輕推開,繼續上樓。
樓道裡又傳來一陣猛烈的腳步聲,伴隨著一聲哀怨的粗吼:「春春!春春你們終於回
來啦!沒受傷吧?大花擔心死了!」
跟著,一個龐大的身體朝我撲過來,好幾天沒見的花大花熱情無比,抱住我就不放,
我差點被他勒斷氣。
「春春!哎呀,你身上有血!含真和師父也是!受傷了嗎?」
大花抱著我一個勁叫喚,一面使勁在我身上蹭。可惜他現在是個粗壯的男人,蹭起來
一點美感也沒有。我抬手在他腦袋上捶一個爆栗,他立即委屈地鬆開手。
「春春?怎麼不說話?傷口很痛嗎?春春……你怎麼了……?」
他低頭看我,突然不說話了。
我滿臉的淚水,還是被人看到了。
花大花疑惑地看看我,再抬頭看看我身後,張嘴想說什麼。我一把猛地抱住他。
不!別說!別問!就這樣,安靜地陪著我就可以了……
「大花……帶我回房間……」
我埋在他胸口,悶悶地說著。
花大花猶豫了一下,還是聰明地閉嘴,輕輕把我抱起來,轉身走進我的臥室。
我緊緊抱住他,把所有的眼淚全部擦在他衣服上。
我從來沒有哭得這麼昏天暗地,也沒這麼壓抑地哭過,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哭。
為什麼呢?我都已經對自己說過,被尚尚騙了也不要緊,也決定要珍惜這段日子。
可是,眼淚完全不受控制。
真好笑,我竟然到現在才知道,人要是真的傷心了,疼痛的感覺是很少的,麻木居多
。麻木地流淚,麻木的,需要緊緊抱住什麼,否則整個人就會碎開。
懷裡的粗壯男子什麼時候變成了豹子我也不知道,我的臉貼在一塊柔軟溫暖的皮毛上
,背後被一塊厚實的肉墊子輕輕拍著,估計是花大花的爪子。
我把眼淚全部擦在他皮毛上,然後抬頭,一隻大花豹無辜地低頭看我,蔚藍的眼睛裡
滿是無措。
他小聲說道:「春春……你沒事吧?要是傷口疼,我可以用法力幫你……」
我搖了搖頭,輕輕推開這只天真的花豹。
「我去洗澡……大花,麻煩你,幫我把箱子從櫥子裡拿出來好麼?我要離開幾天,去
老家看我父母。」
大花茫然地坐在床上,猶豫著點頭,又問:「你……你要離開啊……可是……你們在
仙界……」
「大花,別問好麼?過一段時間,我會告訴你的。乖。」
他「哦」了一聲,乖乖跳下床。
我拿了幾件乾淨衣服,去浴室放水洗澡。
頭髮上,身上,滿滿的血腥味。是尚尚傷害那些仙人時候濺到我身上的。
尚尚……他這樣的拚命,不顧一切,難道我真要相信那是為了維持一個謊言麼?
啊……好累……想這些真的好累……我不願再想了。閉上眼,把熱水開到最大,嘩嘩
淋著全身,激烈的水流拍打在身上,好像這些煩惱也慢慢消失了。
我要一個人呆一段時間,好好調整心情。
因為現在,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尚尚。或許這叫做逃避吧?我不知道。在感情這個領
域,錢大春似乎一向是懦夫,聞那個時候是,現在也一樣,都沒什麼長進……
我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想到在鏡湖虛像的那個吻,那樣甜蜜動人。可是,我的身體還
來不及享受夠這種甜蜜,便要硬生生陷入冰冷。
尚尚……尚尚……
我把臉貼在被熱氣烘熱的瓷磚牆上,用唇一遍一遍無聲念著他的名字,一直念到麻木
。
我出來的時候,花大花不但幫我把箱子拿了出來,甚至還收拾了一些我常穿的衣服,
疊得整整齊齊放進去。
他正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著什麼,身後的尾巴露出來,還一搖一搖。
我走過去抓住他的尾巴,問:「你在幹什麼呢?」
他笑吟吟地回頭,把手裡的相片架舉得老高:「春春!這是什麼地方?好漂亮!」
我接過來一看,居然是5年前,我和父母回老家拍的全家福,背景是一大片油菜花田
,
金黃的,確實很漂亮。
「哦,這是我老家呀。我馬上要回去的地方。風景好看吧。」
我拍拍他的腦袋,把相片架丟進箱子,順便再把桌子上一些常用的小東西一股腦丟進
去。
衣服忽然被人拉住輕輕扯,我回頭,就看到花大花變成星星的眼睛。
他討好地看著我,尾巴甩來甩去,小聲問我:「那個……春春……大花也想去,你的
老家……很好看。可以麼?」
他也要去?我愣了一下:「可是,你的修行……」
「我去也可以保護你啊!師父說,我現在最重要的是自己修行,他能教的東西有限,
關鍵靠我自己領會……」
說完他的星星眼就朝我閃爍星光:「好不好?帶大花去吧!大花好想念樹林!成天悶
在屋子裡,好難受!」
我看看他粗獷猙獰的模樣,猶豫一下:「帶你去……是沒問題啦。可是,你不能用這
種樣子和我去……我家人看到你,會嚇一跳的。」
「那沒問題!」他搖搖腦袋,身體忽然漸漸縮小,身上的衣服掉在了地上,眼看著就
變成一隻小花貓,趴在褲子上衝我喵喵叫:「變成貓就沒問題了喵!」
我帶著花大花離開書店的時候,是半夜。
我用了一個白天努力睡覺補充體力,尚尚他們沒有來打擾我。我離開的時候,他們也
沒有出來阻止。
其實這樣更好,這個時候見了,反而難堪。我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緒,我猜,尚尚也有
同樣的恐懼。
我選擇了不相信事實,可是我需要時間,用理智把這個謊言變成真正讓我相信的東西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一切。
所以,尚尚,含真,原諒我的逃避。等我想通了,一定回來,大家還和以前一樣,好
不好?
