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佛燈
大荒的每一個扇區都是有着定制的,短期之内怕不會有太大的變動,所以一旦發生異動,大能修士們都可以感知到。
劍閣閣主曾掌管天閣印多年,如今還與天閣印保持着心神聯系,隻要天閣印在,他便能感知到整個劍閣扇區的地理情況。
可是現在,他隻感覺到天閣印所在的那一片山嶽發生的巨動。
天閣印已經交由蕭齊侯與殷雪霁帶走,這個時候他們應該是已經跟唐時碰面了。
劍閣閣主隻這樣一掐手訣,已經明了了大半,駭然之餘,又生出幾分唏噓來。這樣厲害的人,已經不多見了。隻可惜,這樣的人才,不在他們劍閣。
若是當初劍閣有那一口氣魄,還怕争不過藏閣?
藏閣有了這樣的殺手锏,在日後大荒十二閣的争鬥之中,哪裏還需要懼怕旁人?
若是他們劍閣都不能與唐時是非二人一戰,那麽道修八閣之中,能與這二人有一戰之力的,除了逆閣還有哪一閣呢?
一時之間,劍閣閣主倒是感慨良多:“天意如此,要讓小自在天建閣了……”
劍閣這邊的異動,自然也有别的大荒閣的大能修士感知到了。
隔壁便是道閣,那太極八卦樓裏,道閣閣主也是面色一變,推衍一番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頓時冷笑一聲,“我道閣天閣印被那明輪秃賊拿走,不管明輪是不是已經将這天閣印給了是非,我們都要攔住他。劍閣那邊怕是撐不住了,都是一群廢物——”
杜霜天聽着,沒有說話。
那虛道玄早已經恨極了小自在天以及唐時一幹人等,道閣自命閣中修士衆多,即便是上次被明輪屠殺殆盡,此刻也早就将道閣填滿,可想而知道閣修士之衆,根本不擔心死太多的問題。
現在要緊的,是在唐時來之前把陷阱給設計好。
“你可有什麽打算?”
虛道玄,忽然轉頭看了杜霜天一眼。
他帶着笑意打量這一位來自洗墨閣的年輕人,像是很看好他一樣。
當初跟他一起來這裏的尹吹雪已經沒了,至于那個小梵宗來的泓覺,則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杜霜天乃是唐時的大師兄,虛道玄很對這師兄弟二人交戰很感興趣。
不知道到時候,會是怎樣精彩的一場戲?
杜霜天表情有些冷淡,似乎不大想跟虛道玄說話。
隻是似乎是因爲虛道玄是閣主,杜霜天也不好甩臉子, 便道:“若是與劍閣一戰赢,唐時是非二人定然會挑選一名隊友,這一人不會是殷雪霁,隻能是蕭齊侯。蕭齊侯此人雖爲劍修,可魔性很重,若是他當真加入,那麽對我閣的威脅将會很大。”
“爲什麽你以爲,加入的不會是殷雪霁?”虛道玄覺得有些無法理解,他方才衍算出來的結果,是唐時已經擊敗了殷雪霁。
杜霜天沉穩,隻一笑:“閣主不如再算算殷雪霁傷勢如何。”
虛道玄聞言,果真掐指一算,這才隐隐約約有了一種感覺。
當真……
殷雪霁傷重,幾乎是奄奄一息。
他沉吟片刻,又看杜霜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便問道:“你似乎已經有了主意?”
“隻要讓泓覺與我一起參戰,再布置一個陣法,一切便無大礙了。”
泓覺,自然就是西山小梵宗的那泓覺,這人與是非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當初小梵宗便是小自在天留在靈樞大陸的最後一個點,這泓覺定然跟是非之間有聯系,他長期潛伏在我道閣,你卻一直不讓我出手除去他,莫非正是等着今日?”
其實細聽虛道玄這話,很是奇怪。杜霜天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出竅期修士,這個時候虛道玄憑什麽事事去問他,還在當初就“不讓他出手除去他”,這分明已經超出了一名普通修士的能力範圍。
隻是杜霜天似乎覺得對方這态度是理所當然的,“冥冥之中天注定。閣主何須太過擔心?杜某人自有自己的打算便是。”
虛道玄撚須一笑,“泓覺沒有問題,隻是陣法應該如何布置?”
