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城牆外
算計出錯,可是唐時根本沒有鬧明白這忽然之間威力怎麽會這麽大,與自己預計的完全不一樣,這一路上估計沒什麽好果子吃了。可是唐時也知道,本來就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唐時自己作不作都是這回事。
隻是偶爾這麽一作戲,其實有時候不清楚,到底自己真性情如此,還是戲已如人生。
面對着衆人異樣的眼神,他隻是微微一笑,盡顯賤人本色。
秦溪一搭他肩膀,不知道爲什麽大笑起來。
周圍的幾個人都有些無語,也不知道唐時是裝傻還是真傻。
唐時早先就說了他自己的靈術是時靈時不靈,沒有想到一下子就靈驗了,讓所有人措手不及——最措手不及的自然是雪環了。
這姑娘哪裏想到所謂的水靈術竟然是直接制造出了一片大雨,讓她出盡了醜,現在躲過去之後,想必是在換衣服吧?
還不待他們這邊的人松口氣,從唐時方才帶來的震撼之中醒悟過來,就聽到方才已經走出去的雪環“啊”的尖叫聲。
“啊啊啊啊——有死人啊啊啊……”
衆人對望一眼,再顧不得唐時,直接沖向了雪環那邊。
雪環方才到了一個頗高的小土塬後面換衣服,豈料剛剛換好,就瞥見一旁的黃土忽然之間松動,變成了流沙,那黃沙流動起來,竟然露出了不知道深埋在黃土之下多少年的枯骨!
衆人趕到的時候,隻在這一片小土塬後面看到了露出沙面的幾根白骨。
其實這場景并不可怕,隻不過雪環是女子,難免膽小一些,更何況畢竟是在小荒十八境之中,還是這樣詭異的千溝萬壑境。
下面的兩個小荒境未必比現在這個更加正常,但在他們所遇到過的事情當中,已經沒有别的能夠相比了。
“隻是幾根白骨而已吧。”
蔣繼然走上前去,長劍一挑,将那幾根白骨翻了出來,也沒發生什麽異樣。
小自在天這邊幾名和尚又開始念經,聽得唐時腦袋大,這群和尚就是悲天憫人,這人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還能超度嗎?這個時候念往生咒,似乎也不起作用吧?
是非垂下眼簾,“小荒十八境乃是上古修真界之遺留,這屍骨,若非上古修士,便是與我們一樣的身份。”
一樣的身份的意思是,都是進入小荒十八境的探索者。
——現在這個人死了。
不管他是上古修士,還是他們的同行,現在都已經躺在了這裏,甚至一副屍骨都湊不齊。
這樣想起來未免有些凄涼,更可怕的是,此人若跟他們是一樣的身份,怎麽會死在這裏的?
一種危機感,忽然就讓所有人沉默了。
蔣繼然站在那一堆枯骨旁邊,低頭看了一眼,竟然再次伸手出去,往沙裏攪了攪。原本他隻是随手找找,沒有想到下面竟然真的還有東西。
整個沙面都是流動的,他的劍落下去的時候像是感覺到有人在推一般。
隻不過他逆着這力量,将劍轉過來,隻這麽輕輕一撥,就感覺劍鞘撞到了什麽東西。
蔣繼然心中一驚,臉上的神情也跟着變化,随後長劍一挑,體内靈氣灌注于劍上,竟然憑空生出一股氣浪來,挾裹着沙子四下翻騰飛卷出去,風吹沙走,露出來的竟然是一片白骨!
那是真正的一整片,有的掩蓋在黃沙下,有的卻完全露了出來,有的斜斜插在沙裏,有的完全平躺着,這裏就像是古代殉葬時候的殉葬坑,隻不過裏面躺着的都是人。
粗略地一看,這裏最起碼有十三個人的屍骨——因爲能夠看到十三個人的頭顱。
不過還有更多的,應該埋在沙下面。
唐時隻一看,就已經沉了臉色,說了一句話:“這麽大規模的死亡,會是我們的同行嗎?”