火車上不給帶貓,我把花大花裝在手提包裡,趁對面臥鋪的人不注意,把它掏出來放
在被子裡捂著。
火車顛簸了一夜,我迷迷糊糊,覺得好像睡著了,做了許多夢,又好像總是驚醒。
天亮的時候,花大花柔軟的身體靠在我胳膊上,我本能地抱緊,喉嚨裡呢喃出一個名
字:「尚尚……」
然後,夢醒了,睜開眼,花大花的腦袋枕在我胳膊上,他睡得很痛快,口水流了我一
胳膊。
啊,不是尚尚……
我怔怔看著他,心裡有點酸楚,鼻子也酸酸的,又想哭。
我已經習慣了尚尚的存在,不知不覺,他成為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種習慣,突然失
去他,我竟然完全不適應。
我吸了吸鼻子,把傷春悲秋的情緒通通壓下去,耳邊聽到列車員提前報站的聲音,我
的目的地,快到了。
我的老家在F城。F城是一個中型城市,不算很富裕,不過我家不在城市,而在很遠的
郊區鄉下。
那裡有大片的土地和森林,春天來的時候,田野裡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風景確實
算好的。只可惜現在不是油菜花開的季節,大冬天的,只有光禿禿的樹枝和凍土。
當我敲開自家大門的時候,爹媽的表情可謂經典,老爸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瞪著
我看,老媽的下巴快要掉地上。他倆都不說話,看著我的眼神,讓我懷疑自己成了外星人
。
一直到我吃了晚飯,睡了一覺,第二天,老媽才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後院,小聲問我
是不是小張出了什麼事。
我躺在後院的籐椅子上曬太陽,懶洋洋地不想睜眼:「他能出什麼事。就是快過年了
,回來看看老爸老媽。你幹嘛這麼緊張?」
「那你怎麼回來都不寫信或者打電話?怎麼不把小張一起帶回來?喂,大春,你可要
老實回答!你年紀也不小了,好容易找個歸宿。別說老媽嘮叨,男人偶爾犯錯,你睜一眼
閉一眼也算了……誰都這麼過來的……」
老媽嘮叨個沒完,我不耐煩地翻身繼續曬太陽,敷衍她:「什麼犯錯,你想的太多了
。我回老家,幹嘛要帶他?再說了,誰說他是歸宿?我還沒答應呢……」
「你倆都同居那麼久了!大春!你說實話,是不是小張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老爸
老媽就算撕了老臉,也一定給你討個公道回來!有什麼煩惱,你和媽媽說!」
我被她纏的不耐煩,可是聽到老媽這些話,突然又有點感動。唉,世上只有這兩個老
人家會全心全意,沒有任何保留地為我擔心和我嘮叨了。
我回頭看她,看著她花白的頭髮,眼角的皺紋。老媽急忙坐在我身邊,抓著我的手,
小聲道:「你說你說!別擔心,媽媽在呢!」
我搖頭:「真的沒事,老媽,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麼。各自有自己的空間,才能相處
下去。你老就別煩我的事啦。過兩天我就回去。這不是想念你的飯菜了,才回來看看麼。
」
老媽狐疑地瞪著我:「真的沒事?」
我趕緊作出一本正經的樣子:「絕對沒事!你別擔心啦!」
她這時才笑開花,拍著我的腦袋笑:「呆丫頭!想我的手藝了?中午想吃什麼,告訴
老媽,老媽保證這些天把你養的白白胖胖回去!」
我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忽然想到之前做的那個夢。老媽明明已經撲倒在地上,生死未
卜,卻又能若無其事的站起來。
我想起來了,當時她身邊的血,全部變成紅色的發光體……是血琉璃的作用麼?仙帝
說,我是那個背叛了琉璃仙人的女子的後代,這樣說來,老媽也是,我們都是她的後代?
這樣,一切解釋起來就通順多了。尚尚去仙界應該是偷到了血琉璃,至於他怎麼把一
個房間大小的血琉璃帶出來的姑且不說,他身上有,這是事實。
當時,應該是他用血琉璃救了老媽……之前他已經知道我們的特殊身份,所以明白血
琉璃對我們有作用……是這樣吧?
原來他對我有恩。
想到這裡,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至少,尚尚不是十惡不赦的壞蛋。
花大花在院子裡快樂地跑來跑去,追著一顆皮球,玩得不亦樂乎,最後跑累了,就趴
在我腳邊打呼。
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地,冬日的鄉下,安寧靜謐,讓人十分舒適。我選擇回老家,是
正確的。在這裡,我的心可以完全平靜下來,之前想不通的疙瘩,一點一點都慢慢被解開
。
關於尚尚,關於血琉璃,關於我自己。
這是一種十分微妙的感覺,語言無法形容。如果一定要說個所以然,大約就是所謂的
安全感。回到家鄉,我找到了安全感,有了依靠,所以之前一個人鑽牛角尖解不開的問題
,在這裡迎刃而解。
我在這裡呆了一個多星期,每天吃完飯沒事就抱著籐椅子,坐在後院曬太陽。
有時候會想,妖言惑眾。尚尚是妖,或許騙人就是他的天性。而謊言這種東西,又是
十分狡猾的,只要你編織了一個,以後便要編無數個謊言去圓它,沒有完結的時候。所以
,撒謊其實是非常累人的事情。
既然這樣,尚尚為什麼要騙我呢?或許從他找我,說要報恩的那一刻開始,他就開始
編織謊言。他找我,不是為了報恩,正好相反,他是為了拿我做幌子,迷惑妖和仙的眼睛
。
從狐十六開始,我就不停的被各路妖仙劫持,尚尚也一路馬不停蹄地來找我。這個,
到底是做樣子給妖仙們看,還是為了別的?
當局者迷,我自己想不通。從女人的角度來說,我當然願意相信尚尚是為了我,他喜
歡我,迷戀我,所以捨不得我受傷。
但如果從理性角度來說,他明知真正的血琉璃不在我身上,卻對那些妖仙閉口不談,
擺明了是栽贓。
妖言惑眾,貓言惑我。我被他騙了,被迷惑的人,其實是我。
可是即使明白這個真相,我卻依然不願相信,寧可往好的方面想。這個,到底是算人
類的自欺欺人,還是固執呢?
