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塵埃落定
“風太大,不怕閃了舌頭嗎?”
尹吹雪也不是什麽善茬,唐時這樣嚣張,他怎麽能容?隻是這忽然之間冒出來的黑色令牌太過詭異,讓尹吹雪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這東西見風就長,剛才還将自己拍出了血,若是他對上這東西,怕是讨不了好去。
唐時卻沒尹吹雪那麽多的顧忌,他的心就是這麽黑,“說白了,我覺得這麽大個劍冢,你一個人可能吞不下。”
慢吞吞地收了那歸字令,唐時嘿嘿一笑,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
這邊的衆人根本還沒反應過來,尹吹雪也不想讓這些人旁觀,他直接催動自己體内的靈力,控制着劍冢,要将這些人送出去,畢竟得劍者得劍冢,尹吹雪現在就是劍冢的主人,自然能夠做出一定的控制來。
隻不過——當他看到唐時這厮竟然還紋絲不動、一臉笑意地看着自己的時候,頓時毛骨悚然起來。爲什麽……唐時還在這裏?
“唉,你真是個好人啊,把别人都送走了,就沒人知道我們兩個瓜分贓物的情況了。”唐時一臉感歎地看着尹吹雪,一副“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的模樣。
可憐尹吹雪十世重修,進入小荒境無數次,都沒遇到過唐時這麽賤的人,好不容易來了劍冢,竟然遇到了唐時這樣的“賤種”,真是……一時之間隻覺得悲從中來,無語淚流。
“可是你終究還是要出去的。”尹吹雪沒忍住,看着唐時那犯賤的樣子,冷笑了一聲。
唐時挑眉,“我說了,分我一半,饒你不死。”
“你以爲自己能夠穩赢我嗎?”如果不是顧忌着唐時方才那驚天一擊,尹吹雪早已經直接提劍砍了唐時了。
這人真是有些執迷不悟,唐時也不跟他玩笑了,直接再次将那歸字令祭出,便向着尹吹雪砸過去,尹吹雪真覺得自己憋屈,十世重修,将自己搞成了這種鬼樣子不說,竟然還要被這樣的一個小輩威脅,丢臉!真是丢臉到了極點了!
他憋了一口氣,舉劍向天,長嘯一聲,“小昆侖,收!”
這一刻,唐時隻覺得有一股巨力從小昆侖整個劍冢空間之中傳出來,将他擠壓出去,一時之間竟然連歸字令也沒有辦法阻攔這種趨勢。
歸字令,便是之前唐時在冰天雪地境下面撿到的東西,當時還不知道到底是幹什麽用的,可是在後面的回字形走廊,卻知道這不是什麽簡單的東西,畢竟是一枚令牌,也能夠對很多東西産生影響了。比如這個劍冢。
什麽得昆侖者得昆侖,唐時才不願意相信呢。
要他放棄這劍冢裏面無數好劍?做夢!
發狠的唐時,在出去之間,将整面歸字令放大了,依照記憶之中他看到的幻象裏面的使用法門,注入了靈力,而後這令牌竟然将整個劍冢從中間切開,頓時之間一道白光從整個昏暗的空間的上下沖了出來,如開天辟地一般!
劍冢不過是一個空間,卻被唐時方才這一手直接切蘿蔔一樣切成了兩半。
尹吹雪差點肉疼得吐出一口老血來,他收了屬于自己的那一半劍冢,而後瘋了一般舉劍砍向唐時:“你敢搶我劍冢!”
現在兩個人砍斷了劍冢,已經出來了,衆人隻覺得自己眼前一花,兩個人就已經打成了一堆。
唐時不知道爲什麽吐出一口血來,噴在他那一身已經髒兮兮的袍子上,狠聲凄厲道:“即便是不願意把劍冢給我一半,也不必這麽狠毒吧?背後算計人,算是名門正派出身的弟子嗎?!”
