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藏經閣
——是非回來了。
這個消息轉眼就已經傳遍了整個小自在天,成爲了最近的熱門話題。
有的時候,一個人即便是短暫地離開,可是他永遠不會被人忘記,也許說的就是是非這樣的人吧?
這個小子在天有史以來最天才的人。
隻是偏生有一句話叫做聰明誤。
唐時還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隻是聽說是要參加講道的。
每個人都很好奇一件事——是非到底是不是已經大徹大悟或者幡然悔悟了?
這也是他的師尊很好奇的話題。
距離講道還有幾天,唐時已經有些習慣了小自在天的生活,他悄悄地去藏經閣下面幾層翻過了,可是那些經卷浩如煙海,根本完全沒辦法從裏面準确地找出自己需要的東西,唐時現在整個人都有些陰郁。
夢境其實還在繼續,隻是出現得并不是很頻繁,每天晚上都會來這麽一遭。
修士并非不需要休息的,修煉其實也是一種休息,隻是修士們依舊需要放松自己——可是隻要意識一放松,就覺得自己腦子裏有什麽要蹦出來。唐時已經快被最近這樣的感覺折磨瘋了。
他自己摸索着方法,可是終究沒有什麽結果。
今天出去添香油的時候,他看到了幾名身穿黃褐色僧袍的師兄,他們從他的面前走過去,一個個臉色凝重。
定慧看唐時來了,而且一臉的疑惑,于是問他道:“你怎麽了?”
唐時道:“方才那幾位師兄似乎很眼熟啊。”
定能已經将自己負責的香案解決了,這個時候走回來,聽到了兩個人的對話,插嘴道:“我倒是聽到一些,像是三重天之中出了什麽事情。”
“上面那些傳說之中的人物,能夠出什麽事情?”唐時笑了笑,上去将自己的燈油添上。
他眼前的這一尊菩薩,用那種憐憫的表情俯視着整個大殿,讓唐時覺得有些不舒服,這些雕像哪裏有什麽感情?現在還要在這裏接受衆人的供奉,香火什麽的……真的有資格嗎?
他心裏這個念頭才閃過,便覺得自己眼前的雕像似乎有什麽變化,可是一轉眼他又知道這是自己的錯覺了。
最近都要被洗腦到極點了,每天早中晚三課,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原本覺得自己應該是一把劍,至少也是藏起來的劍,最終還是想等着出鞘的,可是現在呢?現在他覺得這種藏鋒的感覺也很好。
藏鋒。
——兩個字,是不是也更适合是非呢?
到了小自在天,他最關心的似乎就是這個人了。
不知不覺地笑了一下,他繼續聽前面的定慧和定能兩個人八卦。
“不是我們以爲的那樣,似乎是……是非師兄在掃地?”定能忽然抛出了這麽一句話,直唐時跟定慧兩個人吓得不清。
唐時愕然道:“你說……”
定慧才沒那麽好的心思呢,立刻道:“是非師兄掃地?你開什麽玩笑啊……三重天那一片地不是幹淨的?”
定能翻了個白眼:“我聽到的啊,又不是我說的。”
“也許是……厲害的師兄們也需要曆練?”定慧忽然摸着自己的下巴,又扭過頭問唐時,“時度,時度,你怎麽看?”
唐時已經習慣了這個名字,想了一會兒道:“也許是不一樣的修行方法吧?”
此話一出,定慧、定能二人頓時用一種崇拜的眼光看着他:“時度的想法就是不一樣啊!”
