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品墨師
其實原本不過是這麽靈光一閃而已,但是真正使出來的時候,卻覺得自己渾身上下三分之一的靈力都跟着走了,唐時頓時心裏大罵起來——早沒說這句這麽坑!
一口氣用去他體内三分之一的靈力啊,這句詩跟“一歲一枯榮”和“花落知多少”是一個等級的了吧?有這麽誇張嗎?
靈田前面,隻見得唐時捧着的蟲二寶鑒上忽然閃現出一道華光來,轉瞬便飛出去籠罩了整片靈田,這華光之後也沒有什麽反應,唐時隻覺得這些光芒輕紗一樣覆蓋了眼前的靈田,還有那些撒下去剛剛生了根的種子。
唐時正覺得不對勁,轉眼就已經看到,靈田裏面其實還是有變化的——所有方才才生根的種子,現在竟然已經都開始了發芽,即便是七珠果也有一點小小的嫩尖了。
祝餘草的生長周期是一個月,現在卻忽然之間有了淺青色的嫩芽跑出來,很明顯是被方才唐時的那一句詩縮短了生長周期的。
隻是到底生長了多少?效果又隻是縮短生長周期嗎?
唐時覺得有些疑惑起來,這一句詩,自己念出來的時候是想着“一粒粟與萬顆子”之間的區别,按理說是應該大豐收的,可是這句詩在時間上沒有誇張效果,春種秋收,都是正常的耕作時間,按照唐時最初的猜測,至少應該會提升植株的品質,以期日後獲得豐收,可是現在看來……效果似乎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樣?
他走過去,收了蟲二寶鑒,便在靈田裏坐了下來,手指輕輕地撥動一粒祝餘草的種子,将那小小的根芽提起來,一看,也不過就是一寸高的模樣,隻不過——這是自己剛剛才種下去的。
唐時覺得奇怪,春種秋收,絕不涉及時間的誇大和誇小,爲什麽會有生長周期的改變?
他手指指尖的靈力深入到了種子的内部查探,卻發現這種子跟自己剛剛種下去的時候不一樣了。
這一包種子,隻不過是二品的祝餘草而已,可是現在唐時去查探的時候竟然發現這東西瞬間變成了三品的種子!
唐時差點嗆出一口血來,要不要這麽給力啊?
種子的品質竟然因爲自己的這一句詩就這樣提升了?以後自己光是賣種子是不是也能發家緻富了?
拿着那一粒種子,唐時簡直要樂瘋了,他放下了,又連忙去看别的種子,可是看了幾遍之後就已經皺起了眉頭。
并不是所有的種子都被改造成了高品級的好種子,唐時看過了很多之後,才發現隻有三分之一的祝餘草的種子被提升了品級,其餘的大多隻是稍微好了一些。
不過這樣,唐時反倒是放下了心,畢竟詩句如果太逆天,他反而會感到不安——有的東西,太厲害反而不是什麽好事。
唐時喜歡的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往上走的感覺,他不過是一個築基期,能夠讓三分之一的種子都提升了等級,這已經很厲害了。
靈草的等級提升,有賴于靈植夫的精心照顧,憑借一句詩就要讓所有的種子變成高等級的,唐時還真不覺得世界上有這樣不勞而獲的好事。
種子的等級提升,那麽生長周期縮短的事情就很好說了。
一般來說,高等級的種子,生長周期都比較短,所以在唐時提升了這些種子的品級之後,相應地,它們的生長速度也就上去了。
唐時放下了心,又忽然覺得自己對于詩句的領悟還是比較到位的。
一粒粟,萬顆子。
他轉過去看七珠果,效果也是差不多,隻不過……這種子隻有四分之一提升了等級,看樣子,越是珍貴的種子越是難提升等級。
唐時多少摸出了幾分規律,不過想到這一片靈田日後的收成情況, 便笑了出來。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屬于一種誇張的寫法,隻是不知道——唐時的收成能不能誇張一回?