如果不是,那麽到底是什麽事情導緻了這麽多上古修士的死亡?
如果是,那麽問題也是一樣的——這小荒境之中到底有什麽可怕的東西,能夠讓這麽多的人死在這裏?
或者……
唐時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如果這隻是一個固定的堆積屍體的地方呢?”
衆人:“……”你他媽腦洞可以開得再大一點嗎?
唐時的這種推測其實更可怕,如果這是一個固定的存放屍體的地方的話……
衆人齊齊打了個寒戰,頓時暗恨唐時這厮一無是處,隻會吓唬人。
其實唐時相當純潔,跟死人打交道根本無壓力。
在他看來,滿腹算計的活人比不會動的死人可怕太多了。
當下唐時竟然走了過去,提着“白毛浮綠水”的輕身術,直接蹲在了那坑邊,撿了一根骨頭,往下面的沙裏攪了攪,竟然又翻出不少來。
這動作着實讓人毛骨悚然,便是那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印空也打了個寒戰,是非看着唐時,盯着他的動作,撥動念珠,嘴裏喃喃着什麽。
唐時這個時候很想回頭說一句:别念了,人沒死還有魂魄的話你念了就是錯;連魂魄都消散了,就更沒有念的必要了,能把死的念活嗎?
無非是覺得是非多事罷了。
現在對這屍骨不敬的人又不是他,而是唐時,他在他背後念,這感覺就像是在代他忏悔一般。
唐時心一橫,直接擡手一個風訣,夜來風雨聲,風!
狂風吹開黃沙,下面一層層的白骨全部露了出來,當真是一層叠一層,說不準還真的讓唐時給猜中了——堆積屍體的地方。
唐時這人到底是個什麽嘴巴啊……
衆人狂汗。
是非抿唇不語,撥動之中的念珠忽然停頓了一下。
他身後三人連忙合十道:“罪過,罪過……”
齊雨田看唐時還在哪兒蹲着,頓時覺得瘆的慌,忙叫道:“唐時師弟,你還是先上來吧,下面怕是不怎麽安全。”
唐時覺得也是這個道理,就直接上來了。
經過雪環身邊的時候,才看到這女的已經吓白了一張臉,就差沒哭出來了。
看到唐時走過去,雪環像是忽然之間想起了什麽,“都是你!要不是你惹出這些事情來我會看到這些東西嗎?!你就是來搗亂的!”
這帽子扣得漂亮,這世界都要爲雪環小姐的無恥而喝彩了。
唐時簡直無法跟這姑娘理論了,甚至不忍心問她是不是腦子沒長好,跟智障說話的時候,必須顧及到智障的心情。
他歎口氣,走到一邊,假裝自己也是個死人,不說話了,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
蔣繼然看了他一眼,道:“現在我們……”
天色已晚,現在怕是不能繼續往前走了,可是要他們在距離這麽多屍體很近的地方過一夜,又覺得這心裏膈應着,倒讓人爲難了起來。
這個時候,是非擡眼看向那黃土城的方向,走了一天之後,那城郭的輪廓已經清晰了不少,應當不是什麽幻象,隻不過——背後的風聲忽然重了。
他轉過頭,看向了他們的身後,忽然道:“怕是今夜要趕路了。”
因爲,風暴來了。
現在諸人已經發現了一個基本的規律,上午是最安全的時候,什麽也不會發生,下午的時候會出現流沙,到了晚上——到底會出現什麽,誰也說不準。
那些蠍子已經被是非收拾了,如果再冒出什麽别的可怕東西來,那隻能說是他們太倒黴。
可是現在,衆人随着是非看向身後。
隻看到一道朦胧模糊的黃線,從地平線上起來,緩緩地向着他們這邊推進。
“這是……沙暴……”秦溪的聲音有些顫抖,他鎮定了心神,接着方才是非的話道,“的确要趕路了,要是被這東西追上來,我們也就跟下面這些屍骨一樣了。”
沙暴——原本應該是沙漠之中最恐怖的一種存在,它若是下午時候出現在千溝萬壑境之中,衆人并不會覺得奇怪,可若是這晚上出現,就顯得詭異又離奇了。