“你說是非師兄會掃地到我們這裏來嗎?”定慧又問道。
唐時心說自己哪裏知道?他聳了聳肩,“我們還是出去做功課吧,我看最近似乎不是很太平。”
最近的确不是很太平。
即便他們是最底層的弟子,也知道天隼浮島那邊似乎出事了。
妖族内鬥,似乎死了不少的人,天隼浮島跟小自在天之間的恩怨被暫時擱置了下來,可是這兩天又有妖修上來了,并且跟外圍的僧人發生了一些沖突,似乎有人受傷。
唐時很想知道天隼浮島那邊的消息,畢竟他的三株木心還沒拿到……殷姜那死女人,隻要一想起來,唐時就恨得牙癢癢。
你特說不出她哪裏錯了,可是想起來就恨。
心裏盤算着今天繼續去藏經閣找東西,一離開緊那羅殿之後,唐時就往藏經閣走了。
東西禅房裏的人不少,不過唐時隻直接往藏經閣走。
上樓之後,去三樓找了一圈,又無聊地下來,之後又到了二樓,本來打算走了,回去修煉,可是不知道爲什麽,在一扇門前,唐時停住了腳步。
這扇門外面的油燈少了一盞。
這一扇門,便是當時是非進去的那一扇。
其實現在唐時也沒看出這扇門裏有什麽特殊的。
藏經閣裏面的設計,都比較回環往複,一扇門裏也有大天地,這裏的一扇門推開,便是一座圖書館。
唐時看了那少了的油燈一眼,心裏掂量了一下,竟然走過去,自己端起了一盞燈,輕輕一個手訣過去點亮了。
野火……
《蟲二寶鑒》完全使用無礙。
唐時微微一笑,推開了門,便看到了有些熟悉的場面,兩排高大的書架,上面排滿了書,這樣的感覺真是……震撼。
他回身,緩緩地推上門,整個空間裏一下就昏暗了下來。
每一卷經書拿到外面都會讓人瘋搶吧?
不過……也不一定,畢竟和尚們的東西,興許并不是那麽受歡迎的。
他順着狹長的走道往前,這裏并沒有人,他順着便轉了個方向,還是無邊無際的書,看得人眼花。
唐時的目光從每一個書架上面劃過去,卻忽然看到了一個讓自己沒有想到的标簽……
“小自在天記事?”這東西,擺了整整的一個大書架,長約十幾丈的書架上全是這些東西。
小自在天不是不使用玉簡,隻是有的東西的價值并不是玉簡可以替代的。
他們似乎天生喜歡一些比較原始自然的東西,比如羊皮紙,竹簡……以唐時現在的閱讀速度,要慢慢地去看這些竹簡之類的,可以說是一種折磨。
隻是現在這些東西……似乎讓他有一種想要去看的價值……
唐時走過去,從那邊随意取下來一卷,手腕一抖便打開來看,隻掃一眼便知道内容了,隻隻不過内容其實比較枯燥無聊,記錄的都是小自在天之中的一些事情。
這應當是一種記錄曆史的存在……還是編年體的……
唐時忽然想,殷姜的事情……還有爲什麽小自在天跟天隼浮島之間會有通道?
他看一眼這成千上萬的經卷,一咬牙,竟然直接走到了另外一頭,一卷一卷将之拿下來,看了看時間,殷姜被關進去的時間應該距離現在不算是很遠,所以唐時一本一本地查看着時間,于是從那頭又走回來,到了中間的時候,便仔細地翻看了起來。
他确定了一個時間段,準備将這一段時間的全部看完,之後如果沒有找到的話,便能夠推算是在前面還是後面。
隻是不知道……妖修跟佛修之間的事情,會不會被記錄下來。
唐時心中懷着疑惑,最終一本一本地看下去了,他終于查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三七九九一九八,枯葉禅師壓陣天隼浮島九命貓妖殷姜于折難盒,投之無邊苦海。”
“三七九九八二一,枯葉禅師圓寂。”
這兩條的指向性已經足夠明顯了,唐時如果看不出來,都要鄙視自己的智商了。
枯葉禅師?還有天隼浮島九命貓妖殷姜,這應該就是自己要找的了。
時間應該是能夠對得上的,之後是折難盒,還有投之無邊苦海。
隻是……
如果枯葉禅師便是那個跟殷姜糾纏的和尚,那苦海無邊又是怎麽回事?
之前的那個疑問又起來了……
苦海無邊到底算是什麽?
這一個小荒境屬于誰?爲什麽從佛教釋義之中出來的“苦海無邊”的概念之中會出現道修的劍冢?