尹吹雪沒反應過來,唐時怎麽這樣說?
他尚在一種完全迷茫的狀态,便又聽唐時道:“你不仁,休怪我不義!”
接着,唐時作勢就要将自己的歸字令提起來,尹吹雪懶得管他說什麽,眼看唐時要動手,他也不含糊,昆侖劍早已經是尹吹雪垂涎已久的,這個時候拿起來,衆人還在小昆侖山上,頓時隻覺得腳下晃動。
唐時隐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便看到尹吹雪向着他獰笑了一聲,而後将紫色的昆侖劍插到地上,而後從中拔起,整座插天高的小昆侖山,竟然緩緩地縮小,成爲了一把光劍。
而後尹吹雪一個指訣打出去,抛出自己的劍,便見到那整座小昆侖山化作的光劍與昆侖劍融爲了一體!
唐時徹底被這一幕震撼了,苦海無邊,無邊的苦海之中怎麽可能會出現這樣一座古怪的小昆侖山?所以小昆侖山不是一座山,乃是一把劍!
在光劍與尹吹雪手中的昆侖劍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氣勢便随之攀升到了極點。
那一瞬間,唐時覺得尹吹雪握住的不是一把劍,而是冰雪覆蓋的昆侖山,在整個天際之下,那劍刃之上的銀光,便像是那終年不化的冰雪。
尹吹雪是個容貌很女氣的人,可是他的眼神從不女氣,反而有一種旁人無法企及的奇怪滄桑,這一刻,他執劍而舞,便隻覺得天地乾坤清朗一片,然而唐時很清楚,這樣的清朗之下,有無盡的殺機隐藏!
他幾乎被這樣的美景迷惑了,以至于差點沒來得及躲閃開這從自己身後來的一劍。關鍵時刻,斜剌裏一串佛珠甩過來,便将那尹吹雪的劍擋住了,然而劍鋒太利,以至于那串珠的線斷裂了,于是佛珠撒了滿空。
唐時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自己腦子裏面轟鳴了一聲,像是洪鍾大呂,他一下從自己方才看到的那種幻象之中掙脫出來,驚出了一身冷汗,卻道一聲:好厲害的劍意!
劍之一道,外有劍,其次有劍招,後有劍意,最後有劍心。
大多數人隻有劍招而無劍意,一部分人能夠尋得劍意的真谛,即出劍就伴随着劍招所蘊含的那種意境,最後修得劍心——整個大陸上,大多數靈器都是劍形,也說明了所有的修士對“劍”的情有獨鍾,所以其實靈樞大陸之上,還有一個很獨特的分支,叫做“劍修”,即專門以劍入道之人。
劍修并不一定全是修道者——道門之中大多數修士選擇用劍,這是一種傳統,後來就成爲了一種時尚,隻是用劍的不一定是道門中修士。小自在天也有一門功法名爲“達摩劍”,妖修、魔修之中用劍者亦不在少數,隻是以劍入道之人畢竟不多。
用劍的不一定是劍修,劍修卻一定用劍。
隻是唐時以前竟然沒有看出來,這尹吹雪居然是劍修!
這樣驚天的劍意,絕對不是一個剛剛得到昆侖劍的人能夠發出的,他甚至已經以劍意制造出了幻境,幾乎就要以這樣的劍意殺人了。
隻是尹吹雪固然不可小觑,唐時也不是吃醋的,他不是什麽劍修,卻也算是一名築基期的修士了。
當下,唐時随手抓過了半空之中飛去的一枚念珠,頭也不回地跟是非道了一聲謝,便對尹吹雪道:“即便是你想獨吞,我也是沒有意見的,隻不過……何必這樣背後出劍傷人呢?你說是吧……”
是吧是吧是吧……
尹吹雪眼底冷光閃爍,一句話也不說,現在都還沒發覺自己已經落入了唐時的語言陷阱。
這貨一直在暗示别人,其實他自己沒有得到劍冢之中的任何一把劍,到時候即便是有人想要從唐時這裏搶東西,也得掂量掂量是不是能将唐時的東西搶走。
更何況,唐時是不會讓他們有膽氣來搶東西的。
此刻,衆人漂浮在茫茫的大海之上,隻看着這兩人忽然之間閃電一般地交上了手。
隻是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回,唐時卻沒有落于下風了。
他們看得入神,卻沒有注意到他們腳下的海水,忽然之間開始鼓噪沸騰起來,像是有什麽活物在海底鑽行,滔天的巨浪從遠方席卷而來。
風暴,忽然之間降臨!
