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六章 抄樓
房門外的抱月樓護衛已經昏迷了過去,范閒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房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那個年僅十四歲的兄弟。
直到此時,房裡的打手和少年們才醒過神來,有人不識得范閒身份的,臉上現出緊張神色,那位右手受傷的少年認出此人就是昨夜的陳公子,尖叫一聲,帶著幾個人準備衝上前去!
范思轍根本來不及想什麼,反手就將自己手上的茶壺狠狠地砸了下去!
……
……
砰的一聲脆響!衝的最快的,第一個經過范思轍身邊的打手,頭上挨了重重一記,悶哼一聲就倒在了地上,頭上冒出了血。
范思轍手中的茶壺也碎了,熱氣騰騰的茶水濺在他的手上,地板上,那人的身上,不停地散著白氣。他兩眼驚恐地看著門口,抱著半片殘壺右手忍不住微微顫抖著,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變調。
「哥,你怎麼……來了?」
范閒沒有回答他,房裡的這些人卻感到無比震驚,大老闆怎麼反手把自己的手下砸暈了?眾人震驚地望著范思轍,只有年紀小小的三皇子面露天真疑惑之色,望著范閒。
有些腦筋稍快一點兒的傢伙,終於想起了那聲稱呼,並且從這聲稱呼裡知道了范閒的身份——抱月樓之所以敢如此囂張,靠的不正是這位大老闆的兄長,監察院的范提司嗎?難道門口這位年輕人,就是自己地大靠山小范大人?
范閒沒有那麼多當妓院大靠山的自覺。眼簾微微垂下,問道:「回不回?」
范思轍不及思考自己馬上將要面臨的下場,咬咬牙,胖胖的臉頰上贅肉微抖。半晌憋出極低落一個字:「回。」
他低著頭,走到了范閒地身邊,就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范閒微微偏頭看著弟弟,發現小傢伙這兩年長了不少個頭,快要到自己的耳根了,在心底歎了口氣,淡淡說道:「第一,你做錯了事情,第二,你不是個孩子。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裝可憐。」
「是。」范思轍呻吟了一聲。
范閒理都不理他,只將寒冷的目光掃過房中的十幾個人,發現有幾個是昨天夜裡出現的權貴少年。只是當時逃走了,沒有被自己空手打斷骨頭。他瞇了瞇眼睛,發現有幾個人的臉還有些印象,他的記憶力好,對方雖然沒有這個本事。但既然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只好卑微地上前行禮。
……
……
「見過大表哥。」
「請大叔安。」
「閒爺爺。」
愁眉苦臉的抱月樓大股東小股東們,很可憐地走到范閒面前行禮請安。聽著這些人自報家門。范閒心裡地憤怒與自嘲不停交織著——這他媽的叫什麼事兒,查案子果然最後查出了自己的臉上!
難怪桑文說馬車經常是從尚書巷駛過來,眼前這些人說起來和自己居然都有親戚關係,不是范氏族中地人,就是柳氏國公府的關係,范思轍和三皇子是這一脈裡領頭人物,開這個妓院,自然這些人都逃不出關係——他搖搖頭,火氣滿胸。恨不得將眼前這些不知道打哪裡跑出來的惡親劣戚都扔到樓後的瘦湖裡去!
片刻之後,他還是強壓下心中怨氣,單手拎著范思轍的衣領,像拎著一隻小雞一般,走出了抱月樓這間密室。就在兄弟二人意興闌珊地要走出房門之時,三皇子才表現地似乎剛回過神來,露出滿臉甜甜地笑容,驚喜無比道:「小范大人……噢,大表哥!」
范閒回頭,望著這位年紀最小的皇子,面上浮出極溫柔的微笑:「三殿下,永遠不要嘗試在我面前扮演人小鬼大……還有就是,我沒和和你這種小屁孩兒說話地興趣。」
滿座俱驚,敢在公開場合罵皇子為小屁孩兒的人……范閒肯定是慶國開國以來的第一個!
眾人震驚於范閒的大膽之外,更是有些訥悶,就算陛下再寵你,但你畢竟是位臣子,怎麼敢對皇子如此不恭敬?三皇子盯著范閒,小嘴唇兒氣的直哆嗦。
范閒笑的更甜:「這小嘴兒抖的,唱戲不錯。」
三皇子險些氣昏了過去,但想到母親說過,這位大表哥溫柔微笑的時候,就是心裡不痛快到了極點的時候,千萬別去惹他!這才咬著小牙沒有接話。
……
……
這是下午,抱月樓地客人並不多,而樓上的事情早已經傳了開來,很多人湧到了一樓,很有幸地觀看到長兄訓子的一幕,此時,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知道那位昨夜大鬧抱月樓的陳公子,就是如今正當紅的小范大人,自然沒有人敢上前生事,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內中各自惴惴。
而那些不瞭解情況的打手與姑娘們卻忍不住竊竊私語著,眉眼間帶著一絲興奮,互相傳播著剛剛收到的小道消息,難道被人像小飛庫雞崽子一樣揪著的小胖子,就是自家樓裡最神秘的大老闆?怎麼看模樣,不像傳說中的陰狠角色啊?
那揪著大老闆的漂亮年輕人又是誰呢?
范閒揚長而行,手下拎著抱月樓的「大老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餘光卻瞥見角落裡那位叫做妍兒的姑娘,那姑娘眸子裡似乎有些擔憂。
他眉毛一挑,心中有所觸動,知道這件事情鬧騰大了,瞞不了京都百姓多久,只是他也並未存心隱瞞此事,心中另有打算。
走出抱月樓的門口,安靜的長街左右手各有一輛馬車,范閒乘坐的馬車在西邊。東邊那輛馬車上也沒有標記,但是車簾微微掀開,世子弘成露出那張滿臉抱歉,早沒了往日陽光地面容。向他打了個招呼。
日頭正往西邊移著,昏艷艷地讓人好不自在,透過秋天裡沒了樹葉的光枝,映在范閒的臉上,他似乎被陽光刺了一下,有些煩燥地瞇了瞇眼。
籐子京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低身輕語道:「老爺知道少爺還有事情要談,讓我先把二少接回去。」
范閒沒有回身,微微頜首,然後說道:「待會兒還會有些族裡的人進府。你讓家中地護衛都打起精神來,一個也別讓他們溜出去。」然後他看了一眼面色發白的范思轍一眼,說道:「誰要是再敢偷溜出去。直接把腿打斷。」
話語雖輕,卻讓聞者不寒而慄。籐子京清楚地感受到了大少爺此時心頭的火氣,不敢大意,恭謹應道:「老爺發話了,這件事情少爺您自己處理。今天閉府,等您回去。」
范閒點了點頭,便往世子弘成所在的馬車走去。范思轍在他身後哭喪著臉喊了一聲哥。卻得不到回應,只好老老實實地上了馬車。
……
……
馬車旁的雙方似乎不像是在進行某種談判與議和,而是像在聊家常。范閒輕笑說道:「這麼急著接袁姑娘回流晶河?」
弘成苦笑了一聲:「沒想到袁夢的事情也瞞不過你。」
范閒應道:「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這種事情想瞞過我,本來就是件難事。」
李弘成微微往裡面讓了一下,請他上馬車。范閒搖搖頭,接著卻瞧見寬敞的馬車裡,除了那位渾身豐潤,微微低著頭的袁大家之外。還坐著另外一位人物。
那位高貴的人物,正半蹲在座椅之上,用一種溫和而誠懇地目光看著范閒。
范閒瞳孔微縮,馬上回復了正常,微笑著抱拳,行禮道:「見過二殿下。」
「春天的時候,你我之間並沒有這般生分。」二皇子薄薄的雙唇微動,清亮地眸子裡流露著一絲可惜神色,緩緩說道:「怎麼忽然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了?」
范閒笑了起來:「或許范某人有些不識抬舉吧。」
二皇子默然,片刻之後說道:「此處不方便談話,范大人可否移駕詳敘?」
范閒收斂了笑容,搖了搖頭:「急著回家收拾那不成器的孩兒,沒有時間。」
「我只是路過而已。」二皇子微笑望著范閒,說了一句大家彼此都不會相信的話。
抱月樓的案子查與不查,與他都沒有什麼關係,如果范閒要查下去的話,終究還是范府自己損了臉面,丟了利益,如果不查地話,那自然是最好的結果,大家各自有一隻手在同一個碗裡夾菜吃,范氏以後在官場上,總要對自己「包容」一些才是。
