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衣錦而歸
這裡便是之前來的時候,洛遠蒼指過的那最高的長天涯上,半面絕壁拔地而起,從正面看過去,便像是一道高牆,突兀地屹立於這東山的連綿群山之中。
唐時許久沒說話,只覺得迎面吹來的山風有些凜冽,他眯著眼睛,只覺得自己體內的所有靈力似乎都被封鎖住了,那雪白的山魂地脈鑽進他的身體之後就織成了大繭,將他的金丹完全地包裹在其中,密不透風,讓唐時覺得壓抑極了。
側過眼,是非站在這絕崖之上,那僧衣飄拂,似要乘風去了一般。
在這長天涯的絕崖上,便像是淩絕頂覽眾山小一樣,天下莽莽景致,盡收眼底。
唐時看著他許久,又道:“你還不走嗎?”
在這裡討他嫌得很。
現在不追究那吹雪劍,只是因為唐時沒本事追究,不代表以後他不會報這一箭之仇。唐時奉行的信條一向都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遲早能在是非身上報復回來的。
是非看他一眼,卻終於走上前來,便到了唐時的身側,看他箕踞坐在地上,一點也不成體統,當先皺了皺眉,而後卻彎身下來直接解開他外袍,將那染血的青色袍子扔在一邊,唐時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不過他沒反抗,只這樣看著。
是非動作裡不曾帶著半分的欲念,注視著他的眼神也是清澈無比的,唐時只坐在那裡,看是非將自己上半身的衣服扒乾淨了,於是將那有些奇怪慘白的身子赤了出來。
唐時略一彎唇,“若不是看你是個和尚,只當你是要對我動手動腳了。”
他總是在最不該撩撥的時候撩撥,是非手指本來是從他頸側摸著下來的,有靈力在他指間流動,從唐時皮膚表層探進去,似乎是在查探他身體的情況。可是唐時那話出來之後,是非的手指也不知道為什麼重了一下,便在他頸子上一捏,留下一塊紅印子。
唐時一下抬眼看他,笑他道:“戒嗔戒怒,戒驕戒躁,是非師兄修煉還不到家。”
不過是將那眼簾一垂,是非也不再理會他,於是那手指順著下來,從唐時的脖子到了腹部丹田的位置,最後卻又收回來。
唐時道:“身體應該是沒有損害的,它在我腦子裡。”
抬手一指自己的太陽穴,唐時表情裡帶上了幾分陰鬱,他此刻的靈識已經受到了限制。
方才在浩然山的時候,他忽然暈厥過去,便是因為那山魂地脈進入他的身體之後,劇烈地衝擊了他的識海,造成了他那靈識在轉瞬之間的空白,什麼也不知道便是尋常事了。只是在適應了那種巨大的落差和封鎖之後,唐時也就醒了過來。
只是剛剛恢復意識,便聽到那什麼吹雪劍物歸原主。
物歸原主——這一個詞兒可不一般的,唐時現在忽然想到這裡去,便也就忽略了那已經覆蓋到自己額頭上的手指了。
那一把吹雪劍的原主人名為尹吹雪,可以確定已經在那黑潭地下的秘洞之中死了,甚至已經死了好幾千年。可是在他將那長劍帶出來之後,被是非扔給了尹吹雪……
此尹吹雪,便是彼尹吹雪嗎?
唐時看了是非一眼,他那波瀾不驚的表情讓他有些莫名地著惱:“尹吹雪是怎麼回事?”