唐時正與尹吹雪激戰,他提着那破鐵劍,竟然也能跟尹吹雪拼個不分上下,隻是閑暇之餘,回頭一看那怒潮滔天卷來,便知道事情不好。
隻是激戰正酣,又怎麽能夠抽身脫離?
尹吹雪身後,忽然幻化出了一片昆侖山的虛影,他的劍勢,如山勢一般陡峭凝重,孤峰奇絕,直插雲霄!滔天的劍意,便像是那滔天的巨浪,幾乎要将所有人包圍。
這一片海,已然沸騰!
苦海無邊,連天翻湧!
四面八方都湧起無數的巨浪,竟然向着之前這昆侖山消失的地方,擠壓而來!
這海浪聲勢驚人,像是周圍所有的海面都已經被翻得倒立起來,要将他們包裹在水中一般。
“這是怎麽回事?”齊雨田大喊了一聲,表情之中帶着幾分慌亂。
秦溪卻道:“方才尹吹雪收了那小昆侖山,現在海水倒灌,卻是很正常的事情。”
——哥們兒你用這麽淡定的眼神來面對這麽兇殘的海浪,真的大丈夫?
有的時候,秦溪就是這麽淡定。
他眼睛一眯,繼續盯着唐時看。
站在最邊上的魏旭躲閃不及,竟然被背後來的一個浪頭拍得吐血,衆人這才明白這海浪不簡單,竟然像是要趕盡殺絕的模樣。
“不對,這小荒境不對!”
立刻有人反應了過來,大叫了一聲。
此次探索小荒境的傷亡其實已經很大了,怕是前所未有的慘烈。
“這怕是小荒境的主人設下的殺陣吧?”是非的推測,也許是最靠譜的。
隻不過現在的是非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衆人此刻隻能指望着是非說出什麽話來,小自在天是一種超然的存在,在這種時候,衆人似乎願意相信他們。
隻可惜,是非并沒有辦法解決衆人的困難。
他擡手布下一道光罩,隻是搖了搖頭。
海水是深藍色的,這個時候帶着無盡的冰冷和肅殺,一下拍上來,所有人都在這光球裏面,一下便像是一枚泡泡一樣飄遠了。
唐時這邊,看着尹吹雪背後那昆侖的虛影,根本讓人生不起任何的反抗之心,似乎有任何的反抗都是一種對于聖境的亵渎。
可是不反抗,就隻有死。
在巨浪拍過來的一瞬間,唐時狠了心,雙唇翕動之間,模糊地吐出了一句——風月無邊。
于是整個世界,忽然就陷入了安靜之中。
不管是海浪,還是昆侖,或者是即将殺人的尹吹雪,甚至是還在抵禦巨浪的衆人。
一切的一切都安靜了,在這一句“風月無邊”之中。
唐時不是以劍入道,算是道門中人,用的卻不是道術——他是以詩入道。
任何時候,最大的憑仗,都不是道術或者是法寶,而是他手中這一本《蟲二寶鑒》。
在這樣一片虛幻的寂靜裏,唐時左手之上有一道銀紅色的光芒閃過,而後便有一本硬封殼的書緩緩地出現在了他的手掌之中,像是被他召喚而來一般。
雙手捧着這一本大書,唐時的心中,卻凝重了起來。
然而外人看唐時,卻覺得這人一瞬間脫去了之前那種市儈乃至于猥瑣,臉上的神情是莊重的,乃至于眼神之中有幾分說不出的虔誠。
是非忽然覺得,這樣的眼神,很像是小自在天裏的僧人們每日晨起禮佛時候的那種眼神。
幹淨的,純粹的,充滿了包容乃至于信仰。
然而其實是沒有信仰的,唐時信仰的不是詩,是他自己。
那一本大書,在唐時嘴唇無聲的翕動之中,緩緩地打開了。于是在這藍色背景的大海之中,這一本書,在打開的一瞬間,爆發出無盡的銀色光芒,像是一道風暴,一道龍卷,沖天而起,唐時鬓邊的發,連着他那狼狽以至于沾濕的衣袂,通通飄飛起來,獵獵而動!