說到這個,杜霜天笑意便擴大了。
“唐時修無情道。”
他隻說了這一句話,虛道玄便手一抖,幾乎掐斷了自己一根胡須。隻是他渾然不覺,反倒是恍惚了一陣,過了許久才道:“閣下此計甚妙。”
當然是妙計了。
杜霜天背着手,起身,又從這第十層上面緩緩順着樓梯走下去。
他在第一層見到了泓覺,便笑着打了一聲招呼:“泓覺法師。”
“有禮了。”泓覺合十還了一禮,顯出幾分僧人獨有的醇厚。
兩個人話不多說,便已經别過了。
隻是杜霜天走着走着,回頭一看,泓覺背影已經走遠,他莫名地笑了一聲,擡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此局将成了。
若是道閣這裏的布局能夠成功,小自在天将再無回天之力。
手掌緩緩握緊,杜霜天轉身又繼續往道閣外面去了。
此刻天色剛剛明朗起來,山嶽已經崩裂,唐時已經在山澗下面找到了已經重傷垂死的殷雪霁。
他一手将之提了起來,扔回懸崖上,很抱歉地對蕭齊侯道:“一瘋起來,下手就沒個輕重,蕭道友見諒。”
蕭齊侯笑了一聲,隻抛下一句“沒死便好”,就提着劍直接向着是非而去了。
是非也知道,這個時候輪到自己了。
唐時暫時沒有去看,他隻是散開了靈識,一心二用,一邊關注那邊的戰局,一邊給殷雪霁治傷。
這個時候的殷雪霁是毫無抵抗之力的,他趁機查探了一下他識海之中的情況,“果然……”
是半魂。
唐時方一撤手,對方已經醒來了。
殷雪霁坐起來,虛弱極了,隻是臉上一如既往地淡漠。
他看見唐時半蹲在地上,便問道:“你幹什麽?”
“我有一個朋友,名爲尹吹雪,他有一劍名爲吹雪劍。”說到這裏,唐時回手,一指前面那插着兩截斷劍的地方,示意那劍便是,而後道,“我覺得,你與他很像。”
“我名爲殷雪霁,不是别的任何人。”之前還傷重的他,竟然直接從地上站了起來,又将回春劍抓在手中。身上的傷口,在他的手指碰到回春劍的時候,已經開始迅速地愈合。
唐時覺得這劍果然很古怪,不由多看了一眼。
隻是殷雪霁沒有搭理唐時,他似乎一點也不想跟唐時談這個問題,而是站到了崖壁邊,去看是非與蕭齊侯的比試。
蕭齊侯的攻擊很是犀利,而是非走的則是圓潤通達的路線,佛家向善,不下重手。佛修在這樣的戰鬥之中,一向是比較吃虧的。
不過唐時不覺得是非會吃虧。
那蕭齊侯修的是霸道劍,路數與殷雪霁的陰冷瘋狂不同,一劍出,鋪天蓋地都是劍光劍氣,一眼看去極爲令人震撼。
可唐時一點也不關心,他頂多關心一下是非這隊友的死活,旁人則是無暇了。
“我那一位朋友,乃是六十甲子之前被封入映月井中的,爲鎮壓罪淵之氣而投身。道修叛離佛修,他隻站在了正道一邊,曆經三千六百年,将自己神魂切割成碎片,散入大地之中,又投生爲旁人,約莫曆經十世,靈魂碎片結合在一起,于是他得獲新生。”
唐時覺得自己像是在講一個很可怕的靈異故事,隻是講完了,他又覺得這其實隻是一個寓言故事。
殷雪霁沒有說話。
唐時又道:“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殺人,可心中懷着正道,我便覺得無論他如何做,都是真正的正道,比那些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好多了。那個時候,我以爲他是完全的尹吹雪。可我忽然知道我錯了,因爲我看到了你。”
殷雪霁,終于回頭了。
他眼底沒有感情,已經重新将回春劍握緊。
唐時一點也不畏懼,現在他雖然不是最巅峰的狀态,但至少沒像殷雪霁一樣傷重不起,他很了解自己眼前這個人的傷勢,即便是回春劍不斷地修複着他的身體,可是因爲傷口太大,傷勢太重,所以即便是前一刻修複好了,下一刻也被重新撕裂開了。這樣修複之後不斷撕裂的痛苦,唐時看着都疼,可殷雪霁始終不曾露出除了冷淡之外的第二個表情。
唐時知道他心中已經有了觸動,便需要進一步地進行推測;“我所知的尹吹雪,乃是當初毅然站在佛修一邊,同爲大陸存亡赴死的尹吹雪;而我所看到的你,則是千百年歲月輪回之後所産生的怨氣與仇恨相交織的另一面。同一個人,分裂成了兩個個體——你,是半魂。他,也是半魂。”
殷雪霁抱劍而立,依舊不說話。
他似乎在看前面,又像是什麽都沒有看。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道:“你說得,很對。”
很對。
善與惡對立。
當初作出選擇的尹吹雪無疑是正确的,心懷濟世之心的尹吹雪并沒有錯,可是當時在那古井之下,被封印的是他與那些個佛修。
如何能夠不怨恨?