雖然二皇子在眼看著內庫有不保之虞的今天,自然很在乎這間青樓所帶來地銀錢,但與能否拉攏范閒比起來,銀錢……就只是小事了。
范閒歎息說道:「查案子查到自家頭上,讓二殿下看了場熱鬧,實在是好笑。」
二皇子也搖了搖頭,歎息道:「笑不出來,抱月樓的事情太複雜,我雖然沒有插手,但也知道除了老三那渾小子之外,至少有七成股是在范思轍的手上,你們畢竟是親兄弟,能不管的事情還是放手吧。」
二人說話隱有所指,彼此心知肚明。
「他哪裡有這麼多錢去當大老闆?」范閒搖頭苦笑著。
「弘毅公家的兩位孫子……也出了不少錢。」二殿下似乎好心提醒道。
弘毅公就是柳氏府上,范閒假意一怔後,黯然道:「看來這案子還真只好不查了。」
二皇子知道不查案就代表了范閒願意暫時和平的態度,心裡微微一喜,臉上的笑容顯得格外真切:「雖然大家身份地位不一樣,但其實都是在京都裡撈生活的可憐人。你如今也是府上的要緊人物,總要為下面這些子侄們做做主。」
范閒說道:「不瞞殿下,我也不是一位忠於律法地精純鐵吏。」他直直盯著二皇子的眼睛,「更何況殿下將所有的細節都算的這麼清楚。哪裡還由得我不讓步呢?」
二皇子微微一凜,他知道范閒向來不是一位會示弱地人!果不其然,范閒面無表情地拍了拍雙掌,只聽得馬車後方的抱月樓裡頓時響起了一陣喧雜之聲,人仰馬翻之聲,桌椅倒地之聲,樓裡姑娘們驚恐尖叫之聲。
李弘成面色微變,不知道范閒究竟安排了多少監察院一處的人手,放在了抱月樓中,滿臉擔憂說道:「安之。說句實話,你就算把這事兒治成鐵案,也不可能傷到我們。何必折騰呢?」
弘成倒真是個直接的人,范閒這般想著,眸子裡的自嘲之意一閃而過。
見他依然拒人於千里之外,二皇子再有休養,心頭也漸漸涼了起來。盯著范閒的眼睛說道:「不過是些小孩子們的事情,思轍和老三閒著沒事,整這麼個樓子玩耍一下。你不要太認真了。」
范閒知道這抱月樓的買賣,層級遠遠不夠打擊堂堂一位皇子,更何況面前這位面相俊秀的老二,從明面上根本和這家妓院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從袁夢那裡出發,頂多也只能牽涉到弘成,真要查下去,傷的只能是自己地手!
「思轍是我弟弟,該怎麼管教自然我會考慮。」他回望著二皇子。「只是您也要管一下自己的兄弟了。」
弘成終於忍不住搖頭說道:「安之,這件事情你千萬不要誤會,抱月樓的買賣,確實是那兩個小子在弈,袁夢過來幫忙我是知道地,可是我與二殿下並沒有插手。」
范閒搖了搖頭:「有時候,不插手,只是看著這件事情發生,就是很妙的一步棋。」他似笑非笑地望著弘成,說道:「而且我根本不相信范思轍有能力查到袁夢與你的關係。」
抄樓還在繼續著,抱月樓裡依然是一片雞飛狗跳之聲,二皇子微微皺眉,心想難道你范閒真的鐵石心腸如此?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聲和打擊自己,竟是連親弟弟與族中眾人地生死都不管?
范閒猜出他在想什麼,帶著一絲自嘲之色,望著二皇子說道:「殿下算無遺策,我是不敢查抱月樓的,畢竟我不可能親手將思轍送進京都府去。」只要雙方能夠保持目前的和諧,那麼范柳兩家牽涉到抱月樓裡地人,就可以不用迎接京都府的壓力,就連范閒自己,都覺得二皇子這一手玩的漂亮,要的價又不是很多。
……
……
過了很久,范閒看著遠方樓上沐風兒打的隱秘手勢,知道沒有抄出來抱月樓的帳冊,他本就沒有這種奢望——范思轍這小渾球的把柄,都被眼前這位二皇子捏著的,那小子只知道當奸商,卻不知道奸商的屁股下面總是會被那些官員們地雙眼盯著。
二皇子終於明白了他想做什麼,微微一笑,心想抱月樓是范思轍開的,這件事情你怎麼也洗不乾淨!范柳二族都陷在此事之中,如果你不想把事情鬧大,就只有和自己和平相處才成。
「抱月樓會繼續營業下去。」范閒繼續平靜說道:「殿下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二殿下微微頜首,表示同意,但內心深處卻生出了極強烈的不安。因為他知道范閒這種不好控制的人,一定不會被這麼一間妓院捆住了手腳,卻不知道對方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手段。
范閒話風一轉,正色說道:「說來弘成這事做的不對,你自己在外面眠花宿柳,我不忍心告訴若若,指望你婚後能收斂些……可你怎麼能明知道思轍做這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卻不告訴我們,就算我當時出使不在京都,難道你就不能告訴若若?怎麼說再過些天,你就是思轍的姐夫。」
他望著世子沉痛說道:「弘成……你實在是令我很失望。」
二皇子默然,就算他再如何精明,也無法嗅出范閒話裡隱藏的陰風,就連李弘成自己也是內心有愧,全不知這位范氏子準備利用這件事情做些什麼,達到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查抄抱月樓還在繼續,二皇子心想你既然答應了和解,為什麼還要抄樓?有些擔心被監察院的那些黑狗們真查到弘成與這樓子的關係,皺眉說道:「范大人,可以讓你的手下停了吧?畢竟這是京都府的公務範疇,監察院干涉政務,這可是陛下嚴令禁止的事情。」
范閒微笑說道:「殿下,我只是奉族命,來這妓院索回幾個流連青樓的無用親戚……當然,動用了一處的人手,算是公器私用,不過朝中官員經常喊屬吏幫忙搬家,我的這些下屬只會打架,喊他們來幫忙抓幾個家裡親戚,想來也不算什麼大事。」
二皇子氣結,范閒把字眼扣在親戚上面,自己還真不好說些什麼。
馬車之後的抱月樓裡,聲音漸漸青息了,喬裝之後的監察院一處官員從裡面揪出了七八個人,那些人都是范柳兩家的親戚,和抱月樓的事情牽涉的極深,此時臉上一片頹敗之色,而最後面有個滿臉戾狠之氣的權貴少年被打下台階,渾身傷口,就是昨天夜裡想殺范閒的那個領頭少年。
范閒雙眼一瞇,望著那些滿面惶恐的親戚們,從牙齒縫裡透著寒氣說道:「都給我好生送回府上。」
他轉身對二皇子柔聲說道:「殿下放心,答應你的事情,我自然會做到,只是這些人我是要定了……不方便用慶律查他,只好用家法收拾他們。」
二皇子心說,你再怎麼動家法,也不可能遮掩住范家持著抱月樓的股份這一事實,便不會與自己撕破臉,由你自己出氣去。只是這位天潢貴冑看著那些被送上馬車的范柳二氏族人,心頭微凜,不知道范閒會動用什麼家法來收拾他們。
范閒看著他的雙眼,忽然開口說道:「昨天夜裡埋伏我的人,麻煩殿下帶個話,以後在京都街上,別再讓我瞧見了,嗯,就這樣吧。」
--------------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七章 兄弟
監察院一處極有分寸地處理了抄樓一事,抓走的只是與范柳兩家有關係的人,那些國公府上的小兔崽子們,一方面是被范閒揍回了家養傷,一方面也沒有資格涉入太深,所以反而是一個沒抓。
沐氏叔侄抓完人後,也沒有向那輛馬車旁邊的范提司回話,很自覺地押著那些青年人去了范府。監察院的人看見范閒站在馬車外,許久沒有進去,那車上的人也沒有下來,就知道馬車上一定是位地位比范閒更尊貴的人物——范閒自身乃是國戚,車中定然是皇親。
抄樓沒有什麼成果,范閒想將范思轍與抱月樓有關的帳冊毀掉,毫無疑問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他既然因為此事,被迫要與二殿下保持暫時的和平,那再查抱月樓就成了很愚蠢的事情。
監察院的人撤走了,京都府的人前腳接後腳地來維持治安,一應似乎回復了平常,范柳兩家依然擁有著抱月樓多達七成的股份,繼續做京都臭名尚未昭著的娼僚黑手,而范提司與二皇子在親密地對話。
似乎京都就要太平了。
車中的二皇子看著范閒平靜的面寵,心中難以自禁地生出一絲佩服、一絲讚賞,抱月樓的事情足以令大多數人憤火,而范閒卻表現的如此平靜,接受自己和平的建議也是毫不拖泥帶水,實在是一位善於判斷局勢,勇於做決斷的強者。
而每當他看著范閒那張臉上掛著的熟悉笑容時,內心深處更是有些不安與親切,總覺得對方應該和自己是極相似的人。雖然對方是臣子,但依然有強烈地衝動,想與對方深切的交談一番!
