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醉扶歸
三重天的正殿門是虛掩着的,唐時上了台階,手掌按上去,已經看見裏面黑漆漆的一片。
是非背對着門,盤坐在佛堂上,前面供着香案,諸天佛像列在這大殿之中,既給人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又讓人覺得擁擠。
前面香爐裏插着線香,星火将盡,落下幾點慘白的香灰。
“進來吧。”他說。
唐時推門,吱呀地一聲,在這忽然寂靜的漫漫長夜之中格外有一種令人心酸的悠長。
這大殿裏沒有了當年煉獄一樣可怖的場景,變成最普通的佛堂。
他走進來,大殿門又自動緩緩地合上了,這一回,悄然無聲。
整個殿中,黑暗得隻能看見是非前面那一炷香的亮度。
殿内,罕見地沒有點燈。
伸手不見五指,憑借着精神的感知,知道一個模糊的影子,是非就在前面。
唐時渾無一點對佛門的尊敬,腳步頓了一下,便向前走了兩步,道:“怎麽不點燈?”
從是非身邊經過,便到了香案前面,沒有燈盞,不過在殿中兩邊的圓柱旁邊,卻發現了燈台。唐時走了過去,伸手便想要點燈。
是非隻在黑暗之中道:“心中有燈,何必再點?”
一句話,讓唐時的動作都停住了。
他唇邊剛剛彎出來的弧度,又平直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你心中有燈火,不懼怕這世界萬千黑暗,而我心中不曾有燈,亦不曾有光明,所以我需要一盞燈——這樣?”
是非并不是那個意思,他開口想要反駁,可想想衍生出來,未必不是這個意思。
是非點燈,不是爲了照亮自己,而是照這衆生芸芸。
至于唐時,心中從不曾有燈,何來照亮一說?
荒謬絕倫……
唐時手指搭在那普通的青銅燈盞上,緩緩地收回,也不走過去,隻站在那殿中圓柱旁邊,黑暗裏看不清身形,隻道:“我閉關十年,你在爛柯門内出現過數次,可我出關之後兩年,卻沒了你影蹤,想來是小自在天之事太忙?”
不過很普通的一句話,可唐時問出來之後,竟然覺得還好這周圍是一片黑暗。
他輕輕地轉了身,黑暗裏有意料摩挲的聲音,能聽出動靜來。
是非道:“你早知我有十二年之期,又何必多問?”
“你小自在天也真是有待客之道,我……”
我從重要無比的渡劫大會上跑來看你,卻吃個閉門羹。
唐時手指指尖冒出一點明黃的火焰,米粒大小,似乎想要點燈,不過轉眼又熄滅了。他身影在這一瞬的明亮之中,隻閃了一下,又融入黑暗之中。
“我想知道,蒼山秘洞之中,到底寫了什麽。”
是非十二年之期,他明白。
也就是當初他去看過的,那無數的石柱,沉淵之中的星火……
唐時手指握緊,這些年并沒有再刻意去理會什麽極情道無情道,該冷靜理智的時候就冷靜理智,倒也沒什麽大礙。可是現在,他覺得無情道其實還是個好東西。
至少,興許現在能讓他的語氣,顯得更自然。
蒼山秘洞之中的古怪文字,全部是上古時期的,唐時翻遍自己手中所能得到的所有古籍,都沒有一字一句的記載。
可是是非知道這一切,便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情。
既然這和尚也要循着自己先輩們的路去,唐時也不想攔,他就……弄明白自己想要明白的一些東西好了。
隻是是非道:“都會明白的,不過遲早。”
可現在他不想說。
唐時開始走動,從圓柱邊繞了回來,腳步聲很輕,到是非的身後去,一步一步走動着。
“在四方台會之時,我曾有過一次重傷,你提到了一句執棋人。跟我說過那石壁之上的内容,可是我細細想來,卻句句都是虛言,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内容。前一陣,我帶人殺入天魔天角,在石宮後山腹之中,發現了一面與青鳥仙宮殿門處懸鏡相同的圓鏡。”
“當時那圓鏡說‘算來算去,赢得還是吾。這一局……’,想必這便是你說的‘局’,鏡中之人或者是别的什麽東西,比如……星主,便是執棋人。可在我看到的圓鏡之中,有一聲音,爲女。”
之前那聲音是男,後面是女,卻有一樣的圓鏡。
唐時繼續道:“不管這是不是同一個人,我隻說鏡中人,她言:‘汝當困亡于己’,我說……”
聲音忽然頓住,一直垂着眼的是非,也忽然之間擡了眼。
隻是唐時似乎覺得自己說錯話了,頓住腳步,停了一下,才道:“杜霜天便是靠着這一面鏡子,才能躲避天劫,甚至修煉無情魔道。他僞裝成普通人,潛入了洗墨閣,後來更滅我師門,火焚招搖山。要緊的一點是,他毀了祠堂,也毀去祠堂之中所有的名牌。”
到此爲止,唐時一直在叙述自己遇到的事情,把之前的蛛絲馬迹一一的擺出來。
