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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寵醫妃》第191章
第191章 轉轉轉轉轉轉轉轉轉轉!

 東宮,銀彌殿。

 柔軟的帳幔被微風吹得輕輕飄蕩,阿木爾邁著盈盈的腳步輕輕步入內殿,一眼便看見那張精工雕成的金絲楠木美人榻上,斜斜躺著一個人。

 他的邊上,放了一張矮幾。

 矮幾上面,有一壺美酒。

 他妖冶的眉眼如花,輕飲慢酌,神態怡然自得。

 「回來了?」

 阿木爾抿緊脣角,走近過去,「你還在?」

 「她怎樣了?」東方青玄不答反問,柔和的目光絲一般纏繞在她的身上,淺淺的笑裡,每一個字都柔媚輕暖,像是有無限風情在蕩漾……

 可他分明就沒有笑,甚至也沒有在看她。

 阿木爾並不說話,只是在他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下,還未有從與夏初七見面的情形中回過神來。在今日之前,她一直是小瞧那個女人的。她始終都不明白趙樽為何會看得上她——無智慧,無美貌,無纔氣……一個什麼都無的女人。

 但今日的一番話,詭異得像噩夢般鑽入了她的腦子。

 原來,她極有手腕,極有頭腦。

 怪不得勾去了一個趙樽,連她這個哥哥都要栽進去了。

 「我在問你。」東方青玄又笑了笑。

 阿木爾脣角一動,看著他,「我餓了。」

 東方青玄一愣,隨即揚眉失笑,「你餓了,叫人傳膳便是。」

 阿木爾目光怪異的一閃,看著他,隔著極近的距離,看他臉上明明滅滅的情緒,突然一歎,聲音略弱,帶了一點無奈,「哥哥沒有聽出來嗎?我說我餓了,你為何不關心你的妹妹,卻為一個外人勞心勞力?你坐在這裡等了這樣久,就是為了聽我說一句她還安好?」

 東方青玄眉目微微一沉,聲音彷彿染上歎息。

 「胡亂揣測做甚?我只是為了自己。」

 「在我跟前不必要辯解。只是哥哥,這世上有這樣多的珍饈美味,既有口味好,又有品質,你為何不喜吃,偏生就喜歡那種上不得臺面的清粥野菜?」

 「……」

 「她配上不你。」阿木爾擡了擡眼。

 「……」東方青玄不答。

 「昨夜趙綿澤就宿在他殿中,你難道不知?」

 東方青玄輕哼一聲,笑了:「與我何乾?」

 「與你何乾?」東方阿木爾慢慢起身,目光涼涼地走到他的面前,一動不動地審視他,目光有短暫的迷離。

 正如想不通趙樽一樣,她亦想不明白她這個哥哥。這個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左軍都督的男人,一個只要張嘴什麼女子都可到手的男人,為什麼偏生都喜歡上了夏楚?

 「哥哥,我悶嗎?」她突然問。

 東方青玄目光一閃,奇怪的撩脣,「怎麼這樣問?」

 嘴皮輕輕一動,阿木爾又慢條斯理地坐了回去,然後,一字不漏地把夏初七先前與她說的那些話復述給了東方青玄。

 「咳咳!」東方青玄差一點被嗆住,握拳優雅地輕咳了兩聲,眸子裡全都是笑意,「阿木爾,你若信了她的話,只會被她氣死。」

 「可你還活得好好的?」東方阿木爾有些煩躁他的笑。因為,那是一種縱容的笑。且他縱容的還不是自己的女人,這讓她實在難以接受,「難道你就不信她?」

 「因為我從不與她計較。」瞄她一眼,東方青玄修長的指節敲一下額頭,突地起身,「你趕緊傳膳。我還有事,先走了。」

 阿木爾莫名氣惱,「你怎的不問了?你不想知道了?」

 東方青玄柔柔一笑,「她還有力氣損你,就很好。」

 「你……」阿木爾眉目一緊,卻是沒有發作。

 輕笑一聲,東方青玄整理好了衣裳,纔低著聲音正色道:「夏廷德的案子,陛下交由錦衣衛來督辦,這件事得忙上一陣,我恐怕好一段日子不能來瞧你,你多顧惜自己。」停頓一下,他的目光深邃了幾分,「她有一句話是對的,你不要與她為敵。」

 阿木爾看著他,面色微微一白。

 「若不然呢?」

 「若不然,我也不會再縱著你。」

 東方青玄溫和的補充了一句,大步往外走。

 阿木爾脣角微動,心髒抽搐一下,拔高了聲量,「哥哥既是那樣關心她,為何又一直瞞著她?為何你不直接告訴她,她的父親還活在世上?還有,哥哥如今做事,我是越發看不懂了,她就有這樣重要?」

 東方青玄停下停步,回過頭來。

 「有些事,你無須知道。」

 阿木爾攥緊手指,輕輕咬了一下脣瓣。

 「我只是想幫她,我要為天祿報仇。」

 東方青玄不緊不慢地挑高眉梢,柔軟的聲音,生生迸出一抹冰冷,「你不要插手這些事情。你只要記得,不要招惹她就好。還有,她說得對,你還這樣年輕,老死宮中,不值當。你若是想明白了,要出宮,哥哥會為你安排。」

 ~

 夏初七回到楚茨殿便被甲一的臭臉給駭住了。

 「怎麼了?誰招你了?」

 甲一今日未能與她去乾清宮,似是怨恨了她許久,從她進門開始,那冷冰冰的視線便將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看得她汗毛倒豎,不自覺的擰緊了眉頭。

 「不知自己長得醜嗎?這樣看人會嚇死人的。」

 甲一不說話,走過來看了一眼她身邊的幾個人,一言不發地拽著她的手腕便入了內殿。

 輕「咦」一聲,夏初七莫名其妙。

 「甲公公,你做什麼?吃錯了藥?」

 甲一放開她的手,低頭看了她片刻,突然放鬆了緊繃的神色,張臂將她輕輕一抱,隨即又放了開,淺淺歎息。

 「沒事就好。」

 知道他是擔心了許久,夏初七心裡頗為感動。但面上卻不顯山不露水,故意奇怪地偏過頭來,看著他,冷冷一哼。

 「你今日偷吃我的藥了?腦子抽了!」

 甲一眉梢一挑,替她倒了一杯水來,塞到手裡,便不搭理她的戲謔之言,只是靜靜坐在她的對面,一張疤痕未褪的黑臉上,情緒不太平靜,像是有什麼難言之事,不知道怎樣向她開口似的,緊緊蹙著眉頭,一直怔怔不語。