夜已經深了,唐時回到大榕樹下面自己的房間裏打坐了一會兒,将之前用出去的靈力補充了回來,這才精氣神飽滿地睜開眼睛。
于是又是這樣新的一天開始了,明明隻是來洗墨閣不久,卻覺得已經完全适應了這樣的生活。來往認識的人都會打聲招呼,不認識的也偶爾點頭微笑一下,至少舉止之間不會讓人覺得完全處于兩個世界,也不會讓人覺得是陌生人。
一大早上課,坐在自己原來的位置,唐時才發現台上站着的竟然是白钰。
他轉身去問自己身邊的那瘦子,“高師兄,怎麽換了人?
“哦,這些課都是輪着的,長老們和内門弟子都會來講課。但凡是内門弟子,都是四品墨師和以上,教我們這些四品以下的,自然不會有問題。當然……我們這個小班,大都是不入流的。不過……白钰師兄嘴巴雖然毒,不過有一個好處。”高師兄賣了一下關子,看唐時一臉的好奇,覺得自己内心的那種吊人胃口得到了滿足,這才笑道,“以爲白钰師兄長得好看,肯定會有許多漂亮的師姐師妹來旁聽課的。”
“原來是這樣嗎?”唐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往四周望了一眼,果然是多了不少的女弟子,看樣子白钰師兄很受歡迎啊。
不過跟自己也沒有什麽關系,唐時關注的還是有關于白钰的等級的問題。
他知道白钰現在是個金丹期的修士,到底是金丹哪個階段,現在還不清楚,不過剛才卻聽到了四品墨師,内門弟子都是四品及以上,那麽白钰是幾品?
唐時心裏有疑惑,也就沒有壓着,直接問了出來:“白钰師兄不是三師兄嗎?怎麽他修爲竟然還要比大師兄高?白钰師兄又是幾品墨師?”
“門中排定次座看的是入門時間長短,内門也是一樣的。大師兄先入門,那就是大師兄的是大師兄。現在三師兄是金丹初期,是内門弟子裏面唯一的金丹期,不過他已經要到金丹中期了,聽說是在小荒十八境裏結的丹。”高師兄倒是知道得不少,說起來有一種滔滔不絕的架勢。“你可能沒聽說過吧,小荒十八境……”
“我知道。”
唐時下意識地就回答了一句,而後看到高師兄看着自己的眼神忽然就古怪了起來,頓時知道自己不應該說這話,他笑了一下,解釋道:“之前不是有小荒十八境之會嗎?我聽外面傳得蠻厲害的。不過白钰師兄能在裏面突破,還真是不簡單啊。”
高師兄哪裏能夠想到,自己眼前這一臉純善的小師弟也是從小荒十八境這樣的生死場上出來的?他也沒多想,又繼續說道:“既然你知道小荒十八境,我也就不用多說了。在進小荒十八境之前,白钰師兄也就跟大師兄一樣的修爲。隻不過,原本内門弟子之中,的确是大師兄的修爲最高的,不過後來似乎修煉的過程之中出了什麽事情,壞了心境,結果反而修爲跌落了。”
又是修爲跌落?
唐時最近怎麽老是聽到這個詞?
