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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第37章
第37章 花如晝 …

 「謝哥哥,那塊白玉板上寫了什麼?」

 五歲的夏淵看不出謝青折心中所想,只知道他又對著這塊掛在杏花樹上的白玉板發呆。他很好奇那上面究竟寫了什麼,也很懊惱自己個頭太矮,踮起腳也夠不到。

 謝青折告訴他:「之前有位女子住在這座小院裡,她來這裡為自己的丈夫祈福,只可惜天命難違,他的丈夫最終還是病逝了,這是她離開時掛上的白玉手板。」

 夏淵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哀歎:「好可憐啊,她一定很傷心吧。」

 謝青折搖了搖頭:「想來這也是位奇女子,她掛上這塊白玉手板時留下的這句話,正說明她看開了,勘破了。」

 「那她到底寫了什麼啊。」

 「殿下自己看不就好了?」

 「我看不到!」夏淵抓狂了,「就算看到了,我、我也不認得……」

 「哦,原來殿下還不識字啊,那就怨不得別人了。」謝青折故意逗他,被他侷促的樣子逗樂了,哈哈笑了出來。

 於是夏淵更加惱羞成怒,指著他罵:「有什麼好笑的!不准笑!」

 兩人打鬧間,夏淵張牙舞爪地撲到謝青折的腿上,後者一個踉蹌撞到了那株杏花樹幹,樹枝抖動,簌簌落下好些花瓣,而與花瓣同時落下的,還有那塊散了結的白玉手板。

 手板恰恰掉進夏淵的懷裡。

 白玉手板落盤螭。像是命中自有因緣,這個孩子想要的東西,上天總是不吝於給他。【註:盤螭:盤於大地的無角龍。】夏淵歡喜地收起了這塊白玉手板,謝青折哭笑不得:「殿下,這是他人祈福之物。」

 夏淵理直氣壯:「我不管,落到我手上,就是我的,誰也別想要回去!」

 晚飯後夏淵鬧著要去找謝青折,跟沈凝玉說自己要去跟他習字。沈凝玉看他精神不錯,又難得好學,便沒有阻攔。

 謝青折教他寫《三字經》,夏淵背過幾句,有些底子,學起來很快,雖然字跡不大好看,但照著謝青折的字臨摹,也能寫得大差不差。

 寫了一個多時辰,謝青折眼見著他腦袋一點一點,連帶著筆尖也一點一點地在紙上留下墨跡,最後他徹底撐不住了,歪著臉貼到桌面上,呼吸綿長,睡得安穩。

 謝青折無奈搖頭,將他抱起放到榻上,驀地聽到東西落地的啪嗒聲,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塊白玉手板從夏淵的懷裡滑了出來。他拾起手板,看了看依舊熟睡的夏淵。

 夏淵的小半邊臉都印了紙上的墨點,像長了麻子一般,謝青折不禁悶笑出來。想著一會兒皇后娘娘來接人,總不能讓她看到這副模樣的皇子殿下,於是他打了盆溫水,拿布巾沾濕了給他擦臉。

 夏淵舒服得直哼哼,不知在做著什麼美夢。

 謝青折給他蓋了半幅被子,回到書案旁,提筆躊躇,給遠在蒙秦的那人寫信。

 拖了這些時日,他知道是時候下定決心了,可真要對這個孩子動手,他心中著實煎熬。縱然夏淵今後再如何與蒙秦敵對,現在卻還是個懵懂的孩子,他那樣做,當真對這孩子太殘忍了。何況他亦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帶來怎樣的變數……謝青折百般思量而不得解,不由自主地,牙齒在筆桿上咬得死死。

