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滅 四一一、人死如燈滅
這時方才明白為何眾人在外面皆是搖頭,這樣的軀體,不論是誰見了,也都只有搖頭歎息的份兒了。韓一鳴轉過身來要走,沈若復卻又回過身去看腳下的那一攤,韓一鳴忍不住道:「師兄,咱們走罷。」沈若復道:「真是不可思議,我看道長身上似乎沒有傷口,那道長的骨頭,是怎樣沒了的呢?」
他不說還好,一說韓一鳴也意外起來,轉回身來,盯著腳下看了片刻,又向床上看去,床上青布衾枕乾乾淨淨,並沒有血污。地上先前也是極之乾淨的,韓一鳴一進屋來便看過的,潔淨得纖塵不染。
禁不住也轉過身來,對著那攤軀體細看。兩人不知不覺都蹲下身來,對著地上的皮囊看了半晌,只是誰也沒有那個膽量伸手去碰。雖說心中都想將這皮囊翻過來看一看,但卻伸不出手去。真不知是什麼樣的妖異邪魔,居然能將鶴翔道人的骨頭全都自體內抽走,卻不留傷痕。只怕強大如詰利摩訶,也做不到。
過了一陣,沈若復道:「還是走罷,我可不敢碰。」他對先前那一碰就爛的屍身還猶有餘悸,搖了搖頭。韓一鳴一咬牙關,丁師兄既然讓自己來,想必就是要歷練自己的,怎能不看個分明?雖還是十分噁心,但強壓住心中不適,猶豫了片刻,伸出手,緊咬牙關,抓住那只曾攤在沈若復足面上的手,用力一提,站起身來。
沈若復大叫一聲:「小師弟,你,你……」韓一鳴手中沉甸甸的,那具軀體如皮囊一樣向下滑。哪裡還會去看?全身的汗毛都尖叫起來,耳中亂轟轟的,胃裡翻騰得厲害,哪裡還會去看?別開了頭強壓著心頭噁心道:「師兄快些看,到底有沒有傷口?」原來人活著的時候,並不覺得沉重,與對方偶爾肌膚相接,也覺再自然不過。此時觸到這沒了活力的皮囊,簡直就是觸到了死,不止心裡難受,全身都難受起來。好在這具皮囊已沈若復先前扳動過的屍首全不相似,只是軟軟動彈了兩下,並沒有碎成碎片。
他伸長了手臂,身子也向一邊閃開,不讓那皮囊挨近自己。沈若復呆了片刻,卻是飛快四處查看起來,只不過絕不伸手去碰觸,只在一邊道:「師弟,你再向上提起些來!你向前些。」韓一鳴簡直是閉了眼睛聽他指點,鶴翔道人身上並無惡臭散出,韓一鳴卻覺鼻端全是惡臭,令人無法忍受,連自己提著鶴翔道人的那隻手,都染上了死氣。
不知過了多久,沈若復道:「有勞小師弟了,可以放手了。」韓一鳴這才呼出口氣來,手一鬆,那皮囊掉在地上,彈動幾下,輕輕蕩漾。韓一鳴全身是汗,先問道:「果然沒有傷口麼?」沈若復也看得滿頭大汗,伸手擦了擦頭上的汗珠道:「果然沒有。我仔細看過了,也看不出有了傷口用法術封上的樣子。真是邪異,好了,師弟,你也快去洗洗手罷,有勞你了。」韓一鳴立時轉身,飛奔出去尋水洗手。
他手上並沒沾染什麼污跡,可心中卻是噁心到了極點,尋到水後,一連洗了數遍,心中還是覺得不妥。只管將手伸在溪水之中,一遍遍地用另一隻手搓個不住。沈若復跟出來,站在旁邊並不勸解,也是滿面的難受,想來細看那沒了骨頭的屍首,讓他也很是噁心。
二人自山溪邊回來,才進起始的那道院門,便見各派師長都站在了院內。院中堆了一堆軀體,都是衰老孱弱的軀體,沒了活力,生命不再存在於這個世間。韓一鳴先前看了幾具屍首,還不覺怎地,這時看見這許多屍首,都堆在一起,大多支楞著胳膊腿,還來不及調開眼光,心中已翻騰起來。
想要轉開頭去,卻是轉不開,只得愣愣看著。只見還有軀體自別院飛過來,堆在上面。韓一鳴向四周看了一看,卻是黃松濤等一干前輩師長正在作法,將仙塵派的弟子屍首都挪到這裡來。沈若復拉了拉韓一鳴的衣袖,小聲道:「這是要做什麼?難道,難道是要,要挖一個大坑……」