他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便已經看到白钰走到了他們這邊來敲他們漆案了。“這都要上課了,你倆聊得還似乎很歡快啊。”
高師兄連忙閉嘴下去,開始整理自己的漆案,這邊唐時聽到這涼飕飕的聲音,也暗自發了個抖,趕忙低下頭去忙自己的事情。
白钰也就順嘴一說,之後就走回了上面,開始講課了。
“今天,我們要講的是筆法,我一向是速度比較快的,下面能跟上的跟上,跟不上明天大師兄會來繼續講。”
出乎唐時意料的是,原本看上去特别輕浮的白钰,在站在上面的時候就已經完全換了一種氣質,下面的女弟子們捂住自己的臉,眼冒桃心地看着他。
唐時初時有些無言,不過很快就被白钰講的東西吸引了。作畫時候的筆法,手勢,對祝餘紙上面紋路的分析,以及用怎樣的筆畫能夠獲得更好的作畫效果,最後還略微涉及了一點篆刻和陣法的知識。
不過最後白钰也說了:“制作卷軸涉及到的東西很多,我們現在隻講作畫和書法,日後還要專門講一講篆刻,因爲每一位有名的墨師,都擁有自己的印章,等你們成爲有品級的模式,也要篆刻自己的印章。陣法則是能夠提升卷軸品質的東西,單單依靠卷軸紙和墨出來的卷軸,如果加入了陣法,使其擁有了不俗的作用,比如迷幻、攻擊、圍困等等,等你們有了品級之後,就能夠繼續地學習了。今天就到這裏,之前已經過了四層硯壁的人,現在去後殿參加一品墨師的測試吧。”
在白钰收拾東西準備走的時候,唐時還有些發愣,他指了一下自己,問白钰道:“三師兄,我也要去嗎?”
白钰也怔然了一下,之後卻笑道:“你也去看看吧,好歹你也是到了第八層的,之後的幾天是門内接連的測試,七天一次,從第四層開始,五層、六層、七層……以你現在的實力,要成爲有品級的墨師可能有些困難,不過——去長長見識也好,小師弟,師兄可是很看好你的!”
三師兄你這樣說我覺得壓力很大的好嗎?
唐時有些無言,看白钰似乎還有事情要忙,也就跟他道了别,自己到了後殿去,看到要參加的衆人都在前面報到,他也去登記了一下,唐時不過是來玩兒的,也沒有多大的壓力,在那主事者的熱心指引之下就已經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這個位置,跟上課時候的漆案其實差不多,不過放在上面的祝餘紙制作比之前的精美,便是前面的筆也滿滿地排了十來隻,左邊竟然還有顔料盤一樣的東西。
卷軸圖畢竟不知是潑墨山水,隻需要黑白兩色,也有人喜歡花鳥蟲魚等等工筆的,便像是二師姐宋祁欣的那一身衣服,除了黑色之外,還有紅色,想必也是七珠果七色之一吧?
唐時往自己身邊一看,周圍都是人,這後殿裏面林林總總坐了百餘人,都端正地坐在那裏,有些嚴肅。
周圍的大多都是不認識的,在這種場面也不會找人聊天。
昨天出現的周莫問長老走上來,殿前的照壁上挂了一面長長的白色玉版,周莫問站到那白闆前面之後,整個殿内就完全安靜了。
周莫問掃視全場一眼,似乎看到人數對了,就朗聲道:“今日進行最初級的測試,你們都是還沒拿到品階的墨師,從這一場開始,如果能夠制作出有品級的卷軸圖,就會得到墨師的資格,現場作畫,時間隻有三個時辰,這一次沒有題目的限制,你們隻管作畫好了。”
“是。”
衆人應聲,之後聽到了測試開始的鍾聲。
唐時隻是個新手,隻知道擡頭看着那白闆,周莫問走上前去,将那白色的玉版翻開,便有一道蒙蒙的青光籠罩了全場,同時那玉版化作了一面鏡子,照着這裏接受測試的衆人。
這東西,應該是防止作弊之類的吧?
唐時沒鬧明白,不過現在低下頭來,又不知道應該畫什麽,他提筆又放下,看了看自己身邊的餓人,花鳥蟲魚什麽都有,可是他應該畫什麽呢?