是非沒說話,只是有一縷很溫和的金光從他手指之間流淌出來,沒入了唐時的眉心,往他識海之中刺探。
是非能救唐時,便是知道他已經面臨什麼狀況了,此刻靈力只有一小半還在經脈之中運轉,大部分的靈力已經伴隨著金丹被封鎖而封鎖,所以唐時現在的戰力很糟糕——
這人現在處於一種能被人用兩根手指頭捏死的狀態,若是讓他出去落到別人手中,怕是大名鼎鼎的殺人狂魔唐時就要這樣告別整個修真界了。
“你以為是怎麼回事,便是怎麼回事。”
“轉世重修?”唐時給出了最準確的推測。
是非點頭,而後將手指撤回,卻一個手印捏起來,重新落到了他的額頭上。唐時眼前頓時只有一片金光閃爍,而後這金光沒入他額頭之中,沖入識海,便讓他整個識海都為之震顫起來。
“你這樣隨意進出我的識海,當真卑鄙。”
畢竟識海這樣的地方,是一個人最精靈的所在,大能修士能夠通過查探一個人識海之中的靈體而窺看別人的記憶,即便唐時知道是非不會這樣做,但抓住機會出言諷刺還是完全符合唐時的作風的。
是非沒理會他,唐時這嘴巴永遠都是這風格,大約是恨不能直接讓人用藥給毒啞了的。
那金光包裹了唐時識海之中那一枚白色的繭,外面的繭絲便是之前那山魂地脈,如今這東西靜靜地蜷縮起來,又收攏,於是將唐時的金丹密密地包在裡面,便隔絕了金丹與經脈之中靈力的交流,這樣困鎖下去,境界便只能永遠止步不前了。
這人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不做得那麼絕,興許這山魂地脈還不會找上他。
唐時看上去輕鬆,也是嘴裡發苦,便一臉的悻悻然,“這能有辦法嗎?”
是非的那金光裹著白色的繭,過了許久才緩緩滲入了一些,“有,但是不會很快。”
這山魂地脈不傷害唐時已經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了,這東西只有很輕微的靈智,並不能像人一樣思考。但畢竟它是千萬年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伴隨著大陸的生成而生成,擁有很強大的力量,並不是金丹期的唐時能夠抵抗的。他目前也只能通過這樣辦法,將佛力緩緩地滲入這山魂地脈之中,淨化其中的妖性。
天隼浮島有不少的妖修,都是自然之中的東西生長而成的,只不過那些妖修畢竟原本就是有生命的東西,飛禽走獸與花草樹木,不同于山川石海這一類原本不存在生命的東西,所以它們開啟靈智修煉成妖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可原本不存在生命和靈智的東西開啟了一定的靈智,其本身就帶有一定的妖異,統稱為“妖性”。
妖性不僅是妖修有,便是這天地之間的精靈鬼怪,也都是有的。
仙佛妖魔四修乃是最主流的,卻並非除了這四修之外便沒有了,只是剩餘的門類太過駁雜,許多年以來很多類別也根本沒有出現過修士,默認的便是已經失傳了。所以整個靈樞大陸,只說是有仙佛妖魔四修,其實在這樣說的同時,並沒有否認別的存在。
如今這山魂地脈,其實也算是“靈”,附在了唐時的識海之中,卻是一件相當難以解決的問題。只是如果它不傷害唐時,興許還不是那麼糟糕……
“……大約需要多久?”現在他試著調動了一下自己渾身的靈力,卻發現現在的他不過相當於一個築基中期的修士,這修為哪裡夠看?這樣的發現,頓時讓唐時黑了臉。
是非道:“少則半月,多則一月。”
他以前不曾接觸過這樣的東西,所以也不確定,更重要的是,這山魂地脈的情況還需要繼續觀察的。
唐時鬱結了一會兒,又感覺到是非那手指之中的佛力進來了,緩緩地滲進去,填補了繭裡面的縫隙。
繭絲包裹著唐時的金丹,有一種冰冷的感覺,現在唐時身體的溫度比平日的低,就連整個識海似乎也為之凍結了,只是是非的佛力是暖的,便將外面那一層繭殼包裹,溫度便不那麼低了。
他道:“別浪費力氣了,我自己來。”
他靈力雖少,卻修煉《心經》自身不是不可以用佛力來進行這種暖化的工作。
已經不想欠是非什麼,所以也不願意再跟他搭上什麼關係。
唐時表情一如既往地戲謔而冷淡,是非卻沒理他,待那幾分佛力緩緩地融入了之後,才撤了手,道:“若以你自己的本事,三年五年。”
“胡扯。”
唐時不信,是非卻到了他背後,盤坐下來,而後將手掌放到了他的背部。那手掌寬厚而溫暖,在貼著他脊背的一刹那,便生出一種讓人留戀的感覺。
是非之前脫了他衣服,並不是無用之舉,只在他手掌貼到唐時身體之中的一瞬間,唐時便覺得他那手掌與自己身體相貼合的地方火燒一般,之後那火燙的感覺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只在這一時間便已經大汗淋漓。
他額頭上汗珠落下來,識海之中忽然金光湧動,那因為修煉心經而形成的卐字印便在在他識海的底部亮起來,而後有洶洶的烈焰燃燒起來,轉瞬之間便像是唐時身體經脈之中的靈力也都燃燒了一樣,他咬緊了牙關,卻還是在是非的手掌下顫抖了起來。
“你他媽下手不能輕點嗎?”