我不是妖,玩不了無情利用那一套。
我捨不得他,有錯麼?我對他的感情,應該被嗤笑麼?或許我的感情感動不了妖,但
,我感動了自己。
我忘不了租書店快樂的時光,哪怕在他人眼裡我是獨角戲,但,難道那些快樂是假的
嗎?
我是一個人,普通人,普通女人,所以我就是多情,敏感,小心眼,矜持,兩面派,
有點小人……我坦然面對缺點與優點。
所以……就算尚尚含真他們會在心底笑我傻冒,我也無所謂。
早就說了,我是人,不和妖玩理智冷血那一套。
我捨不得那段時光,不是天經地義的麼。
豁然開朗。
我突然想通了。倘若糾纏在自尊受損的事情上,那麼永遠也矛盾著。倘若我為了快樂
,捨棄所謂的自尊受傷害,會不會舒坦一些?
我的生命有限,快樂的時光也有限,我想和他們在一起,不想把剩下的青春蹉跎在矛
盾痛苦裡。
這樣,沒錯吧?
突然想起初次的戀情,如果那個時候,我捨棄了自尊,追上去,我和聞,現在會不會
有不同的結局呢?
我不知道,或許,他還不是值得我捨棄自尊的人。
可是現在,我寧願為了一隻貓妖捨棄自尊,難道這樣還不足以證明,他對我的重要度
嗎?
錢大春,你還在猶豫什麼呢?
「砰」,皮球突然砸到了我腳上,花大花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奶聲奶氣和我道歉:「
對不起,春春,砸到你了,痛嗎?」
我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怔怔地看著碧藍的天空,有種仰天長嘯的衝動。
我明白了!明白了!不要再煩惱了!回去吧!馬上回去!什麼欺騙,什麼狡詐,我管
這些做什麼!就算是謊言,他也能哄我開心,我幹嘛那麼自作聰明要戳破它?
「大花!收拾一下東西!咱們明天就回租書店!」
我一腳踢開皮球,興奮地低頭對他大吼。
花大花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大約是迫於我的壓力,只好茫然地點頭:「那……好吧。
春春,火車上你可要把這些事情都告訴我。我擔心了好久呢。」
「沒問題!」我對他彈了一個響指,「走!打電話給票務公司,這次坐飛機回去!我
等不及啦!」
我一把抱起花大花,轉身就要回屋子,老媽突然在裡面叫我:「大春!快來!有人找
你!」
有人找我?奇怪,誰知道我老家在F城鄉下?我誰也沒告訴啊。難道……是尚尚?
我一個激靈,突然想到他說過,不管我在什麼地方,他都知道,因為他在我身上下了
印。
該死!一定是他!啊!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呢!他怎麼就跑過來了!
我在後院急得團團轉,剛才的決心不曉得去了什麼地方,老媽又開始吼:「大春!做
什麼呢?有人找你!快出來!」
沒辦法,我只好硬著頭皮走出去。
要用什麼表情才好?生氣?那樣他會不會覺得我太難伺候?開心?那他會不會覺得我
很傻冒?
唉……真難,男女之間的問題簡直比微積分還討厭。算了,不管啦!衝出去再說!
我顧不得自己披頭散髮披著大棉襖的衰樣,光著腳就跑到大門玄關那裡,老媽在門口
和誰說著什麼,回頭見我來了,給我一個曖昧的笑容,輕道:「什麼時候認識這麼漂亮的
孩子?也不和老媽說!」
我乾笑兩聲,隨便敷衍兩句,便抬頭往門口看。
一個穿著白色風衣的清瘦少年站在門口對我溫柔的微笑。
他的眼睛如同最美麗的紅寶石一樣,鮮艷奪目。他的微笑,比春風還要溫和。
這是我十分熟悉的一個人,一種微笑。
我怔怔地看著他,嘴裡有個名字呼之欲出,卻怎麼也叫不出來。
啊,是他!是他!多長時間了?他去了什麼地方?怎麼現在又出現了?他過的好不好
?我……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其實我一點也不怪他……我……
少年對我微笑,然後柔聲說:「春春小姐,好久不見了。你還是一樣。看你這麼有精
神,我放心多了。」
「若林!是你!你!」我指著他的鼻子,跳起來大喊,再也顧不得什麼形象。
他摸了摸鼻子,笑得和以前一樣靦腆:「是我,讓你吃驚了嗎?抱歉,我不該突然造
訪。」
「不……沒關係……那個……你過的怎麼樣……怎麼突然離開……你……」我語無倫
次,手忙腳亂,胳膊碰到門,才想起來應有的禮儀:「別在門口站著,快進來吧!外面風
大,很冷的!」
若林搖了搖頭,笑道:「不,我不進去了。這次來,是有事找春春小姐。花了一些工
夫才找到你的老家,沒讓你受到驚嚇吧?」
「沒有沒有!你說你說!什麼事?」
他笑得彎了眼睛,這種笑容不適合他,看上去有點詭異。他柔聲說道:「請春春小姐
陪我走一趟,去妖界。因為,我們需要你做誘餌,引出真正的血琉璃。」
……
等等……他說了什麼?我怎麼……反應不過來……
大約是知道我沒明白,若林又重複了一遍:「請春春小姐陪我去一趟妖界。我和我的
主人,需要你做誘餌,引出懷有真正血琉璃的妖……我想,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
他的意思是,要用我做誘餌,把尚尚引出來?
怎麼會!若林!他是若林啊!那個動不動就哭,柔弱善良的猴妖!他怎麼會和我說這
種話!
我不可思議地瞪著他,若林還在笑,輕聲道:「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沒辦法和主人交
代啦。春春小姐,要是不想你家人受到什麼牽連,還是和我走一趟比較好。」
他……居然用家人來威脅我?!