不是怨恨佛修,而是怨恨那些逃走了的道修。世道不公,人心不古。
将靈魂都割裂散出去,也不過是爲了求生。
内心煎熬的他,一面肯定自己的選擇,一面怨恨背信棄義的一方,就這樣割裂開了。
于是,肯定自己選擇的那一半成爲了唐時所認識的尹吹雪,痛恨背信棄義而走向邪路發誓瘋狂的那一半,成爲了殷雪霁。
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前面是非,已經被萬丈劍光直指,被萬道劍氣包圍。蕭齊侯的劍,名爲九淵劍,劍一出便是通天藍光,此刻是非的聲音已經完全被籠罩在了這一片藍光之中。
兩人交手已經不知多少個回合,無論蕭齊侯發動怎樣的攻擊,都會被是非不痛不癢地攔回來。
這種搔不到癢處的憋屈感,讓蕭齊侯覺得自己的劍法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他隻能用絕招來逼迫是非。
想要速戰速決,可是佛修一向打得不溫不火,讓人煩躁。
蕭齊侯劍指是非,是非的身形則已經完全看不到了。
隻能看到蕭齊侯用劍指着一個用劍光劍氣聚集起來的光團,是非就在裏面。
在蕭齊侯即将一劍刺入的那一刹,周圍人都以爲是非難逃一劫的一刹,從那無數的劍光劍氣之中,忽然就亮起了一點微光。
這光芒剛剛亮起,雖然很是昏暗,卻立刻就被人注意到了。
狂暴的劍氣轉瞬之間就變得安靜下來。
緊接着,就像是一滴水落入平靜的湖泊之中,擴散開無數的漣漪——這一豆燈火,逐漸将周圍的劍氣劍光,都染成了暖人的昏黃色。
從裏到外,一點燈火,逐漸地擴散,像是把周圍這原本滿布着殺氣的劍光劍氣,都變成了燈火的光暈一樣,平和之中帶着一種溫暖。
唐時擡頭見了,忽然又想起往昔見到這燈光的種種。
是非,總是點燈。
隻是,他是在爲誰照路呢?
佛,以其燈,爲信徒指引方向。
是非,以其燈,爲何人指引方向?
蕭齊侯已經完全被這種堪稱詭異的情況給驚呆了,他立刻揮劍想要上去,不想那劍光劍氣完全成爲那一豆燈火的光暈之後,裏面的情況便也逐漸顯露了出來。
一盞昏黃的油燈,被一隻手掌托住。
那是是非的手,隻看這手便有一種溫和的感覺,而後是那挂在手腕上的佛珠,和那雪白的袖子,逐漸擴散到是非的全身,他人站在這一片光裏,托着一盞燈,另一手卻是作單手合十狀。
這場景,多少讓唐時想起第一次在客棧裏看到是非的時候。
奇怪,隻要一看到是非點燈,老是要想起當初的場面。
唐時不自覺地便吐出兩字來:“妖僧……”
此刻,其實勝負已定。
蕭齊侯自然不感興趣,九淵劍開始尖銳地發出一陣龍吟之聲,似乎是潛龍在淵,即将騰飛。
然而是非隻是搖搖頭,一手托着燈盞,另一手卻忽然高高擡起,重重落下——須彌山掌!
厚重須彌山伴随着是非一掌,轟然落下,在蕭齊侯九淵劍出劍之前,已經直接将半空之中的蕭齊侯砸落!
須彌山多重,是非這一掌又有多重?
隻是這樣看似普通的一掌,竟然讓蕭齊侯吐出一口血來。
是非隻道:“何苦執迷不悟?蕭施主魔性太重,該尋本心了。”
唐時幾乎要笑噴了,死和尚到了哪裏都要說教,簡直了!
隻是他看蕭齊侯已經落到崖底,勉強站起來,擡頭仰視着高高站在崖頂的是非。
是非左手托着的燈盞化爲蓮台燈盞的圖案緩緩隐入其左手,右手須彌山掌留下的須彌山印也逐漸地消失。他隻将雙掌一合,稽首道:“蕭施主,承讓。”
不得不說——
每當聽到這一句“承讓”的時候,唐時都覺得是非很欠扁。
已經觀看完這一戰的殷雪霁,轉身便跳下山崖,往另一邊走去了,竟然是一點也不關心蕭齊侯的死活。
唐時正待開口詢問,卻聽他道:“殺遍天下道修,又有何妨……”
殺遍天下道修,又有何妨?
好狂的一句話。
唐時逐漸收斂了心神,看着僧衣随風飄搖,還高高在上站在崖頂俯視衆人的是非,便屈了食指,指節輕碰自己嘴唇,低首垂眸一笑:“這和尚,沒我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