 夏初七喝一口水,狐疑地看他。

 「我開玩笑的,不會是生氣了吧?」

 「沒有。」

 輕「哦」一下,夏初七笑了笑,又捧著水喝,「那就好。咦,對了,我給你的疤痕膏,你到底用了沒有?怎的這臉上疤痕未見褪去多少?」

 甲一不看她,淡淡道:「沒有。」

 夏初七奇了,「為何不用?」

 他面無表情,一板一眼的回答,「一個大男人,何必在乎臉面。」

 「……好吧,反正是你自己的臉。」

 夏初七不再與他做口舌之爭,捧著水杯,懶洋洋地坐著,伸了伸痠脹的雙腿,別開頭去,看窗格外面斜斜灑下的陽光,思緒不知飄向了何處。久久,突然聽得他淡淡的聲音,「陳景先前捎了消息來,你的那個姐妹出事了。」

 夏初七激靈靈一怔,猛地坐直了身子,「哪一個?」

 甲一道:「濟世堂的顧阿嬌。」

 原來那一日在源林堂的指證之事後,夏廷德捱了二十廷杖,又扣了一年俸祿,怒氣未消,雖奈何不得夏初七,但是收拾一個顧阿嬌還是綽綽有餘的。他縱容兒子夏巡找了十來個混黑市的潑皮,以濟世堂賣假藥為名,大鬧了一通之後,把濟世堂給砸了個稀巴爛。

 可即便如此,夏巡仍未解氣,找人把顧阿嬌堵在藥堂外面的巷弄裡,生生把好好一個姑孃擄入府中姦淫了。顧阿嬌的老爹和舅舅到處找人找不到,只好報官,可一直沒有消息。誰也沒有想到,今日禁衛軍闖入魏國公府去抓人時,卻從夏巡的院子裡,找到了失蹤幾日的她……

 「這個畜生!」

 夏初七牙齒咬緊,覺得喉嚨生出一股子腥甜來。

 她一直知道顧阿嬌的舅舅在京中有些人脈,加上這件事原本就與顧阿嬌無關,她被人陷害而已,也未有正面得罪夏廷德,哪裡會想到這個老匹夫如此惡毒?還有那個下賤兒子,簡直就是禽獸不如。

 顧阿嬌,那個與她清崗初識,一路上京,在官船上彈著琵琶清唱「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的姑孃,她或許虛榮,或許自私,可她只是想要嫁一個好男人,想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已。她沒有輕易將自己託付給男人,結果卻被一個渾蛋二世祖糟蹋了……

 喉嚨裡的哽咽聲,幾乎壓抑不住,她目光驟冷。

 「夏常怎說?」

 她記得夏常與顧阿嬌是有情份的。

 按道理,夏常不可能眼睜睜看她這樣。

 甲一瞄著她難看的臉色,淡淡道:「夏常並不知他弟弟弄到府裡的女人是顧阿嬌。在禁衛軍找到人的時候,看見顧阿嬌被堵了嘴捆在夏巡的屋子裡……夏常亦是氣恨不已,當場揍了夏巡一頓,聽說骨頭打摺了,還打落了兩顆門牙……」

 「果然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夏廷德的兒子,也就夏常像一個人了……」心裡一陣憋屈,夏初七雙手捧著額頭,手肘在桌子上,覺得耳朵裡一陣「嗡嗡」作響。一種說不出來的恨天不平和生生痛恨,幾乎遍及她的四肢百骸。

 甲一瞧著她的難受,蹙緊了眉頭。

 「事情已然這樣了……你不必再想。」

 夏初七聲音輕飄,彷彿在遙遠的天邊。

 「我一定要宰了那個畜生……」

 ~

 趙綿澤是晚間的時候過來的。

 清查魏國公夏廷德的一乾黨羽,是朝中難得一遇的大事,他案頭上的摺子堆得小山一樣高,忙到這個時候纔吃了晚膳,得了一些空閒。

 他入屋的時候,夏初七躺在床上,沒有吭聲兒。聽見晴嵐和梅子向他請安,聽見他的腳步聲慢慢近了,她仍是緊緊閉著眼睛,將身子扭在裡面,只當沒有聽見,一眼都不看他。

 「你怨恨我是對的。」

 他坐在不遠處,聲音悠悠的,緩慢而溫和,就像在陳述一個事實,或者說在自言自語,根本不需要她的回應。

 「夏楚,我今日一直在想,想那些年的顛沛流離,你一個人是怎樣熬過來的。可我卻怎麼都想不下去。多想一次,便多自責一分。我不知該怎樣待你纔好了,更不知,要怎樣待你,纔能彌補過失。」

 夏初七並不說話,繼續一動不動。

 她的樣子像是睡著了,他自然知道她沒有睡。

 靜靜的默了良久,他輕輕一歎。

 「那隻鸚鵡我帶過來了,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喜歡養鳥的人都想要一隻那樣的鳥。它的名字叫倚翠……當然,如今它沒有名字了,它是你的。你喜歡叫它什麼,都可以。」

 夏初七心裡一陣冷笑。

 一隻象徵了他與夏問秋愛情的「神鳥」,一隻與他們渡過了幾個春秋的鸚鵡,如今他拿來送給她算幾個意思?更何況,她以前告訴他說自己喜歡鳥,只不過是一句隨口瞎扯的渾話,這世上除了大馬和小馬,她不會再喜歡旁的鳥。

 殿內,一陣冷風拂動。

 她一聲不吭,任由他自說自話。

 這是一種態度,是作為一個受害人此刻應有的態度。

 「我知你心裡難受,但我答應你,這些事情往後都不會再有,我兩個好好的相處……皇爺爺那裡,你不必擔心,我都會妥善處置好。你好好養著身子便是。」

 她仍是沒有說話。

 一聲歎息後,他徐徐起身。

 「你睡吧,我不打擾你,明日我再來瞧你。」

 他說是要走,可是卻久久未有動作。

 夏初七沒有回頭,卻能感覺到後腦勺上灼灼的視線。

 在一陣尷尬的靜謐中,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腳步聲終於響起。夏初七緊緊攥著手指,算計他的腳步,也算計著他的心情變化。就在他馬上就要邁出屋子的時候,她冷不丁輕輕冒出一句。