他的眼,忽然就轉向了尹吹雪。
這一切,說來遲,可是發生得很快,轉眼之間唐時就已經拿出這一本書來了。
爲什麽會在這麽危險的時候掏出這一本書來?
唐時接下來的舉動,給了衆人答案。
“賦得古原草送别。”
話音一落,那書頁就像是有靈一般自動地翻卷開來,而後那寫着《賦得古原草送别》的一頁停下來,唐時修長的手指落在書頁上,輕輕将豎着的書頁,壓了下去,這是一首詩,或者說,這是半首詩。
書頁旁邊有一排黑點,之前那有兩枚的暗金色的圓點,此刻卻暗了一半下去,這東西似乎是根據自己體内靈力的多少而自動判斷唐時可以使用它多少次的。
有的術法,一次性就能将唐時體内的靈力抽空,如何可怕?
然而在尹吹雪的殺機之下,唐時不得不使用。
那劍,太利,那劍意,太逼人!
尹吹雪隻覺得自己背後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隻看唐時這架勢,他就有一種相當不妙的預感。
忽然之間,便想到了還在冰天雪地境的時候,吹雪樓的人還在那山下的時候,看到了冰極城之上的鬥法——唐時永遠是一個能夠給人驚訝的人,這是毋庸置疑的!
現在,尹吹雪不能讓唐時出手,他一出手,自己就隻有死路一條。
那種危機感,曾經幫助尹吹雪無數次逃出生天,所以這一次尹吹雪選擇相信自己的感覺,絕對——絕對不能讓唐時出手!
他的劍意還在形成之中,之前唐時并沒有猜錯,尹吹雪的确是一名劍修。
作爲吹雪樓的創派者,他有曾經臻至歸虛期的修爲,可是在剛剛進入渡劫期的時候就面臨了天劫,一瞬間失敗,被打入無限的輪回之中,前九世已經倒黴到了極點,這一世乃是最後一次重修的機會,可是哪裏想到會遇到唐時這麽個攪局的煞星。
他忽然開始後悔起來,劍冢割了一半給他也就好了,他幹什麽想不開要殺了這個人呢?
現在騎虎難下,隻能提前發動還沒有形成的劍意!
淩空而立的尹吹雪,那雪白的衣襟飄飛起來,雙袖招展,一通體紫色的長劍之上,劍刃上的那一點銀光像是被擴大了一般,像是星點,擴散了開來。
“昆侖斬!”