……
……
「弘成,你先走吧。我與范大人有些私己話想聊聊。」二皇子淡淡說著話,竟是毫不在意街上人群的眼光,施施然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范閒眉頭微皺,有些意外於對方這個舉動,剛才自己已經明明說了自己要回府,不想進行過深的交談,但對方身為皇子之尊,親自下車相邀,自己不說給他面子,也想聽聽他究竟想說什麼。於是輕輕頜首。
李弘成略帶一絲歉意看了他一眼,與馬車一道駛離了抱月樓這個是非之地。
二皇子那雙錦鞋踏上了街面,忍不住伸了個懶腰。在遠處人群地竊竊私語之中,領著范閒走進了一間茶水鋪,此時早有跟班將茶鋪清了場,只有他與范閒兩個人相對而坐。
范閒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頭。抬眼看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笑著說道:「我知道你好這一口,每次去弘成府上,都會討些酸漿子喝。」接著溫和說道:「抱月樓的事情。想來范兄一定很恨我才對。」
范閒微微翹唇:「我不是聖人,自然也是有情緒的。」
二皇子搖頭說道:「最初你家二弟與我三弟商議做生意,我已經知道了,還在暗中幫了一些……」他看著范閒的臉,「不過你不要誤會,那時候朝中京中都以為你范家與我交好,我自然也不可能是存著要脅你的念頭,只是想為雙方尋找一些共同的利益所在,讓彼此的關係更密切一些。誰知道如今竟成了下作手段。實在並非我所願。」
范閒事前就已經判斷出春天時修抱月樓時對方的想法,也並不怎麼意外,只是聽他自承手段下作,反而有些不知如何應對,微嘲笑著說道:「殿下對於臣……還真是青眼有加。」
二皇子並不忌憚就這個話題延續下去,淡淡說道:「我一直很看重你,你應該很清楚……所以我很不明白,你為什麼回京之後,要針對我。」
范閒笑了笑,說道:「殿下這話說的有些糊塗,范某只是位臣子,針對殿下,對於我能有什麼好處?」
二皇子盯著他的雙眼,緩緩說道:「我需要你告訴我……我知道,你不可能甘心做太子地一顆棋子,所以真的不明白。」
沒有想到這位皇子殿下竟然也有如此開誠佈公、光明正大相問之時,范閒略感一絲意外,旋即臉上浮出一絲清明笑容,輕聲應道:「殿下真的不明白?」
二皇子看著他地雙眼,輕輕搖了搖頭。
范閒微微偏首,用指關節叩著木桌的桌面,忽然開口說道:「牛欄街。」
二皇子默然,半晌之後說道:「此事是我的不是。」說完這話,他竟是站起身來,向著范閒深深地鞠了一躬!
身為皇帝的親生兒子,竟然向一位臣子行禮賠罪!
……
……
范閒卻沒有露出二皇子所企盼看到的那一幕神情,就像是一塊頑石寒冰一般安坐椅上,瞇眼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殿下畢竟是殿下,臣子畢竟是臣子,事關性命地大事,殿下或許以為,你親自開口道歉,便已經是給足了我交待,而我身為臣子也應該感激涕零,大生國士之感?」
二皇子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抑下胸中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出現過的忿怒情緒,冰冷說道:「那范大人要如何才能修補你我之間的關係?」
范閒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其實上一輪查案……你清楚是為什麼,誰讓我那丈母娘老瞧我這女婿不順眼,一會兒是刺客,一會兒是都察院地呢?而我明年要接掌內庫,少不得要和信陽方面起衝突,殿下如果肯應承我一件事情,我不敢擔保有所偏向,但至少以後在京中,我會讓監察院保持一個相對公允些的姿態。」
二皇子心頭微凜,先前還在胸中縈繞的那絲負面情緒早就灰飛煙滅。這幾個月裡自己的人和朝中地臣子被監察院盯的死死的,包括欽天監監正那些人,都倒了大霉,讓整個二皇子一派頭痛不已。他此時聽范閒說可以讓監察院改變態度。哪裡不會心動?
他略一沉吟之後,伸平右手,極柔和地說道:「提司大人請講。」
這句話便用了官稱。
范閒望著他,一笑說道:「殿下如果能和長公主保持距離,我許你一世平安。」
二皇子一怔,斷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提出如此荒謬的一個建議來,還許自己一世平安?真是何其狂妄大膽之至!他終於忍不住滿腔鬱悶,寒聲說道:「范提司這是耍弄我來著?」
兩個長地其實並不相像,但身上氣質與味道卻極為接近地年輕權貴,對桌而坐。話不投機。
范閒望著他說道:「殿下有諸般不解,范某也有諸般不解,這龍椅莫非就真的有這麼好坐?平安豈不是難得之福?殿下向來喜好文學。淑貴妃亦是雪一般的清明人物,怎麼卻看不穿這其中的關節?」
縱使此時茶鋪內靜無一人,這番對話不虞被旁人聽去,但驟一乍聞范閒竟是赤裸裸地道出自己的想法,二皇子的心臟還是不爭氣地顫抖了一下。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只能做不能說的,就像自己再想奪皇位,但對著太子依然是恭敬無比。誰知道面前這人,竟是就這麼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
直到今日二皇子才真正清楚,范閒這人的膽子究竟大到了什麼樣地程度!也越發的不清楚,他到底憑恃著什麼!
