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第一章
鑒於廳裏人多嘴雜,羅绮想起小春的特殊身份,於是揪著他的手把他往樓上自己的廂房裏帶,又吩咐樓裏的護院不許讓任何人進來,跟著門一關,摟著小春又是號哭了一個時辰。
“小春啊、小春啊!”羅绮喊著。
“爹啊、爹啊,”小春不知如何是好,也只能站著任他新認的爹這般抱著他,“我這不是回來、沒死了嗎?你怎麽還哭成這樣?”
“我當年從邊疆趕回來見到你娘的屍首沒見著你的……那些監斬的官員是一問三不知……不曉得你哪兒去了……我聽到這話眞是心都……心都碎了……”羅绮哭得哽咽,斷斷續續地道:“都怪爹不好……你們母子倆遇上這麽大的事……爹人卻偏偏遠在邊疆……爹一聽到你娘劫天牢的消息就立刻趕回來……可就還是……可就還是差了一步……叫那惡毒狠心的月妃害了你娘和你……”
羅绮又一把把小春拉開,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了一遍,緊張地說:“他們明明就說親眼見著你被砍成兩段了……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還活得好好的……還長這麽大……爹該不會……不會不會……”
羅绮搖了搖頭,不該自己嚇自己。
“七月都過了……不會不會……”他家小春活得好好的,有影子有溫度,不會是個鬼的。
“我走了運,碰上師父。”小春見他爹情緒穩當了些,但臉色又青又白,怕是之前太過激動再引病根,連忙從懷裏掏出紅瓶取了藥塞進他爹嘴裏讓他服下,跟著拉他爹坐了下來讓他爹喘口氣。
小春把自己九死一生的經曆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包括他怎麽遇見師父,師父如何渡血給他,師父帶他和大師兄回谷,教他醫術、教他武功,神仙谷裏師兄們對他多好諸如此類的,一切一切全講給他爹知道。
“原來如此啊……”羅绮含淚點頭。“你有這番奇遇,過了那麽凶險的一關,還平平安安長大成人,這一定是你娘舍不得你跟他走,在天之靈保佑你的緣故。只是……”
一想起心裏頭的那個人,羅绮忍不住又落淚了。“只是小凝就這麽離開了……我眞的好舍不得啊……”
“這一切全都怪月妃那個女人!”羅绮突然憤慨地掉起眼淚來,低頭咬牙,恨恨說道:“要不是那人間禍水蒙蔽了皇……皇帝的眼,又勾結佞臣陷害蘭家,也不會害了蘭家一門忠烈,更害得小凝無辜送命……”
“啊……不都過去的事了……”小春歎了口氣。這個爹怎麽這麽愛哭啊!
小春想了想,自己裏頭像娘,所以羅绮認出了他,外頭像他,所以自己也認了羅绮,兩人有血緣關系無庸置疑,但娘從來沒提過爹的事情還是頗有問題,他也許該問問才是。
“我說,爹啊……”小春開口道。
“你叫我什麽?”羅绮猛一個擡頭,問。
“呃……爹?”有何不對嗎?
“能不能再叫一次?”羅締那張帶著些許滄桑的俊臉垮著,用極爲討好的語氣哀求出聲。
“爹。”小春依言再叫了一遍。
“乖兒子,爹的乖兒子。”羅绮感動不已,說著:“再叫一次、再一次就好。““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小春喜歡當乖兒子,立刻照著羅締的意喊了不下數十次,但喊到最後,小春不知怎麽地眼眶竟也紅了起來。
接下來,這對父子忍不住抱頭一起痛哭,彼此都沈浸在失而複得的喜悅之中,久久皆是……
“爹啊……”
“小春啊……”
一直哭。
☆☆☆
父子倆重逢的激動情緒過後,小春強壓著羅绮上床歇息,畢竟羅绮的心疾最忌七情內傷,小春可不想自己轉眼認回個爹,回頭又沒了個爹。
羅绮命人溫了一壺上好花雕,又叫廚房煮了幾道精美小菜,和小春在床榻上吃喝閑聊,講的也多是這幾年來發生的事。
小春心裏想,父子倆就是父子倆,血緣關系騙不了人。他越看羅绮便越覺得自己人皮面具底下的臉和他相像,但自己絕對沒他爹這般愛掉淚就是了。
羅绮邊喝著酒,邊說著自已當年是怎麽和湮波樓花魁趙凝春相遇,又是怎麽連下十三局棋贏得佳人甘願撫琴獻曲,但也就是那名動天下的一曲《廣陵散》,注定他這生這世和佳人的糾糾纏纏。
“哦——《廣陵散》啊——”小春沒喝酒,只喝茶。
原來爹就是那個人,原來娘也是有提過爹,只是他當時年紀還太小,所以不曉得娘每次提及這個追著她不停轉的情癡時,臉上帶著的那抹笑是代表什麽。
“不過娘怎麽都不對我提起你,我也從來沒見過你。”小春遂一問著。
“那是因爲她生我氣……”羅绮呐呐說道:“不過你是有見過我的,只是你忘記了。你滿月那天,你娘讓我抱你抱了好久,爹還記得你那時候好小,可是就愛笑,爹一抱你,你就笑個不停。”
羅绮想起了以前的光景,神色變得柔和,道:“擺滿月酒那天,來王府裏道賀的賓客每個都說你長得和爹像,而且明明只是個小娃兒,卻見誰也不怕生,見誰也都笑。每個人都說你這便叫將門之後,以後必也是個人才。”
“哦——王府啊——”
羅绮喝得有些微醺,也沒聽出小春從頭到尾在哦些什麽。
小春只道他爹有些事或許覺得時機未到、或許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才這般遮遮掩掩。但言談間思慮未見周全,一番話講下來也漏洞百出的。
小春單只從這些方面去猜,都曉得他這個身份成謎、來頭不小的爹是誰了。
沒一會兒外頭響起敲門聲,羅绮在房內喊了聲什麽事,門外的人遂道:
“羅爺,那個綁來的小姑娘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還老是哭個不停,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綁?”正喝著茶的小春愣了愣,望向他喝酒喝得醉醺醺的爹。
“啊!”羅绮看著小春,尴地地笑了笑。“就是……在外頭看到……”
小春想起自己之前怎麽給人招呼進湮波樓的,也朝他爹笑了笑。“那我們現下是不是先去看看小姑娘怎麽不吃東西?”