忽然來的變故已經讓雪環等人完全忘記了之前唐時的那一手戲弄。
此刻,衆人聚集在一起加快了腳步,往前面走去。
唐時想到那一堆白骨,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瞧見那枯瘦的印相和尚最後合十爲禮,又朝着那坑中的屍骨一拜,這才轉身過來,與衆人走到一起。
這印相和善,也是個心善的、
在這茫茫的小荒境之中,到處都是黃土塵埃,隻有前面那黃土城似乎才是他們應該去的地方,隻不過——他們也都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忽然出現這樣的一座城,必然不簡單,隻不過現在就是龍潭虎穴也隻有去闖一闖了。
唐時心底明鏡一樣,回頭就看了那沙暴一眼,已經落到了後面。
因爲相互之間有戒備,所以這一行人之間并沒有考得很近,唐時在後面,不巧的是,秦溪也在後面。
“唐師弟方才那一手,很漂亮,隻不過我倒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一級靈術竟然都這麽厲害了。”秦溪笑眯眯的,總是讓唐時想起狐狸來。
想到自己跟這人之間的幾次接觸,這秦溪都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唐時警惕了起來,隻道:“這個我倒是不清楚,不過師兄如果感興趣的話,出了小荒境我就給師兄看看吧是在術堂選的。”
他是在賭,賭秦溪不會對術堂的東西感興趣。
果然,唐時表現得那麽坦蕩,又主動說将這靈術給他——秦溪也算是天海山之中天賦出衆之人,隻要在小荒境得到兩件寶貝回去之後就青雲直上了,怕是一點也不稀罕唐時的這一點東西的。當下他笑了笑,“這倒不必,倒是師兄我冒昧了,這事情本來就不該問。”
你知道不該問,剛才還問——要說秦溪不知道,唐時才不相信。
隻不過,人家已經這樣說了,唐時再指出他是裝的,這就更是傻逼了。
所以唐時隻是笑笑就揭過去了。
一路往前,背後的風沙越緊,他們已經在這小荒境之中停留大約兩天,竟然還沒有走出這地方,之前是非說——不管走哪個方向,最後都會會合到一起。
唐時完全不明白這當中的原理,可是根據他們走的路程來看,千溝萬壑這個小荒境還是相當大的。
沙暴的推移速度很快,可是衆人也不慢,堪堪在沙暴來臨之前接近了那黃土城。
隻不過,走近了看,衆人才發現,這根本不是真正的黃土城——隻不過是被黃土覆蓋了外表的城池。
唐時無法想象這一座城伫立在這裏,經曆了多少年的滄桑變幻,被無數次沙暴侵襲碾壓而過,最後積澱成了現在這樣。
蔣繼然道:“沙暴将至,我們是進去,還是——”
他話說到一半,便看到雪環已經向着那城門口跑過去,攔她都來不及。
雪環驚喜地揮舞着自己的手臂,“看啊,裏面有泉水!”
這姑娘已經被沒有水的世界給逼瘋了,現在最想看到的就是水,一看到眼前的景象就撲了過去、
可是事實上,哪裏有什麽水?衆人都沒有看到!
因爲雪環的情況發生得太過突然,一下子就失常了,衆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便眼睜睜地看着雪環向着前面的城門口一頭撞去。
距離雪環最近的乃是印虛小和尚,不過他畢竟年紀不大,看着這場景有些呆滞,在印虛身邊的印相見狀直接伸手去拉雪環,豈料這個時候的雪環力氣竟然小心,印相拉她不住。
更可怕的事情,就在這一刹那發生了,雪環前腳剛剛落地,後腳那原本堅硬的黃土就變成了流沙!還是比之前更加軟爛如泥的流沙!