這劍冢……絕對不會是小自在天的。
唐時很清楚,現在自己是不會有答案的,于是繼續往後面看過去。
速度已經不是一目十行了,而是看一眼就不需要繼續看下去了,知道後面的是怎樣的文字。他開始從這些卷軸之中倒着尋找回去,卻再沒有什麽消息了。
苦苦搜尋無果,唐時放下了手中的經文,擡眼一看,還有無數的竹簡躺在他的眼前。
唐時換了一個方向去看,卻已經不準備繼續翻找下去了,太多了,有些讓人看不過來,他需要找的是跟這個枯葉禅師相關的經卷。
端起了油燈,唐時從這邊走過去,于是到了另外的一個書架後面,想要知道這裏有沒有每位禅師的傳記之類的東西,卻不想忽然之間便聽到了開門的聲音。
進來的是之前唐時在緊那羅殿看到的那幾個人,也就是談論是非去掃地的那幾個?
唐時一直覺得謠傳的可能是比較高的,他悄悄地轉了一個方向,看着眼前許許多多的書架,挑了最僻靜的一個角落,便緩緩地往後退去,便站在那書架後面,悄悄挪開了一本書,看着外面的情況。
那幾名僧人似乎也是近來尋找經書的,隻是他們的目的是相當明确的,直接走向了其中一排書架,開始看起來。
“釋音,你聽到的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們怎麽覺得不是很可能呢?”
“思過崖都鎮不住他的戾氣了,我看是沒辦法了……”
“如果再不能突破,這樣損耗下去……”
“我倒是覺得是非如此聰明的人,不應該會有這種執迷不悟的情況出現,他怎麽也不說在小荒境之中發生了什麽,即便是師尊們想要幫他,也根本無從說起啊。”
“畢竟不可能對是非搜魂。”
“唉……太難了……”
“你說……是非該不會跟當年的枯葉禅師一樣吧?”
……
這些人談論了兩句,便離開了,因爲他們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便這樣走出去了。
唐時站在那裏,再次陷入了一種迷惑之中,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按了按自己的額頭,剛一轉身,卻被自己身後的場景吓住了。
擦,他走到這裏來的時候竟然完全沒有發現自己身後是有人的!
這個人還……
隻一看這盤坐在書架前面的背影,他就知道這是誰了……
是非……
是非這家夥竟然坐在這裏……
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可是轉瞬之間他就開始惶恐起來,準備悄悄地離開。
完全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這樣突兀地出現。
他盤坐在一面長長的書架前面,便像是面壁一般,微微垂着頭,身前放着一卷經文,密密麻麻地,看不清寫的到底是什麽。
從唐時的這個角度也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是睜着眼還是閉着眼,可是放在他身邊的那一盞燈的火焰卻似乎閃爍不定,便要熄滅一般。
唐時忽然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
轉身想要走,可是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是非垂着頭,始終是一動不動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是非身邊的那一盞燈上,便發現裏面的燈油似乎已經快燃盡了,原本每一盞燈的燈油都是滿的,如果這一盞燈快要燃盡,隻能說明……是非已經在這裏很久了。
而且,這燈火很弱,似乎下一刻便要熄滅。
要熄滅……
讓唐時聯想起一個不死很好的詞兒——油盡燈枯。
也不知道是什麽力量驅使着他,讓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去,轉眼之間便到了是非的身邊。
那月白色的僧袍落到了水磨石的地闆上,纖塵不染,唐時定定地看了許久,沒忍住,伸出手去,便要搭上他的肩膀,不想在即将落下的時候,一隻手閃電一般地握住了他的手,冰冷的。
唐時隻覺得頭皮發麻,說自己是瘋了,竟然會做出這樣反常的事情來,立刻便想要掙脫,可是在這個時候,卻忽然感覺到那一隻手握住自己的力道加重了,讓他無法掙脫。
他竟然有些害怕起來,現在這種感覺太不妙了。
身體之中不知道從哪裏出來一種戰栗感,轉瞬之間就有一種無法逃脫的錯覺了。
唐時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來——小自在天的添燈供香弟子,所以不能暴露。
便是在這一刻,是非緩緩地轉過頭來了,他冰冷的手掌還抓着唐時的手。
一雙暗紅之中帶着金色卍字的眼,緩緩地睜開,便看向了他。
此刻的是非,竟然一身的冷峻,眼神冰冷,嘴唇緊抿,面如寒霜。
被這一雙眼震懾,唐時忽然說不出話來。
這一個瞬間奇妙極了,他陷入了對方的眼神之中,竟然生出一種萬劫不複的感覺來。
“是……是非?”錯了,他應該叫“是非師兄”的,隻是已經沒有機會糾正了……
唐時暗叫不好,正準備手上用力掙脫的時候,是非竟然已經輕輕地松手了。
那冰冷的面孔,一下便褪去了霜雪,像是平時一樣溫潤,隻是那一雙眼,還是暗紅的……有些可怖。
“你怎麽來了?”是非似乎輕輕歎了一口氣,便垂下了自己的手。
唐時有些不明白,是非此刻一定在一種很奇怪的狀态之中,想起旁人嘴裏的傳言,唐時隻有一種相當不妙的感覺,他心說是非這是認出自己來了?可是沒有道理啊……别人都沒有認出來,自己使用的隐藏方法也不一般,現在修爲跟自己差不多的是非,應該不會認出來。
可是原本不會認出來,現在卻認出來了,唐時也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
隻是讓他原本沒有想到的事情,還在後面。
是非看着他,竟然微笑了一下,“今日你倒是安靜了。”
這情況太詭異!