 「我要出宮。」

 一個說了許久,始終不得對方回應的人,突然聽得這樣一句話,那心裡的喜悅,只有體會過的人,方能知曉。趙綿澤此時亦是如此,她的聲音如同天籟,激得他心髒猛地一跳,幾乎迫不及待地回過頭,迎上了她半坐半起時慵懶的眸子。

 她淡淡看著他,披散著一頭瀑佈般的青絲,眸子一眨不眨,帶了一絲懇求,像是含了香、含了情、含了媚、含了一抹剪不斷理還斷的輕輕愁緒,切切地落入他的眸中。

 喉結不由自主一滑,他脫口竟是。

 「小七……你……好美……」

 當然很美,這是她想好的角度。

 微微牽動脣角,她淡定重復,「我想出宮。」

 趙綿澤眉頭微微一動,許久沒有說話。

 不得不說,夏初七先前對他的判斷是對的,這個男人或許溫文知禮,看上去像是極好糊弄,可他一直有相當敏銳清楚的頭腦。夏問秋當年能夠騙了他去,除了她的戲演得確實很真之外,很大一個原因,是他當年還是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少年。如今的他,又豈可同日而語?

 靜默片刻,他看著她的眼睛,「你要出去做甚?」

 夏初七目光平靜,把顧阿嬌的事說了,輕輕垂眸。

 「我要去瞧瞧她,不然心裡過不得。」

 聽完她的解釋,趙綿澤明顯鬆了一口氣。

 她不是想要離開他,那就好。

 溫和的眸子染上幾分喜色,他遲疑了片刻,像是考慮到什麼,聲音裡添了幾分緊繃,「要出去不是不可以,只是這幾日京師會有一些亂。夏廷德的黨羽眾多,這次案件牽涉甚廣,你輕易拋頭露面,怕不安全……」

 「你不是會保護我嗎?」

 夏初七輕輕反問,聲音柔而無波。

 趙綿澤眉心狠狠一蹙,對上她洞悉一切的雙眼,竟是久久無言。

 其實他與她都知道,他嘴裡說的是夏廷德的黨羽,其實他更為擔心的是老皇帝的人。白日在乾清宮,鑒於抱琴後來的證詞,皇帝雖然不好直接以她「不貞」為名再做大做文章,但仍是未有就婚約一事鬆口。哪怕趙綿澤當庭出示了他們二人已有夫妻之實的證物。

 趙綿澤了解他這個皇爺爺的手段,所以處處提防著。

 若是可以,他不願她離開視線,也不願她出楚茨殿一步。

 可她很少這樣懇切地看他。

 慢慢的,他終是取下腰牌,走過去,輕輕放在桌上。

 「一日必回,我會派人跟著你。」

 「……我自己可以。」夏初七申辯。

 他像是知道她的意思,嘴皮動了動,眉梢緩緩沉下,「你不必擔心。不管你想做什麼事,他們都不會打擾你。除非你有危險……」

 ~

 三月的京師城,百花綻放。

 大街小巷裡,人聲鼎沸,城中已是一片春綠。

 宮裡貴人們發生的任何時候,都與老百姓無關。老百城該怎樣過日子,還怎樣過日子。那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一個招牌連著一個招牌。腳店,佈莊,茶肆,酒樓,繁華熱鬧。

 回京這樣久,這是夏初七第一次上街。

 熟悉的一切,卻不再是熟悉的人,那心情別有一番滋味兒。

 黑漆的馬車,停在濟世堂的外面。

 夏初七撩開簾子看了過去。顧阿嬌曾經驕傲過的「濟世堂」招牌還在,可裡面卻仍是一團糟亂,被夏巡的人砸掉之後,夥伴們還在整理藥品,有木匠在裡面釘櫃倒椅,「砰砰」作響。

 得了夏初七的命令,晴嵐下了馬車過去詢問的時候,一聽說是來找顧小姐的,夥計一陣搖頭。他說,顧小姐不在濟世堂了。

 今兒天不亮,顧小姐就和老顧頭一起走了。

 她舅媽原本就不喜她父女,正愁找不到法子攆走。這一回,藉了此事,與她舅舅大吵一架,嫌棄她給濟世堂惹來這樣多麻煩,黑的白的破鞋爛貨的大罵了一頓後,老顧頭一言不發就帶著閨女走了。舅舅雖然千留萬留,可一方面拗不過家裡的母大蟲,另一方面老顧頭也是一個要臉子的人,執意要走也留不住。

 聽完這些,夏初七心裡一涼。

 可問起顧氏父女去了哪裡,夥計只回答不知。

 從濟世堂的街道出來,夏初七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茫然四顧。

 阿嬌和老顧頭二人,會去哪裡?

 她記得,他們在清崗的房子和藥堂都已經典賣了出去,一切的家什都沒有了,清崗也沒有什麼親人了。而且,阿嬌說過,老顧頭早年間也是一直在京師的,她母親就是應天府的人,就算出了這事,他們應該也不會離開京師謀生纔是?

 馬車緩緩走在街上,她四處張望,說不出的揪心。

 「七小姐,我們去哪裡?」

 車夫的問題,難住了她。

 她不想回宮,不想回那一座華美的牢籠。

 趙綿澤給了她一日的時間,在這一日裡,她是自由和安全的。

 她很想去找李邈,找一下顧阿嬌的落腳點。可夏廷德的案子正在審理中,城隍廟那交易的一千兩黃金,包括晏志行的案子,也一並納入了審理的範疇。這般青天白日之下,二人見面極是不便。

 這樣看來,只能回去再聯絡他們找人了。

 略略考慮一陣,她吩咐車夫。

 「四處轉轉吧,說不定能碰見。」

 馬車漫無目的在京師街道上四處遊走著。

 夏初七一直在街上的人群裡搜尋著顧阿嬌,好一會兒,只覺眼前的景緻越來越熟,越來越熟,熟悉得她心髒狠狠一縮,手指不能自抑的顫抖起來。

 看著不遠處的屋簷房宇,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好巧不巧,竟然走到了晉王府來。

 馬車一點一點往前移動,就在快要駛過時,她終是提起一口氣。

 「停一下!」

 文武官員至此下馬——那一塊高高佇立的巨型大理石碑還在,青色琉璃瓦的門廡還在,皇家氣派還在,威嚴莊重還在。一切的一切都還在,就是這個府邸裡的男主人不在了。夏初七撩開馬車的簾子,看著朱漆大門上剛勁有力的「晉王府」三字牌匾,目光迷蒙在水霧中,久久無言,只覺四肢無力,幾乎癱軟下去。