隻這一瞬間,雪環就已經陷進去一半了,這個時候她似乎才驚醒過來,一下就看清眼前的景象了——隻有黃土城,那終年的土和泥,一座蒼老的城門,哪裏有什麽泉水和青山綠樹?當即雪環就尖叫了一聲,“啊啊——”
印相想要救人,那瘦竹竿一樣的身體裏竟然爆出了一股大力,便要将雪環拉起來。
沒有想到的是,雪環驚慌之下,感覺到有人在拉扯自己,回頭一看,竟然是小自在天的和尚,也不知道爲什麽心中一狠,手部用力,反抓住印相将他往下一拉,自己卻借力而上,一下從流沙之中掙脫出來。
這樣的巨變,隻是在電光火石之間,此刻——唐時才想要祭出“白毛浮綠水”,是非方才甩出自己手中的念珠,别的人卻還在看着,便眼睜睜看着原本救人的印相成了需要被救的那一個。
方才雪環用力如何之猛?隻這一刹那,便已經看到印相陷入了流沙裏,那無窮無盡的沙粒一下将他掩埋住,連着腦袋一起消失在了這黃土城的城門前面。
唐時隻覺得心中一冷,看向還安然站在一邊的雪環。
雪環則是抱住自己的手臂,雙腳離地懸浮在半空之中,她驚駭地看着印相消失的地方,搖着自己的頭:“我……我不是故意的……”
印虛嘴唇都白了,看到自己的師兄消失在自己的面前,便大喊了一聲:“印相師兄——”
印空立刻跳過去,整個地面卻已經恢複了之前的堅硬,仿佛之前出現的流沙隻是一個專門爲了坑人的陷阱!
那印虛看着高高瘦瘦,很有一種苦行僧的感覺,唐時對這和尚的印象還算不錯,便施出去一個“風訣”,卻不想那地面果然還是堅硬如鐵,他皺了沒有,暗罵了一聲見鬼。
蔣繼然等人站在一邊,沒有一點反應,隻是嘴上說道:“印相師兄怕是要兇多吉少了。”
唐時一下回過頭去看他,隻看到蔣繼然一臉的平靜,甚或是麻木,似乎别人的死活根本與他無關。
是啊,别人的死活,跟他有什麽關系呢。
也準備救人的唐時,忽然就停住了,他方才想要救人的舉動,甚至不是救印虛,而是救雪環——那一個“白毛浮綠水”已經就在唇邊了,差一點便要吐出來。
修真界本來就是殘酷的,他人死活跟他唐時又有什麽關系?
可是救人真是一種習慣性的事情,在他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便覺得心冷。
沒有人對小自在天的人施以援手,但小自在天還有一個人,他叫是非。
那一串念珠,沒有絲毫猶豫地打出去,頓時便聽得一聲巨響,整片地面都裂開了。
流沙與硬土地之間到底是怎麽轉化的,沒有人知道,同樣的,是非也不知道,可是爲了救人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隻能用一種相當暴力的手段來進行這種救援。
說到底,他們現在隻不過是修士,還不是真正的仙人,沒有辦法在地底下生活,也還需要一定的呼吸,短時間之内,印相也許不會有事,可是時間一長就說不定了。
然而,是非那一串念珠,像是一把刀一樣劈開了地面,然而這一片地面并沒有重新變成流沙——它還是那一片堅硬的地面,隻是整塊地裂開了……
這場景,俨然地獄!
衆人心中驚駭,想不到是非隻這念珠甩出來一擊,就已經使整個地面崩裂,這人的修爲到底是如何深不可測?
地面震動,唐時等人站立不穩,搖晃了一下。
隻不過,别人隻顧着自己,唐時的目光卻随着是非而動。
這玉面僧人臉上的慈悲之色,似乎在這一瞬間褪光了,嘴唇微微下拉,有幾分凝重,溫潤的雙眸之中帶着些微的冷光,便瞧見他右手食指瞬間化爲玉色,差點連兩隻瞳仁也跟着變得瑩綠,隔空一指戳向已經裂開的地面,他像是能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東西。
整個地底一片金石之聲,像是那指力撞到了别的什麽東西上,整個地面又是一陣顫抖。
秦溪脫口而出道:“一指禅!”