唐時隻覺得毛骨悚然,便轉身想要走。
隻是是非的下一句話将他定住了,邁不開腳步。
“唐時,你終于要走了嗎?”
是非的聲音淡淡地,笑意卻濃厚了起來,“走了也好……我也該大徹大悟了……不,是幡然悔悟。”
這一切唐時都聽不明白,隻是雲裏霧裏,現在是非絕對不正常,他修爲跌落,甚至被關到了思過崖,到底是因爲什麽?
一切的一切都是謎團,唐時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現在卻有一種好奇心,讓他走不動,甚至想要試探。
唐時能夠确定,自己現在的皮相絕對不是原來的那一張,對方隻是把自己當成了唐時?
雖然……他本來就是唐時……
是非現在的狀态明顯不正常,他幹脆站在了這裏,看看他還要說出什麽話來。
“何不言語?”是非看他。
唐時抿着唇,道:“無話可說。”
是非垂眼,“當真以爲我下不去手嗎……”
完全不知道對方是在說什麽……他方才叫了自己的名字,應該隻是巧合吧?或者是自己聽錯了?要不就是因爲一些特别的事情……是非現在似乎将他認成了别人,似乎有些精神錯亂的感覺……
這人該不會是因爲在思過崖下面待久了,所以才變成現在這種樣子的吧?
他眼底還是那樣的顔色,看上去有些可怕。
是非旁邊那一盞燈,搖曳着。
可是下一刻就忽然爆了一朵燈花出來,唐時心裏顫抖了一下,便看到眼前是非的眼神忽然之間變了。
那金色的卍字,與之前那“卐”字旋轉的方向是不一樣的,唐時想起了夢境之中那逆轉的“卐”字,這個時候便有一種十分不祥的預感。
還有是非眼底那種絕對不應該出現在僧人的眼底的血紅色,都預示着什麽,可是現在的唐時還無從得知。
金色和紅色一會兒強一會兒弱,似乎相互之間有着較量。
随着那暗紅色的擴散,是非的表情也隐忍痛苦了起來……
看了一眼是非身前那一卷經文,他慢慢地走過去,伸出手,在是非的注視下将那一卷經文拿了起來,正是《妙法蓮華經》。這應當是是修煉的吧?
他感覺得出,現在的是非似乎是在一種天人交戰之中,眼神之中的情緒也在交替,時而狂躁時而憐憫……這人是走火入魔了嗎?
他能幫到他的,似乎……不多……
不可否認,此刻的唐時動了恻隐之心,他手指從經卷上劃過,便慢慢地停住,這是蓮華經第三卷。
“爾時世尊告摩诃迦葉、及諸大弟子:‘善哉、善哉,迦葉善說如來真實功德。誠如所言,如來複有無量無邊阿僧祇功德,汝等若于無量億劫、說不能盡。迦葉,當知如來是諸法之王,若有所說,皆不虛也。于一切法,以智方便而演說之,其所說法,皆悉到于一切智地。如來觀知一切諸法之所歸趨,亦知一切衆生深心所行,通達無礙,又于諸法究盡明了,示諸衆生一切智慧。’……”
唐時的聲音很輕,這這一段自己似乎也能夠背誦了,他緩緩地翻了下去,一字一句地念着,雖然有些模糊的感覺,可是别人是能夠聽清楚的,更何況是早已經将這些經文爛熟于心的是非呢?