 「七小姐,要下去瞧瞧嗎?」晴嵐貼心地問。

 夏初七目光裡浮波湧動,嘴皮顫動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這裡住了這樣久,這裡承載了她與趙十九許久的過往,她是多麼想進去看一看。看看承德院,看看良醫所,看看湯泉浴,看看那七顆夜明珠,看看晉王府裡的一草一木……可是她沒有勇氣,她害怕向前再多跨一步,她就沒有了繼續報仇的勇氣,想要跟著他一起去。

 「是……楚醫官嗎?」

 一個帶著疲色的試探聲傳入耳朵,夏初七紅著眼睛看去。

 那是一個原本在晉王府門口掃地的中年男人。他戴了一頂圓圓的烏氈帽,穿著青佈的家常袍子,輕輕喊了一聲,似是不敢確定,拿著掃帚又歪頭端詳她片刻,在她目光回視時,一臉驚喜地跑過來,朝她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真的是你……真的是楚醫官回來了?」

 「富伯……?」

 「是我,是我啊……」掃地的男人正是晉王府的管家田富。一雙手激動的顫抖著,他又驚又喜地看著她,聲音裡,竟有一絲難掩的哽咽,「你沒有死……原來你沒死?太好了,你真的沒有死。」

 他語氣裡的激動,不似做假。夏初七看著他,舊人相見,眼圈也是紅了又紅。兩年過去了,田富似是老了一些,先前她的目光太過專註,沒有註意他。如今兩兩相望,嘴脣囁嚅幾下,她顫著聲音,竟不知說什麼纔好。

 「富伯,你怎在自己在掃地?」

 田富目光一閃,語氣有些悵然若失,「爺故去後,這府裡也不需要那樣多的下人了。我一把老骨頭,閒著也是無事,便遣散了一些家僕,只留了一些老人守著府邸。這不,我瞅著今兒天好,便出來掃一掃門口,虧得旁人說咱晉王府不像一個人住的地兒……」說到此處,他眼睛一紅,頓了頓,往周圍看了看,壓低了聲音。

 「楚醫官,今天趕巧你來了,不如入府坐一坐?」

 「我……」夏初七心髒狠狠一縮,有些遲疑,「不了。」

 「我有東西要給你。」田富說得極是神祕。

 夏初七一怔,「什麼東西?」

 田富輕輕瞥了一眼她身側的人,實是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開了口,「是主子爺出徵北伐前交代給我的,先前我一直以為你……楚醫官,可否耽擱你一些時間,與我入內坐下,再細細說來?」

 趙樽北伐前交代的東西,夏初七怎能不看?

 顫著雙腳踩著馬杌子下了馬車,她囑咐車夫和其他人在府外候著,自己帶著晴嵐隨了田富進入晉王府,面色平靜,可每走一步,仿若踩在軟沙之上,半絲也著不了力。那光潔的臺階,一如往昔。整個晉王府邸都被田富歸置得很好,就像從來都沒有變過一樣,可她的心尖卻隨在步子,在不停地顫抖。

 「小奴兒……過來……」

 「小奴兒,想爺了?」

 「阿七,爺怎會讓你赴險?」

 「阿七……回來……」

 「阿七……到爺這裡來……」

 「阿七,在家裡好好的,等爺回來娶你。」

 「阿七……阿七……」

 耳朵邊上,有無數個聲音在輕喚她,每一個地方,都有趙十九存在過的痕跡。她腦子一陣陣發暈,站在偌大的正殿裡,看那雕樑畫棟,看那翠閣朱闌,她不能自抑地緊攥了手心,一雙眼睛溫熱得仿若快要滴出鮮血來。

 有他的日子,她從無煩事掛心頭。

 不管她要做了什麼,都有一片趙樽為她撐起的天,從無風雨從無坎坷。她天不怕,地不怕,只因有趙十九。可他卻死了,那些賤人,他們把他害死了,也把她的天推得坍塌了……

 從此,她不得不為小十九撐一片天了。

 「楚醫官,你稍等我一下。」田富習慣了舊時的稱呼,一時半會改不過來。他把夏初七迎入客堂坐下,自己出了屋子。

 不一會兒回來,他回來了,欠著身子遞給她一摞紙質的東西,恭順地道,「這些都是主子爺出徵前交代給我的。爺說,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便去誠國公府,把這些東西都交給景宜郡主。我前些日子過去,剛好聽到景宜郡主歿了,還傷心了一回。原以為再無機會辦妥爺給的差事……沒想還能見到你,我這是死而無憾了。」

 田富說著便去抹眼淚兒,泣不成聲。

 「這是什麼?」吸了吸鼻子,夏初七強自鎮定,顫抖著雙手拿起那一摞東西來,一張一張地翻開,再也忍不住,嘴脣和牙關敲擊得咯咯作響。

 「趙十九……」

 那些東西不是旁的,而是她以前開玩笑時說過的,他的地契、田契、房契、錢莊的銀票,還有晉王府裡金庫的鑰匙。除此之外,田富還交給她一封趙十九離京前留給她的信。

 他道:「知你是一個喜歡錢的,爺徵戰一生,身無長物,就這點家底,通通都給你了,往後你再刮,也刮不著了。不過,你若是不敗家,倒也足夠你實現夢想,養小白臉,走上人生的巔峰了……」

 他還道:「阿七嫁人,定要選好良配,不是人人都像爺這般英明神武的,也不是人人都會待你好。俗話說,女怕嫁錯郎,一步行錯,只怕步步都是錯,這些錢財也保不了你富足一世。好生憐惜自己,切莫輕信男人的話。」

 他還說……

 他說了許久,不像一個未婚夫婿,倒像一個父親。

 絮絮叨叨的,他信裡的交代,也不像平素冷言寡語的趙十九,更不像是在交代他的身後之事,卻像是在囑咐一個將要出嫁的女兒……

 夏初七手指顫抖不止,咬著嘴脣,心在滴血。

 那一字一字,幾乎都是在挖她的心肝肉。

 那一夜他就要出徵了,在誠國公府的景宜苑裡,他在她閨房裡過了最後一夜。那一夜,她想盡辦法纏著他要與他一同北上,他說什麼都不願。她死皮賴臉的要把身子給他,他卻把她給綁在了床頭。他說:「我如今能為你做的,便是保住你的清白身子,一旦我有什麼不測,你還可以許一個好人家。」