我呆住了。
第四十一章 春月鎮
火車很快駛入春月鎮,列車員用廣播親切地報站--居然還是標準普通話!基本上,
如果忽略外面陰暗的天空,以及車廂裡走來走去的怪物,這裡和人界沒有什麼不同。
我抱著花大花跟著若林下車,車廂裡那些亂竄的妖怪紛紛避開,越是稀奇古怪的妖怪
越是躲得遠。
這讓我發現一個規律,看起來,越厲害的妖怪,長得越有人樣。好像若林,尚尚,含
真這種老妖,面容在人類裡面也是出類拔萃的了。而200年的花大花就失色很多,更何況
車廂裡有些妖怪連人形都沒有。
若林的出現,讓這些古怪的妖物感到恐懼,喧嘩的車廂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人人自
動讓出一條路,沒人敢說話。
這種氣氛很詭異,讓我覺得不舒服,只好抱緊花大花,低頭默默跟在若林身後。
經過幾個長著鸚鵡腦袋的妖怪身邊時,其中有個妖怪突然朝我這個方向聞了聞,低聲
說道:「……這是人類?」
我心裡一驚,想到剛才花大花警告我不要在妖界太張揚,因為有的妖怪喜歡吃人。可
是我還沒說話也沒做什麼呢!這就被發覺了?
若林停下來,回頭往那幾隻妖怪的方向淡淡瞥了一眼,他們立即閉嘴,甚至有一個還
在瑟瑟發抖。
原先說話的那隻大頭鸚鵡急忙說道:「我……我是說,如果是人類的話,月台後面的
餐館前有換錢的人!人民幣美元都可以兌換……」
「……」
我和若林都默然看著他,他又支吾著:「我們……最近經常見到不小心闖入妖界的人
類,所以……」
若林轉身就走,我急忙跟上去,他忽然反手抓住我的手腕,低聲說道:「春月鎮雖然
平靜,但你是異族,難免有不長眼睛的來找麻煩。跟著我,別走丟了。」
我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其實,這些麻煩都是他給我找來的,不對麼?
若林拉著我的手腕,隨著下車的人流走上月台。月台上站的滿滿的全是妖怪,有推著
車子買零食的,有買報紙的,也有依依不捨送別的,我甚至還看到有人把手舉高,一行閃
爍紅光的古怪字體出現在空中,和咱們人類舉牌子等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裡真是出乎意料的繁華熱鬧,聽說春月鎮是妖界排名前十的大城市,所以這裡的妖
怪見多識廣,看到我這個人類,也沒有表現出過多注目的樣子。
我們很順利地順著指示牌從地下通道走出月台,漸漸的,我的驚慌被好奇所取代,忙
著看地下通道牆壁上會動的魔法廣告。
妖界的廣告也是五花八門,從淨水器到保濕霜應有盡有,牆壁上那些活動的廣告,妖
怪美女們忙著搔首弄姿,隨便挑一個放到人界都是能引起轟動的絕色美人。偶爾還有帥哥
做的廣告,然後我才發現,尚尚含真他們的容貌,在妖界,大約也只能算中流。
妖界和仙界真是美人輩出的好地方!
地下通道很寬敞,隨著人潮一直走,很快就到了一個類似地下廣場的地方。廣場周圍
全是各類店舖,十分熱鬧,正中立著一尊青銅的一人高的印象派雕像,一團爛棉花似的造
型,莫可名狀。
廣場四面八方都有通道,人潮漸漸散開。若林牽著我,走向標識為「E-10」的支路。
我忙著研究廣告上哪個美女出現的頻率最高,左看右看,在快要走到通道盡頭的時候
,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也是一個活動的廣告,背景是大把大把的美鈔英鎊人民幣,以及一些花花綠綠的妖
界貨幣。一個穿著墨綠色長裙,一頭好長青絲的女孩子笑吟吟地把那些錢拋向空中,再如
雨點一般落下。最後,廣告上出現幾行字,我發覺有我認識的中文--「換錢小月,信用
第一。找我兌換,包您滿意。」
跟著,就是那長頭髮姑娘的特寫,蒼白的甚至有點發青的臉,清秀的五官,以及一雙
詭異的只有眼白的眼睛--她居然還在拋媚眼。
啊!是她!換錢小月!那個換了雙數的鈔票,便要吃人的妖怪!她怎麼也在這裡做廣
告?難道兌換鈔票的人都是到處流竄的嗎?
我想起當日她和狐十六的那段對話,狐十六孤寂倔強的背影彷彿還在眼前,可惜物是
人非,又或許,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只是被人利用了。
我有點傷感,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既然換錢小月認識狐十六,聽她的語氣,他們以前
好像還搞過妖界改革,雖然她中途退出了……不過,她一定認識若林吧!她會不會也是玩
無間的一個?
