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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第38章
第38章 冷清秋 …

 荊鴻醒來的時候,最先看到的是竇文華鬍子拉渣的臉。

 他恍惚了一陣,苦笑道:「竟還活著……」

 竇文華氣得差點把藥碗蓋他臉上:「荊輔學,真是對不住,沒把你醫死是我的責任。怎麼,要不我在這碗藥裡加點砒霜什麼的,好成全你?不過還得請你先留好遺書,免得到時太子殿下追究起來,我不好交代。」

 荊鴻勉強支起身,腰腹的痛感很真實,把他從那個無止境的夢魘中拉了出來。竇文華本想冷眼看他折騰,終是看不下去搭了把手。

 荊鴻接過藥碗,老老實實地喝了。

 ……

 相對無言。

 相對無言的兩人之間有種微妙的沉默,竇文華以為荊鴻會問些什麼,可他什麼也沒問,他就那麼漠然地放下藥碗,呆呆坐著,半闔著眼,好似入了定。

 「你昏睡了五天了。」還是竇文華忍不住打破了沉悶。

 「嗯,」荊鴻看了看他亂糟糟的臉,揶揄道,「看出來了。」

 竇文華抹了把臉:「你就不想說點什麼?」

 荊鴻說:「多謝竇太醫照拂。」

 「……」

 竇文華放棄了,他不知道太子和荊鴻之間發生了什麼,那夜遇襲,這兩人先後昏迷,傅太醫被急召進宮為太子診治,據說太子次日晌午就清醒了,但自那之後,太子再也沒踏進過這間屋子一步。

 竇文華已經糊塗了,他分明記得太子把荊鴻抱來時有多著急,他記得他硬撐著守在床邊,對侍女說:「荊鴻的血,不要洗。」然而這幾天來,太子沒有再過問荊鴻的病情,這小院裡甚至聽不到任何關於太子的消息,彷彿是……說不在意就不在意了。

 這可苦了他這個臨危受命的太醫,他如今陷入了極度尷尬的處境。

 按理說荊鴻脫險之後他就可以離開了,但他前日拎著藥箱想出去,在小院門口給兩名侍衛堵了回來,他們給他的理由是:「沒有太子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出入這裡。」

 竇文華懵了。

 環顧四周他發現,這小院裡就剩下他跟荊鴻兩個人,還有個粗使丫頭會按時進來送飯送藥,再就沒有管事的了。於是他只好親自照顧荊鴻這個傷患,把自己弄成了這幅邋遢樣。

 他有那麼多想不通的,荊鴻卻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他問他:「我能下床走動了嗎?」

 竇文華哼道:「你覺得你能嗎?」

 荊鴻嘗試了下,痛得冷汗涔涔,竇文華一巴掌把他按回床上:「你傻啊!真當我是華佗在世,幾天就能把你的肚子堵嚴實了?」

 荊鴻笑了笑:「罷了,那便躺著吧。我沒事了,竇太醫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

 竇文華道:「睡你自己的,我的事不用你管。」

 說完他幫他蓋好被子,走了出去。

 小院的門口依舊站著兩名侍衛,竇文華對他們說:「荊輔學醒了。」

 那兩人神情明顯放鬆了些,回他:「知道了。」

 竇文華問:「你們是神威隊的人?」

 兩人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竇文華試探道:「此事不用報告給太子殿下嗎?」

 其中一人猶豫了下道:「太子殿下只讓我們守在這裡,並未交代其它事情。不過輔學大人能醒來是好事,畢竟是我們失職造成的。」

 「好吧。」竇文華抹了把臉,他猜不透太子殿下的心思,也摸不清荊鴻的想法。

 醫得了人,診不了心,他無能為力了。

 竇文華的醫術雖不比華佗,到底是名醫世家的傳人,在他自詡的「妙手回春」下,又過了幾日,荊鴻便能下床走動了。

 小院裡十分安靜,從前有多恩寵,如今就有多冷清。荊鴻對此從未非議過一句,也從未嘗試過要走出院子,他像是什麼都預料到了,坦然面對一切。竇文華覺得,若不是自己還在這院子裡,恐怕這兒都要被人當成是廢園而遺忘了。