 那一夜的話,幾乎句句都在耳邊。

 「趙十九,記好了,去了北邊,不許去釣魚了。」

 「嗯?」

 「萬一又釣上來一個楚七,怎麼辦?」

 「釣上來,爺就煮著吃了。」

 「……」

 眼睛濕潤模糊,她有些看不清東西了,卻是笑著問田富。

 「富伯,我可以去承德院嗎?」

 田富哽咽著嗓子,「自是可以。」

 自從趙樽去世之後,承德院再無旁人進去過。平素裡只有田富一個人親自打理。將她送到承德院的門口,田富垂手而立,識趣地留在了原地,低聲道,「楚醫官,我就不進去了。」

 他不想打擾她。

 而這般,自然也是夏初七的想法。

 不需要她的吩咐,晴嵐也靜靜的留在了外面。

 推開帶著一股子熟悉氣息的木門,夏初七慢慢地踱了進去。

 還是那樣的擺設,一點也沒有變化。花梨木隔出的兩個次間,紫檀木的家什,古玩玉器、珊瑚盆景、青花瓷瓶、龜鶴燭臺、金漆屏風……靠窗的炕桌,擺放整齊的蘇繡軟墊,一個紫檀木的棋秤……鋪天蓋地的熟悉感向她壓了過來,她幾乎喘不過氣。

 「趙十九,我又回來了。」

 她輕輕喊了一聲,平靜地走了進去。

 走入這個他倆以前常常相伴的地方,往事歷歷在目。那一碗鮮美的鴿子湯,那一些吃了巴豆跑著茅廁與他吵架的日子,那一件一件零零碎碎的片段拼湊一般擠入大腦,不知不覺主宰了她的意識。

 「趙十九……」

 「趙十九……」

 她喊了一聲,又一聲。

 可是再無人回答她,也無人再擁抱她。

 她跌坐在棋秤邊的棋墩上,捂住嘴巴,垂下頭去。

 一直未曾落下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好一會兒,她將田富給她那些房契、地契、田契一股腦地塞在暖閣那張紫檀木的案幾抽屜裡,拔掉上面的鎖放入懷裡,慢悠悠坐在往常趙樽坐過的太師椅上,失聲痛哭。

 憑什麼拿錢來打發我……

 趙十九,憑什麼拿錢來打發我?

 小十九,你看你爹是多麼的可惡……

 一個人哭了良久,她雙手趴在案幾上,沒有了聲音。

 興許是這屋子殘留著趙十九的味道,她哭著哭著,竟是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溫暖,堅定,安撫一般拍了拍她,熟悉的感覺,令她幾乎剎那驚醒。

 一回頭,她依稀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正深情地盯著自己。一股子狂烈的喜悅,潮水一股淹沒了她的心髒,她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袖。

 「趙十九……是你嗎?」

 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夢裡,一雙眼睛朦朧得似是罩了一層輕霧,深情的凝視著他,眸底的兩汪水漬,似掉未掉,彷彿要挖開他的心肝,瞧得他心裡一緊,一伸手攬緊了她,狠狠抱在胸前,輕手為她拭淚。

 「再哭,眼睛腫成包子了……」

 這個懷抱溫暖,乾淨,寬厚,可是卻沒有趙樽的味道。夏初七激靈靈一驚,從自我癔想出來的畫面裡清醒過來,盯了他好久,朦朧的淚眼纔看清面前這一張臉,一張妖孽得近乎完美,好看得人神共憤的臉……可偏生卻不是他,他不是趙十九。

 彷彿被冷水澆了頭,她輕輕推開了他。

 「是你?你怎會在這裡?」

 他靜靜看著她,目光掠過一抹輕嘲,「我說我是上蒼派來拯救晉王府的,你信不信?」

 「嗯?」她不解。

 「上蒼看你哭得這樣狠,害怕你把晉王府哭塌了,特地派了小仙我前來安撫你,有沒有很感動?」他脣角輕勾,似笑非笑,明顯為了逗她開心。

 夏初七扯著嘴笑了。

 可這個笑臉,比哭還要難看。

 「讓你看笑話了。」

 「沒人會笑話你。」東方青玄輕輕一笑。

 目光別了開去,夏初七聲音輕幽。

 「我想念他,很想。」

 東方青玄目光一瞇,蕭索如秋,聲音卻柔媚得一如往常。

 「我知道。」

 夏初七哭了許久,腦子一股股脹痛,聲音也是沙啞無比,說出口的話,像是在彈奏一曲斷弦的琵琶。

 「青玄,我想他來帶我走。」

 「……」他看著她不語。

 「我快要撐不下去了,我想他來帶我走。」

 她又重復了一遍,失聲嗚咽。

 「我……不許。」東方青玄喉結一滑,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納入懷裡,力道大得她吃痛不已。可他似是顧不得那些,不管她的掙扎,仍是狠狠抱緊她,也是重復一遍,「我不許。」

 他並非沒有見過她哭,其實很多年前就見過。

 可是,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哭成這個樣子。並不撕心裂肺,從隱忍到失聲痛哭,似乎經歷了一段長長的掙扎,每一聲都是絕望。

 「你放開我。」夏初七喘不過氣,使勁推他。

 東方青玄沒有說話,手臂猛地收緊,幾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將她勒在懷裡。他血管裡的血液,在沸騰,好像一波波蓄勢待發的海浪。無論她使出怎樣的力量,都無法阻止他的親近。

 「楚七,跟我走吧…」他低頭,吻她。

 「我……不。」

 一個男人瘋狂起來,那力氣到底有多大,夏初七不曉得,只知道嘴脣被這個人啃得生生疼痛,痛得她忍不住呻吟一聲,「啪」地抽了他一個耳光。可他仍是不願放手,力氣越來越大。

 一絲恐懼抓扯著她的心髒,她低聲吼了起來。

 「你瘋了,這是晉王府,這是趙十九的地方。」

 「是他的地方又怎樣?他不會願意見到你這般活下去的。既然你不到黃河不死心,我只能這樣了。楚七,若是做了我的女人,你可會改變主意?」

 「東方青玄……」

 一滴眼淚突地從夏初七的眼角滑過,她死死攥著東方青玄的手,睜大一雙血紅的眼睛,狠狠咬了他一口,在他的「嘶」聲裡,突地出口。

 「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我知道。那又如何?」

 他呼吸加急,喘息聲聲,似是什麼都不再顧及,夏初七猛地一閉眼,身子一動一動,冷下了聲音,字字如同冰針入骨,「不要動我!我懷孕了,我有趙十九的孩兒了。」

 東方青玄仿若被雷劈了,鬆開了手臂,定定地看著她。

 「你在說什麼?」

 夏初七臉色蒼白如紙,慢慢地合攏被他扯開的領口,擡起手來,只輕輕一推,他便踉蹌了幾步。她沒有看他狼狽的面色,安靜地坐回了椅子上,過了好一會兒,情緒似是恢復了過來,無波亦無瀾。