我正想得入神,不防前面突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音樂,嚇得我差點從電梯上摔下去
。
若林挽住我的胳膊,笑道:「嚇到你了?今天是週末,有樂團在露天廣場演出,搖滾
樂是吵了一點。」
還有露天演出?!搖滾樂?!我這次真的是拜服了。尚尚說妖界什麼都喜歡學人界,
這話果然不假,好的壞的一股腦全學去了。
電梯漸漸把我們帶出地下通道,外面一如若林所言,是個露天的巨大廣場,妖來妖往
,無比繁華。廣場周圍高樓林立,廣告眾多,還有無數顆巨大的彩色氣球在空中晃來晃去
。
廣場西角圍了個水洩不通,似乎就是那個什麼搖滾樂團的演出。舞台搭得很高,五六
個奇裝異服的妖怪在上面做群魔亂舞狀,主唱唱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叫得比殺豬還慘。
下面居然一群妖怪拍手叫好,狀若瘋癲。
我默默歎一口氣,人類的搖滾樂啊,經典的物事,就這樣被妖魔鬼怪糟蹋了。
若林左右張望著,不知在找什麼,過一會,才拉著我,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街上的妖怪有美有醜,都打扮得十分時髦前衛,我甚至看到有一個長著章魚臉的女子
上身大方地穿著極小的比基尼,下面只有一條熱褲,踩著高跟鞋款款走過,豐滿的胸部一
個勁晃蕩,引來周圍色狼妖怪的注目。
就在我快被眾妖怪美女們的豐乳肥臀晃花眼的時候,一個清脆甜美的聲音忽然在前面
響了起來:「來來!錢幣兌換!人民幣美鈔優惠價酬賓!換一千以上還有特惠!」
是換錢小月的聲音!我急忙回頭,卻見幾隻妖怪圍了上去,嬉皮笑臉地掏出一把人民
幣,其中一個說道:「換一千!你給多少特惠?」
換錢小月還是那一身墨綠色的連衣裙,不過這次,她那一頭幾乎要垂到地上的長髮終
於盤了起來,露出一截蒼白細長的脖子,看上去倒多了兩分詭異。
聽到有人要換錢,她就瞇起細長的眼睛,抬頭笑吟吟地看著那些妖,然後從身前的大
口袋裡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鈔票,一張一張數著,也不說話。
那些人一把搶過她手裡的鈔票,叫道:「數什麼!就這麼多吧!哈哈,優惠價也不錯
!人民幣一比十,算你走運!」
換錢小月手裡大把的妖界貨幣被搶,居然半點不惱,臉上的笑容還是那麼甜蜜,過一
會,才慢悠悠地說道:「今天美元下跌,人民幣上漲,以前和人民幣的匯率是一比四,今
天是1比3.5……客人們換了一千,特惠價是1比3.8……一共是3800個妖界貨幣。今天的手
續費是20貨幣,也就是3780個貨幣……是雙數哦……」
說著,她又笑出了聲,聽起來十分甜美,可是我卻不由一陣毛骨悚然!
換錢小月的規則!客人換錢,鈔票如果是單數,就放過他,如果換了雙數,就要吃了
對方!這些妖怪不知道自己大禍臨頭了?
很顯然,他們一點也不知道,拿了錢,甚至連人民幣都沒給換錢小月,轉身就要走。
換錢小月在後面微微一笑,抬手在唇上輕輕一抹,慘白的眼內突然顯出一條漆黑狹長
的瞳仁,看上去妖異之極。
她忽然走上去,輕輕在其中一人肩上一拍,那人不明所以,回過頭來。我只來得及看
到她口中刺出一條分叉的舌頭,快若閃電,在那人臉前一下吞吐,那人便一聲不吭地癱軟
了下去。
好詭異!她殺了這個妖?真的吃了他?怎麼吃的?!我渾身都僵住了。那些耍無賴的
妖一見這個勢頭,都嚇得掉臉就逃,她哪裡能容,盤住長髮的簪子忽然掉下來,滿頭青絲
猶如靈活的蛇一般,刷地一下飛出去,牢牢捆住另兩隻妖的脖子,他們登時動彈不得。
「敢打換錢小月的主意,你們膽子真不小。姑娘我今天心情好,給你們打個半折,一
人給我一半腦髓,留你們兩條賤命,如何?」
她笑吟吟地問著,那種悠然的模樣,彷彿是在問下午到底是喝茶還是喝咖啡一樣。
那兩隻妖怪的脖子被她的頭髮緊緊纏住,哪裡還能說出話來,其中一個都翻白眼暈過
去了,另一個只能苦苦掙扎。
若林忽然放開我的手,快步走上去,輕輕在她背上一拍,低聲道:「月凌,這裡是鬧
市區,別鬧大了。」
換錢小月回頭,一看到若林,不由露出些許驚訝的表情,再轉頭,看到我,她勾起唇
角,給了我一個詭異的笑,害我背上的寒毛全部豎了起來。
「OK,小猴子這樣說了,放了他們也罷,反正廢物的腦髓也不好吃。」
她說著,長髮嗖嗖縮了回來,那兩人摔在地上,咳得幾乎要背過氣。她也不管,隨手
撈起頭髮用簪子重新盤起,這才親熱地挽著若林走過來。
「喲,咱們又見面了。今天客人還要換錢麼?」換錢小月笑吟吟地問著我,說完,唇
間驟然伸出一條分叉的血紅舌頭,絲絲抖了兩下,這才縮回去。
我嚇得「啊」了一聲,趕緊後退幾步,趔趄著差點摔倒。
若林一個箭步上來扶住我,回頭責怪地瞪了她一眼:「月凌,她是客人,不要這麼無
禮。」
「好嘛好嘛!」換錢小月眨了眨眼睛,慘白的眼睛終於緩緩露出眼珠的輪廓,原來她
的眼珠不是純白的,而是一種極淺的金,所以乍一看好像她只有眼白一樣。
「我還以為這次要等好幾天呢,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把人請過來了。害我少做幾天生意
,你可要和主人說,賠償給我!」
換錢小月抓著若林的袖子,一陣甩,模樣倒也嬌憨。
可是,等等……她說了什麼?主人?果然!她也是玩無間的一個人!原來他們從來都
不是狐十六的手下,而是專門做監視用的!可憐的狐十六,他只怕到死也不曉得吧!
若林問道:「主人什麼時候有空?今天可以見到他麼?」
換錢小月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他還沒回來呢!只怕要等個三四天!你們先找酒店
住下來吧……啊,對了,我有認識的很好的旅館哦!走,我帶你們去!可以打6折!」
若林皺了皺眉頭,好像對她這種嬌俏世俗很是反感,然而他卻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重新拉起我的手腕,轉身跟著換錢小月往另一個方向走。
換錢小月一路上唧唧呱呱說個不停,不過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不知怎麼的,我覺得他們嘴裡的主人很有點詭異,事情可能沒有我一開始想得那麼簡
單。從這個主人安置旁人監視狐十六的行為來看,他應該是個十分多疑的人。有人監視狐
十六,就一定有人也監視若林他們……一環一環地套起來,顯然是個嚴密的組織。
含真他們似乎一點也不知道這個「改革組織」的存在,從我與狐十六的接觸來看,他
好像也不清楚。
奇怪,好神秘的組織,難道說,狐十六和風麒麟只是他們搞改革的實驗品?還有,風
麒麟那樣高傲的一個人,那個主人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說服她的?