韓一鳴也覺此舉著實怪異,難不成將這許多人堆在一起,挖個大坑,全都丟入坑內,便算是了事?這也太潦草塞責了罷!雖說再一個個坑去挖,將這些屍首一具具地掩埋太過不可思議,但這樣全都埋在一個大坑之內,更加不可思議。只是看各派師長都不出聲,也不好出聲異議。
正在想間,忽然「轟」地一聲響,一道火光,自那堆屍首之中冒了出來,一陣焦臭四處瀰漫。韓一鳴忍不住一陣乾嘔,轉身便自院內走出來。他站在院外,原來鮮活的人,到了最後,也會焦臭四溢,當真是令人感慨叢生,原來看見屍首,會令人難以承受,也會令人對活著另有一層看法。
在外面站了不知多久,慢慢走到院門外,向內望去,只見院內本來堆成一堆的屍首已化成了一地灰白的碎骨,輕輕呼出口氣來,走入院內,正想不知要如何打發這些碎骨,一個東西從天而降,在地上彈動了幾下。正是那具鶴翔道人的屍首,落在了先前他的門下弟子那堆零碎的屍骨之上。從那皮囊的眉眼之上,已認不出這是鶴翔道長,沒了骨的軀體,的確只能叫皮囊,不止變得滑稽,也變得極其噁心。
看見那許多碎骨,韓一鳴還勉強壓住了心翻噁心,但看見這具才落在地上的皮囊,在那堆碎骨之上輕輕彈動,再也忍不住了,背過身去,一彎腰,嘔吐不止!便在這時,便聽身後又是「轟」的一聲,不知是哪一位師長,再次將那許多屍骨都裹入了熊熊烈火之中。這時,韓一鳴便是好端端地不噁心了,也回不了頭去。他實在不想看著那個皮囊在自己身前燃燒!
他背對著院心站著,聽任那熊熊大火燒灼時帶給自己背上的燙熱,忽然一聲毛骨悚然的尖叫自身後傳來,韓一鳴全然不曾防到,猛然間回過頭來,只見人人都盯著那叢熊熊大火,並無人喊叫。那聲尖叫,彷彿是自火內傳出來一般!
第十九卷 滅 四一二、在乎
愣了一陣,眼前還是熊熊大火。韓一鳴腦中卻盤旋著那聲尖叫,利尖,刺耳,並不能相信那是鶴翔道人發出的尖叫聲。修道之人年歲都不低,再者,在塵世之中滾打這些年,什麼樣的事情不曾見過,往往是事發突然而不動聲色,泰山崩於眼前連眉尖都不會跳動的。但這聲尖叫是從何而來呢?要說是弟子們的,也說不上,仙塵派弟子早已化成塵土了,這聲尖叫斷然不會是弟子們的。要說是鶴翔道人本人呢?韓一鳴雖未曾與他說過幾句話,但他的聲音似乎比較沉著,那少有的記憶之中也沒有這樣尖聲的叫喚,實是難以對應得上。
須臾,那熊熊烈焰經過一番燃燒之後,消失無蹤。並非是火苗慢慢熄滅,而是烈焰瞬間就沒了蹤影,韓一鳴也不知是哪位師長收了火焰去,但此時此事並不重要,滿地的白骨,才真的令人搖頭歎息。
眾人都默默無聲,站了一陣,韓一鳴見眾人皆無散去之意,便也不動身。他對這鶴翔道人並無什麼過往的記憶,雖說同為修道,但他們確實不曾說過什麼話。但在場的各派掌門,除去明晰與元慧,與鶴翔道人均是幾百年交情,因而各人心中所想,實是難以猜測。但可確知的一點乃是他們絕不會無動於衷,只不過不流於表面罷了。連他自己看見眼前這番淒涼景況都會有所觸動,那與鶴翔相知許多年的師長們,就更不必細說了。
又站了一陣,只聽天花道人道:「好了,此間事已了啦,從此仙塵派算是滅絕無人了,咱們倒是尋個說話之處,好好商議後事才是。」話音剛落,已聽平波道人道:「後事?天花道兄,你又想說什麼?」只聽陳如風道:「確實是後事無疑。鶴翔道兄這番去得蹊蹺,咱們都得好生計議一番才是。」說罷對司馬凌逸看了一眼,又道:「去靈山商議如何?」