小自在天的靈術精妙無比,隻這一指頭,便可以稱作是“第一指”了,可隔空傷人,需要有深厚的鐵指禅爲基礎。
唐時隻聽說過這靈術,卻不知道這東西的深淺,秦溪也沒時間爲唐時解釋,他隻是緊盯着是非的動作,像是想從中看出點什麽來。
現在的情況,已經是衆人無法插手的了,他們的實力完全無法與是非相比,上去了也是拖油瓶,更何況——這裏根本沒人想要上去救人。
獨善其身,明哲保身。
——從一開始,這些人就是比唐時要清醒很多的。
而清醒的他們,也讓唐時深刻地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殘酷。
在你落難的時候,不落井下石就已經是萬幸,旁人袖手旁觀你反倒應該感謝了。
不過唐時忽然很好奇,若是印相并非小自在天之人,是非會不會花這樣大的力氣去救人?
隻不過,想到方才印相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救雪環,最後卻被雪環反拉了一把,進了流沙坑中……
他看向雪環,雪環還抱着自己的肩膀瑟瑟發抖,似乎沒有從方才的變故之中回過神來。
可是在那樣危險的情況下,她都能直接拉一把印相,讓印相成爲她出流沙坑的踏闆,現在卻是一副無神模樣——虛僞?或者是真的下意識的舉動?
人之初,性本惡。
唐時心底念了一句,看向場中。
是非口中念誦了一句咒語,緊接着便看到地下金光大盛,嘩啦啦的鎖鏈的聲音在衆人的腳下響起來。
之前被是非的念珠打出來的地縫,長約十丈,寬有一丈,現在竟然像是被什麽拉着,繼續往兩邊打開一樣,這種裂縫開始拉伸,像是一條綢帶一樣,繼續……
唐時隻覺得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有一種無端不祥的征兆——因爲他已經看到了,距離那地縫最近的是非的表情。
印空與印虛都在距離是非比較近的地方,大約從他們的角度也能夠看到地縫下面的情形,兩個人臉色都白了一下,年紀比較小的印虛甚至抖了一下,便是印空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而是非,雖然表面上還很平靜,那念珠像是有靈性一樣重新飛回他手中,他手指歸攏的時候,卻輕輕顫抖了一下,似乎内心也是顫動的。他看着下面的場景,不忍地閉了一下眼,而後無聲歎息,卻擡起手來,五指張開,掌心向下,對着那已經裂開的地縫,接着緩緩收攏。
衆人隻覺得眼前一花,便有無數的光芒從他手中飛射而出,卻落到了那地縫之中,隻一轉眼,所有人便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之前那地縫,周圍盡是堅硬的黃土,怎麽也無法重新化作流沙,現在卻像是被什麽席卷而過一般,一點一點,變得柔軟起來,卻不複之前的殺機四伏。
這一次的流沙,甚至可以說是帶着溫柔的,那種綿軟的感覺,甚至讓人感覺心神甯靜,脫去了之前流沙的那種詭異和冰冷,充滿了大道至上的平和。
隻不過,在下面的流沙全部散開之後,所有人便看到了下面的場景。
原本的地縫因爲泥土全部化作流沙,棱角軟化,所有的一切都開始坍塌,将下面的情景露出來——這一幕,無端熟悉。
所有人都安靜了,沒有一句話。
沙暴已經逼近,甚至已經有黃沙從他們的身側過去 ,打在城牆上,便聽到一陣細密的聲響。風聲呼嘯,帶着肅殺之意。
而坑中的景象,卻是讓人膽寒。
唐時隻覺得一股涼氣從他的腳下蹿起來,瞬間冰凍全身。
坑底躺着的,一具白骨,森然的白骨,完整的頭骨、軀架、腳骨……
那屍骨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手腕上還纏着一串,就那樣保持着一種站立掙紮的姿勢,伸着自己的右手向着天,這昏暗的,看不到光的天……
印空頓時就跪下來長嚎了一聲,悲痛欲絕。
别人興許不能确認這就是小自在天僧人的屍骨,但他們是何等熟悉?那兩串佛珠乃是門内獨一無二的靜心珠,他們又豈會看不出來?