 兩人坐在院子裡,沏了壺茶,隨意地聊著天,等那個丫頭來送飯送藥。

 竇文華這幾日一直告誡自己「閒事莫管」,但人到了極度無聊的時候,那真是什麼都想管上一管,所以他還是問了:「為什麼太子不來看看你?你好歹救了他吧。」

 荊鴻道:「我自己時運不濟受的傷,何來救他一說?」

 竇文華下意識看了看四周,之後又覺得多此一舉,這附近哪會有閒人偷聽,他喝了口茶道:「別說我語出不敬,就憑太子的腦筋和身手,怎麼可能對付得了那幾個高手刺客。」

 荊鴻笑了笑:「那是你太小看他了。」

 至少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太子已不再需要他了。

 沒了信任,他便什麼都沒了。

 竇文華正要再問,荊鴻截住了他的話頭:「文華兄,這茶我當真不能喝一口麼?」

 竇文華端著茶盞悠悠道:「不能。」

 荊鴻懇求:「近來不是苦藥就是白粥,我這嘴裡真要淡出鳥來了,文華兄,你也知我好茶,就喝一口,就一口也不行?」

 「這茶也就一般般吧,也沒多好喝。」

 「再一般那也是雨前龍井。」

 「都說了你不能喝,茶湯可能與你的藥性相沖,身為醫者怎能不為你的身體著想。」竇文華說得義正辭嚴,但全然是一副「你求我啊」的神情。

 荊鴻給他氣樂了,乾脆伸手去搶,眼見那唯一的茶盞要翻,竇文華大發慈悲道:「行了行了,給你喝一口就是,堂堂輔學,成何體統。」

 說著他也不把茶盞遞給他,只拿著往他口中傾了一下,當真是一口也不讓他多喝。

 這兩人兀自在院子裡笑鬧,把牆外的某人氣得快要吐血。

 什麼叫「就憑太子的腦筋和身手」?「文華兄」又是個什麼東西?一盞茶而已要不要這麼搶來喂去!不過是晾著他幾天,這都要反了天了!

 夏淵轉身離去,走了兩步,怒不可遏地摔了手中食盒。

 那盅雞湯潑了一地,兩隻雞腿支楞著掛在灌木上,像是在嘲笑他的心軟和執迷。

 跟在他身後的粗使丫頭嚇得直哆嗦,望著地上的食盒也不知該不該撿。

 夏淵站定在那裡,鼻尖是未及飄散的雞湯味道。

 去年冬至,那人親手給他燉了一盅雞湯,鮮得差點讓他咬到舌頭,暖得他指尖都微微地麻。他太厲害了,夏淵想,他讓他越是忍耐,越是記得他的好。

 「去膳房給他煮一鍋粥。」夏淵對那個粗使丫頭說,「用剩下的雞湯煮,把雞肋上的肉切得細碎些。」

 「是。」丫頭這才敢撿起食盒,戰戰兢兢地告退。

 接著夏淵告訴侍衛:「可以讓那個太醫離開了。」

 這樣,就剩他一個人。

 就剩他一個人,在他給他的小院裡,吃他給他的食物,穿他給他的衣服,用他給他的藥。夏淵覺得自己手上纏了一根線,一根勒住荊鴻脖子的線,他終於可以完全地掌控這個人,不用害怕他的背叛,以及那個呼之欲出的真相。

 夏淵攥緊了掌心,回頭看了眼那座冷清的小院。

 他說:「沒有我,我看你怎麼活。」

 長孫殿下再這麼哭鬧下去,嗓子就要啞了。

 那怎麼辦?

 哎呀,又嘔出來了,殿下這都吐了三回了,奶水根本喂不進啊。

 去問問太子妃吧。

 太子妃尚在靜養,說是聽不得吵鬧。

 這、這要如何是好?

 要不……去找輔學大人吧。

 輔學大人也在養傷,太子殿下說……

 那還能怎麼辦,總不能看著長孫殿下哭死餓死!你們不去我去,太子殿下若有本事自己帶好孩子,要怪罪的話就怪罪好了!