可是是非聽着,那種手指指尖都跟着發冷的感覺就出來了。
是非甚至能在這一片黑暗之中想象到唐時的表情,眼中一片平靜和睿智,又有精光掠過,滿含着推衍,仿佛胸有成竹,又運籌帷幄,把天下大事盡皆裝入胸中,一步一步從容不迫,将這一個局,逐漸地抽絲剝繭,得出他想要的得到。
正如那石壁上刻着的話,布了一個局,再破掉,于是萬千煩惱迎刃而解。
所有的線索,都像是圓珠一樣,串聯了起來。
唐時的聲音,像是水裏浮動着的暗光,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恍惚感。
“六十甲子之前,枯葉禅師将殷姜封印于折難盒,在此之前,九尾天狐藍姬與殷姜決裂,殷姜爲情所困,枯葉爲情所擾。折難盒折難,所以封印殷姜,但是殷姜即便是脫出折難盒,按照之前藍姬所言,也應該有一絲神魂留存在盒中,不會神魂俱滅。可是我們看到的,是殷姜完全消失。”
“所以,最大的問題,便在這裏。”
“枯葉禅師早先是封印映月井之人,後來才交由道魔兩修封印,然而他因情入魔,曾在蒼山後山發現那些被人镌刻上去的字迹。于是改變原來的某一種念頭,雖已經殒身,可卻憑借神魂之念,。回到小自在天,再鎮東海罪淵。”
到此爲止,其實一切都沒有什麽偏差。
隻是因爲唐時接觸的一些東西,畢竟不如是非多,不能完全推出結果來。
所以是非終于道:“枯葉禅師封印映月井,不錯;因情入魔,不錯;殒身後再填罪淵,不錯。”
隻是枯葉禅師并非隻去了蒼山後山一次。
他早年與殷姜有舊情,封印了映月井之後曾去過一次,看見了壁上所刻之言,于是駭然,同時入魔。因爲這一塊石闆上的言語,他知道了這天地之大局,那時他隻爲這一局所駭,心中生出許多同杜霜天一樣的不甘來。
入魔更深,不過轉瞬彈指。
他封殷姜于折難盒之後,卻無意之間再次來到蒼山,這個時候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也是這一件事,令枯葉禅師,改了主意。”
是非手指緩緩撥動着那一串手珠,一顆,一顆,聲音細碎,在他停下叙述之後,便格外響亮起來。
唐時想象着當年的場景,聽他停住不說,便問道:“是何事?”
“那石壁之上的字迹,并不完整,在枯葉禅師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便被人抹去過最後幾句。”
是非這麽一說,唐時一下想起來,這種把戲,他很熟悉——當初在小荒十八境之會的時候,唐時曾跟尹吹雪鬥法,尤其是過劍冢那一節。
石碑之上原本有幾句完整的話,第一個進去的尹吹雪抹去了一句,第二個進去的自己的也抹去了一句。石碑能刻字的地方也就那麽一點,所以石壁上也是能夠瞧出端倪的。
這個時候,唐時便想起來,很熟悉這樣伎倆的自己,在看到那石壁之上刻字的第一眼,沒有看出任何異樣來——也就是說……
“所以第二次,枯葉禅師到的時候,便已經恢複了那石壁之上的字迹,看了個清清楚楚,于是又改了主意嗎?”
話音剛落,他腦海之中電光火石地閃過之前藍姬說話時候的表情!
殷姜——改主意,是針對殷姜!
之前枯葉禅師已經封印了殷姜,折難盒乃是爲殷姜折難,可在折難盒之後,裏面空無一物,不是殷姜已經消失,便是她已經憑借自己的力量脫出折難盒。
這兩個,哪一個都不是好的猜測。
枯葉禅師的折難盒,有問題。
他第二次,沒有爲殷姜折難,而是真正地封印了殷姜!
他這想法,來得太過離奇,甚至沒有任何的根據和來由,隻是這樣一想。
可是是非手指卻是一頓,道:“枯葉禅師坐化于石壁之前,燃神魂之力歸于小自在天,改封印,殺殷姜,投折難盒于苦海無邊境,意欲使之遠離樞隐,終究陰差陽錯,又回了這天地大局。”
折難盒經由唐時,重新回到樞隐星的。
現在想來,唐時竟然覺得背後發涼。
借折難盒殺殷姜的枯葉禅師,最終卻沒能殺人。
初次見到殷姜的時候,她還念着舊情,是完全不知道嗎?
——不,更可能的是,自我催眠。
唐時嘴唇抿緊,想起了與自己有關的一些事情。
他道:“這樣說來,果真是她了。我當初到洗墨閣時,便帶着折難盒,那個時候杜霜天應當……不……”
之前的推測錯了,杜霜天是從别處得知的天地大局之事,也就是蒼山秘洞;可他遇到殷姜,應該是在洗墨閣遇到唐時的時候,對于杜霜天來說,他真正參與到這個局中,便是那個時候的事情。
修爲恰好下跌,又忽然之間竄上來,時間是大體吻合的。
所以殷姜,便是唐時猜測之中的鏡中人。
一切,就這樣靜悄悄地,浮出了水面。
唐時的推衍,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可是最關鍵的一點,還是在是非那裏。
“蒼山秘洞之中,到底寫了什麽?”