印虛呆愣愣地看着,說不出話來。
風吹過了是非月白色的僧袍,留下滿地的寂靜。
他緩緩地往前走了一步,緩緩地閉上眼,沉沉宣一聲佛号,卻打了個稽首。
那流沙失去了是非掌力的控制,重新凝固起來,卻是一個大大的坑,坑底的印相的屍骨,雕像一樣。
“啊——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
這場面,便是正常有膽氣的男人們看了都覺得吓人,更何況是雪環呢?雪環本來就是個膽子小的,之前邪念一起害了印相,現在看到印相的屍骨,如此猙獰可怖,便讓她心神巨震了,她接連退了好幾步,抱住自己的頭就叫喊了起來。
秦溪與唐時幾乎是同時一皺眉頭,還不及阻止雪環,便看到是非眉頭一皺,而之前痛苦地跪在地上哀嚎的印空和尚,将那月牙鏟往地上一拄,便聽得一聲震動,他端着月牙鏟便要沖上來:“你這心腸歹毒之人,竟也配——”
“印空!”
眼見着印空的月牙鏟就要落到雪環的身上,而雪環手中的劍已經丢掉,現在根本手足無措,隻要印空月牙鏟一落到她頭上,當即就是血濺五步的下場!
——是非說話了。
他眼底的冷意一閃而過,最後卻輕輕歎了一口氣,“人死不能複生,印空、印虛,随我爲印相超度。其餘諸位施主,沙暴将至,我小自在天之事便不勞煩諸位,還請諸位進城自行躲避沙暴,考城牆五丈内應當無虞,各位好自珍重。”
沙暴已經快到面前,唐時幾乎看不清自己身邊站着的人,卻還能看到是非盤坐在那坑邊的身影。
印空和尚的月牙鏟,終于緩緩地收了起來,他咬着牙,腮幫子鼓起來,兩隻眼珠子裏充滿了血色,一點也沒有佛修的平和包容模樣,反倒像是魔修。
印空本是小自在天武僧,後來才成爲内門弟子,心性修煉不到家,所以才有現在的情況。
不過這也是真性情,唐時在看到他收起月牙鏟的時候,心底松了一口氣,可又覺得什麽東西丢掉了。
有一種很奇怪的不協調的感覺,讓他将目光轉向了是非,然而是非是側對着他們所有人的,看不清臉上的表情,隻覺得一派黯然的沉靜。
三名僧人品字型排列下來,雙手合十,嘴唇翕動,閉目念着超度往生咒,佛珠緩緩撥動起來,在這樣肅殺的環境之中,頓時隻聞梵音之響,盡管下面那印相死時的慘狀依舊可怖,卻已經不複之前的震撼了。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小自在天本來是實力最強的一方,現在竟然是最先出現死亡的,讓人有些反應不過來。所有人下意識地看了雪環一眼,最後還是蔣繼然咳嗽了一聲,道:“既然是非法師都這樣說了,我們便先進去避一避吧。”
說着,他自己最先走進去了,不過步步小心,唯恐像方才雪環和印相一樣。
不過之前是非已經很明确地讓他們進去了,就證明他認定這裏沒有危險——的确沒有危險。
唐時跟着衆人進去了,雪環走在最中間,環抱着自己的肩膀,還是一臉的驚恐。
如果說之前唐時對雪環隻是那種可有可無的厭惡的話,現在便已經是一種完全的輕蔑了。
唐時是個小人不錯,但小人也有小人之道——算計小人,以小人手段;算計君子,卻要以君子之道。
雪環算計印相,修真界這種事屢見不鮮,說實話,就算是一時反感,唐時也不會多說什麽,反正你算計來我算計去,從來沒個停歇的時候,可是他惡心的是——算計了還一副自己很無辜的模樣。
他們進去了之後,并不敢走太遠,隻是坐在牆根下,靠着城門口的地方,感受着沙暴的威力。
這黃土城在半刻之後就已經被無數的沙塵籠罩了,天色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再加上沙塵的覆蓋,當真是伸手不見五指。
城裏的建築似乎跟普通的建築差不多,能夠隐隐約約看到街道和房屋,不過因爲現在沙暴的到來,都掩藏在沙塵之中,看不清楚。
沒有人說話,興許都覺得外面那一幕過于慘烈。
唐時想起之前在小土塬後面的那個坑,坑底埋着許許多多人的屍體。
那一層層堆積在那裏的屍骨,之前唐時猜測說是專門用來堆放屍骨的地方——現在想來,爲什麽不可能真的是來探索的人都死在那個位置了呢?