這灼然的感覺隨著是非手掌之中佛力的洶湧而加劇著,唐時終於沒忍住罵出了聲,而後卻感覺到了新一輪的灼熱起來,更甚之前了。
“現在老子相信你是入魔了,這趁人之危還算計人的本事,越發厲害!說你兩句你還要報復——啊——”
忽然之間沒話了,唐時只覺得他識海底部如火燒一樣,像是他的精神力都要被是非手掌下的這一片火給燃沒了,他痛苦極了,只能緊皺著眉頭,盤坐在原地,雙手捏著手訣,差點將自己的手指指腹掐出血來。
他背後也出了汗,只是不久之後,隨著痛苦的加劇,汗水反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渾身上下的皮膚都變得通紅起來,下面鼓動著一些東西,像是下面有火焰在炙烤一般。
唐時與是非都知道,那棘手的山魂地脈,在進入唐時的身體的時候,便已經在他身體之中將山寒之氣注入,這浩然山山魂本就是屬寒性的,所以現在才要燒灼他身體,將這些寒性的東西全部驅走,以防在山魂困鎖唐時金丹的時候,他的身體出現什麼意外。
之前聽唐時罵,是非眼底也沒什麼波動,感覺到掌下的身體已經恢復了之前的溫度,只是比以前的略略涼一些,便知道這已經是極限了,於是將那手掌撤回來。
只是餘熱是慢慢消減下來的,只這片刻,唐時便又出了一身汗。
他喘息了幾聲,而後有些嘲諷而疲憊地扯扯唇角,“我這叫做自作自受嗎?”
是非依舊不搭理他,唐時頓時感覺自己是在唱獨角戲,他又哼了一聲,“看樣子不是自作自受,是自說自話。”
手中握了一塊方巾,是非遞給唐時,他身上全是汗,這山風凜冽地吹,現在經過一翻灼燒的治療,唐時現在跟一個練氣期的修士沒什麼區別了,只是旁人感覺著他還是個金丹期,卻不知道他體內靈力的情況。唐時搭眼一瞧,便抬手去接,只是抬起來又落下去,無語半晌,道:“沒力氣。”
弱雞一樣的感覺,真是有夠讓他無言的了。
是非於是彎身下來,為他擦了身體,又將之前放在一旁的衣服取了過來,卻見唐時一皺眉。
他道:“那個不要了……”
手一指儲物袋,唐時眼底帶了幾分深思,又說道:“裡面有……不過我最想知道的問題還是,現在我已經與吹雪劍失去了聯繫,你怎麼做到的?”
是非當著唐時的面,看到了他的儲物袋,竟然直接手指一劃,便取出了一套衣服,看得唐時嘴角直抽搐——這和尚到底哪裡來的本事?上輩子是揣著小刀去劃人家包的吧?!
“名劍有劍靈,無靈不成劍。”是非就這麼一句話,說完了,又幫唐時把衣服穿上,半跪在他身前為他系上衣帶。
唐時思索了片刻,抬眼,便瞧見是非這沒有瑕疵的臉在自己的眼前,沉靜如深海,眼簾低垂著,嘴唇輕抿,便透出一種佛家莊嚴的氣象,有輕微的森冷,可是更多的是那種連宇宙洪荒也能囊括其中的寬和大度。這樣的一個和尚,怎麼就成魔了呢?
他嘴唇分開,似乎是要說什麼,只不過一怔,又將這想要說話的**收回了,只是嘴唇重新合上,卻沒忍住忽然抬手掐住是非的下頜,調笑一般道:“所以其實我即便是滴血認主,也不是那把劍的主人,是這樣嗎?”
此刻唐時已然是穿好了衣服的,一副衣冠楚楚的禽獸模樣,他雖在笑,眼底卻是冷的。
看是非那眼睫毛一顫,便抬眼,他同時便撤了手,似乎自己什麼也沒做,道:“不愧是小自在天的佛修,那話怎麼說來著——借花獻佛嘛……”
那吹雪劍,原本唐時其實沒打算獨吞的,便是因為在甬道之中所見幻象的慘烈,他甚至都沒敢拿別的劍,只是吹雪劍特殊,總覺得會派上用場是,所以才帶了出來。不想在滄海山一用,卻異常地順手,所以也就有了收用的心思,只是他才下定了決心將這樣的好東西給吞了,是非就——
這人簡直是他剋星!