他身後那昆侖的虛影,伴随着他出劍的這個過程,無限的拔高了,像是一座不斷生長的山峰。
唐時此刻還看着那書頁之上的詩句,像是并沒有注意到這樣的危險。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白居易這一首詩,首句即點名原上草“離離”的生命之态,春草萋萋,覆蓋了整個原野,極目遠眺,全是一片蔥茏的綠,暖風輕拂,便已經是飄搖擺拂。
唐時似乎化身爲那無數原上草之中的一株,在原上,仰望蒼穹。
他的雙眼閉上,努力地去感悟意境,而同時,尹吹雪卻忽然撞進了一片離奇的空間之中。
尹吹雪挾裹着無邊的殺意,他帶着的乃是昆侖雪頂終年不化的積雪,是那昆侖劍劍刃頂端耀目的銀光,是雪,也是劍意。
然而眼前看到的這一切,卻像是要将他挾裹而來的無數冰雪都化盡一般。
入目所見,芳草萋萋,暖風拂面,他整個人似乎也要跟随這樣舒緩的感覺輕輕要動。
那一瞬的感覺,無疑極其美妙,也極其危險。
唐時的聲音,在尹吹雪的耳邊響起來,他看不到唐時,入目隻有那一片青青的草。
其實唐時便在他腳下看着他,一點也沒有聲息。
隻有他的聲音,整個天地之間,隻有他的聲音……
“……一歲,一枯榮……”
那是一種規則的力量,不是意境二字能夠概括,更可怕的是,這種規則無法改變。
唐時體内的靈力,瘋狂地順着他的手掌注入了整本蟲二寶鑒之中,于是遠處的衆人隻看到唐時手中那一本書銀光更勝,似乎要壓倒整個苦海無邊境裏翻湧沸騰的苦海,而實際上——之前苦海無邊境的一切,也跟着停止了。
枯,榮。
這兩個字,是之前阻擋唐時無法使用這一句詩的重要原因。
因爲它們的存在是現在的唐時還無法理解的。
他不過還處于囤積力量的築基期,還不到修心的時候,更不到領悟何爲“道”的時候。
這個時候,他使用的“一歲一枯榮”不過蟲二寶鑒賦予他的獨特能力罷了,這一招,不是唐時使出來的,而是蟲二寶鑒使出來的。
這一本書,像是有靈一般,便在他修長的手指觸到的時候,那兩個字,忽然之間交替地閃動起來,而後從紙上躍然而出,繞着唐時的右手飛行,同時他右手掌心卻有一種冰凍的感覺——那一支風月神筆,便在這個時候有了反應。
那羊毫小筆模樣的圖案微微一閃,“枯”“榮”二字便在唐時舌尖吐出這兩個字的字音的時候,悄然碎裂了,鮮豔的紅色字體,炸開了一團霧氣,而後在這一本書上輕輕地舞動。
“枯。”
尹吹雪眼底那醉人的綠,忽然就變成了那代表着凋謝的黃。
上一刻還随風輕舞的草葉,從天邊盡頭,一下黃了過來,似乎被誰的畫筆染過,一瞬間改變了顔色。原本那些挺拔的草葉,忽然之間憔悴萎靡,枯黃不已。
“野火燒不盡。”
燎原的火,忽然之間從遠方燒了過來,灼熱逼人,然而可怕的不是這樣的灼熱,而是灼熱之後帶給人的那種絕望。
他眼底那些原本已經枯黃的草葉,全部開始了掙紮,它們是生靈,也有生命,卻不願意被這樣的火光籠罩,将自己葬身于這一片灰燼之中。
所有的草葉,全都狂舞起來!
痛苦的,卻不僅僅是尹吹雪一人,唐時也覺得自己體内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燒灼一般。
他瞬間從《賦得古原草送别》那種迷人的境界之中出來了,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下一刻就再次身不由己地沉醉于那一種痛苦之中。
方才的唐時覺得自己是一株草,可是現在他知道,自己是個傻逼。
他當然是一株草了,被燎原的野火燒灼着的一株草。
尹吹雪已經被忽然起來的火困住了,那火仿佛是從他的心中燃起來,再也滅不掉。
野火燎原,烈焰可畏,瞬息間,無數的枯草就已經被燒毀殆盡。這是一種毀滅的瘋狂,這野火,似乎要将天地之間無數的東西,都燒成灰燼一般!