那小土塬……不就像是一堵城牆嗎?
方才那印相,掉進去,再出來,不過是幾息的時間,聽到下面有奇怪的鐵索聲響了一陣,是非再開了那地縫的時候,印相就已經從一個活人變成了枯骨。
下面到底有什麽?
又是什麽導緻了這土地的變化?
之前那鐵索聲是什麽?
是非又是在與什麽鬥法?
……
一切的一切,都不清楚。
這還隻是第一個小荒境,千溝萬壑。
當真是千溝萬壑,唐時腦子裏是千頭萬緒理不清楚,當下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耳邊風聲呼嘯,還有狂風卷着黃沙砸在背後城牆上的聲音。
不過在此期間,不斷有梵唱從城外那大坑邊傳來,很奇異地消減着衆人心底的不安。
唐時一擡頭,便聽到風聲大了,之後便看到了隐隐約約的金光從城門外傳來。
他們探出頭去一看,便瞧見從是非手中飛出一道金光,向着那坑底下飛了過去,一圈光暈從三名僧人的身上散發出來,成爲了一個光照,籠罩了方圓十丈。
風很大,卷着的沙迎面過來幾乎刮傷人的皮膚,此刻卻無法靠近他們分毫。
吟唱的聲音漸漸地低下去,卻沒有消失,唐時他們看了一會兒,便收回了目光。
他伸出手去,想了想,小聚靈手一翻,卻是将靈氣聚集在自己的手掌周圍,形成了一層保護,這才去觸摸外面那黃土色的城牆。
外面首先簌簌掉下來一層灰,緊接着卻像是被泥漿糊住了。
秦溪方才還在一旁看着雪環,雪環似乎已經有些神志不清,抱着自己的腿坐在一邊,喃喃自語,也聽不清她在說什麽,秦溪略有些頭疼,這個時候一轉頭,卻看到唐時又在研究那牆,他忍不住打趣道:“唐師弟,之前你那手是摸過下面的流沙的,印相師父去了,你卻還好好的,運氣倒是極好,不過你要是從那牆裏摳出些什麽來……可就不好了。”
秦溪話音剛落,唐時卻手腕上一用力,直接将牆上那厚厚的泥漿凝成的泥闆摳下來,接着就愣住了。
秦溪在他背後,沒看到唐時面前的景象,還笑問道:“該不是真的摳出什麽來了吧?”
太久沒出來刷存在感的齊雨田也笑,“指不定真的摳出什麽來了?”
然而唐時傻傻地站在那牆面前,一動不動,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場面——蔣繼然隻覺得不對,直接上去将唐時拉開,但是在看到那牆的場面的時候,卻忽然愣愣地喃喃了一聲:“靈晶……靈晶的碎片!天啊……”
他剛剛叫喊完,聽到“靈晶”兩個字的其他人頓時湧上來,魏園甚至直接一腳将手中還拿着泥闆的唐時踹開,“滾開,莫擋路!”