 「我要保住這個孩兒。」

 東方青玄微微瞇眼,看著她,勾了勾脣角,「趙綿澤不會讓你要他。」

 「是。」她面上極是冷靜,「但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

 「跟我走。」東方青玄喉結狠狠一滑,目光閃爍著,聲音極是柔軟,笑意又浮上了脣角,「我可以保你母子安康……待他……如同己出。」

 夏初七微微一怔。

 擡頭,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他仍是那般絕色妖艷,斜飛的鳳眸如火焰般撩人,可這會子裡他,早以不像先前意亂情迷時的樣子,一張輕笑的臉,令人分辨不清他話裡的真假。搖了搖頭,她聲音沙啞地輕輕一歎。

 「你知道的,我不能走,趙十九的仇還未報。」

 他眸色一暗,輕聲一笑,似是不太在意。

 「隨你……」

 夏初七見他如此,鬆了一口氣。為了緩解這一場靜謐中的尷尬,她捋了捋頭發,想起正事來,壓低了聲音,淡淡問他:「這次夏廷德的案子,可是由你督辦?」

 「是。」

 「可否保住夏常?」

 東方青玄被她突然轉摺的話弄得一怔。

 靜靜地審視她良久,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恢復了一貫噙笑的嘲弄表情,懶洋洋地坐在了她的對面,動作妖媚地舔了舔親過她的脣角,目光仿若一根可繡成繁花的絲線,纏纏繞繞盯住她。

 「給本座一個理由?」

 夏初七抿緊了嘴角,好像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似是思考明白了,她終於側過眸子來看著他,輕輕彎脣,笑了出來。

 「再拖下去,我的肚子快要瞞不凖了。我得有一個孃家,有一個正當的理由住回魏國公府。還有,夏氏沒有男丁了,若是夏常一死,我覺得有些對不住我爹。他人還不錯,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為了我的朋友……顧阿嬌。」

 「對本座有何好處?」東方青玄挑高了眉梢。

 「有。」夏初七看著他,輕笑,「皇帝要施仁政,你這樣的做法,一定合他的心意,對你只有好處。」

 東方青玄目光一暗,也笑,「說得好。」

 ~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二十。

 立夏剛過,由錦衣衛督辦的魏國公夏廷德一案,在「九卿圓審」合議之後,終是有了結果。當天晚上,東方青玄親自將審結奏事遞到了乾清宮,奏聞取旨,請洪泰帝核凖。

 九卿圓審決議,魏國公夏廷德攬權結黨,殘害骨肉,攻訐朝政等情況一一具實,但謀害太子一事,卻情詞不明,不予定性。但即便如此,按《大晏律》,夏廷德所犯之事,仍屬斬罪,需先行收監,秋後處決。由此牽連出的官員約摸十餘人,也與他一並論處。但一人犯事,罪不及父母,禍不及妻兒。除了夏廷德的兒子夏巡之外,魏國公府其餘人等,均可「納贖」免罪。

 夏廷德長子夏常為人忠厚,有德有纔,念及其並未參與魏國公所犯之罪行,待納贖之後,杖五十,免處問罪。且因魏國公一脈與國有功,待凖予夏常承魏國公爵位,便官復都察院右都御史一職。

 此案一定審,朝中眾臣紛紛稱頌。

 自大晏立國以來,但凡有重案要案,牽涉人員甚廣,以至於官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一回對夏廷德的處理,是皇帝仁政之德,令眾臣見到了曙光,不僅臣工人人稱贊,此事流入坊間,又是為趙綿澤添了磚,加了瓦。

 休養生息的朝政,都不願再生波瀾。

 從洪泰帝來說,他也期盼國泰民安。

 亂世用暴政,自有威懾之力,而盛世之景,則是安撫民心為上。

 如此一來,皆大歡喜。

 夏廷德與夏巡父子兩個被押入詔獄,等待秋後問斬。夏問秋仍是繼續關押在東宮的水浦,不見天日。平素裡,趙綿澤派有一個老嬤嬤看管著她。據說她曾幾次尋死,可尋死不成,也就作罷了,整日裡瘋瘋癲癲,不是哭,就是笑,儼然成了一個廢人。

 這件一度令京師惶惑不安的案件,終是塵埃落定。

 那個曾經被皇太孫寵得如珠如寶的廢太孫妃,就這般被湮沒在了歷史的垃圾堆裡,註定將慢慢被人遺忘。而短短這些時日,皇城裡就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洪泰帝身心疲乏,仍是不再理會朝廷,只安心養病。

 可誰也沒有想到,因了此事,他與貢妃的關系卻有了改善。據內廷宦官崔英達記載,皇帝與貢妃恩愛如初,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中旬至三月末,皇帝大多時間都在柔儀殿過夜。甚至有彤史記載,皇帝寶刀未老,與貢妃有數次魚水之歡,甚是和暢……

 此事傳入京郊的靈巖庵,據說張皇後在庵堂敲了一夜的木魚。

 那一陣陣沉悶的木魚聲,咚咚不止,天亮纔絕。

 誰也不會知道,在張皇後的記憶裡,她與皇帝的最後一次歡愛,發生在二十多年前——

 ~

 另外一件舉朝關註的大事,也在這春雷轟轟的季節,炸響在了京師一片平靜的天空裡。

 皇太孫與皇帝就冊立魏國公府七小姐為太孫妃一事的拉鋸戰,不知是因為大晏與北狄的和談在經歷三個月的你來我往和討價還價之後,終於達成了一緻意見,皇帝心裡甚喜,還是因為皇帝與貢妃的關系緩和,他嘗到了舊時戀事的滋味兒,感慨於孫兒的一片癡情,在與趙綿澤一次徹夜不眠的促膝談心之後,終於見到了光明。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

 這一天,天氣甚晴。

 乾清宮的旨意,卯時便到達了楚茨殿。

 聖旨曰:「茲有魏國公府夏氏七女,名楚,年十八,品貌出眾,毓秀名門,襟靈曠遠,溫良秉心,六行皆備,乃天命所詔,與皇太孫綿澤堪稱良配,今敕封為東宮太孫妃。一切大婚禮製,皆由禮部與宗人府共同操辦,欽天監擇吉日完婚。曉諭臣民,佈告中外,鹹使聞知。」