是非的眼神,逐漸在唐時的吟誦聲之中變得清明起來。
這經文似乎有清心的效果,能夠安定人的心神,很快就能夠讓人感覺出一種平和來。
他兩片薄唇輕輕地動着,自己也盤坐下來,便對着這一盞燈,也對着燈那一邊的是非。
“……當知如來亦複如是、出現于世,如大雲起,以大音聲、普遍世界天、人、阿修羅,如彼大雲遍覆三千大千國土……”
唐時的輪廓,便在這昏暗的燈光之下,逐漸地模糊起來,也在是非的眼底模糊了起來。
是非早已經被心魔困了許久,如今的确已經到了關鍵的時刻。
其實不管怎麽走,都是萬劫不複……
佛心如鐵。
爲什麽還要執迷不悟呢……
是非的眼,逐漸地閉上了,也是一片的平和。
“破有法王、 出現世間,随衆生欲,種種說法。
如來尊重,智慧深遠,久默斯要,不務速說。
有智若聞,則能信解,無智疑悔,則爲永失。
……”
唐時的聲音也漸漸地停止了,他看了是非一眼,唇角忽然挂起了一抹嘲諷的笑容。
站起來,便将那經書往地上一扔,摸了摸自己僵硬的脖子。
“我真是還不夠鐵石心腸……”
這一瞬間,真是複雜極了。
唐時老是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可是又不是太清楚,這個時候凝視着是非,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手指點了一下他的眉心,這人玉面佛心,想必也是将來的大能修士……
眼底狠色劃過,唐時也不知自己這殺心是哪裏冒出來的。
手伸出去,掐住了是非的脖子,像是要用力,卻始終沒能下得去手。
他不喜歡虛僞的人,說着慈悲卻又做着殘忍的事情,他喜歡比較狠辣和灑脫的人,是非這樣的人原本肯定是不在唐時的接觸圈子的。
然而小荒十八境之中畢竟還有過并肩作戰的時候,看着他安靜地盤坐在這裏,唐時那很奇怪地冒起來的殺心,不知道爲什麽又歇了。
總有那麽一種很奇怪的預感,這人以後會成爲自己的對手……或者是别的什麽存在……
臨走的時候,唐時看了是非身邊那已經快要枯竭的燈油一眼,便将自己的那一盞燈湊過去,給他的燈中添了些燈油,于是看着那火光亮了起來,将是非一張如玉的面龐映照得亮了一些,也似乎多了幾分暖意。
唐時腦海之中不知道爲什麽又劃過一些不怎麽好的畫面,讓他内心裏起了重重的疑雲,隻是自己出來太久,似乎也到了用齋的時間了。
該走了。
他端着那一盞有些暗淡下來的燈,便順着長牆一樣的書架之間那狹窄逼仄的甬道,緩緩地向前,那背影被油燈的微光勾勒出來,落在身後是非的眼底,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和蒼涼。
是非在他身後,将那一雙方睜開的雙目合上,“如是我聞……衆生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
看不破……終究還是看不破……
眼底的“卍”字緩緩地旋轉,卻已經不是佛門之中的最正宗了。
唐時這邊離開之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裏,繼續修煉《心經》,他識海之中的那灰色的珠子已經越來越圓潤,并且透出一種光澤來,原本其實隻是灰色的一團氣,現在卻已經變得渾圓起來。
隻是不知道,《心經》第三層大成的時候會是什麽樣……
他繼續修煉,識海之中的“卐”字印的旋轉也越加自如……
便這樣過去了不少天。
轉眼便到了講道的日子,唐時第一次見識了傳說之中的那種場面。
妖修們來了。
盡管跟天隼浮島的關系比較緊張,可是在這些妖修們來的時候,佛修們依舊沒有阻攔他們。
從大雄寶殿一直往南,經過天王殿,便是一個比大雄寶殿前面的廣場還要大的一塊空地,有一座高台立在上面,下面除了有許許多多的僧人外,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家夥。
那些看上去其實也像是僧人……至少他們幻化成了僧人的樣子,但是這種僞裝一點也不高明,轉眼之間就能夠被人識破的那種。
這是千百年來默認成的一種規矩,隻要它們不鬧事,僧人們也不會趕它們走,這才是一種憐憫,一種出塵的境界。
于是在這講道台下面,唐時原本對僧人的那種惡感,忽然就消失了個幹幹淨淨。
他也盤坐了下來,便在下面,準備着聽一場精彩的講道。
是非會來嗎?