隻是一個新手,難道要在這上面畫簡筆畫嗎?唐時陷入了一片陰郁之中,隻能提着筆,繼續看旁邊的人。
這種感覺,好像是考試的時候裸考啊……
唐時抑郁得想死。
殿外,還有着蒙蒙的煙氣,今日的天算不得好,隻是清風拂面,也有幾分爽然。坐落在山上的潑墨殿有一種與世隔絕的美感,墨溪周圍的草廬,處處透出隐逸的味道來。
招搖山的下午,曼妙得不像是俗世。
這個時候,卻有一個身影從山道下迅速地上來,一路過了山門,卻喊前面守門的人立刻讓路,原本守門人是有些遲疑的,可是在看到那人甩出一枚暗金色的戒指之後,立刻讓開了道路,并且朗聲喊道:“開道!”
于是後面一層一層的守門人全部讓開,任由這身穿绛紅長袍的男人一路上去。
後面的守門人們隻覺得可能要出什麽大事,都聚在一起談論:“怎麽百煉堂大長老忽然之間上來了?”
“誰知道呢,不是說之前我們要跟百煉堂合作,研究攻擊卷軸嗎?興許是這件事的相關?”
“看着吧,估計沒兩天就有消息傳過來的。”
那人乃是南山三門之一的百煉堂的大長老州雲,一路直接去棠墨殿見了洗墨閣掌門蘇杭道,一見面,甚至來不及寒暄就說道:“門内遇襲,我百煉堂掌門已經知道是妖修動的手,剛剛研究出來的東西也被盜走了。”
蘇杭道大驚:“妖修?貴堂可有什麽人員損傷?”
“死了三名弟子,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州雲的表情相當陰沉,“掌門特意囑托我來通知蘇掌門一聲,這一次的事情可能有些大,最近東山那邊也出了這樣的事情,正氣宗和千廈門的人都已經遭到了來自神秘修士的襲擊,我想……怕是情況有變了。”
“妖修不是一向有旁邊的小自在天控制着嗎?這麽多年以來都沒出過這樣的事情……從東山到南山,這感覺……像是在滲透!”饒是蘇杭道現在已經是元嬰期修爲,在想到妖修的時候,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勢頭,真是一點也不妙。
東山和南山遇襲的都是大門派,如果真的是妖修做的,這事情可就嚴重了。
“天隼浮島乃是妖修的聚集地,難道是那邊出了什麽問題?”蘇杭道心裏考量着,卻知道這種事情隻能由他們報給大荒那邊了。
到底是不是天隼浮島那邊出了問題,興許還是得問小自在天。
遠在萬裏之外的小自在天,這個時候其實很平靜。
距離靈樞大陸千百裏,天隼浮島在北,小自在天在南,兩座島嶼,一上一下,一個浮在海面上,一個卻群島組成的小自在天。
小自在天有許多島嶼,隻不過最大的那一座才被稱之爲小自在天。
它在衆島嶼的環繞之中,有一種天生的超然地位,隻是這山卻不一般。
遠遠地,在邊際的島嶼上,就能夠看到島嶼從下往上似乎有三重平台,一座接一座的大殿便在上面,其實是塔狀的,像是一層高塔一層大殿,這樣堆了三層上去。
最高的山上,那最上面、最接近天際的三重天。
裏小自在天山最近的、最下面的一層,乃是第一重天,接下來往上,便是第二重天,第三重天。
然而在三重天的下面,那山上,卻是很普通的寺廟,裏面進出的海域普通人。
其實小自在天并非外人所想象的那樣,全是佛修,不過是佛修居多,剩下的基本都是普通人而已。
然而小自在天的居民們一心向佛,促成了小自在天在這裏擁有的超然地位。
整個島群之上有無數的廟宇,而小自在天則是聖地。
這裏香火鼎盛,下面的寺廟裏也有僧侶爲來的香客們解惑。
一個提水的小和尚從後山上來,看着熱鬧的前山,對身邊一起挑水的和尚道:“什麽時候我也能去前山爲那些來的香客們解惑就好了。”
“那也得佛法精深啊,不然香客們問起來,我們要是說不出來,不是丢臉了嗎?現在我們不過是底層的弟子,一會兒還要做功課呢。”
“底層的弟子就沒有精深的佛法嗎?我看是非師兄不也是底層弟子上去的嗎?”