天殺的死和尚,妖僧……
是非只當是沒感覺到他方才那放肆的舉動,為他穿好了衣服便道:“你識海之中,我燃了佛力,三日後以千佛香燃之,再觀後效。”
千佛香?
唐時沒說話,只覺得他說什麼是非也跟沒有聽到一樣,風雨不動。
是非隨後卻取出一隻漂亮的玉青色的瓶子來,唐時一見,便被吸引了目光,這東西的造型……有些眼熟……
“小自在天的蓮瓶?”
是非點頭,而後手指在蓮瓶的瓶底好瓶頸上輕輕一點,卻似乎亂花過眼,這指法——似乎是化自小自在天左右穿花手,只是拳掌之法能夠改進為指法,是非才華的驚采絕豔程度,似乎還在他預想之上。
而後便聽得輕輕的一聲機關開啟的響動聲,便見這蓮瓶瞬間裂成了六瓣,上面的瓶口卻順勢落下來,便與瓶底合在一起,成了蓮台的模樣。
六片蓮瓣上,便嵌著六枚丹藥,每一枚丹藥上都有四圈丹紋,卻是四品的大還丹。
是非那修長的手指便夾起一枚,遞給唐時,道:“恰好合適。”
唐時看了那丹藥半天,最終還是接了過來,想起自己在貔貅樓參加拍賣會的時候看到的那三品大還丹的介紹,便知道這東西能夠令金丹期的修士恢復靈力。他現在靈力處於接近枯竭的狀態,又被那山魂地脈所傷,之前又被是非好一陣折騰,現在的確是沒幾分靈力。他心裡懷疑自己會因為這大還丹的效果太好而爆體而亡,轉瞬又覺得是非這該不會是想趁機弄死自己吧?
千萬種繁雜的念頭閃動之中,唐時便將那丹藥塞進了嘴裡,丹藥入口即化,很快化作了一陣溫和的暖流,在他有些滯澀的經脈之中流動起來,滋養著方才因為過度的痛苦而緊縮著的身體。
唐時之前那一直緊皺著的眉頭,終於在這樣舒服的暖流之中舒展開了,他面上浮出一層瑩潤之色,閉上眼調息了起來。
過了許久,他才吐出一口氣,雙目明亮,只一看是非,卻見他那蓮瓶已經收了起來,頓時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有一種很奇怪的頗為可惜的眼神。
那四品的大還丹的效用,自然是比三品的好的,唐時吸收入那些靈力之後,並沒有出現他料想之中的那些情況,靈力進去之後,竟然鋪展在了他的整個識海之中,而後竟然順著那山魂地脈的繭,透入了他的金丹之中。
之前他的靈力都被隔絕,如今裡面的金丹卻是吸收了來自大還丹的靈力,為他的靈力不行,大還丹的靈力卻能夠被吸收——似乎是內在的不行,外在的還行?