 忽而響起一把稚嫩的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你在寫什麼?」

 謝青折慌忙將那張未寫完的紙悄悄揉了藏進袖中。

 夏淵爬下床,踮起腳去看,只看見謝青折給他寫的字帖,還有自己先前臨摹的幾張歪歪扭扭的字,被那塊白玉手板鎮著。

 謝青折回答:「我在練字。」

 「你的字那麼好看了,不用練了,你教教我吧,我也想寫那麼好看。」

 「好,我來教你怎麼把字寫得好看。」謝青折把他抱在自己身前,握著他的右手道,「放鬆,跟著我的手腕走筆就好。」

 夏淵認字認得磕磕巴巴:「……是……故……作……謝哥哥,我們寫的這是什麼?」

 謝青折道:「是這塊白玉手板上刻的字,以後你就會認得了。」

 夏淵不滿道:「別賣關子了,你現在就告訴我吧,告訴我會死嗎?」

 謝青折笑著逗他:「我就不告訴你……」

 那天謝青折來到沈凝玉面前辭行,說收到家書催促,該回去了。沈凝玉感念他救了夏淵,執意要送他重金酬謝,謝青折婉言拒絕。

 沈凝玉慨歎:「謝公子頗有君子之風,只是本宮真的有心報償,不知公子是否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本宮定當竭盡所能滿足。」

 旁邊一直冷著臉的夏淵提醒道:「你什麼東西都可以要的哦。」

 「在下並無……」

 他還沒說完就被夏淵急急打斷:「你要是想當官的話,我和母后也可以給你想辦法的。科舉的主考官就是我的夫子,到時候你就來京城找我,看在你陪我解悶了這麼多天的份上,我、我百忙中也會抽空見你一面的。」

 沈凝玉撫額,這個呆兒子,有他這麼留人的嗎?

 謝青折歎了口氣道:「多謝皇后娘娘和殿下的厚愛,科舉之事,在下尚未做過打算,不過在下確實有個想要的東西,要勞煩娘娘幫忙打點一番。」

 「謝公子但說無妨。」

 「在下臨行之前,想要看一場煙花。」謝青折說,「不用很盛大,只要幾顆就好,就當為在下送行,也為慶祝殿下身體康復。」

 「此事好說,本宮與方丈打聲招呼即可,這就派兩個侍衛下山買些煙花回來。」

 夏淵雖然還是板著一張臉,不過那股子抑鬱氣息稍稍收斂了些。他想著,這個謝青折好歹還是惦記他的,他想著,沒有關係,不管他跑到哪裡,自己總有一天能找到他的。

 煙花在後山準備就緒,夏淵扭捏著從衣袖裡抽出幾根杏花枝遞給謝青折:「這個是……給你的,明早我就不去送你了,不想看見你。」

 「多謝。」謝青折笑笑,心懷感激地收下,「殿下,想去高遠一些的地方看煙花嗎?」

 「嗯,好啊。」夏淵讓下人別著急點火,「我要去更高更遠的地方看,你們過半炷香的時間再點,明白了嗎。」

 下人領命。

 沈凝玉道:「本宮就不去了,你們二人當心些,看天色像是要下雨了,別跑太遠。」

 「知道了母后。」

 夏淵說完拉著謝青折就往後山上跑,小臉上都是快樂的神情,到底是個孩子,看煙花的興頭終是壓過了他的離愁別緒。

 「玄宮千星落,人間五色天。」

 「嗯?謝哥哥你說什麼?」

 「我在說煙花,」謝青折道,「煙花有那麼多顏色,混雜在天上,爭先恐後地開放,像是在爭奪著自己生存的領地,然而美則美矣,卻終究只是一場燃燒罷了。」

 「謝哥哥?」

 「煙花如此,五國相爭,也不過如此,殿下你要記住,勝者不會是空中最燦爛的星火,而是隱沒在暗處的,點火之人。」

 「我有點聽不懂。」

 「沒關係。」謝青折看著他,「以後你會懂的,不,或許……」

 「謝哥哥你看!煙花!」

 砰。砰。

 不遠處的小山坡上,驀地綻放出絢麗的煙花,紅色的火星在高空散開,從天而降,像是無數星星掉下來了。

 謝青折望著烏雲為底的天空喃喃:「玄宮千星落……」

 夏淵懵懵懂懂地接道:「人間五色天。」

 砰。砰。

 煙花接二連三地升空,在天空中呈現出五彩斑斕的景象。

 又一顆煙花衝出,夏淵高興地笑鬧,扯著身旁人的衣袖喊:「好漂亮啊!」

 剛剛上升到一半的小火球拖著長長的尾巴,還沒來得及爆開。謝青折蹲下來,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殿下,那是最後一顆煙花了……」