“你能跟是非比嗎?現在你也少說這話……上師們估計真爲了是非的事情頭疼呢。”
“印語師兄你一定知道些什麽,說一說啊。”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關鍵時候又賣關子了。”
這小和尚翻了個白眼,懶得搭理自己身後這無良的師兄,加快了腳步,便從這石階上往前走,後面的印語一看急了,“唉,剛入門的小和尚就是沉不住氣啊,你當年沒看到是非挑水的時候,哪裏跟你一樣暴躁啊。”
“我是聽着是非師兄的名字進門的,是非師兄竟然還挑過水?”小和尚忽然慢下了腳步,轉頭去看門内的師兄。
“他進門的時候也不過是個挑水的弟子,後來被挑進了羅漢堂,又進了達摩院,其實别看是非之前對佛法領悟精深,嚴格算起來,是非師兄算是武僧出身的。我看武僧出來的,像印空師兄,都橫眉豎眼的,吓人得緊。”
“是非當然跟别人不一樣,不然怎麽是三重天的大弟子?唔,不過現在不是了。”
“怪事,上師他們幹什麽要責罰是非師兄呢?”
“上三重天的事情,我們哪裏能管那麽多?你真是……”
……
兩個和尚挑着水,從山道上過去了,印虛和印空剛剛從下面上來,停在那裏沉默了許久。
過了一會兒,印虛道:“印空師兄你知道原因嗎?”
印空摸了摸自己的頭:“我哪裏知道啊?現在是非師兄還在戒律院後面的思過……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夠出來呢……”
現在已經是戒律院持戒僧的是非,自己破了戒,可以說是讓整個小自在天對他寄予厚望的人一下失望了。
月前,小自在天高僧慧定禅師出面,在衆僧商議之後,決定将是非罰入戒律院忏悔堂,同時在後山思過崖下思過,可以說是近日以來小自在天最大的事情了。
作爲是非的師尊,慧定禅師高有出竅期的修爲,原本是對是非寄予厚望的,此前曾經出過神元上師渡劫失敗的事情,這其中頗有蹊跷,于是着是非去靈樞大陸查探,沒有想到反倒害了青鋼劍俠,之後無果而歸。
又至小荒十八境之會,小自在天與東山共同握有三個小荒境,可是沒有人知道——小自在天本身還獨自掌握着兩個小荒境,但缺少一把鑰匙。而鑰匙很可能就在這一次他們會遇到的小荒境之中,爲了保險起見,這才派了第三重天的是非去——哪裏想到,他回來一身修爲跌落不說,卻還破了戒,隻說願意接受懲罰,卻隻字不提破戒之事。
慧定禅師隻能道一聲“癡兒”,将之罰入了戒律院。
這件事,在整個小自在天都如驚雷一般。
然而接着來的,卻還有更讓人震驚的——天隼浮島的妖修,在是非去思過崖之後,竟然有幾個打上門來,揚言要是非償命,說他下手狠毒,殺了天隼浮島一隻貓妖。
衆人這才疑心,不知情的以爲是非隻是破了殺戒。
隻有是非知道,他破了殺機,也破了色戒。
作爲底蘊深厚的大門派,小自在天是不會跟天隼浮島的妖修們計較的,更何況佛家不喜争鬥,便将此事置之不理。
後來是非受罰的消息不知道爲什麽傳了出去,天隼浮島那邊的妖修也安靜了這一段時間。
在小自在天這一座山的背後,便是思過崖,這裏雄奇險絕,非普通人能至。
崖上有一枯坐的老僧的石像,背後是一座小小的草廬,隻不過這個時候并沒有住人,是非便在思過崖下。