我越想越覺得疑點重重,連什麼時候進了酒店都不知道。
一直到若林連著叫了好幾次我的名字,我才驚覺地抬頭,周圍的景色與方才大不相同
,我們現在身處旅店大堂,這裡倒也可以算得上金碧輝煌,穿著酒紅色制服的妖怪小姐笑
語晏晏地向我們問好,實在是秀色可餐。
「春春小姐,你想要什麼類型的房間?」
若林問我,一面遞給我一個小本子,上面全是各式套房的樣圖。
汗,真高級啊,這裡……居然每個房間的格局與裝潢都不同。一路看下來,特色套房
居然有「原始叢林」,「石器時代」,「藍色海洋」,「粉紅世界」等數十個款式,簡直
讓人眼花繚亂。看起來,妖界在旅店這方面,學習的很到位……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小心合上本子,抬頭問他:「那個……這裡很貴吧?我……我
身上可沒帶那麼多錢!就是回去了也沒錢還給你的……」
若林愣了一下,突然噴笑出來:「你說什麼呀!春春小姐,當然不需要你花錢!你是
客人。如果用你們的說法,就是我們請你免費妖界數日游,一切全免的。這下你放心了吧
?」
我狐疑地瞪著他:「真的?你保證不會等我回去了給我寄帳單?」
他笑得臉都紅了,連連點頭:「我保證我保證!」
過了一會,他終於停住笑聲,輕輕說道:「你一點也沒變呢,春春小姐。我最喜歡你
這點了。」
誒,這算什麼?表白?還是感慨?我摸摸鼻子,正要換個話題,若林卻已經把本子遞
了回去。
「兩件套房,051號和079號。順便,我們要餐飲提供,三餐請準時供應。」
前台妖怪小姐很快輸入了信息,跟著遞上兩張磁卡,就是房間鑰匙了。高大英俊的妖
怪服務生恭敬地領著我們進電梯,換錢小月對我們揮揮手,便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她似
乎是個閒不住的人。
電梯平穩上行,到了四樓的時候停了下來。在電梯門快要打開的時候,若林忽然緊緊
握住我的手,低聲道:「你別怪我,春春小姐。你是值得被珍惜的好人,貓妖配不上你。
」
我猛然抬頭看他,他卻再也不說話了。
第四十章 古怪的若林
我印象中的若林,是靦腆羞澀的少年。從第一次見到他,到後來他的黯然離開,若林
從來都沒有發過脾氣,他的性格簡直好的讓人類汗顏。
他會把書店打理得井井有條,每天搶著做家務,比任何一個一流保姆還要出色。
被含真那隻死狐狸欺負之後,他會眼淚汪汪,什麼也說不出來。
是的,這樣一個「柔若好女」的少年,在消失了大半年之後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居然
面帶淡漠的微笑,用我的家人威脅我!
這個人,真的是若林?
大約是見我一直沒反應,若林眨了眨眼睛,輕聲說道:「春春小姐?你考慮的怎麼樣
了?和我走一趟吧,鬧大了,誰也不舒服……」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直縮在我懷裡的花大花突然「唬」地一聲,喉嚨裡發出粗魯的威
脅聲,從我懷裡一躍而起,閃電般竄向若林的臉。
若林先是一怔,接著本能地抬手擋在臉前,「卒」地一聲,他的袖子被花大花的爪子
撕裂開來。一抓完,花大花就勢一滾,身形迅速膨脹,變成一隻大花豹子。
若林倒退兩步,低頭看看碎裂的袖子,面上神色有點詭異。他看了一眼花大花,再轉
頭看看我,笑道:「春春小姐原來身邊有保鏢,難怪。」
我沒搭理他,悄悄回頭看了一眼屋子,老媽他們都在廚房忙,沒人看見門外這兩隻妖
怪的對峙。
我鬆了一口氣,趕緊把大門關上,耳邊傳來大花壓抑的嘶吼,他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看上去比平時大了一倍不止。說到底,花大花再怎麼笨拙,也還是一隻豹子,他齜牙咧
嘴示威的時候,還真有點嚇人。
他擋在我面前,四爪緊緊刨著泥地,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一面說道:「不許對春
春無禮!快滾!」
若林歎了一口氣,靜靜看著我,輕道:「春春小姐,我一點也不想動粗,更不想傷害
你。你不要為難我了,和我走一趟吧。任務完成之後,我保證第一時間把你毫髮無傷的送
回來。」
我也靜靜看著他:「若林,請客和威脅是完全不同的性質。我不認為該順從你的威脅
,我更不想被人利用!」
他閉了一下眼睛,看上去有一種近乎演戲的哀傷,誇張,卻不過分:「你還是和以前
一樣。早知如此,我就不該正大光明的來找你……算了,不說廢話。咱們走吧!」
他對我伸出手,我趕緊往後跳了兩步。天知道他要用什麼妖法!
「我說了我不去!」我大聲說著,同時響起的是花大花的吼聲:「快點滾走!」
說時遲那時快,花大花縱身而起,尖利的爪子毫不留情地抓向若林的胸口,眼看就要
把他開膛剖腹!