之前衆人都說是非會來,可是現在,卻似乎出了一些意外。
走上台的人全是唐時不認識的,聽說裏面那個長得還不錯的和尚便是僅次于是非的印法了。
過了許久,唐時終于在上面看到了一個熟人,是印虛小和尚。
他走上去,盤坐在了印法的身邊,沒有說一句話。
講道即将開始,唐時的眉頭卻越皺越緊,下面的人也開始交頭接耳。
“不是說是非要來的嗎?”
“我也聽說了,可是現在怎麽沒人了?”
“是非不是被關了嗎?”
“不是早就放出來了嗎?”
“你在說什麽啊?”
“嗚嗚嗚嗚……是非不會不來了吧?那我還在這裏幹什麽啊……”
“是非殺我妖族同伴,你們怎麽這樣?”
“以前我去**是非的時候,他都沒對我動手,怎麽可能對别的妖下手啊?”
“……我怎麽感覺你似乎想要别他動手似的……”
……
唐時忽然有些無言,眼看着講道已經開始,卻沒有是非出現,他忽然便覺得有些索然無味起來。
原本是期待着聽聽的,可是大約是因爲現在的情況跟自己的期望值出現了偏差,所以唐時不想再繼續待下去了。
他從地上起來,轉身便離開了。
是非竟然沒來……
之前外面傳得沸沸揚揚,說他一定會來,現在似乎……
是非是出了什麽事情嗎?
唐時想到那一日在藏經閣見到的場面,隻怕是要出什麽事情了……
往回走的唐時忽然瞥見了自己身邊飛過去一隻百靈鳥,一邊飛還在一邊抱怨:“這些個小自在天的和尚就是不老實,竟然還欺騙我們這些妖怪……可惡……”
這一瞬間,唐時忽然伸出手去,竟靈力一籠罩,便将這一隻百靈鳥直接抓在了手中。
趁着沒人注意到,唐時一閃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你幹什麽?誰?!”
“你要吃了我嗎?”
“靠,哪裏來的小和尚竟然也敢抓我?”
“……嘤嘤,你不要吃我啊……”
“雖然聽說小自在天的和尚常常會饑渴,可是我們真的不好吃啊……你去抓别人吃好不好……”
……
“……”
唐時一路捏着這鳥,直接到了一旁的樹林裏,終于将它的小腦袋提出來,道:“别廢話,不然直接捏死你。”
“你敢殺生?!”那一隻鳥的表情說不出地搞笑。
唐時心說自己殺生是很簡單的事情,這蠢鳥隻當自己是和尚,卻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個心狠手辣的道修呢。
“我問你幾個問題,你乖乖地,不說謊,我就不殺你。”
“你竟然敢殺鳥,你還是和尚嗎?!”那鳥在唐時的手掌之中,似乎想要掙脫出來,使勁地振翅膀,卻完全沒辦法從唐時手中逃脫,“你明明隻有練氣期的修爲……爲什麽能夠抓住我?”
唐時彎起唇角,朝着這倒黴的百靈鳥一笑,“你是天隼浮島的妖修嗎?”
百靈鳥也有築基期的修爲了,這不是第一次來小自在天,向來都當小自在天是自己的地盤,那些僧人們看到它都不會動手,甚至還有可愛的小和尚會追着自己,或者被自己引誘,所以它從來沒有想到過竟然會有這樣的一天,被一個和尚抓在手中。
聽了唐時的問題,它哼了一聲:“我不是難道你是?”