二皇子的眼中閃過一道幽光,這道幽暗地光芒卻被范閒的一席話觸動了經年之痛,終於漸漸燃燒了起來,盯著范閒的臉,壓低聲音冷冷說道:「誰都知道龍椅不好坐!但我身在天子之家。身不由己,這把椅子,我想搶得搶,不想搶……還是得搶!如果可以自由選擇,我寧肯去太學裡天天修書,也不願意攙合到這件事情裡面來!」
范閒微瞇著雙眼:「難道有人逼你不成?」
也許是被范閒的大膽激起了一絲血性,二皇子冷笑道:「當然有人逼……從我十二歲那年起,就說我賢德兼備,將來做個親王委屈了,十三歲的時候,就封我為王,十四歲地時候,就在宮外修了宅子,表面上是將我趕出宮去,實際上卻給我自由地交納群臣的機會!十五歲的時候,就讓我入御書房旁聽朝政之事……你知道嗎?在我之前,永遠是只有太子才有這樣地機會!」
二皇子那張清秀的面容漸漸扭曲了起來:「我不想爭!但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出來,我能如何?難道東宮會認為我並無奪嫡之念?太子當時年青,看著我的眼神卻是那般的怨毒……我們是親兄弟啊!他不過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想殺我了!就算我能說服太子,那皇后呢?她難道肯放過我?」
范閒默然無語,聽著二皇子大發癲狂。
「是他把我推到了這個位置上……」二皇子的眼眸像冰中封著的寒火一般,令人不寒而慄,「我要保護自己的母親,我要保護自己的性命……怎麼辦?既然他想讓我爭,那我就爭給他看看!」
范閒微微低著頭,知道能有力量逼著一位皇子走上奪嫡之路地,其實只有皇帝自己罷了,他微微一笑說道:「可是你想過沒有,或許他只是用你來當一塊石頭,一塊用來逼迫太子成熟的磨刀石而已。」
「早就清楚了。」二皇子冷冷一拂袖子,「同是天之嬌子,誰會甘心做一塊將來必碎的磨刀石?所以我要爭下去,萬一將來真的爭贏了……能看到他後悔的樣子,我會比坐上那把椅子更開心。」
范閒笑了笑,說道:「何必將怨恨發洩到這種事情上來?大殿下已經封了親王,可是看他好像就比二殿下要清楚許多……如果有人想推你下河與人比賽游泳,你最好的反抗是拚死不下河,大不了回身和身後那人打一架……而不是下河去把那個與你比賽的對手掐死。」
二皇子此時終於冷靜了些。滿臉震驚地看著范閒:「你這話……跡近造反了……」
范閒無所謂地搖搖頭:「殿下今天說的大逆不道之事……也不比我少。」
二皇子地眉毛忽然急速跳動了兩下,看著范閒,半晌之後忽然說道:「幫我,范閒。」
范閒冷靜乃至有些冷漠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二皇子幽聲說道:「將來你總是需要選擇一個人的。」
范閒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想著……面前這人從血緣關係上講,應該是自己的哥哥吧?自己和一般地臣子不同,自己根本不想做出選擇,只是稍微有些心驚於那位慶國陛下鐵血無情的教育方式,漸生隱懼。
看著二皇子「誠懇」的目光,范閒終於開口說道:「不要和信陽方面走的太近,那個女人是一個極有才幹的瘋子,我都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麼。」
二皇子回復了平靜,微微一笑,坐了下來。
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知道對方雖然心動於自己的力量,但依然更信任長公主的實力。不過這樣一來也好,至少以後自己在對付面前這位二殿下的時候。心腸會硬一些。
「我依然不想與你為敵。」二皇子正色說道。
范閒沉默片刻之後,忽然抬起頭來說道:「就算不發生抱月樓這件事情,我也會將你打落塵埃……」
二皇子眸子中閃過一絲戲謔之色,似乎是覺得范閒的自大有些過了邊界。
范閒根本不理會他的眼神,淡淡說道:「或許。這是能讓你……和弘成活下來地唯一辦法吧。」
二皇子聽出對方語氣裡的憐憫與鄙夷,大怒霍然起身,冷冷地盯著范閒的雙眼。
范閒微嘲說道:「殿下。永遠不要以為自己能夠控制一切,包括抱月樓地事情。」
茶鋪裡氣氛急劇地降溫,自鋪外緩緩走來八個人,八個穿著一模一樣,卻看不清年紀究竟有多大的人。
每一個人身上都帶著一股深蘊體內的殺氣!
有人像是一把刀,有人像是一把劍,有人像是一柄開山的巨斧……一往無前。
……
……
范閒知道二皇子不可能選擇在鬧市中狙殺自己,微瞇著眼,看著不知道從何處走入茶鋪的這八個人。輕聲說道:「甘、柳、謝、范四大將軍,何、張、徐、曹四大君子,傳說中二殿下手中地八家將,原來生的就是這副模樣。」
二皇子看著他說道:「范閒,我看重你,但並不代表我必須需要你,所以不要自恃過高。」
范閒站起身來,笑著揮揮手,說道:「我手下那個啟年小組,可打不過殿下手下這八個人,就不喊出來現眼了……不過有句老實話還是得說,殿下,手下再多死士,對於大勢是根本沒有任何用處的,不然陳萍萍早就當皇帝去了。」
哈哈大笑中,他丟下最後一句叛逆無道地話,瀟瀟灑灑地離開了茶水鋪。
出鋪之時,他看似意態適然地穿過那八名二皇子最得力的家將,只是在甘謝二將之前微微聳了聳肩,在徐曹二君前揮了揮手,一道淡淡的氣息,與八人體內蘊而未發的殺氣一觸即分,便瞬際沿著茶鋪的木柱往上發散,與鋪外的秋日下午陽光混在了一處,再也尋不到一絲蹤跡。
……
……
范閒走了之後片刻,二皇子撐頜於桌,微微皺眉,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會忽然在范閒面前失了態,說出了許多一直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事情。他深吸了一口氣,清秀的面容上閃過一絲肅然,寒聲說道:「如果將來有一天,需要殺了他,你們需要幾個人?」
謝必安緩緩將那柄鞘中劍收回自己白色的衣袖中,木然道:「屬下一人足矣。」
范無救一張黑臉,微微搖頭道:「八將齊出,還不見得留得下這位小范大人。」
二皇子略一失神,心想連八家將都不執一辭,這個范閒,還真是個看不透地角色……但他旋即想到,經由抱月樓一事,對方至少在短時間內不會對自己出手,便搖搖頭不再多想。
坐在馬車上的范閒,小心李翼地用清水洗去了指間殘存的淡淡迷香,有些失望於這番談話,雖然冒了大險誘出了二殿下的些許心聲,卻沒有什麼有用的信息,對於他與長公主的安排還是沒有瞭解,看來這位二殿下果然是位心志沉」裡透著書生意氣的人物,不過自己又不是知心大姐,知道這些事情,沒有什麼用處。
馬車到了范府,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很冷靜地穿過角門,快步走到後圓,對於路上那些滿臉莫名所以的范柳二族成員視而不見,直接來到了書房,用穩定的雙手推開房門,然後一腳踹了出去!
書房裡一聲慘叫!在闔家大小驚恐的眼光之中,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范思轍,被這一腳踹成了一個圓球,狠狠砸在了太師椅上,將椅子砸成數截。
---------------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八章 家法
范府現在分成前後兩宅,庭院豪奢,家宅闊大,光書房就有三個,響起一聲慘叫的書房在正西邊,靠著圓子,是三間書房裡防備最鬆,也是下人們最能親近的一間,驟聞得一聲殺豬般的慘叫響起,圓中眾人悚然一驚。
范思轍一聲慘叫之後,書房裡立馬響起兩聲女子的尖叫。范若若與林婉兒花容失色,上前死死拉著范閒的胳膊,生怕自己的相公(哥哥)一時火起,將范思轍再踹上兩腳,活活踹死了。
在這兩位女子的眼中,范閒一直是個溫文爾雅,成熟穩重的年輕男子,縱使也有不愉悅的時候,但從來沒有表露出如此暴戾的一面,今日看著范閒臉上的重重寒霜,二女心裡不由打了個顫,不知道范思轍究竟做了什麼讓他如此生氣,卻還是死死拉著范閒的胳膊,不讓他上前。
范思轍被籐子京領著老爺命揪回了范府後,急得像個熱鍋上的螞蟻,好不容易才覷了個空,千乞萬求路過書房的思思姑娘,偷偷給嫂子姐姐遞了個口信,請她們速速過來。
范若若與林婉兒姑嫂二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進書房後,聽著范思轍連呼救命,還打趣了幾句,這時候,看見范閒那踹心窩的狠命一腳,才知道事情肯定鬧的挺大,兩張小臉都白了,略帶一絲畏懼地看著范閒那張生氣的臉。
「放手!」范閒嘴裡說出來的話,就像是被三九天的冰沁了一整夜般,冷嗖嗖地帶著寒風,「父親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誰也別再攔我,我不會把他打死的……」
范思轍伏在地上裝死,偷偷用餘光瞥了一眼,發現哥哥表情平靜。又說不會將自己打死,心裡略鬆了一口氣。
不料范閒接著寒寒說道:「……我要把他給打殘了!」
說話間從兩位姑娘死死攥著自己地胳膊裡輕鬆抽了出來,氣極之間,來不及找家法,直接抓住書桌上的茶碗,劈頭蓋臉地就擲了過去,碰差一聲脆響,盛著熱茶的茶碗不偏不倚就砸在地上范思轍的腦袋旁邊!