口氣淡淡,唐時表情也淡淡,已經站在了是非的正後方。
那門縫之中,透出來一點殘月疏影,隻是與殿中二人,全然無關。
是非搖搖頭,不說。
他說唐時遲早會知道,自然遲早會知道。
說出來,現在的唐時也是不會信的。
隻是那石壁之上的話,與此刻發生的一切,已經在一一印證。
這樣的是非,顯然将唐時激怒。
他眼中含着冷意,便走到了是非身後,俯身彎腰,靠近他:“既然一切已經揭曉得差不多了,何不開誠布公地,說個完全呢?”
氣息噴吐,隻在是非的頸後,他瞧見他脖子上的挂珠,伸手握住了一顆,彎唇笑了。
這笑,不過是一個表情,而不是心情。
是非似乎在靜心,隻閉上眼,不去理會自己背後忽然起來的紛擾,道:“小自在天近日不留客,唐施主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吧。”
“咔”地一聲響,唐時差點捏碎了手指握着的那一隻挂珠,兩枚佛珠碰擊在一起的聲音,有一種格外的清晰感,在這樣安靜的殿内,卻顯得驚心動魄。
是非隻覺得自己耳垂邊濕潤的一片,他手指緊握,想要開口,又聽見唐時在他耳邊輕笑一聲:“你是想讓我自重嗎?”
是非忽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可是這裏是小自在天,大殿,諸天神佛之前,又怎可輕侮?
“佛堂之中——”
“你既心中燃燈,又何在乎這滿堂菩提佛祖?對我動心,還要禮佛……我便是讓他們看着,人有七情六欲,你是非亦不能免俗!”
小自在天,三重天,正殿佛堂。
盤坐在蒲團之上的是非,已經繞到他身前的唐時,淩亂的青袍與僧衣……
唐時擠到他身前去,一手按住他撥動佛珠的手指,同時封緘他無聲念誦經文的嘴唇,背對着寶相莊嚴的佛,行的卻是這世間最風月之事。
舌頭一勾,便舔他嘴唇,睜着眼,瞧得見是非眼底一片深暗的光。
“你當着不告訴我?”
是非閉眼,沒有說話,他也說不出話,唐時按住他手腕的手指,用力很深,指甲都掐進血肉之中。
手掌繞到是非後頸,又緩緩滑下去,勾魂一樣,他正待要動作,卻看到是非緩緩閉眼,而他所有的動作也止住了。
修長溫潤手掌,輕輕擱在他脖子上,意味卻已經很明了了。
“我佛慈悲,你去吧。”
哈……
唐時手收回來,也慢慢起身,因着方才争執,手腕上還搶了是非手珠來挂。
他當真是要氣瘋了。
本想勸他莫去那東海罪淵,可想想又覺得無法阻止,索性隻問舊事,沒料到還是這臭脾氣。
他一手按着是非的肩,卻忽然張口咬了他脖頸左側,狠厲至極,見血。
按着他肩膀的手掐緊,唐時唇邊卻冷冷浮出一個笑來,擡頭湊在他耳邊吐出清晰而惡毒的幾個字:“你怎不去死?”
他豁然直起身,便拂袖而去,方拉開殿門,在那一刹那的寂靜之中,隻聽見一個字。
——“好。”
唐時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當真是一顆心在胸膛裏都炸開了。手腕上纏着的佛珠被他握緊在手心,卻在他回身這一刻,狠狠地摔在是非身前不遠處的香案上,隻砸得香爐燈盞通通倒下,一片狼藉,落了滿地佛珠。
“那你便去!”
他抛下這一句話,下了九罪階,便已經閃身去遠。
等候在二重天上的印空等人,隻見到在熹微晨光之中,一道青影飛掠而出,轉瞬已經不見。
天亮了。
唐時也走不動了。
他站在靈樞大陸的東岸,有漁船出海,在近海遊弋。
往前面走三步,東海的日出,已經将他腳下的路鋪滿明光。
不想回頭,卻控制不住地回頭,像是他已經料到那一刻,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會是什麽。
一道白影托起天隼浮島,移于北;再起小自在天,轉于南。
于是唐時入目所見,沒有了絕島孤山,隻海天一片茫茫,那浮在海面上的白影,隻縱身一躍,投于東海罪淵,金光燦爛耀目,似要與這初升之日争輝,然而轉瞬便歸于平靜。
天隼浮島上無數妖修,與小自在天上過無數佛修,也不知是從何處感來的悲怆,已濕了眼眶。
西海蓬萊,北藏與藍姬,同時一聲歎息。
唐時走不動了,也差點站不住了。
隻是他毫不留情地轉過身,背對着東海,向着靈樞大陸——走。
“你們看,方才那是佛光嗎?”
“兩座島的位置都變了!”
“哎,看那人——”
“怎麽?”
“這年頭,走路也有能哭的,哈哈……”
你怎不去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