尹吹雪,便是在這一瞬間,敗了。
他靜靜地站立在虛空之中,衣袍獵獵舞動,隻不過眼底已經是一片灰燼的顔色。
身後那昆侖的峰影,還帶着天際投落的雲影,上面的雪,卻像是被什麽東西融化了。
冰雪漸漸地消減,下面有無盡的綠意爬了上來,然而在綠之後卻變成了枯黃,随後是一種瘋狂的紅!
昆侖之劍意,本該是冰冷的,聖潔的。
不該有離離的原上草,任何植物無法忍受它的冰寒,無法生存在它的山峰之上,昆侖,應當是一個冰霜美人,無法靠近。
更不該有任何枯黃的顔色,使她容顔憔悴。
火,乃是禁止之物,會毀壞她的精緻,冰雪都被融進了,那昆侖,便不是終年積雪的昆侖,更不是那萬年決定之上,一點亘古的劍光!
“噗”地吐出一口心血來,昆侖劍如遭雷擊,當中便有了一道可怕的裂痕,已經與昆侖劍滴血認主的心神頓時有了破綻,再也無法支撐起那驚人的劍意。
尹吹雪從方才那種意境之中醒悟過來,看向了唐時,卻看到了更加駭人的一幕。
此刻唐時的頭發眉毛似乎都要被燒焦了一般,皮膚裏卻滲出了血來,看上去極其慘烈!
尼瑪的,這個人到底是發動了什麽大殺招?
唐時現在已經痛苦得麻木了,麻痹的讓你叼,現在知道自己慘了吧?
這一首詩之中,這一句“一歲一枯榮”其實與後面的兩句之中在意思上有照應。一歲即一年,春生秋亡,乃爲枯榮。
野火燒之時,正是第二句“一歲一枯榮”之中的那個“枯”字所對應的,唐時找得無比準确,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意境傷敵一千,自損了八百。
他渾身上下都像是要被燒糊了一般,流出來的血像是流出來的油,唐時覺得下一刻将自己擺上飯桌也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整個人的腦子都要被燒壞了的那種感覺……
海水,終于又開始動了。
這一刻,是非看出唐時情況危急,隻覺得那人在半空裏面搖搖欲墜,眼看着下一刻就要掉進重新翻騰起來的海水裏,終究還是沒有克制住自己,擡手便是小自在天絕技“去煩惱指”打去。
無數的指印沒入了唐時的眉心,于是那已經模糊的意識,像是被注入了一道清流,身體之中湧動着的一些金色的靈氣,也跟着彙聚到一起,他緊閉着的眼,緩緩地睜開。
那一瞬間,他的瞳孔也是金色的,隻不過下一刻,又緩緩地閉了一下,再睜開的時候就恢複了以前的模樣。
唐時身上的疼痛,比之當日在最危急時刻使用“春風吹又生”的時候更爲劇烈,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已經有過相當可怕的痛感的記憶,所以這一次雖然覺得比上一次更痛,卻還能夠忍受,不至于龇牙咧嘴。
他身體之中的靈力,幾乎被這一招給抽空。
現在唐時覺得自己使用的不是那一句“一歲一枯榮”,而是由這一句聯系起來的整個半首詩。
在無比的疲憊之中,唐時雙唇一掀,便清晰地吐出來一個字——“榮!”
而後他腦海之中的那一片火海,終于緩緩地熄滅了,似乎過去了很長的時間,又像是隻是一眨眼,便隻有滿地的灰燼。
然而這火,終究是留有野草的根沒有燒盡,埋藏在地底,等待着來年春風的吹拂。
于是一句“春風吹又生”便這樣自然而然地出來了。
溫柔的風,撫過了唐時的臉頰,也撫過了他心中的那一片大地,唐時心中的荒原,再次芳草萋萋。
靈力,忽然之間像是被什麽吸引,瘋狂地湧入他的身體,像是那漫天生長的野草,經曆了一次衰敗,竟然更加頑強堅韌,爆發出不盡的生命力!