熱茶四濺,碎瓷四濺,范思轍哎喲一聲。被燙地一痛,臉上又被刮出幾道血痕子來,再也不敢躺在地上裝死。一躍而起,哭嚎著便往林婉兒身後躲,一面哭,一面嚎道:「嫂子……哥哥要殺我!救命啊!」
林婉兒看著小叔子一臉血水,唬了一跳。趕緊將他護在身後,將滿臉怒容的范閒攔在身前,急促說道:「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有什麼話好好說不成?」
范閒看見躲在婉兒身後范思轍那狼狽模樣。卻沒有絲毫心軟,想著他幹出來的那些齷齪事情,反而是怒火更盛,指著他罵道:「你問問他自己做了些什麼事情。」
范思轍正準備開口辯解,卻是胸口一甜,險些吐出口血來,知道哥哥剛才那腳踹的重,一時間嚇得半死,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這麼死了。驚恐之餘,大生勇氣,跳將起來尖聲哭嚎道:「不就是開了個樓子!用得著要生要死的嗎?……嫂子啊……我可活不成了……啊!」
一聲氣若游絲的慘叫之後,范思轍就勢一歪,就往地上躺了下去,真真把婉兒和若若兩個姑娘嚇了一跳,趕緊蹲了下來,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仁中的。
這時候范閒已經將今日之氣稍許反洩出了少許,看著這小子裝死,氣極反笑,再一看書房之門大開,圓中有些下人遠遠可以看著這裡,反手將書房門關上,面無表情說道:「這一腳踹不死你,給我爬起來。」
范思轍見他全是下狠手的模樣,哪裡敢爬起來,只伏在地下躲在嫂子與姐姐身後,盼著能拖到母親趕過來。
范閒這時候已經坐到了書桌之後,面無表情,心裡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若若小心李翼地遞了碗茶過去,輕聲問道:「什麼樓子啊?」
范閒緩緩啜完碗中清茶,閉目少許後,寒聲說道:「青樓。」
婉兒和若若又是一驚,兩位姑娘家今天受的驚嚇可真是不少,不過相較於范閒的那一腳踹心窩,范思轍開青樓雖然顯得有些荒誕,卻也並不怎麼令她們太過在意,這京中權貴子弟,大多都有些暗底裡地生意,皮肉生意雖然不怎麼光彩,范思轍……的年紀似乎也是小了些,但……至於下這麼重的手,生這麼大地氣嗎?
范閒冷笑一聲,從懷裡掏出監察院一處在一夜半日之內查出的抱月樓案宗,扔給了妹妹。
范若若滿臉疑惑地接了過來,低頭看著。案宗並不很長,上面抱月樓的斑斑劣跡卻是清清楚楚,證據確鑿,無從解釋,不過一會兒功夫就看完了。
先前一陣亂,讓她的頭髮有些凌亂,幾絡青絲搭下額頭,恰好遮住了她的面容與眼眸,看不清楚她地反應與表情,但是漸漸的,若若的呼吸沉重了起來,明顯地帶著一絲悲哀的憤火,下唇往嘴裡陷入,看來是正在咬著牙。
林婉兒好奇地看著這一幕,也很想知道案宗上面究竟寫的是什麼,想走到小姑子旁邊一同參看,又怕范閒趁著自己不在,真走上前來將范思轍活活打死了,所以不敢挪動。
……
……
范若若緩緩抬起頭來,面色寧靜,但往日裡眉宇間的冰霜之色顯得尤為沉重,一雙平靜的眸子裡開始跳躍著火火,她望著躲在嫂子身後裝死的范思轍,咬牙一字一句說道:「這些事情都是你做的?」
問話的口氣很平靜,但平波之下的暗流,卻讓房中數人都感到有些不安。范思轍自小被姐姐帶大,相較之下。更怕這位看似柔弱地姐姐些,也與若若更為親近些,下意識裡緩緩坐了起來,顫抖著聲音。無比驚恐地解釋道:「姐,什麼事情啊?」
范若若面上一陣悲哀與失望,心想弟弟怎麼變成這種人了?眸子裡已經開始泛起淚花,將牙一咬,將手上的案宗扔了過去,正好砸在范思轍的臉上,傷心斥道:「你自己看去!」
范思轍看著安坐如素的哥哥一眼,又看了嫂子一眼,揀起案宗看了下去,越看面色越是難看——原來抱月樓做地事情。哥哥都知道了!
便在此時,范閒瞇著眼睛,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范思轍尖叫一聲。嚎叫著跳了起來,拚命地擺手,嚇得半死口齒不清解釋道:「哥!這些事情不是我幹的!你不要再打了!」
范閒瞇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弟弟,冷冷說道:「殺人放火,逼良為娼。如果這些事情是你親手做的,我剛才那一腳就把你踹死了!但您是誰啊?您是抱月樓的大東家,這些事情沒您點頭。那些國公家的小王八犢子……敢做嗎?」
范思轍顫抖著聲音,說道:「有些事情,都是老三做的,和我沒關係。」
「范思轍啊范思轍。」范閒冷笑道:「當初若若說你思慮如豬,還真是沒有說錯,你以為這樣就能洗得乾淨自己?我還是真小瞧了您了,居然儼儼然成了京中小霸王的大頭目,你好有能耐啊!」
你好有能耐啊。
范思轍心越來越涼,他年紀雖然不大。但心思卻是玲瓏的狠,知道哥哥是聽不進自己的辯解了,愈發覺著冤枉,哭喪著臉嚎叫道:「真不關我事啊!」
便在這當兒,他又看見了一個令自己魂飛膽跳地畫面。
范若若一臉平靜地從書桌下取出了一根長不過一臂的棒子,遞給了范閒。
范閒第一次來京都的時候,范若若便曾經用戒尺打過范思轍地手心,戒尺……便是范家的小家法,那大家法又是什麼呢?
是一根棒子。
是一根上面纏著粗麻棘的棒子。
是一根打下去就會讓受刑者皮開肉綻的恐怖棒子。
在整個范府之中,有幸嘗過大家法的,只有一個人,那人曾經是司南伯最得寵地親隨,仗著范府的勢力與范建的恩眷,在戶部裡搞三搞四,結果慘被范建一棒來打倒,如今還在城外地田莊裡苟延殘喘,只是腿早已斷了,淒苦不堪。
范思轍小時候受教育的時候,曾經看見過那人的慘狀,此時一見范閒正在掂量著那根「大家法」,頓時嚇成了傻子,張大了嘴,說不出什麼話來。
范閒走了出來,對著妻子和若若冷冷說道:「這件事情,我有責任,你們兩個也逃不開關係。」
婉兒默然退到一邊,與若若並肩站著。
范思轍看著那根棒子離自己越來越近,魂飛膽喪之下,竟是激發了骨子裡的狠勁兒,一跳而起,指著范閒的臉痛罵道:「嫂子姐姐,你們甭聽他的……哥……不!范閒,你也別作出一副聖人模樣,我就開妓院怎麼了?我就欺男霸女怎麼了?這京都裡誰家不是這麼幹的?憑什麼偏偏要打我?你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只不過你現在和二皇子不對路,我剛好牽了進去,讓你被人要挾了……成,你失了面子,失了裡子,怎麼?就要拿我出氣?要把我活活打死?」
范思轍大聲哭嚎道:「有種你就把我打死了!你算什麼哥哥!我當初做生意的時候,哪裡知道你會和二皇子鬧翻?這關我什麼事,你又沒有告訴過我!有本事你就去把老三打一頓,只會欺負我這個沒爹親沒娘疼地人……算什麼本事!你不是監察院的提司嗎!去抓京都府尹去,去宮裡打老三去!去啊!去啊!」
啪的一聲輕響,他的臉上已經挨了一記並不怎麼響亮的耳光,頓時醒了過來,傻乎乎地看著越來越近的范閒。
范閒聽著這番混帳話後,氣的不善,面上雖然沒有顯露什麼,但額角的青筋已經開始一現一隱,重生以來近二十年,像今天這麼生氣的,倒還是頭一遭,最關鍵的就是,他是真心把范思轍當兄弟看待,誰知道對方竟會做出這等事情來,還會說的如此振振有辭。
「你給我閉嘴!」他終於忍不住痛罵道:「你要做生意,我由你做去,你要不非為作歹,旁人怎麼敢來要挾我?就算要挾,我是那種能被要挾的人嗎?我今天要懲治你,不是為了別的什麼,就是因為你該打!這件事情和宮裡的老二無關,和老三無關,范思轍你要清楚了,這就是你的事情!」