眼前有紛繁的幻象,他坐在石壁之下,水聲在耳邊響動,本來是無法使他蓮心有任何的觸動,更不能動搖他滿身的佛性。
然而那從天而降的瀑布,卻洗刷出了一片光滑的淺潭,水霧紛擾,映着崖頂落下來的光,竟然有七彩的顔色,極其美妙。
是非緩緩地睜開了眼,可是眼前的景象卻驟然改變,入閻羅地獄一般慘淡。
無數的夜叉鬼圍繞着他飛動嚎叫,一個個面目猙獰,口中叫着他的名字,卻要用手中的三叉戟來刺他的脖子。
這就是思過崖,有心魔的人,能夠從這裏熬出去,便有直接走上大道的可能。
可是是非忽然覺得,他這心魔,可能去不了了。
擡手便是一指,點向了其中一隻夜叉鬼的眉心,便聽到呲溜的一聲響,像是冷水濺入了油鍋,沸騰了那麽一瞬間,緊接着這夜叉鬼便已經消失在了虛空之中。
圍繞着是非的都是黑暗,陰慘的閻羅地獄一般,去了一隻夜叉鬼,撲上來三隻羅刹。
他隻随手一掌,便有金色的佛光普照,頓時讓那三鬼消于無形。
“貪,嗔,癡……”
諸多妄念化身的妖魔,都被他一一點去,是非始終淡靜如水,一張臉上始終清朗,即便是站在三重天之上,接受師尊的責罰時候,他的表情也不曾有半分的動搖。
這虛空之中的幻象越來越少,是非的手指始終是那樣的速度,隻是最後的幾隻夜叉鬼上來了,也不像是之前的那幾隻一樣嚎叫,而是說了話:“佛家慈悲,你一指傷了無數的夜叉,難道你是生靈,吾等便不是生靈?人靈是靈,妖靈是靈,魔靈也是靈,正者爲靈,邪者便不爲靈嗎?!你殺妖乃是犯戒,殺吾等便不是犯戒嗎?!”
周圍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來一群小夜叉,也尖聲喊道:“汝等爲靈,吾等豈不爲靈耶?殺妖殺人犯戒,殺吾等不犯戒耶?”
紛繁的聲音,讓是非忽然覺得自己頭疼欲裂,他眼中出現了冰霜一般的冷意,擡眼時卻已經殺機凜冽,一雙眼中,那蓮花再次出現,隻一眼,便讓這些邪靈消失,紛紛不見。
不知道爲什麽,是非松了一口氣,周遭寂靜,他盤坐在水潭邊,手指輕輕抖動了一下。他口中忽然有幾分苦意,之後聽到了虛空裏的奸笑聲:“開殺戒,動殺心,你還當什麽和尚。殺吾等,汝破佛心,不殺吾等,汝亡法身。割肉喂鷹,舍身飼虎,何其愚也……哈哈哈……殺吾耶,殺汝耶?殺人耶,殺己耶?”
前後進退兩難。
這便是是非此刻的處境,他捏着手訣,一直沒有動彈,這虛空的背後,還有無數的妖魔鬼怪。
它們并非是這思過崖裏的,它們是他心裏的。
那手訣捏着,已經醞釀着驚天的殺機——
作爲一名佛修,這樣的殺機本不該有,隻是在是非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它們已經出現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些邪靈似乎很清楚此刻的是非心中那難以做出的決定,又開始大笑起來,攪得人心煩意亂,于是是非眼皮子輕輕一垂,卻彈指一揮,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然而他知道,自己再次輸給了這些邪靈。
聰明如他,怎會不知道自己頻動的殺心?
若無殺心,便無妄念,也不會有如此多的紛繁複雜?