“最近說你們妖族内戰,是什麽情況,你說說吧。”唐時這語氣,根本不是任何的商量的語氣,而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命令。
——這種口氣,一點也不像是小子在天那些内斂的僧人。
現在是鳥在人手中,不得不低頭,所以百靈鳥眼珠子一轉,便說道:“内戰啊?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都是貓族那些人鬧得啊……”
“聽說貓族的老祖宗回去了?”唐時仔細地注視着這百靈鳥的表情,似乎想要判斷對方到底是不是撒謊。
“貓族那些人淨會找事兒,鷹族的長老們說要攻打小自在天,那個九命貓妖竟然說什麽主和,不願意打,竟然還跟鷹族的人動起手來,現在是什麽情況我們也不清楚。”
反正也不關自己的事情,百靈鳥就直接說了出來。
唐時想起殷姜曾經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她是個主和派……
隻不過,攻打小自在天又是怎麽回事?
他緊緊地皺起了眉頭,“知道攻打小自在天到底是什麽情況嗎?”
“還沒定下來的事情啊……”百靈鳥翻了個白眼,特别人性化。
唐時忽然很想捏死這家夥,最後他問道:“知道什麽是奪舍嗎?”
這兩個字一出來,這隻百靈鳥頓時就害怕起來,尖聲地叫着:“你這個賊秃驢要幹什麽?你想對這麽可愛的我做什麽?!”
“……”這一瞬間真的是想捏死它。
唐時寒聲道:“把奪舍的功法告訴我,我便立刻放你離開,我發誓。”
最後這三個字似乎特别有效……
修士對于誓言是相當重視的,百靈鳥忽然就看到了希望,它也知道自己在這種情況之下不能說假話,所以很爽快地直接變出一枚玉簡給了唐時,唐時拿過來一看,便知道真假了。
他手一松,道:“什麽都沒發生過,閉嘴。”
這百靈鳥似乎天生缺根筋,竟然點了點頭,用兩隻翅膀捂住自己的嘴,唐時一放開它,它就直接掉了下去,摔了個底兒掉,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撲騰着就飛走了。
唐時捏着那一枚玉簡,總算是知道怎麽做了。
這才是真的得來不費功夫啊……
方才也是靈光一閃,直接找妖族要這種東西,總比他在藏經閣悄悄地找尋要好得多。
很多時候,變通一下就好了。
他伸了個懶腰,心情很好,走出去之後便回去試驗了這種方法。
雖然不知道當初是怎麽到這一具身體裏來的,可是這個時候似乎也沒想那麽多了。
唐時的辦法很直接——如果将目前的這一具身體當做自己的身體,将原本自己的身體當做自己要奪舍的身體,那麽一切就好辦多了。
他隻要将自己的身體奪舍回來就好了。
隻是現在還沒到晚上,唐時不敢輕舉妄動,隻能等到衆人都不在的時候再繼續。
晚上出去用齋的時候,他聽到了一條不怎麽好的消息,是非再次受罰,今日講道之後,明日便要在戒律堂開刑罰。
唐時手中的筷子,差點沒握穩,怎麽可能?
回想起自己在藏經閣之中所見,唐時忽然就有一個很荒誕的想法,是非該不會是……入魔了吧?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試驗了一下,将自己的身體放在前面,意識之間地團起來,化作一個光點,便緩緩地從這具身體的識海之中出來,而後沒入了自己的身體之中。
這一具身體,竟然有些陌生起來。
唐時皺了眉頭,按照玉簡之中的法訣控制着自己的身體,讓靈識與身體的每一寸肌肉融合,這個過程持續了大概好幾息,之後才完全适應。
還是自己的身體舒服,唐時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那種力量和身體之間的融合的感覺,真是說不出地爽快……
因爲在那一具身體之中,心經的修煉不受幹擾,所以速度非常快,他已經覺得自己跟金丹期的距離很近了,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真正地突破。
在屋子裏試了試自己的各種法訣,唐時想着,自己現在便可以悄悄地走了,隻是到底還沒有摸清楚現在小自在天的情況,而且……而且……
是非的事情,他終究還有些感興趣,所以現在還不能走。
他歎了口氣,重新回到了那小和尚的身體之中,再次将自己原本的身體收回來。
明日,便是是非受罰的日子嗎?
也許,明天會有答案出現?
唐時不是很清楚,他躺下來,翹着自己的腿,靜靜地等待第二天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