枯者,野火燒不盡;
榮者,春風吹又生!
那種充盈飽滿的感覺,讓唐時一雙眼驟然充滿了神采,方才使用出去的無盡的靈力,驟然回轉,便伴着這樣的充盈和飽滿,伴着這樣無盡的強大的感覺,在這一片即将爆發的苦海無邊之中——他擡手,翻出了之前被他收起來的那一枚“歸”字令!
麻痹的這個時候不走更待何時?
眼看着已經要把尹吹雪搞死,可是這個時候海水已經翻湧起來了,之前所有因爲他與尹吹雪打鬥而停滞的海水,全部重新開始了沸騰!
無數林立的水牆,接天一般,從海中抽離出來!
唐時簡直懷疑這地方瘋了,是有人将這一片海翻轉過來,所以才有這麽大的動靜。
然而已經無所謂了,戰也戰過了,打也打過了,爽也爽到了,更重要的是,東西已經搶到了!
唐時之前身上那淋漓的鮮血,一下被撲面而來的海水洗淨,第一波的浪已經到來了,唐時腳下運力,整個人沖天拔起,在無數的海浪即将到來的時候,沖向了高高的天際,而後那歸字令,無限地變大,一尺兩尺三尺,一丈兩丈三丈……
一十丈、二十丈、三十丈!
三十丈的一張巨大的令牌,便像是一片巨大的陰雲将所有讓人頭頂的天空籠罩,世界頓時黑暗。
在這一片黑暗之中,海水依舊翻湧,下一刻,這巨大的歸字令就已經被唐時拍到了海面上!
規模更大的巨浪揚起來,在歸字令的周圍爆開了一片片的水浪水牆——
唐時在這震耳欲聾的水浪聲響之中,揚聲喊道:“上船!”
他當先一個,落到了這巨大的令牌上頭,踩在那無限放大的古拙“歸”字上面,随後,是非聽到了聲音,也帶着衆人落在了這一令牌上面。
無邊苦海之中,海浪連潮,唐時繃着臉,一個手訣打出,卻道一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這本是佛家的一句偈語,如今在唐時這道門出身的人口中出現,卻沒有半分的違和,他那手訣之間甚至也有淡淡的不明顯的金光。
是非看了,隻不說話,雙手合十,站在旁邊。
死裏逃生的感覺,顯然相當難得。
即便這一群人身上濕透,轉眼用法力将這一身的水迹蒸幹,卻還心有餘悸。往日,他們是高高在上的修士,又不俗的靈力和術法,卻不想來這一趟小荒十八境,遇到無數奇詭之事,非三言兩語可道盡。
還都經曆了這樣的生死之局,一時感慨頗多,竟然沒人說話。
這歸字令,重點便在一個“歸”字上。
他們從苦海邊來,卻不知此刻走回頭路,歸去,是不是還能找到當初的邊際?
苦海無邊,回頭,即是岸。
唐時并沒有操縱這令牌化作的大船,這東西像是預先設置好了一樣,自己在按照一定的軌迹行進。
其實這一次的小荒十八境,最後一個境如果沒有這一枚令牌,将是死境。
苦海無邊,回頭哪裏又能夠找到岸呢?
興許小自在天這一班人,精通佛法,會找到岸,可别人就沒辦法了。
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這大船飛快地破浪前行着,很穩,也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而後船頭向着上面傾斜,竟然緩緩地脫離這一片無邊的藍色海洋,到了半空之中,并且越來越遠。
唐時俯視着他們腳下的海,入目的依舊是一片藍,當真是無邊無際,可是再隔得遠一些,就給人一種有些模糊而通透的感覺。
他們無限地遠了,想着外面沖去,回頭一望,卻見那一個小荒境當真是一顆行星,完全是蔚藍色的,看不到一點雜質,也沒有任何的島嶼和大陸,像是一顆通透的藍色琉璃珠,幹淨純粹,甚至連浪頭也看不見了。
小荒十八境,苦海無邊境,便是這樣看上去如此美麗的嗎?