若林忽然輕輕一動,雙指並起,在花大花撲來的那個方向輕輕一點,這只巨大的花豹
竟然就這樣定在半空裡動彈不得!無論他怎麼嘶吼,怎麼齜牙咧嘴,也無法前進一寸。
我的老天!若林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我完全呆住。
若林有些憐憫地看著暴怒的花大花,柔聲道:「200年的小妖,毀了你的道行也不過
是吹灰之力。」
他輕輕打個響指,風聲驟響,一團團風刃糾纏在花大花周圍,他痛呼一聲,身體被風
刃切割出無數大小傷口,鮮血飛濺,狠狠摔在地上動彈不得。
「大花!」我叫了起來,趕緊要上去看他的情況,誰知若林一個箭步上來抓住我的胳
膊,說道:「春春小姐,和我走吧!」
我控制不住火氣,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一把掙開他的鉗制,反手一巴掌抽在他臉上。
清脆的「啪」的一聲之後,我倆都愣住了。
若林摀住被打紅的臉頰,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退了兩步,嘴硬道:「你……你敢碰我?!小心我再揍
你哦!」
若林張開嘴,正要說什麼,老媽的聲音突然從玄關那裡傳了過來:「大春!你們在外
面吵什麼呢?」
我倒抽一口氣,不能讓老媽看到這些!不能把他們捲入這些是非!的0efe32849d230d
我急忙靠在門上,用力抵住它,一面勉強大聲回答:「哦……哦!沒事!老媽你去做
飯吧!我馬上就回來了!」
天曉得如果我家老媽能這麼聽話,也就不會有那麼多麻煩了。她老人家非要走過來開
門,嘴裡還在嘮叨:「請你那個朋友也進來吧!今天菜多,多一個人也熱鬧……大春?你
怎麼把門鎖了?喂!你們在幹什麼呢!大春!別堵著門!開門!」
說著她開始用力推門,我死死用背抵在上面,心急如焚,這會什麼理由也編不出來,
急得滿頭大汗。
「大春!開門!搞什麼鬼!」
若林摸了摸臉頰,對我微微一笑,輕聲說道:「還是乖乖和我走吧,難道你想把自己
家人牽扯進來?」
欺人太甚!我咬牙切齒地瞪著他,一肚子的髒話想罵出來。後面老媽使勁推門,還叫
來了老爸,我實在拼不過兩個老人家的力氣,只好往前讓兩步,門被他們用力推開了。
「你搞什麼鬼!」老媽一出來就指著我鼻子罵。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呆呆看著他
們。
「這是怎麼……?」他們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大花豹子,都愣住了。
天啊,地啊,如果有什麼法子可以讓這兩個老人家立即失去這段記憶,要我做什麼都
行!
若林手腕一翻,指間突然多了一朵粉紅色的小花。他把那花湊近唇邊,輕輕一吹,花
瓣頓時飛了起來,漸漸幻化成漫天花雨。
我眼怔怔地看著老媽老爸兩人神情漸漸變得睏倦,然後一聲不吭地栽倒在地。我嚇了
一跳,趕緊過去攙扶,抱著老媽一頓搖,卻怎麼也搖不醒她。
「你做了什麼?!」我回頭惡狠狠地問若林。
他淡然道:「消除他們關於你回老家的這段記憶。春春小姐不是不希望給家人找麻煩
麼?」
我無言地看著他,若林含笑拍拍手:「這次,可以和我走了吧?」
我還是沒說話,只是把老爸老媽扶進屋子,關了廚房裡的爐子,再小心把大門鎖上,
這才回頭望著他,問:「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妖界,見一個人。我的主人。」
妖界?主人?若林的主人不是狐十六嗎?他不是早已魂飛魄散了?
我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疑問問出來,若林忽然抬手在我眼前一揮。
鼻子裡聞到一股甜蜜的香氣,我的眼皮子不由自主變重,眼前的景象扭曲成一團,最
後,終於變成徹底的黑暗。
我什麼也想不到了。
尚尚呢?尚尚在哪裡?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見到他,渴望擁抱他。
心裡有個聲音問自己:見到他了,你第一句話會說什麼呢?臉上的第一個表情是怎麼
樣的?
我猜我會笑,會說我終於找到你了。然而如此灑脫,卻完全不符合我一貫的彆扭行徑
。或許我會使勁哭,然後揍他一頓,最後緊緊抱住他,這一生我也不要放手。
是的,我只有一生,短短的不到百年的時間。他的一生,卻十分漫長,我只是與他的
生命長河,暫時有了交匯點的過客。
不過,那也無所謂了。在我還有記憶的時候,在我的嘴還能順暢說出心裡話的時候,
我們永遠在一起。
誰也不知道永遠是多遠,對我來說,我的永遠,就是擁有他的這一生了。
可是,尚尚,我好容易下定了決心,忘記之前的一切,要和你在一起。
現在,你又在哪裡?怎麼……不來找我呢?
或許你生氣了。
沒辦法,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女人,擁有普通的矜持和小心眼。人類的一生就是學
習怎麼成長到完美,我這種暴躁的脾氣,對沉澱了數百年的你來說,一定覺得十分粗糙。
請你原諒一個人類女子的矛盾心理。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
深沉的黑暗漸漸褪去,我的身體慢慢恢復了知覺,依稀覺得身處一個不停晃動的空間
裡,有些不舒服。
我動了一下,手指觸到一大塊溫暖柔軟的皮毛,心中突然一驚,一個名字本能地從我
嘴裡蹦了出來:「……尚尚!」
我猛然睜開眼睛,入目是一幅不停晃動的藍色窗簾。它被風吹得飛揚起來,時不時露
出窗外的景色。窗外的一切都帶著青琉璃一般的淡淡色澤,陰暗朦朧--妖界!這裡一定
是妖界!
我急忙坐了起來,誰知才起了一半,額頭就猛地撞在一個硬梆梆的東西上,痛得我眼
淚都出來了。
我捂著發燙的額頭,又躺回去,這才發覺我是躺在火車的臥鋪上。
沒錯,一定是火車,這種窄小的臥鋪,完全是典型的火車構造。上臥鋪根本無法讓人
坐直,所以我才會撞在天花板上。
妖界什麼時候也有火車了?我揉著腦袋,覺得不可思議。
枕頭旁忽然傳來一陣哼哼,我急忙回頭,就看到渾身裹滿繃帶的花大花。他不知何時
變成了小花貓的形態,此刻被包成一顆白球,有氣無力地躺在我腦袋旁邊。
見我看他,花大花衝我眨了眨眼睛,輕輕說道:「春春,你沒事吧?對不起,我太沒
用了,根本保護不了你。」
說著,他蔚藍色的眼睛裡就淚水汪汪,眼看就要哭出來。
我趕緊摸了摸他的腦袋:「不怪你,你對若林這些老妖來說,和嬰兒一樣,打不過也
是正常的啊。別氣餒,只要好好修煉,總有一天你會超過他們。」
他又眨眨眼睛,把眼淚逼回去,這才細聲細氣告訴我:「我們被那隻猴妖帶到妖界了
,這裡是妖界東部,咱們是從魔紅山上火車,再過一會,就要到春月鎮了。東部比較安寧
,沒什麼暴動,妖類也平和,春春你不用害怕。」
我茫然地點頭,他說的這些地名,我壓根就沒聽過。上次被狐十六劫持到妖界,只在
魔陀羅山呆了幾天,對妖界幾乎一無所知。東部……是什麼地方?魔陀羅山又在妖界什麼
地界呢?