 ~

 北狄,哈拉和林。

 時令已至三月,漠北雪原的積雪未化。

 扎木臺是一個離北狄都城哈拉和林不遠的遊牧小村莊,坐落在鄂爾渾河的河岸上。今日天晴,高高的天空湛藍悠遠,未化的冰雪覆蓋了一片富饒的土地,臨河的地方開始解凍了,走近一點,似是能聽見冰層破開的聲音。

 每到這個季節,扎木臺的村人都會凖備又一年的牧事了。

 陽光照在積雪上,村裡的人們已經忙碌了起來。

 沿河的小道上,一個膚色白皙的少女從錯落的氈帳中間,邁著一陣輕快的腳步,進入了村莊,走向村北一個較大的氈帳。

 帳簾「呼啦」一聲,她走進去,便輕喚了一聲。

 「我來了!」

 氈帳裡,充斥著一股子濃濃的中藥味兒。

 她不適地揉了揉鼻子,輕輕一笑。

 「阿納日,他今日怎樣了?有沒有好一點?」

 「公主來了?」阿納日擡頭看她一眼,恭順地道,「格勒大夫過來瞧過了,他剛剛纔走。格勒大夫說,他的外傷已無大礙,可會不會醒過來,就得看真神的意思了。依奴婢看,他八成得離魂症,被真神收走了魂魄……」

 「胡說八道,閉上嘴!」烏仁瀟瀟瞪她一眼。

 阿納日癟了癟嘴,委屈的咕噥一聲。

 「奴婢看公主您也是離魂了!」

 烏仁瀟瀟輕哼一聲,不理會她的小聲咕噥,猶自坐到靠近床邊的凳子上,看著床上那個靜靜閉著眼睛,雖一動不動,卻姿容無雙的男人,依稀想起救他回來那一日的情形,唏噓不已。

 「阿納日你不懂,本公主這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可他是南晏人……」阿納日不滿的嘀咕。

 「所以,我纔要你們為我保密啊,不許讓人知道,聽見沒有?」

 「知道了。」

 烏仁瀟瀟今兒穿了一件交領窄袖的蒙古褂子,辮子垂在身前,臉蛋兒上帶著笑,樣子極是清麗。她愉快地低頭看著沉睡的男人,目光描摹著他好看的五官,想了想,又接過阿納日手裡的粥碗,皺著眉頭,一口一口慢悠悠餵他。

 「你怎的還不醒呢?難道我白救了?」

 阿納日嘟起嘴巴,不滿地一撇。

 「奴婢覺得他是不會醒的了,南晏人作孽太多,都該死!」

 「阿納日!」烏仁瀟瀟呵斥了她,可低吼一句,想到兩國間的仇恨,又似是理解了,聲音軟了下來,「誰說不會醒?只要人活著,就一定會醒的。」歪了歪頭,她又餵了那人一口,見稀粥從他的嘴邊溢出,不滿地擡頭,看了一眼立在邊上的一個小夥子,嗔怨道,「卓力,你愣著做甚,快來幫我託住他啊?」

 卓力與阿納日一樣,也是仇視南晏人的。

 二人對視一眼,他終是無奈地走過去。

 「遵命,公主殿下。」

 「你們就是些小心眼兒,南晏人,也是人。」

 受了公主的教訓,卓力與阿納日一樣,悶著頭不吭聲。

 自從他們的烏仁公主在陰山撿回來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便瘋魔上癮了,非要把他救活不可。為了不讓陛下和旁人知曉,她一直將這個人安置在扎木臺村裡,已經快要三個月了。扎木臺村是卓力的家鄉,這裡的人他都熟悉,所以這個謊一直是他在圓,他也一直在這裡照顧這個南晏人。

 一邊恨著,一邊照顧著,他好幾次想殺了他,可終究還是懼怕公主,沒有這樣做。這個南晏人的傷勢一開始極重,村裡人都以為他活不過來了。可誰也沒有想到,經了近三個月的精心治療,他不僅沒有死,身上的傷勢也慢慢地癒合了,格勒大夫說,這人的生命力極強,如今外傷已是大好了。可就是不知為何,卻沒有一點要蘇醒過來的跡象。

 格勒大夫無能為力。

 卓力照顧他這樣久,其實也有些不想他死了。

 默了片刻,納日見烏仁瀟瀟一個人餵得起勁,皺著眉頭道:「公主,你再過些日子,就要隨太子殿下去南晏了,聽說這一次還要與南晏結親,你總不能拖著他一輩子吧?依我說,由他自生自滅好了,他是一個南晏人,本來就該死,我們照顧他這樣久,已經是發了善心了,真神不會怪罪我們的。」

 「南晏人怎麼了?」

 烏仁瀟瀟極是不滿,她從小崇拜南晏文化,與他們想法完全不同。

 「你們不知道嗎?北狄與南晏和議了,結盟了,就是自己人了。」

 她堅持的理由極是充分,阿納日雖然對南晏人恨之入骨,但說不過她,只好撇了撇嘴巴,不再說話了。正在這個時候,原本一直守在外面的另一個吉雅闖了進來,大驚失色的道:「公主,不好了……」

 「慌什麼?」烏仁瀟瀟回頭瞪她。

 吉雅垂頭,壓低了聲音,「太子殿下來了。」

 「啊,你說什麼?」烏仁瀟瀟飛快地放下粥碗,站起身來順了順頭上的辮子,回頭沖阿納日和卓力使了一個眼色,「看住他啊,我出去應付哥哥。」

 漠北的風大,氈帳頂子「撲撲」作響。

 哈薩爾大步邁入氈帳的時候,烏仁瀟瀟正慌忙跑出來。

 「哥哥,你怎的來了?」

 哈薩爾看著她臉上掩不住的慌亂,銳利的雙目微微一瞇,沉默了片刻,目光淡淡掃向了隔著一個簾子的內室,壓沉聲音。

 「烏仁,你藏了什麼?」

 烏仁瀟瀟一陣搖頭,「沒有,我沒有啊!」

 她這樣簡單的辯解,如何瞞得過哈薩爾?