范閒又是傷心,又是憤怒:「小小年紀,行事就如此狠辣,我不懲治你,誰知道你會為父親惹上什麼禍事!……我是對你有期許的,所以根本不允許你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老二老三算什麼?我氣的就是你,我恨的也是你,他們不是我兄弟,你是我兄弟!」他盯著弟弟的雙眼,寒意十足說道:「我查的清楚,幸虧你沒有親手涉入到那些事情裡面,還算可以挽救,既然你把路走歪了,我就用棍子幫你糾正過來。」
話音一落,棍棒落。
大家法之下,范思轍股腿之間褲破肉裂,鮮血橫溢,終於發出了一聲痛徹心扉的嚎叫聲,聲音迅疾傳遍了整個范氏大宅,驚著圓中的下人丫環,震著籐子京與鄧子越一干下屬,嚇壞了那些在圓中候命的范柳兩家子弟,自然也讓有些人感到無比地心疼難受。
范家二少爺的慘叫聲不停迴盪在宅中圓中,那股子淒厲勁兒實在是令人不忍耳聞,先前還伴著范思轍發狠的硬抗之聲,後來便變成了哭嚎著的求饒之聲,又變成淒楚的喚人救命之聲,最後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微弱的哭嚎聲裡,漸漸能聽著十四歲少年不停叫著媽媽。
……
……
「老爺!轍兒真的要被打死了!」滿面淚痕的柳氏跪在范尚書的面前,抱著他的雙腿,「你去說說吧,讓范閒停了,這也教訓的夠了,如果真打死了怎麼辦?」
---------------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九章 老范與小范
面目姣好的柳氏,一向刻意在范府中蘊著那份含而不露的貴氣,但今日她再顧不得容顏氣質之類,面色蒼白,悴憔不堪,抱著老爺的雙腿,嘶聲哭泣道:「老爺,您倒是說說話呀……轍兒年紀還小,可禁不住這麼毒打的。」
范尚書看著身前的女子,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柳氏在范建的元配死之後,就跟了他。當年范建雖已受封司南伯,但聖眷在暗處,依然不顯山露水,對方身為國公的孫女,卻嫁給他這個范族旁枝作小,不知道驚煞了多少京都人,婚後柳氏對他小意伺候著,體帖關懷著,硬生生將他從流晶河上拉了回來。
所以不論從哪個方面講,他對於柳氏都是有一份情,有一份歉疚的,更何況這時候在那間書房裡挨打的……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范尚書年紀也不小了,哪裡會不心疼?但不管他心裡是如何在想,他的面部表情卻保持的極好,搖頭訓斥道:「玉不琢不成器,子不教父之過,慈母多敗兒……」
便在此時,遠處書房裡又傳來了一聲慘呼,隱約聽的清楚是范思轍在痛的喊媽。
范建的眉頭稍一挑動,心頭微微抽搐,本來就已經有些顛三倒四的勸誡之語再也說不下去了。
柳氏見老爺一直沉默,帶著淚水的眼中堅毅之色流露了出來,將微亂的裙擺一整,便準備反身離開書房。
「回來!」范建低聲斥道:「范閒做大哥的,教訓思轍理所應當,你這時候跑了過去。讓那孩子怎麼想?」
「孩子怎麼想?」柳氏淒苦地回過身來,雙眼淚汪汪的,「老爺,您就想著范閒怎麼想。卻不想我怎麼想?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心肝兒,難道您忍心看著他被活活打死?」
她一咬下唇,嘶聲哭道:「不錯,我當年是做過錯事,可是他從澹州來後,我處處忍讓,小意謹慎,生怕他不快活,依您的意思,我四處打點著京中貴戚。就怕拖了大少爺地後腿,怎麼說他如今在京中的地位也有我的一分力,當然。我這個做母親的,做這些事情理所當然,也不會去他面前邀功……可……可如今這是怎麼了?他怎麼就忍心下這麼重地手?……如果他是記著當年的事情……大不了我把這條命還給他好了!別動我的兒!我的兒啊……」
范建看著柳氏抽抽泣泣的模樣,一股火氣升上胸膛,斥道:「這是什麼模樣?范閒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他既然將那件事情丟開了,就不會再重新揀起來,他雖然年輕。但是是有心胸的……思轍這件事情本來就做的太過,如果不給些教訓,將來真把整個家門拖著陪了葬,難道你才甘心?」
柳氏本就不是位普通婦人,今日知道抱月樓被抄的事情,不過一轉念便知道了這背後有著范家大少與二皇子之間的角力影子,舉手拈袖蘸了眼角淚痕,哭著說道:「本就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把柄被二殿下抓著了。范閒這才麼生氣。」
這婦人與他兒子,對於范閒動怒地判斷倒是極為一致。
范建將臉一沉,說道:「不是大事?剛才後宅書房送過來的東西你又不是沒有看到,思轍年紀小小……居然如此膽大心狠,雖然不是他自己動手,但是與他自己動手又有什麼分別?難道非要你那成器兒子親手殺人,才算大事?」
柳氏忍不住為兒子開解道:「京中這種事情少了嗎?誰家誰戶沒出些子事……」
沒等她說完,范建已經是攔住了她的話,冷冷說道:「這件事情不要繼續說了。」
柳氏很聽話地住了嘴,但是眼角的淚痕蘸去了,睛眶裡的淚花還在泛著,遠處那間書房裡的呼痛慘嚎之聲漸漸低了下來,反而讓她這個做母親的更感害怕驚恐,轍兒是厥了過去還是怎麼了?
范建看著她地模樣,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再聯想到自己昨夜與范閒商定的事情,心頭微微一黯。
其實這幾個月裡范思轍在京中整的生意,他不是一點風聲沒有收到,只是不怎麼在意,總覺得小孩子家家地,能整出多大動靜來?渾沒料到,連自己這個做父親的,似乎也低估了范思轍的能力與手段。
「讓范閒管吧。」范建和聲安慰柳氏道:「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他越不避嫌的狠狠管,就說明他是真將思轍當做自己的骨肉兄弟,范閒那孩子就算對著敵人都能微微笑,之所以今日如此強橫,還不是因為他慣常疼著思轍,如果不是親近的人,他一刀殺也就殺了,怎麼會動這麼大的怒?……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應該安心了。說句老實話,咱們這家,將來究竟能倚靠誰,你也是清楚的。」
柳氏當然明白這個道理,范府如今聲勢太盛,已成騎虎,只能上不能下。而范建畢竟年歲大了,不說離開這個世界,但也總有告老辭官的那一天,往日後不論是她還是思轍,究竟有何造化,這整座府第能不能保一世平安,還不就是看府中大少爺能在這個國家裡折騰成什麼模樣。
但打在兒身,痛在母心,無論如何,柳氏對於今日地范閒,總會生出些許怨恨之意。
范建搖了搖頭,示意她跟著自己出了書房,往後宅圓子旁邊的那間書房走去。
柳氏大喜,急忙跟在了後面,連身後幾個拿著熱毛巾的大丫環也顧不得管教,擺著手讓她們退下。
七拐八拐,下人們眼睜睜看著老爺夫人難得在府中走的如此之快,不免略感詫異,但聯想到先前後宅子裡傳來的「殺豬聲」,頓時恍然大悟。心中又開始不安起來,心想大少爺如此痛打二少爺,這老爺夫人趕了過去,怕不是要鬧將起來吧?范府這幾年一直順風順水。連帶著家風都極為嚴肅認真活潑,下人們極有歸屬感,實在是很不願意宅子裡會發生什麼事兒。
柳氏邁著碎步,一臉惶急地往圓子裡走,恨不得插雙翅膀飛過去,但是看著自家老爺一如平常般冷靜寬厚的後背,總是不敢搶先。
將將到了前宅與後宅交通地圓門口,便聽著圓內又是一聲慘嚎響了起來,無數的板子落在皮肉之上的聲音,噼噼啪啪的響著。聲聲驚心!
柳氏此時心神早亂,驟聞此聲,也根本沒聽明白是不是自己寶貝兒子在嚎。胸口一股悲鬱氣往上堵著,竟是哀鳴一聲,昏了過去!