唐時心裡存著疑惑,卻知道不是多想的時候,便想要站起來,卻不想渾身都沒力氣,差點摔倒下去,是非扶了他一把,唐時下意識地抓住他右手,站穩了,這才感覺到力氣回到自己的身上,方才是非以佛力燒灼他身體的那種痛苦造成的後遺症似乎太大。
他站穩之後,手上一動,便感覺到自己握住的手指,成了白骨森森,他捏住了是非的手,便抬起來看著,這個時候又恢復了正常。
“執迷不悟的你……”
一臉無情模樣的唐時,似乎才是唐時,他眼底似乎依舊對是非沒有什麼感情,是非也能夠清楚地看到。唐時執著他的手指,便抬了起來,竟然放到自己唇邊,眼也跟著一抬,看他那寡淡無味的表情,轉瞬卻一低,將他的手指壓在自己的唇上,貼緊了,卻道:“明知道我不會對你動情,你還執迷不悟個什麼勁兒呢……”
這是他的一聲輕歎,卻無情極了。
唐時不管對是非做什麼,都是一臉無情的模樣,是非只要一看他這樣,便知道他是對自己沒動情的。他能夠做很多看似曖昧的事情,可是做完了依舊是那無情模樣,這樣子卻更傷人。
是非便要抽回自己的手指,卻沒想到,下一刻唐時便含著他的手指,接著狠狠一咬他指尖。
唐時此人是牙尖嘴利,狠心一咬,也根本沒留情的意味,便見他那手指指尖冒出了鮮血,他嘴唇上也沾了那麼一點,看著越發地紅豔起來。
手執著他的手,便搭著他手背,唐時看了看是非手指尖的傷處,又輕輕地鬆開了,卻慢慢道:“莫怪我無情……”
莫怪我無情。
不過又是以無情傷人而已。
唐時笑了一聲,便轉身看著那陡峭的山壁,即便是現在只有個築基期的修為,從這山上下去雖說有些驚險,卻也是無虞。
他一個人走在前面,便順著崖壁下去,那青色的身影還顯得很是輕鬆,只是重新落地的時候,回頭一望那萬丈崖壁,卻生出一種渺小的感覺來,再一轉目光,便見是非已經站在他距離他三丈遠的地方了。
現在唐時與那山魂地脈的事情,還是要是非出手的,是非也不可能這個時候就從唐時的身邊離開,所以兩個人還是要一路同行。
唐時道:“兩日之後便是東山大會,我今日去天海山取回命牌。”
他在東山逗留的原因便在這裡,其實之前參加的很多事情都是順便,對正氣宗下黑手什麼的,也不過是舊仇舊怨。
是非與他並肩走,沒說話。
這一來,兩個人便出了這崇山峻嶺。
到了市鎮之中,便聽說了新一屆的東山大會要舉辦的消息,正氣宗一夕之間覆滅,還是被別的三門聯合絞殺,傳遍了整個東山,甚至已經通過各種各樣的消息管道傳到了別的地方去。
唐時暗暗地在想,興許洗墨閣那邊也聽說這件事了。
他只要取回了命牌,路上解決了體內那山魂地脈的事情,便可以回去了。
這一路歷練多波折,倒讓唐時對招搖山洗墨閣,越發地想念了。
他與是非一路走過來,周圍都是消息,人們將自己知道的事情慷慨地說出來,以尋求旁人的注目。
“你們是不知道,那尹樓主的劍,排了漫天,刷拉拉地全部下來,插滿了整個山頭!嚇,那個厲害的,一下就死了不少人啊!”
“這這算是什麼,後面還有個厲害的,心狠的!直接布了大陣將整個浩然山燒了個光禿禿的,緊接著便是大水漫來,跟把整個東海的水都倒過來了一樣,頃刻之間便讓整個浩然山崩解!”
“誰人這麼厲害?”
“嘿,這人你還別說,是個跟正氣宗有大仇的——幾年前不是有小荒十八境之會嗎?那天海山派出去一名練氣期的弟子,跟正氣宗是有仇的,沒有想到那正氣宗進去的築基期的弟子全部被這人殺了,出來之後那弟子便已經是築基期了,這一回正氣宗丟臉丟大了,這才有了通緝令的。”
“他豈止殺了正氣宗那些人啊,不是還說他殺了他本門之中的那個師姐嗎?”
“這我倒是給忘了……”
“那人叫什麼名字啊?”
“似乎是叫唐時,這名字也怪得很。”
“便是這人一手毀了正氣宗?那他現在哪兒去了?”
“之前聽說滅了正氣宗之後,尹樓主似乎要對他動手,不想有個白僧衣的和尚出來將他救走了。”
“白僧衣的和尚?咦——”
唐時與是非便這樣從那群人身邊走過去,他倒不是最令人矚目的一個,會讓人一眼看到的只有穿僧袍的是非,畢竟是個和尚,在一群普通人之中太過突兀了,更何況還是個光華耀目的和尚呢?
東山大會將在後日舉行,因為正氣宗已經沒了,所以舉辦的地點定在了吹雪樓所在的曹夕山,可以想見,吹雪樓已經是隱隱之中的東山第一流第一門了,天海山與點蒼門緊隨其後。只是短短的幾年,就已經有了這樣大的改變,一眨眼,便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了。
是非一直沉默地與唐時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穿過,唐時走著走著,便站在最熱鬧的那一處地方,抬眼環視自己身周,便道:“修真界與凡人俗世,不曾有任何的區別,若是得幸飛升,怕是仙界也不過如此。這塵俗也很美,超脫塵俗,又是何必?”