 夏淵聽見了「砰」的炸響,卻被一雙冰涼的手摀住了眼睛。黑暗襲來,他失去了意識,什麼也沒看到。

 那顆煙花升上高空,落下來的卻不是火星,而是水滴。

 下雨了。

 昏暗的小佛堂中,夏淵睜開眼,看見幾步外的香案上供著一尊寶相莊嚴的佛像,謝青折就站在香案旁,燃了三炷香。

 香案上供著佛龕,佛龕一側,放著幾枝盛開的杏花,那是他折來送給他的。

 「我怎麼睡著了?」

 「……」

 「煙花已經放完了嗎?」

 「嗯。」

 「謝哥哥,你怎麼了?」

 「……對不起。」

 他看見謝青折在自己面前蹲下來,溫柔地擁抱著他,撫了撫他的後頸。

 像是有什麼鑽進了後頸,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措手不及。

 痛!好痛!那是鑽心刺骨的疼痛,深入骨髓,在腦中百轉千回。夏淵大叫,在地上翻滾求饒:「救救我!謝哥哥,救救我!我好疼!」

 「啊!!!」

 他痛到極致,舌頭咬出了血,眼中也滲出了血,混著涎液和淚水淌落,狼狽不堪。

 謝青折就站在夏淵身邊,默默地看著他,看著他明潤靈動的眼睛漸漸黯淡下去。

 他顫抖著手,把那塊白玉手板壓在了佛龕之下。

 他用雨水沾濕的衣袖,為他拭去臉上的血痕,強迫自己邁開腳步,逃離這個本應佛光普照,卻被他玷污得滿是罪孽的地方。

 他聽見夏淵怨恨的聲音:「你別想跑,我會找到你的……一定會……」

 那聲音追在他的身後,一追,便是十年。

 沈凝玉腕上纏的念珠撒了一地。

 雨夜,侍衛們在千華寺一間廢舊的小佛堂中找到了失蹤的皇子。皇子不省人事,傅太醫診治了一番,沒有發現任何病症,只說是過於勞累,昏睡過去而已。

 沈凝玉心中不安,問有沒有人見到謝青折。

 所有人都搖頭,說放煙花之後,再也沒見過他。

 不久,夏淵跟隨皇后回了宮,他恢復了健康,卻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自那日起,宮裡便有傳言說,大皇子那一場重病之後,就變成了個傻子。

 沈凝玉讓人剷除了宮中所有的金桭花,她問夏淵,還記不記得那個謝哥哥。

 夏淵遲鈍地搖了搖頭:「……謝哥哥?那是誰?」

 數年後,沈凝玉從身為將軍的兄長那裡聽到一些軍報。

 她得知,駱原之戰的戰場上,蒙秦的軍隊勢如破竹,那支軍隊的軍師是蒙秦王的上卿,那個以奇謀化解了甌脫之困的人,名叫謝青折。

 「荊鴻!!」

 皇宮深處,凌亂竹影。

 太子抱著懷裡的人,一聲聲地喚他:「荊鴻,荊鴻你不要睡,你看看我好不好……」他焦急地對周圍人喝道:「快!快去叫太醫啊!」

 砰。砰。

 皇長孫的滿月宴上,歌舞昇平,煙花如晝。

 絢麗的火星從天而降,又轉瞬即逝。

 荊鴻附在夏淵耳邊,恍若囈語:「殿下,看啊,那是最後一顆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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