幸虧身後地大丫環們沒敢因為她的斥退而離開,很守規矩地跟在後面,這才扶住了顫顫欲倒的夫人。
三間書房裡最安靜的那間。在臨著假山旁的僻靜處,是范閒在家中辦理院務的地點,一向嚴禁下人靠近。此時書房裡卻有三個人坐在裡面。坐在書案後的。竟赫然是那位剛剛赴四處上任的小言大人,言冰雲,而坐在他下手的,是范閒的門生史闡立與一處主薄沐鐵。
除卻在圓子裡面監刑地籐子京和鄧子越,這三個人便是范閒的心腹了,而言冰雲的地位自然是最特殊地那位,他與范閒有上下之分,又有淡淡朋友之誼,此時皺眉聽著圓子裡噼噼啪啪的板子聲。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該送到京都府去辦的事,怎麼就放在家裡行了家法?與慶律不合,與慶律不合。」
三人之中,只有他才敢對范閒的決定表示置疑。史闡立笑了笑,對這位小言大人解釋道:「這事兒暫時還不能鬧大,真送到京都府去了,查出二少爺和宮裡那位……大家就沒有轉還的餘地,提司大人也只好和二皇子撕破臉皮打一仗,但不論打贏打輸,范家二少爺總是沒有好果子吃地,依京都府能抓著的證據,不說判他個斬監候,至少也要流到南方三千里。」
沐鐵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敢應話,畢竟抱月樓的事情,是他暗中點醒范提司,等於說范家二少如今地下場是他一手造成,雖然范提司對於自己的表現十分滿意,但誰知道范家大多數人是怎麼想的呢?
言冰雲又搖了搖頭,明顯對於范閒用家法替代國法的手段不贊同,但也知道目前只能這麼樣做,忍不住微微譏諷說道:「咱們這位提司大人……真真是水晶心肝兒的人物,家法狠狠打上一通,日後就算抱月樓的案子發了,他在宮裡,對著陛下也有了說辭……至少二殿下想窮究范府御下不嚴,縱弟行兇的罪名,那是沒可能了。」
史闡立聞言一愣,心知肚明范閒將這頓板子打的闔府皆知,目的就是為了傳出去,事先堵一堵那些言官們地嘴,只是……范思轍犯的是刑案,這麼解決,肯定是不行的。
言冰雲笑著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說道:「你就不要瞎擔心,你那位門師早有安排。」史闡立心想,這件事情和四處沒什麼關係,大人喊你來,一定就是有什麼安排,只是也不方便繼續去問。
沐鐵走到窗子旁邊,隔著假山遠遠看著圓子裡的板起臀顫,肉開血濺,哀嚎連連,縱使他是監察院的官員,也不免有些心懾於范閒的心硬手狠,看著那些在板子之下痛苦萬分的范柳兩家子弟,忍不住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史闡立又開始在書案上忙碌地抄寫著一些馬上要用的文書。
……
……
柳氏醒了過來,正準備去找范閒拚命,一揉眼睛,才發現圓子裡正在打的都是自家的那些紈褲親戚,雖然那板子下的極狠,血花濺的極高,小子們叫痛的聲音極慘,但只要不是自己的親生崽兒吃苦,柳氏是一點意見也沒有,重新回復了范氏夫人的高貴與端莊,冷冷地看了場間一眼。
在婦人的心裡,自己的兒子范思轍小打小鬧是會的,但在京都搞了這麼些人神共憤的事情,斷然是受了些邪魔外道的引誘,場間這些娘家的子侄,范氏的族人,自然就是罪魁禍首,她越看越是生氣,聽也不聽娘家的親戚向她求救的呼喊,將牙一咬,對籐子京那幹家中護法喝道:「大少爺讓你們打,就給我使勁兒些,不治好這些小兔崽子,怎麼出得了這口惡氣!」
說話間,夫婦二人進了書房,一看見房角處趴在長凳上,下身赤裸著的范思轍,柳氏頓時亂了方寸,撲了上去,心疼地看著兒子背後臀上的道道血痕,忍不住低聲哭了出來,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那一道道腫成青紅不堪模樣的棍痕:「我的兒啊……」
一隻手伸了過來,上面拿著一張手帕,為她拭去面上淚痕。
柳氏一看,竟是范閒……她咬著牙,沒有露出怨恨的神色,卻依然止不住有些幽怨。
范閒已經回復了冷靜,一通毒打之後,氣出的差不多了,安慰說道:「沒事兒,您讓一讓,我給弟弟上藥。」
柳氏萬分不捨地退到一邊,看著范閒將藥抹到范思轍的身上,這時候,范思轍已經被整治的上氣不接下氣,奄奄一息,時刻可能昏厥過去。
范建往旁邊一看,自己的兒媳婦兒和女兒都在角落裡老老實實地站著,婉兒的眼裡滿是驚恐的痕跡,想來先前這頓打確實駭人,而若若的眼中卻帶著淚痕,不是心痛弟弟體膚之苦,而是悲於弟弟不成材。他搖了搖頭,咳了一聲,先將眾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才和聲對范閒問道:「安排的怎麼樣了?」
「依您的意思,思轍今天晚上就走。」范閒恭敬說道:「已經安排好了。」
---------------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章 流放
父子二人這番對話旁若無人的進行著,旁邊的三位女人已經聽傻了,難道把范思轍打成這種慘狀還不足夠,還要把他流放出京?
「老爺!您說什麼?」
柳氏睜著驚恐的雙眼,無助地望著老爺,而趴在長凳之上半昏迷的范思轍已經是從凳子上蹦了起來
也不知道重傷之下的他,哪裡還有這麼強的精神,看來這流放出京,對於京都所有的權貴公子哥兒來說,實在是一件相當恐怖的事情。
只見范思轍一撅屁股,抱著自己母親的雙腿,一擠雙眼,幾滴眼淚珠子滾滾而落,與頰上麻點爭輝,一張大嘴……卻是來不及哀嚎句什麼,便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擊打地忽然失了聲音,焦急地張著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少年郎眼淚花花的,拚命地搖著頭,又說不話來,身後全是血痕,看著只有那麼可憐了。
……
……
「老爺!」柳氏終於忍不住了,用怨恨的目光剜了范閒一眼,像被砍斷了的木椿子一樣,跪在了范建的身前,哭泣著求情道:「不能啊!不能啊!他可是您的寶貝兒兒子……您就忍心看著他被趕出家門?您就忍心看著他漂泊異國它鄉,身邊沒個親人父母?」
她急著去拉范若若的手:「若若,快,向你爹求求情,別把轍兒趕出家門。」
柳氏心想。借抱月樓的事情將范思轍趕出門去,一定是范閒在背後說了閒話,昨天夜裡這父子二人就說了半晌,所以她趕緊將若若拉進了戰局。心想若若雖說不是自己親生的,但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而且素來疼愛思轍……眾所周知,范閒又是最疼這個妹妹的。
范若若也沒有料到弟弟竟要受如此重地懲罰,被柳氏一拉,順勢就跪了下去,顫聲說道:「父親,弟弟受了教訓,以後一定不敢了,您就饒了他這一遭吧。」
婉兒一人在旁邊站著。心裡微慌,也趕心去跪了下來。
范建一直保持著平靜,直到兒媳婦兒這個身份特殊之人也下跪。這才趕緊扶了起來,對柳氏皺眉說道:「思轍是一定要走的……而且你也莫要怨范閒,這是我的意思。」
柳氏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心想這是為什麼?但她清楚,范建是一個面相中正溫和。實則頗有大將之風,砍殺之氣的男子,不然當初自己也不會一見傾心。非他莫嫁,既然這是他地主意,那是斷斷然不會再改了。
她是個心機精明無敵的婦人,將唇瓣一咬,竟是回身款款對范閒拜了下去,孱弱求情道:「大少爺,您就說句話,勸勸老爺吧。」
在這當兒,能夠讓范建收回流放范思轍意思的人。也只有范閒一人了。
范閒哪裡好受她這一禮,趕緊避開,苦笑著看了父親一眼,徵詢他的意思。
范建冷冷地搖了搖頭:「他今日鬧的罪過,如果被言官奏上朝廷,也是個流放三千里的刑……我將他趕出京都,總比朝廷動手要好些。」
柳氏哪裡肯信這話,以范府如今的權勢聖眷,莫說開個妓院殺幾個妓女,就算再橫行無道,肆意妄為,只要不是謀逆之罪,范建范閒爺倆也有本事壓了下去,她忍不住哭泣說道:「老爺您怎麼就這麼狠心呢?……思轍……他才十四歲啊!」