不過,確定這裡是妖界,我煩躁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
妖界,是尚尚的家鄉,他一定會很快找到我。我相信他。
花大花躺在我懷裡,過一會,又說:「師父他很快會來的,春春你不要擔心。還有…
…這個猴妖雖然可惡,但好像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春春你不要得罪他
,先忍耐一段時間吧。等師父來了,一切都會好的。」
我剛要點頭,包廂的門突然被人輕輕敲兩下,若林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春春小
姐,你醒了嗎?」
我愣了一下,想想,還是開口回答了:「醒了,請進。」
門被很有禮貌地打開,若林端著一個盤子走進來,上面放著水和麵包之類的食物,甚
至還有兩個紅彤彤的桔子。
他笑吟吟地走過來,柔聲道:「醒過來就好,餓了吧?妖界火車上的食物不適合人類
吃,所以來之前,我先買了一些人類食品,你吃一點吧。」
我抱著花大花,艱難地從窄小的上臥鋪爬下,握住若林伸出的手,從梯子上跳下來。
他把盤子放在下鋪的床上,然後坐在對面,也不說話,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我。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只好低頭喝水,把包裝紙拆開,小口小口吃著椰子麵包。
這次與他的重逢,實在是充滿了怪異與失望,我甚至懷疑這個人不是我認識的若林,
那個曾經靦腆溫柔的少年,去了什麼地方?難道,之前的都是假像麼?
若林看了我一會,便慢慢站起來,走到窗邊,把車窗拉下來一點,微涼的風立即灌進
來,帶著濕氣,似乎是下雨了。
他靜靜看著外面飛馳的樹林,低聲說道:「很快就到春月鎮啦,我的主人一直在等著
你呢。」
我忍不住吞下嘴裡的麵包,問道:「你的主人不是狐十六嗎?他不是……已經魂飛魄
散了麼?」
若林忽然輕笑了一聲,笑聲裡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意味。又來了!這種感覺!從我這次
遇到他開始,就覺得他怪異無比。他所說的話,說話的神態,無論是笑還是皺眉,抑或者
是感歎,都帶著一種演戲般的誇張味道,甚至讓人覺得諷刺。他這是怎麼了?
「如果我說,狐十六從來都不是我的主人,春春小姐會不會很驚訝?」
他輕聲問我,半長的頭髮被風拂了起來。
我茫然地看著他,狐十六從來都不是他的主人?那……他肩膀上的印是怎麼回事?狐
十六驅逐他的時候,不就是替他銷了肩上的印,他才獲得自由麼?他當時傷心欲絕的樣子
,還歷歷在目,怎麼突然推翻了之前的一切?
若林撥了一下頭髮,繼續說道:「我的主人,從來都不是狐十六。或許,要把一切給
你解釋清楚,很困難,不過我盡力。其實,我,狐十六,風麒麟一直都在為一個主人服務
。這個人才是我真正的主人,狐十六,不過是我負責監視的一個妖類罷了。」
我張大了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原來……果然一切都是假的!那麼說來,他
的離開,他以前說的那些話,流的那些眼淚,都是假的了?
我突然覺得胸悶,有種吃了蒼蠅卻吐不出來的感覺。被人騙其實很正常,可是被人騙
的團團轉之後,這個騙子還要在你面前露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輕浮態度,實在讓人不爽。
若林又說:「我的主人,一直希望在妖界來一次真正的改革,可是妖界的人心很散,
有本事的心不在此,有野心的能力又不足。後來風麒麟犯罪,被打入魔陀羅山,主人終於
找到了一個好部下。心懷憤懣之氣的風麒麟很願意在妖界做一番大事業,主人幾乎沒花什
麼力氣就說服了她。狐十六就是被她引見進來的。呵呵,算起來,我在主人身邊的時間,
比狐十六他二人還長呢,他配做我的主人麼?」
「那……我還是不明白,妖界的改革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身體裡沒有血琉璃,這是仙
帝親口說過的。」
「其實,春春小姐,這事與你沒有直接關係。」若林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我,「我
說過了,我們只是想請你幫忙,把真正擁有血琉璃的人引誘出來。你也應該知道我說的是
誰。」
我的心猛然一涼:「你們要抓尚尚?!」
若林笑了笑:「沒錯,就是這隻貓妖。春春小姐,別忘了,他騙了你,把你當替罪羊
。妖對人幾乎是沒什麼感情的,你還要護著他?」
「關你什麼事!」我冷冷打斷他的話,瞪他。
他聳了聳肩膀:「確實與我無關,我多嘴了,抱歉。」
我心亂如麻,理不出一個完整的頭緒,想了半天,才突然想到一個關鍵問題。
「你真正的主人是誰?」
這一次,若林卻沒有回答,他只是笑,半晌,才慢慢說道:「你見了他,不就知道了
?」
狡猾!我又瞪他。
「若林,你之前一直隱藏了自己的實力吧?你……在書店的那段日子,都是在演戲嗎
?」
我這個問題,或許觸到了他的什麼敏感部位,他的笑容凝滯了一下,良久,才別開眼
睛,輕輕歎一口氣。
「春春小姐,你是我最喜歡的人類。我對你,幾乎沒有說過謊。不錯,我隱藏了一部
分實力,也是為了不打草驚蛇。但其實……在書店的日子,很快樂。無論如何,你是個能
讓人快樂的人。謝謝你。」
他誠懇地向我道謝,可是我居然什麼也說不出來。
若林很快就走了出去,我抱著花大花靠在窗邊看風景。
大片大片濃黑的森林也快到了盡頭,越過一座高山,城市的繁華景象初現端倪。
春月鎮,大約快到了。迎接我的,到底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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