唐時一瞬間想想起了很多,怔然許久。
他們還在繼續地遠離這一個小荒境,這一顆蔚藍色的玻璃珠。
唐時身邊的别人,并沒有看過之前回字形走廊那一副地圖,也不知道小荒十八境乃是環繞在靈樞大陸周圍的十八顆行星,此刻看到,震撼力可想而知。
離得更遠,就能夠看到更多。
他們看到了通體蔚藍的苦海無邊境,看到了銀裝素裹的冰天雪地境,看到了黃沙漫天的千溝萬壑境……
藍色的,白色的,黃色的,橙色的,綠色的……甚至是五顔六色的和透明的,乃至于黑色的……
小荒十八境,遠遠地看去,便像是十八顆漂亮的玻璃珠,散落在整個樞隐星的周圍,圍繞着那一片大陸轉動,漂亮極了。
這樣美妙而恢弘的場景,震懾人心,唐時的目光,久久沒能夠收回來。
天地宇宙,玄奧非常,他們回望,黑暗的視野之中,還有别的亮起來的星點,隻不過隔得太遠,看不清晰。
就在他們逐漸地看清了整個樞隐星以及周圍的小荒境,甚至看到巨大的靈樞大陸左邊的蓬萊仙島,右邊挨得很近的小自在天和天隼浮島的時候,之前還往外面沖的歸字令,似乎已經失去了那種神秘力量的控制,船頭開始緩緩地下沉,而後像是流星一樣**下去,外面有一層天然保護罩一樣的東西亮起來,随後他們便看到靈樞大陸,越來越近!
小自在天是海中的一片島嶼,最大的那一座,叫做三重小自在天,此刻是非的目光便移過去了,他身邊的印虛很興奮地跟衆人指:“這裏就是小自在天!”
外人眼中神秘的小自在天,便在這一刻,從他們的眼底劃過了,隻不過是從這上空一掠而過而已,
在這一刻,唐時轉過頭看向是非,是非眸光潋滟,就站在邊緣,用那種溫和而包容的目光注視着下面一片島嶼,還有那最高的一座——
小三重自在天。
右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座懸浮在海面上的島嶼,興許便是天隼浮島了吧?
衆人隻不過是這樣驚鴻一瞥,之後飛速地閃過去。
這一枚歸字令,砸在了東山與南山的交界處,一座山峰之上,隻将那山峰攔腰撞斷,所有人東倒西歪了一陣才站穩,一枚巨大的令牌就這樣卡住了,而後斷裂。
衆人下來,唐時回頭一看,也知道這歸字令就這樣廢了。
“唉,我們這也算是結束了,諸位告辭。”洛遠蒼最灑脫,轉身就走了。
正氣宗的人已經死光了,橫道劍宗還有三兩人,飛仙派有兩人,吹雪樓的那個尹吹雪不知道在苦海無邊境是個什麽情況,衆人都走完了。
是非這邊,三個小自在天的人都沒走,唐時看向他,是非卻合十問道:“不知唐時師弟日後有何打算?”
唐時接過話頭,也不由得微笑了一下,“日後的事,日後再說。”
其實早就有了打算了,隻不過現在不能說,身邊還站着兩個同門呢。
是非似乎知道他的顧慮,要走的時候說了一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青山綠水常流,就此别過。”唐時拱手,一派的雲淡風輕。經曆了這麽多,似乎要結束了,然後又有一個新的開始。
是非本來想說,有緣可到小自在天……不過終究還是沒說,打了個稽首,便轉身去了。
這周圍,綠水青山,背後是 被撞斷了的山峰,眼前卻是曲曲折折的路,曲曲折折,看不到盡頭。
唐時注視着是非的背影,那被風吹起來的袍角,有一種當初他站在天海山主峰那九十九級台階上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