「不狠心……才會鬧成現在這副模樣。」范建冷笑自嘲道:「十四歲?」
他厲聲喝道:「你不要忘了,范閒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被逼著要殺人了!」
……
……
此話一出,滿室俱靜,不知道此事的林婉兒與范若若吃驚地望著范閒,而一直被這件事情捆住心志的柳氏悚然一驚之後,絕望地低下了頭。
范閒尷尬地笑了笑,知道此時自己實在是不方便再說什麼,小心翼翼地將遍體鱗傷地范思轍抱了起來,退到了角落裡,然後吩咐妻子與妹妹將弟弟抬入內室,好生將息著。
「范閒,你待會兒過來一趟。」范建看了柳氏一眼,往書房外走了過去。
書房裡就只剩下柳氏與范閒二人,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片刻後柳氏才睜著有些失神的雙眼,說道:「真的要趕出京都?」
范閒在心底歎了口氣,走近她地身邊,壓低聲音安慰道:「您放心,父親的意思只是讓思轍暫時遠離京都這趟渾水,在外面多磨礪磨礪……」
還沒說完,柳氏忽然開口問道:「要走多遠?」
「很遠。」范閒看著有些失神的柳氏,心說這樣一位精明的婦人,今日心疼兒子,頓時亂了方寸,一時間竟有些羨慕范思轍那個小胖子,有些思念某個人。
「究竟多遠?」柳氏尖聲問道。
范閒這時候自然不會在意她的態度,和聲說道:「父親昨夜定地,我本想勸他將思轍送往澹州躲一躲,但父親擔心祖母心疼小孫子,下不得手……所以改成了北齊。」
「北齊?」柳氏心下稍安,北齊雖然遙遠,但不是朝廷流放的那些南蠻西胡之地,要繁華安全許多,雖說北齊南慶之間素來不和,但是和平協議之後,兩國目前正在度過蜜月期,關係極好。
范閒看著柳氏望著自己的求情目光,知道她在想什麼,安慰說道:「您放心,我在北齊朋友多,會把他照顧好地。」
月兒從秋樹的那頭冒了個一小尖兒過來,比起范府通亮的燈火,要顯得黯淡許多,圓子裡被痛打了一頓的范柳兩家子侄。被尚書巷與旁地地方來的馬車接走了,那些范氏的親戚們看到自己兒子的慘像,心中自然疼痛,望向范宅地目光也顯得多了幾分仇恨。但礙於范家爺倆薰天地權勢,也沒有人敢口出髒話。
在書房之中,范閒正老實地站在父親的身旁,為他調著果漿子,今夜柳氏守在范思轍的床邊,一步都沒有離開,范尚書每夜必喝的果漿,也只好由范閒親自調味了。
「和父親提過的那三個人,已經送去了京都府。」他提到的這三個人,都是抱月樓裡犯了命案的傢伙。他看了父親一眼,略有憂色說道:「京都府是老二的人,估計他們也沒有想到咱們真的敢往京都府裡送。不過那三個人手上有命案,等於是要拿思轍地重要人物……估計夜裡就會被老二的人接走。」
范建笑了笑,說道:「不要瞞我,我知道你不會這麼不小心。」
「我會處理乾淨。」范閒也笑了起來,這次他終於動用了陳萍萍賦予自己的全部力量。出動了六處地刺客,「他們本就犯了死罪,只是……估計族內會有反彈。這件事情需要父親出面。」
范建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京都名門大族,對自己族中子弟下手的官員從來沒有過,他搖搖頭說道:「有什麼好出面的?人我們是送到了京都府,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范閒聽的那叫一個佩服,想了想後,又說道:「思轍……晚上就動身,我讓言冰雲處理這件事情,應該不會留下什麼痕跡。」
范建點了點頭:「我和北齊人沒有什麼關係。當年殺他們殺的太凶……你有把握沒有?」
范閒迎著父親投注過來地目光,知道他是在擔心思轍的安全問題,鄭重地點了點頭:「王啟年現在在上京,而且……我和海棠,北齊皇帝關係不錯,思轍在上京待著,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范建歎了一口氣,鬃角的白霜今夜顯得格外地顯眼:「你以往對我說,思轍是有才幹的,不見得一定要走讀書入仕這條道路……我聽你的,只是想不到,這孩子竟然比你我想像的還要激進……十四歲就開始做這種事情,我十四歲的時候在做什麼?還在誠王府裡給當時的世子,如今的陛下當伴讀,成天就想著怎麼玩。」
范閒苦笑道:「宜貴嬪養的那位老三才真是厲害,八歲當妓院老闆,這事兒要是傳了出去,記在日後的慶史類稗抄之上,真真要流芳千古了。」
「宜貴嬪那裡……我會去說。」范建搖了搖頭,「思轍雖有才幹,但還是太虛浮了,一昧走陰狠路線,總不是個長久之計,這次趁機會讓他出去走走,見見世面,一是略施懲罰,二來也希望他能成器一些。」
范閒歎息一聲說道:「我也有問題。」
「你不要自責。」范建擺了擺手,讓他坐了下來,「出事地時候,你又不在京都……只是我很好奇,為什麼我提議將思轍送往北齊,你很放心的模樣……要知道北齊畢竟對慶人不善。」
范閒沒有說出他與海棠、那位年輕皇帝的無字協議,但也解釋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微笑著說道:「信陽方面一直通過崔家在往北齊走私,如今沈重死了,他們的線路一直有些問題……我想思轍如果後幾年能在北邊鍛煉出來,也許有機會接手崔家的生意,畢竟他喜歡這個,既然要做生意,我想安排一個大點兒的生意給他做。」
范建笑了笑,看著兒子欣慰地笑了笑,范閒如今的心思已算縝密,比起自己與陳萍萍這代人來說,只是少了一絲狠辣而已。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崔家?」
見父親輕易地點出自己的計劃,范閒沒有一絲不安,笑著說道:「總還是接手內庫之後的事情,大約在明年三四月份。」
范建點了點頭,忽然陰沉著臉說道:「不要給他們任何反彈的機會。」
這是范閒第一次看見父親這張中正純和的面容上,露出鐵血的一面,心頭凜然一驚,沉聲應是。
范建繼續寒聲說道:「這件事情,你處理的不錯……暫時的忍讓,可以換取反應的時間,等思轍走後,你想怎麼做就做吧,不要來問我的意見,只是有個人……」
「袁夢……是叫這個名字吧?」范建忽然說道:「行事潑辣,風格陰狠,過些日子等這件事情淡了,你把她處理掉,算是了結那幾椿案子。」
范閒悚然一驚,不知道父親痛下殺手是為了給范思轍出氣,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范建接下來的話,暴露了這位尚書大人最深層的人文主義素養與隱藏已久的博愛精神,只聽得他寒冽說道:「為父當年長居流晶河,向來惜花,最厭惡的就是辣手摧花之人……更何況這個叫袁夢的,本身還是位樓中女子,居然捨得對同道裡的柔弱女子下手,這種人,我是斷斷容不得她在這世上的。」
范閒恍然大悟,想起靖王時常調笑的事情,才記起來父親當初乃是位以青樓為家的花間嬌客,那些風流韻事,直到現在還流傳在京都之中,看見案宗裡那幾名妓女的慘死之狀,乃是觸著他的敏感處,難怪他會如此容不得袁夢。
他藉機說道:「袁夢是弘成的人……您看……弘成與妹妹的婚事,是不是……」
沒等他說完,范建搖了搖頭:「弘成這孩子本性不錯,再看兩天……畢竟是陛下指婚,要慎重一些。」
范閒有些失望,更有些憤火於父親不將若若幸福放在心上的態度,心想難道若若還及不上青樓裡的女子?他心裡拿定主意,這件事情就算沒有父親的幫助,自己也要做下去。
離開書房,又入書房。
書房中的三人見他進來,都起身相迎,史闡立遞過墨跡已幹的文書,說道:「這是抱月樓那七成股份的轉讓協議,大人過目一下,待會兒讓二少爺簽了就成。」
沐鐵接著說道:「京都府那邊一直盯著的,據釘子傳回來的信,京都府對於咱們送過去幾名命案要犯,感到大為棘手,後來二殿下那邊一位知客去了京都府尹的府上,商討了些什麼,還不得而知。」
范閒點了點頭,說道:「無所謂,反正我們這幾天不會動手。」
沐鐵皺眉說道:「如果對方誤判形勢,以為我們要魚死網破……讓京都府發文來捉二少爺怎麼辦?」
范閒望著一直沉默著的言冰雲,搖了搖頭:「有這位四處的大老闆在這兒,范思轍往北邊一送,誰還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