話音未落,平波道人已跳將起來:「什麼?又去靈山?哪裡商議不是商議,定然要去靈山麼?」也不知怎地,平波道人一出聲,韓一鳴便氣不打一處來,只是當了這裡這許多師長面前,不便言聲。何況大師兄也在當場,大師兄也不出聲,哪裡還有自己出聲的份兒?卻在心底冷冷地哼了一聲。
只聽陳如風道:「平波道兄,此事是萬分古怪,仙塵派在咱們絲毫不覺之際就這樣煙消雲散,實著咱們也該警惕些。此地已是死地,雖說未見得還會有什麼意外,但還是早些離去的好。再者,此事已無可挽回,還是徐圖後計才是。能這樣無聲無息便將仙塵派毀於一旦,自然也能將咱們任何一派都毀掉便是了。只怕連咱們在這裡,都不能避開人家的耳目。萬全之策,還是大家齊到靈山之上去,那裡咱們不能亂闖,別人也就不能任意來去,防備也周全些,用固若金湯來形容也不為過。便是咱們的話聲也不會輕易透露出去呀!」
平波道人冷笑一聲:「哼,靈山當真就什麼都好麼?不見得罷。固若金湯?我也照樣能聽見看見!」他不說出聲倒也罷了,韓一鳴也不想與他計較,他一說,韓一鳴頓時想起自己才到靈山之時,他傳音前來為難自己,玄樞道人用仙鏡大法在一旁偷窺,不由得忍不住冷笑一聲。
他這聲冷笑並不響,但平波道人卻聽到了,立時向他看來,兩眼冒火,咬牙切齒地道:「小兔崽子,你這些腔調,作給誰聽?」韓一鳴再也忍不住,又冷笑一聲,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襟,韓一鳴明知是沈如復拉扯自己的衣袖,卻不回頭,只道:「嗯,道長自然能看見,有了七環寶鏡,什麼不能看見呢?不告而取為偷,不告而看,是不是也是偷?」他明知當日用仙鏡大法的是玄樞道人,卻隨口將此事安在了平波道人身上,本擬平波道人會暴跳起來,卻見平波道人兩眼之間怒火熊熊,咬牙切齒,卻不再說話。
原來當日玄樞道人雖用了仙鏡大法,但所用的寶鏡,卻當真是平波道人的七環寶鏡。韓一鳴隨口一說,說了個正著,看見平波道人神色大變,愣了一愣,便知自己說對了,他果然是在偷窺靈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兩人僵持片刻,還是陳如風先開了口道:「好啦,平波道兄,你也太容易認真了。一個小輩,隨口說句話罷了。是對是錯是真是假你都不必在乎。你是什麼修為,他是什麼修為,咱們還能跟一個小輩計較麼?小輩的言語,要是這樣在乎,還能在乎得過來麼?」
平波道人面上略有些尷尬,但鼻中卻冷冷哼了一聲,狠狠剜了韓一鳴一眼,調開了目光。陳如風的話語,韓一鳴聽得十分明白,一想之下,已知這話雖是勸解平波道人,卻也是說與自己聽的。平波道人心胸狹窄,要他不與自己計較是難於上青天了,但自己卻不必與他一般見識。陳如風道:「司馬凌逸乃是靈山的大師兄了,咱們一同去靈山商議,可要請你先知會靈山掌門,給咱們打開山門引路上山了。」
司馬凌逸道:「前輩請放心,我這去請掌門打開山門,請諸位師長一同到靈山去罷。」他手指一彈,背上的青金寶劍已脫匣而出,橫在眼前。司馬凌逸伸手握住劍柄,凝神片刻,道:「去罷。」青金寶劍上星星點點的光芒都亮了起來,各自自寶劍身上脫了出來,向著遠方劃去。雖是白天,那淡淡光澤依舊十分清亮顯眼,韓一鳴與沈若復對望一眼,又向平波道人看去。只見平波道人兩眼也正對自己,眼中頗為惱怒,大有從此計下了此仇的勢態。
他那邊惡狠狠的樣子,韓一鳴這裡卻是說不出的好笑。這惡道人果真心胸狹窄到了極點,大約這番又記上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