唐時喉嚨裏憋了一口血,忍住了沒出聲,前面的人已經瘋了一樣開始去敲泥闆,将整面牆清理出來。
蔣繼然手中抓着一片小小的像是琉璃碎片一樣的東西,大笑起來,“靈晶,是靈晶的碎片啊!靈晶,哈哈哈哈……”
陸陸續續也有别人在牆面上發現了靈晶,幾乎一人得到了一小片,隻有還縮在一邊的雪環瞪着眼睛看着城牆外面,沒有什麽動作——當然,唐時早已經白排擠出了瓜分的圈子,這事兒跟他無關。
靈晶乃是靈石的進化版,修真界的靈石有三個等級,兌換比例都是一百,其實在下等靈石、中等靈石、上等靈石之外,還有一種非常珍貴的存在——這便是靈晶。
理論上,靈晶跟上等靈石的兌換比例也是一百,可是靈晶太過珍貴,有價無市,市面上根本沒有賣的地方。
現在來小荒境的大多都是門派之中比較受重視的弟子,可是他們最多也就是使用中等靈石修煉,好的也許見到過上等靈石,但沒有機會使用,更不要提靈晶了——這可是傳說之中的存在!
靈晶之中的靈力相當純粹,即便隻是一個碎片,便已經足夠他們吸收很久了。
當下所有人都像是紅眼病犯了一樣将這的附近的城牆給摸了一遍,但什麽也沒有了。
趁着他們轉過身去的時候,唐時狠狠地喘了一口氣,卻謹慎地控制着自己的動手,伸手用力一搓,他手中那一塊泥闆就已經裂開,同時有一個鹌鹑蛋大小的硬質晶狀物落入了他的手中,他手指一夾,再一甩,這東西就已經鑽進了他的袖中,消失不見了影子。
前面怎麽也沒有找到更多靈晶的蔣繼然,這個時候忽然想到方才唐時還摳走了一塊泥闆,回來就直接從唐時的手中将那泥闆奪來,細細地用手碾過去了,又在裏面發現了一片靈晶碎片,這才滿意地放下了。
他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向面露不甘的唐時,道:“你看什麽?莫不是以爲還真有你的份兒?”
唐時握緊拳頭,嘴唇緊抿着,似乎是忍了很久,最終埋下頭,像是終于屈服了一般:“蔣師兄說的是。”
蔣繼然終于滿意了,他一個人收獲了兩片靈晶,這小荒境之中真是好東西多!
衆人多多少少也有收獲,隻有唐時似乎是最慘的那一個。
隻可惜,他們看唐時是逗比,唐時看他們是傻逼。
早在摳開泥闆的那一瞬間唐時就發現他手中的那泥闆裏有東西了,隻不過他沒有聲張,反而是裝作一臉震撼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牆,别人的目光轉過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唐時盯着的牆。這群人根本沒把唐時放在眼底,肯定會把他甩開,這個時候他再借機拿着泥闆走,之後順手摳走泥闆裏面的東西——
所以啊,拿到碎片就高興成那樣真是……矬爆了好麽?
老子拿到了一整顆靈晶,有種來打老子啊,打老子啊,打老子啊,傻逼!
——唐時心裏得意極了,臉上還是一副受欺負的樣子,要多逗有多逗。
他們這邊安靜下來之後,外面的金光也漸漸地收了,是非攜了臉上還未消去悲戚的印虛與印空走過來,唐時一看,他們背後那大坑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消失了,沙暴的威力卻更大了,僧人們的衣袍都沾染了灰塵,看上去有些髒兮兮地。
是非走過來,竟然是先看了抱着自己躲在一邊的雪環一眼,雪環尖叫了一聲,“不是我——”
接着,她轉過臉,抱住自己的頭,似乎不敢看是非。
可是,在她扭頭的一瞬間,卻已經悄悄握緊了手中寶劍的劍柄。
蔣繼然上前微笑道:“不知印相師兄的遺骸……”
是非合十颔首道:“不勞蔣師弟費心,收拾停當,要繼續趕路了,城牆外面的陣法已經被我與印虛、印空二位師弟破掉,無法抵禦沙暴,隻能繼續往前了。”
唐時的目光,還未從雪環的身上轉開,便瞧見了有趣的一幕:雪環握着劍的手悄悄地松開了,眼神卻微微閃爍了一下……
忽然想起來,最開始在小土塬後面發現屍骨的,正是這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