是非依舊不曾說話,只看著唐時在原地站了許久,這才又邁開了腳步,向著天海山而去。
秦溪此刻坐在大殿之中,與清虛道人說大戰之後的安排,申屠長老照舊不在這裡,只有那唐家老祖唐方坐在一旁,也聽著。
只是如今的秦溪已經是個金丹中期,唐方不過金丹初期,也無法與之相比,後生可畏,體現在秦溪的身上,便尤其可怕了。
清虛道人的修為,也不過是高了秦溪一線,如今秦溪已經肯定是下一任掌門的人選了,便是很多門中的事情也放手給秦溪處理,至於他自己卻是時不時地閉關,追求突破金丹期到達元嬰期了。
這邊秦溪剛剛說完了話,便感覺到了了下面的兩道很具有威脅感的氣息,似乎是通過了護山大陣,他將自己的靈識散開去,便感覺到了下面來人。
竟然是唐時與是非……
秦溪一怔,感覺清虛道人也知道了,便沒說話。
清虛道人的眉頭一下便皺緊了,同時震怒的還有唐家老祖唐方。只是他現在可稱得上是老祖,在唐時的面前其實也不過是個金丹初期的修士而已。
“有客來了。”
說得再露骨一點,有煞神來了。
現在唐時在東山跟魔頭真沒什麼區別,手中沾著無數的人命,下手狠辣,性情陰毒,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處處都怕著他,見到他來了,所有人的第一個感覺是害怕。
是非也曾經造訪天海山,如今是故地重遊,卻別有一番感受。
唐時將手掌從那守門弟子的脖子上挪開了,朝著他一笑:“別害怕,嚇你的。”
這裡的人,說不定都是認識他的,畢竟當年唐時的事情在天海山鬧得也不小。
從前山的山道上去,便到了牌樓前面,而後走進去,一路沒有遇到阻攔,想必是已經有人通知過了。
過了那山下水潭,很快,就到了那長長的白玉階前。
唐時一指這臺階,便道:“當初你便站在這上面,說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可我那是便覺得你是個煩人的,若有一日橫劍相向,第一個便要將你那煩人的舌頭割下來。”
他那手指,指向的盡頭,便是那臺階的中央。
是非還是第一次聽他說當初的事情,卻想起事後他等在水潭邊大樹下,說他多管閒事。是非眼底劃過幾分恍惚,轉眼又隱沒了。
唐時回眸看他,轉瞬便甩了甩那寬大的袖袍,像是要將什麼東西揮去一樣,道:“走吧。”
上面還有人等著呢。
一步一步踏上這臺階,再沒有了當初的那種忐忑不安,那是一種因為實力帶來的沉穩與自信。即便是整個天海山的人都知道他回來了,那也沒什麼了不起,唐時已經是今非昔比。
當日被天海山當做棄子扔出去的旁人眼中的廢物,如今其實已經是光環滿身。
他從小荒十八境之中突圍而出,又大戰天隼浮島眾妖修于小自在天,如今更有崩毀正氣宗浩然山的大手筆,他已然是別人眼底的一座煞神了。
秦溪便站在那臺階的盡頭等著唐時,看唐時上來了,站在廣場的邊緣,他才道:“唐師弟來天海山,不知有何貴幹?”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肯定不會是回歸天海山這樣的話。
秦溪與唐時還有幾分的交情,卻是被清虛道人派出來辦事兒的。
他們都很清楚當初的天海山是怎麼對待唐時的,說什麼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那也是要看情況的,天海山顯然不在此列。
唐時現在靈識受限,也只有境界看上去還是金丹期,他猜測那唐方和清虛道人都在前面那座大殿裡,只是不想出來而已,他們出來了也尷尬。
畢竟一個是曾經高高在上的掌門,一個是他唐家老祖,如今修為也不過是金丹期,他們老都老了才到這個境界,唐時還年輕,如今整個天海山有資格與唐時說話的人,不過只有秦溪一個而已。
至於雪環的死,便這樣不明不白了。
修真界,實力為尊,即便是現在唐時站在唐方的面前,要他低頭喊自己一聲“前輩”,也並無不可。
唐時一拱手,便道:“我已經在南山加入洗墨閣,來此取回命牌。”
秦溪知道這事情已經成為了定局,雖然很想將唐時招攬到自己的麾下,可是一看他還有他身邊站著的是非,便知道唐時早已經是今非昔比,脫胎換骨一樣,又涅槃重生了。說什麼都已經是成為過去了,發生了的事情無法挽回,唐時不過是來取回命牌,興許原本還是有些困難的,可是在浩然山一戰成名之後,誰還敢攔他?