 ……

 夏淵發現,最近自己總被人在身後議論,而且每次好巧不巧都能被自己聽到,偏偏還發作不得。這回也是,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哄不好孩子的。

 等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尾隨那個奶娘到了荊鴻的小院。

 自然,奶娘被侍衛攔下了。

 不過那兩名侍衛攔得住奶娘,卻攔不住皇長孫。任他們膽子再肥,也不敢摀住皇長孫嚎啕大哭的嘴。那震天響的哭聲,當真是繞樑三日不絕於耳。

 荊鴻給震了出來。

 他走到院門口,見襁褓中的夏瑜哭得小臉皺成一團,禁不住要伸手去抱。侍衛出聲制止:「大人,莫要讓我們為難……」

 荊鴻頓住腳步,望著他們道:「好,不讓你們為難,我不出去,長孫殿下也不必進來,我就隔著門看看他可好?」

 侍衛糾結了一下,覺得這確實沒有違背太子的意思,加上被皇長孫的魔音穿腦刺激得實在受不了了,便點了點頭,說好。

 夏淵在心裡說了句,不好。

 就知道鑽我的空子,忽悠了我還不夠,還要忽悠我兒子嗎?

 想是這麼想,他並沒有現身喝止。

 他看見荊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玩意,遞給奶娘說:「把這個香包佩戴在長孫殿下身周,應當會好些。」

 奶娘接過那一坨歪七扭八的布團,猶疑地問:「大人,這是香包?」

 荊鴻臉頰微紅:「在下對縫紉實在不擅長,姑且……就這樣吧。」

 他在「香包」裡包上了穩定固魂蟲的藥引,對夏瑜有寧神鎮魂之效,奶娘將香包塞在夏瑜的襁褓裡,果然,不久夏瑜就停止了嚎哭,抽泣了一會兒,吮著手指頭睡著了。

 荊鴻憐愛地捏了捏夏瑜的臉,夏瑜在睡夢中咧嘴衝他笑。

 奶娘滿意離去,在轉角處撞見了守候多時的太子。

 夏淵從她懷裡接過自己兒子就走,只留下一句話:「以後不准再來打擾他。」

 奶娘呆然佇立。

 回房後,夏淵把那香包拿出來,晃了晃說:「沒見過這麼醜的針腳,難看死了。」

 可是他把香包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又嗅了嗅。

 他兒子啜著手指頭與他對視,見父親搶了自己的東西,扁了扁嘴。

 夏淵連忙把香包塞回襁褓,恨鐵不成鋼道:「沒出息!」

 是夜,夏淵鋪開了桌上的紙張。

 那裡有兩摞紙,一摞中都是謝青折,一摞中都是荊鴻。

 這是他這些天裡不停在琢磨的東西。

 起初,他想把這兩人區分開來,給一切做個解釋,但後來他發現這很難做到,像是關於這兩人的記憶,全都混淆在了一起。

 謝青折。蒙秦上卿。

 荊鴻……蒙秦奸細。

 他信手在紙上寫下兩行字,然後猛地揉成一團,將桌上所有的紙張付之一炬。

 他不能再想了。

 他不能再想他了,他已經,無法忍受了。

 三更時分,夏淵踏入了荊鴻的小院。他登堂入室,直至他的床沿。

 他點燃了燈火,映出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那張臉何其平靜,睜眼,起身,理了理衣襟,就在床上給他行禮,雙手交疊在額前,對著他,深深跪拜,君臣之禮。

 他說:「我一直在等你,殿下。」

 長髮未束,從他的背上散落下來,蜿蜒到夏淵的指尖。

 他一直跪伏著,未曾抬頭。

 夏淵問:「荊鴻,你說這世上有沒有兩個人,他們是不同的人,不同樣貌,不同歲數,不同聲音,卻有著相同的習慣,相同的性格,甚至……相同的記憶?」

 「殿下,這世上沒有如此荒誕的兩個人。」

 「荊鴻,你是蒙秦的奸細嗎?」

 「臣不是。」

 「那你究竟是何人,你與謝青折是什麼關係?」

 「臣……就是謝青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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