是非難得地挂起了一抹自嘲的笑容,一擡眼,卻忽然渾身僵硬起來。
耳垂像是被什麽溫熱的東西含住了,那東西到了他的身前來,翻開了他的僧袍,滑了兩手進去,又來親吻他的嘴唇,帶着幾分逗弄,那人的喉嚨裏有輕聲的嗚咽,細碎的聲音,像是被什麽碾過了一般。
是非的手指,一下僵硬了。
那東西是從他身側繞到身前來的,雙腿夾緊了他的腰,兩臂卻圈住了他的脖子,呼吸之間有一片灼人的熱意,那濕滑的舌頭伸到他嘴裏,攪動着,似乎在引誘他。
縮在他懷裏的身體,光溜溜的,也柔軟極了,兩片薄薄的嘴唇像是染血一樣燒紅了,那人的眼底有淺淺的紅色,卻并非完全失去理智……
是非的唇邊,忽然挂上了鮮血,他擡手起來,便按在眼前這東西的頭上,湧動着的佛力,隻需要一瞬間便能夠将這邪靈驅走,然而便是在那一瞬間,這東西擡起了臉,看着是非,舔了舔那濕潤的嘴唇,狹長的眼底一片精明的算計。
“你要殺我嗎?”
這聲音,分明如此熟悉,在小荒境裏聽過了無數次。
是非的手掌,停頓在他的頭頂,沒有按下去。
“度人人不度,是非,我來度你,成魔可好?”
他仰着臉,又來吻他,舔咬着他的唇瓣,又解了他僧袍,用大腿蹭着他腰側,蹭着他下腹,便緩緩坐下去。
是非的手掌,再一次地收緊,度人人不度,他度人,卻始終無人來度他。是非心下竟然一片凄然,便要下那狠手,絕了一切的心魔之時,卻見那人在一臉迷醉之間,擡了眼,笑望着他,雙唇一啓,微紅的眸子裏帶着笑意,依然道:“我度你成魔可好?”
我度你,成魔可好?
可他身負師門衆恩,向佛十數年,不曾有改悔,佛心所向,盡皆一片慈悲。
不說這隻是邪靈,便是他真的願來度他成魔,他亦不能成魔。
他的手掌,終于還是按下去了,然而他掌下的這一張臉,卻始終帶着笑意,甚至不帶有半分的痛苦:“我是你心魔,你舍得殺我嗎?”
他終究還是消失了。
是非眼前,終于再次恢複了一片清明,一口鮮血便吐出來,落入了那蕩漾着波紋的潭水之中,染出一片淺紅來,像極了那邪靈淺紅色的眸子。
他想起師尊的話來——
紅塵幾度,不過虛妄;彈指一揮,盡在斜陽。
彼時,唐時還在潑墨殿的後殿,偷偷地看了自己身邊作畫的無數人,數着這時間就要過去大半,終究還是豁出去了。
他一咬牙,用一隻鐵筆,蘸了那硯台之中的一點墨,便俯身下去,控制着自己手中的力度,緩緩地勾畫起來,前面監督測試的周莫問,本來看唐時久久沒有動筆,知道這弟子是剛剛入門的,可能不知道這制作卷軸是怎麽回事,即便回去有自學,恐怕也難以應付這樣的測試。
畢竟墨師還是一種相當正式的稱号,跟煉器師、煉丹師乃是一樣的,這樣的職業雖然總是沒有太高的攻擊力,可是卻極其受人歡迎,也能夠聚斂到大額的财富。
現在整個洗墨閣,沒有品級的弟子就有七百多人,剩餘的三百之中,有兩百人是一品墨師,七十人是二品,三品隻有三十不到,至于四品及以上,也就内門的五人,再找不出多的來了。
本來周莫問沒有對唐時抱太大的希望,雖然唐時于此一道的确天賦驚人,不過入門時間還是太短,倘若有時間的曆練,興許還能好上一些,至少也能過了這樣的測試。
可想而知,這樣的周莫問是并沒有對唐時有什麽要求的,所以在他看到唐時提筆的一瞬間,驚訝了很久。
緊接着,周莫問就開始好奇起來,于是悄悄地将自己的靈識探過去,想要看看唐時在畫什麽,可是看到的一瞬間,周莫問的表情就有些扭曲起來。
這新入門的弟子竟然在畫——鵝!