當下秦溪便爽快道:“掌門派我來接待唐師弟,取命牌這等小事,還是請隨我來吧。”
“多謝秦溪師兄了。”唐時跟上了秦溪的腳步,便到了那存放命牌的香爐殿中。
無數出身天海山的弟子的命牌都在這裡,到了後殿便能夠看到那臺階一樣的供香桌上,密密麻麻地排著無數玉簡模樣的命牌。
畢竟是當初留了一縷精血心魂的東西,唐時只一走進去,便已經感覺到了那微弱的聯繫,手一抬,便輕輕一招,一枚蒼青色的命牌於是從那供香桌上飛起來,輕輕地落入了唐時的掌中。
那一瞬間,便有一種心神合一的感覺。
唐時眼簾一垂,終於勾了唇。
秦溪有些感歎,便道:“如今算是了結了。”
“了結了。”唐時一笑,握住那命牌。
這命牌無法控制修士的生死,卻可以感應修士的生死,他死,命牌便碎裂。
轉身走出殿門,便有耀眼的陽光從那天際撒下,唐時看到站在廣場邊上的是非,竟然有一種時光倒流,一切推翻重來的感覺。
然而風雲激蕩變幻之後,一切煙雨彌散,終究又清晰起來。
唐時對秦溪一拱手,便道:“告辭。”
秦溪還禮,也道一聲“保重”。
於是唐時從這廣場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到了是非的身邊,便說:“好了。”
是非點頭,卻向著遠處的秦溪打了個稽首,算是有禮了,而後便跟著唐時走了。
這一路上,唐時沒有用靈力,他只是一路從最高的峰頂上走下來,順著盤山路到中間的時候,便瞧見了後山的菜園。
下面那青青的地裡,一個人也沒有,午後的陽光似乎格外曼妙。
他忽然停住,便望著那地方很久,竹林之間掩映著一座已經有些破敗的草廬,還依稀是當年的模樣。裡面沒有人住,當初仲慶也死了,邱艾乾恐怕也不在那裡了……
只這樣看了很久,站在他身後的是非也看著許久,像是明白了什麼一般。
唐時一彈指,便有一點紫色的火焰在他指尖跳躍起來,而後飛出去從這半山腰上,化作了一星弱火,墜落而去,將那草廬點燃,不到片刻,便已經灰飛煙滅了。
那草廬消失在原地,徒留滿地的灰燼。
他將屬於自己的一切痕跡都消除了,卻是要徹徹底底地離開這裡了。
這是開始的地方,卻不會成為他出發的地方。
唐時轉過身,雲淡風輕,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是非發現了他身體的異樣,那腳步隱約有些蹣跚,他身體之中的靈力已經再次消耗一空,並非是因為方才那靈術,而是山魂地脈又悄悄地纏緊了一些,只只因為他方才動用了靈力——似乎只要唐時一動,那東西便要收緊一些。
這山道漫長,唐時卻一步步走下去,一直到了山腳下,才用回頭看那高聳入雲的山峰。
他想到當初的少年,站在那廣闊的菜園田野裡,甚至是嘴裡叼著一根草芯子,用那種隱含著憧憬的目光,仰望蒼穹。
他還記得當年,便是在這個地方,懷著無法壓抑的忐忑,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那時候的他,只覺得天海山神秘悠遠,如今看來,心境卻已然完全改換。
唐時忽然覺得自己很蒼老了。
收回目光,唐時下一步邁出了天海山的地界,卻一下跪在了地上,走不動了。
是非走到了他身前,卻彎身下去,讓他爬到自己背上去,將唐時背起來,唐時手指從他僧袍的一角劃過,沒拒絕,臉微微地貼著他的僧袍,也觸到了他脖子後面掛珠的青色細穗,便將眼睛閉上了,“終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