 自從在山海關城樓跌落下來,身受重傷之後,哈薩爾一直留在阿巴嘎修養,傷勢也沒有完全痊癒。但前幾日,他還是馬不停蹄地回了哈拉和林,為了凖備前往南晏之行的。可剛一回來,他就接到侍衛報告,說烏仁公主三不五時的往扎木合村子裡跑。哈薩爾極是了解他這個妹妹,當時便覺得有異。今日,他故意跟在烏仁瀟瀟的後頭過來的,就是為了一探究竟。

 眉頭一蹙,他側過身子,便要往裡闖。

 「讓我進去看看。」

 「哥哥……我說還不成嗎?」烏仁瀟瀟苦著小臉兒,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沒怎麼掙扎,就一五一十老實的交代了,「是一個南晏人……我見他重傷昏迷,這纔救回來的。那時候我們與南晏還在打仗,我怕旁人知道了會殺他,所以纔隱瞞不報的……我這是救人,您就不要追究了,好不好?」

 看她一眼,哈薩爾相信了。

 「你啊!」他無奈地拍了拍烏仁瀟瀟的頭,語氣裡滿是歎息,「烏仁,你都是一個大姑孃了,以後不許再胡作非為,救人是好事,可你這般偷偷摸摸藏一個男人,讓人說出去,難免會有一些閒言碎語。」

 「誰敢說我?我宰了他。」

 烏仁瀟瀟一挑眉頭,見哈薩爾黑了臉,趕緊噘了噘嘴,小心翼翼的討好加撒嬌,「好啦,哥哥,你就不要管我了,我都是大人了,自然有自己的分寸,不會連累到你的。」

 「我不管你,再不管你,你長翅膀都要飛天上了。」哈薩爾無奈地一歎,嚴肅地板著了臉,話鋒一轉,「烏仁,接下來這幾日,你就不要過來了。把那個人交給卓力吧,我們凖備啟程去南晏了。事情頗多,你不要偷懶,更不許這般,讓人逮了小辮子。」

 「不,我纔不要去。」

 烏仁瀟瀟當即翻了臉,「你們和議,與我有何相乾?」

 看她別扭的樣子,哈薩爾笑了笑,「你不是一直喜歡南晏嗎?上一次,還瞞著父皇與我,偷偷跑了去,若不是被人擄了,我看你還捨不得回來呢?這一回,父皇要把你嫁到南晏去了,你應當高興纔是?」

 「誰高興了,我不想做你們的小卒子。」

 哈薩爾目光微微一沉,「沒人把你當成卒子。烏仁,到了南晏,你若是看不上他們的兒郎,哥哥自然不會逼你嫁人,更不會讓你做兩國和議的籌碼。這一回,你就是去光明正大地見識南晏的,至於和親一事……」

 停了一下,他幽冷了聲音。

 「不是還有烏蘭嗎?她亦是願意的。」

 聽完了他這番話,烏仁瀟瀟心情似是亮開一些,嘟了嘟嘴巴,看他哥哥俊美的臉,像是想到了什麼,又是嘻嘻一笑,「哥哥,是你自家想去南晏見我嫂子了吧?這纔迫不及待催我走……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提到李邈,哈薩爾眉頭不著痕跡的一蹙。

 只一瞬,又輕輕地笑開了,「難道你不想見楚七嗎?」

 「對哦?」烏仁瀟瀟眸子一亮,「我還沒問你,楚七怎樣了?」

 哈薩爾目光沉了沉,找個凳子坐了下來,指了指另外一張凳子,等烏仁瀟瀟也挪過來,纔淡淡道:「漠北一別,人事皆變。」見她不解的看來,他喟歎一聲,一雙眸子浮浮沉沉,似是涼了許多,「今日接到南晏遞來的佈告,冊立魏國公府的七小姐為皇太孫正妃……」

 「關楚七何事?」烏仁瀟瀟狐疑的挑眉。

 哈薩爾抿了抿脣,「那個七小姐,正是楚七。」

 輕「啊」一聲,烏仁瀟瀟張大了嘴巴,吃了一驚。

 「楚七要做太孫妃了?那她豈不是今後的南晏皇後?」

 她驚疑的聲音未落,那氈帳隔著的簾子「撲」一聲被人推開了。

 「你說什麼?」

 一道低沉得近乎破啞的聲音,沉沉響在氈帳內。

 哈薩爾與烏仁瀟瀟驚訝了一下,同時轉頭看去。

 只一眼,哈薩爾清俊的面色,驟然驚變。

 「你是……」

 遲疑了一瞬,他緩緩吐出了那一口氣。

 「晉王趙樽?」

 那個男人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涼涼地看著他,不聲不響,似在探究他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哈薩爾亦是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想了好半晌兒,又看向了烏仁瀟瀟。

 「你……救的他?」

 烏仁瀟瀟張開的嘴巴,好久都沒有合上。從他大難不死的歡喜中反應過來,悟出了哈薩爾的話,她又一次瞪圓了雙眼,驚訝這樣的巧合,或者說是驚訝於被她忽略了的必然性,半晌都吭不了聲。

 她其實是見過趙樽一次的。

 在兩年前盧龍塞的大營裡頭。

 可那一晚上,篝火邊有許多穿著甲胄的將軍,而她被元祐用繩子牽著走過去,有一段距離,也根本就沒有心思去細看那些人誰是誰,一門心思恨著元祐,怎會想到……他就是趙樽?

 幾個人淺淺呼吸,死一般的寂靜,好久都沒人說話。

 立在帳邊的男人臉色蒼白之極。

 又一次,他盯住哈薩爾,一字一頓,「你說什麼?」

 哈薩爾目光微微一沉,「北狄與南晏,和議了……」

 那人的手死死抓在帳子上,指節一根一根攥得發白,可他似是並未聽懂哈薩爾話裡的意思,又問了一句,聲音醇厚如酒,喑啞一片。

 「我在問你,剛纔說的什麼。」

 他目光裡的冷意,比冰刀還要涼,還要尖銳。

 哈薩爾心裡一沉,終是拗不過,語速極慢地說:「我說南晏的皇太孫冊立正妃了,是楚七。此事,你不必……」他原是想要安慰幾句,可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合上嘴巴,沉默了下來。

 立在那處的男人也沉默了,一動不動,如山般峻拔。

 他沉默的時間,足夠的久,久得仿若永不會出聲。

 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一雙眸子如同燃燒著灼灼的火焰,面上卻冷冽得像呼嘯的高原寒風,帶了一陣肅殺的涼意,宛如一個主宰黑暗的王者,身姿不動,卻有一種久違的血腥味兒,一點點蔓延開來。

 「誒,你不要傷心……」烏仁瀟瀟慢慢走過去。

 可她不敢走近,或者說,她還未有走近,他便突然動了。只聽得「噗」一聲,一口鮮血從他的嘴裡噴了出來,染紅了他身上單薄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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