周莫問忽然覺得一口老血憋在了喉頭,臉色古怪,幾乎讓周圍守着測試場地的弟子們好奇,到底長老是看到了什麽。
爲什麽……
竟然會有人在這種場合畫鵝?難道他不會畫别的東西嗎?山山水水,風花雪月,多少曼妙的東西不能畫,偏偏是鵝,還是又肥又蠢的呆頭鵝!
唐時的行爲,顯然給了對他寄予厚望的周莫問當頭一棒,直将這長老敲得七葷八素,就差沒趴到地上去了。
時間已經臨近結束了,唐時還是在緩緩地勾着自己那一張祝餘紙上的東西,他一筆一畫畫得很認真,除了鵝,還應該有湖。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墨筆勾勒了大概的輪廓,唐時就換了筆,水色染綠,春江似練,波光粼粼;綠水畫完,再次換筆,這一次是紅——紅掌撥清波,沒有了豐富的色彩,怎麽能夠凸顯出鵝的威武雄壯來?
唐時越畫越興奮,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也許因爲自己是個異類吧?
畢竟别人都在畫水墨江山花鳥蟲魚,隻有這逗比在這裏可着勁兒地畫鵝。
一隻鵝,兩隻鵝,三隻鵝……
手法越來越純熟,時間也越來越近。
他沒有注意到的是,自己握筆的右手掌心,隐約流出了幾點墨色氣流,順着他執筆的手指緩緩地到了他握着的筆上,又混雜在他注入祝餘紙的靈力之中,落在了畫上那些清晰的墨迹之間。
初時還是艱難滞澀,後來就變得順暢起來,簡直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
唐時隻覺得一陣難言的痛快,結束的鍾聲響起之時,他恰好收筆,随手一抛,便将自己手中的那支筆抛向了筆架,不偏不倚,恰好地放上了。
這聲音清脆,不過與鍾聲混雜在一起,倒是不顯眼,但在唐時自己聽來,卻有一種相和的味道。
“擱筆,收紙,挂卷。”
周莫問一系列的吩咐下去了,便有周圍負責的人下去将衆人畫了的祝餘紙收起來,統一挂到了殿前的照壁之上。
這個時候,唐時才知道那白色玉版的真正功用。
在所有的畫紙被貼到照壁之上之後,周莫問便擡手,一掌按在了那白色玉版上,緊接着便見到一片白光亮起來,整個照壁竟然也開始放光,像是完全由白玉做成的一般。
唐時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差點看呆了。
在這一陣白光之後,所有挂在照壁之上的卷軸都開始抖動起來,緊接着有的開始掉落。
唐時不用回頭,就能聽到許多人的歎氣聲。想必,卷軸的等級,是由這照壁測試出來的?
留在照壁之上的畫越來越少,不過已經開始有了變化。
不斷地有虛影出現,山山水水的環境,花鳥蟲魚也出來。
唐時看到自己的那一幅圖竟然還挂在上面,頓時驚詫了,緊接着卻開始莫名地心虛起來。
當留在照壁之上的畫隻有三十一幅的時候,那些花終于停止了抖動,然而那些幻象卻更加劇烈起來,于是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之中,一群大白鵝從照壁裏遊了出來,紅色的大蹼掌,翻着水花,在湖裏扭短尾巴上的羽毛,優哉遊哉地從衆人的眼前晃過去,有一種難言的趾高氣揚。
分明是一群蠢鵝,卻偏偏有天鵝的傲嬌,仰着那修長的白色脖子,抖着肥胖的身子,從湖水的這邊遊到那邊……
衆人齊齊無言:“麻痹的哪個孫子竟然在這種場合畫肥鵝,是餓昏了頭了嗎?擦,竟然還是一品卷軸!我們一定是看錯了!”
唐時忽然一拍自己的額頭,隻覺得眼前一黑,草泥馬的不早說,老子哪裏知道會引起這麽大的轟動啊!
——毀了,他們眼中純潔的小師弟就此要變成逗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