“是是是!”羅绮連忙起身,帶了小春就往外走。
他們來到小春再熟悉不過的那間廂房,小春前些天也在這裏待過些時候,而門外站著的依舊是專司擄人的那兩名大漢,這不禁讓小春懷疑,此處是被專門用來囚擄來之人。
大漢顯然也曉得小春是誰了,一見、一愣,之後開了門便讓羅绮和小春進去。
小春到裏頭,看到那個姑娘的模樣,可又嚇著了。
“喝,珍珠,怎麽是你!”
被捆在床上動彈不得的珍珠猛然擡起頭來,見到是那日在銘城救過她爹性命的恩公,本來止住的淚忽地又拼了命地掉落。
小春連忙趨前把珍珠身上的麻繩解開,松了珍珠嘴上那塊布,連聲問道:“沒事吧,你怎麽會在這裏,你爹呢?他沒和你在一起嗎?”
“恩公……”珍珠哭哭啼啼地說:“你那天離開後王八公子又上門逼親,爹要我上京投奔姑媽,就托人把我帶到京裏,誰知道姑媽已經過世年余,我無人可投,昨天在街上想著該怎麽回去找爹時,突然就被人裝進麻布袋裏抓到這兒來了!”
珍珠瑟縮著,一副受驚過度的模樣。
小春咋舌,回頭時嘴角有些抽搐,雙眸定定望了羅绮一眼,道:“那個,爹啊……”
“我在,我在!”羅绮緊張地連忙向前一步,乖乖站在兒子面前。
“你這湮波樓裏的姑娘們,該不會一個一個都是這麽擄來的吧?”小春問。
娘在時湮波摟雖然是賣笑風塵地,可也是正正當當開門做生意,從來不幹逼的,怎麽一落入他爹的手,就給走樣了。
“那是因爲她在套圈圈的攤子前發愣……你娘也喜歡玩套圈圈……我這也是想你娘啊……”羅绮先是難過地道,後語鋒一轉又連忙解釋:“不過我只擄過幾個,況且通常關上個十天半個月被擄的不願,我就放人了,向來就沒什麽逼良爲娼的事情發生。爹這都是因爲想你娘啊……你可得相信爹,而且現下你回來了,爹肯定不會再這麽做了,你千萬千萬要信爹的話,別氣爹、別惱爹啊……你要是不理爹,爹可眞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羅绮這番言語說得眞切,神情也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
珍珠讓羅绮給搞糊塗了,她拉了拉小春的袖子怯怯問道:“恩公,這裏是哪裏,恩公的爹把我綁來做什麽?是綁錯人了嗎?”
小春拍了拍珍珠,後又對羅绮道:“這小姑娘是我在銘城認識的朋友,爹你既然把人帶來了,就好好招呼人家。”
“當然、當然!”羅绮連連點頭。
“以後可別再隨意擄人了!”小春皮笑肉不笑地。
“我知、我知!”兒子這副模樣,羅绮看了就膽顫心驚,眞是活生生和他娘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只要見到胡亂來的勾當,便看不過去要參上一腳。
小春接著低頭對珍珠說:“珍珠妹妹,先寫封信告訴你爹你在這裏,讓他知道你沒事。跟著,叫你爹搬來京城和你一起住吧,銘城那個地方亂啊,這陣子肯定不會安甯,你爹在那裏也不好,盡快讓他搬來吧!”
小春想了想,再道:“至於銘城那些街坊鄰居若是有親戚可投靠的,也叫他們先往別處避避,暫時先別留在那裏了。”
烏衣教總舵便在銘城,又隱於大市之中,這陣子江湖不平靜,倘若出了什麽事,首當其衝的,便是這些無辜百姓。
珍珠連連點頭。
“爹,我還有事情,也得走了,珍珠姑娘就麻煩你代爲照顧。”小春看看外頭天色,已有些晚,遂道。
“小春你不留下來嗎?爹好不容易才找著你!”羅绮大驚失色。
“我人就在這京城裏,三天兩頭就會回來看你一看,爹你擔心什麽呢!”小春笑。
“那你住哪?告訴爹一下,也好讓爹知道往哪裏找你。”羅绮連忙問。
小春想了想,暫時還是別透露雲傾那頭的事,便說:“我暫時住在一個朋友家,至於在哪兒眞的不好透露,怕給他帶來麻煩。”
“你那朋友待你可好?住爹這裏也成啊,爹能多照顧你些。”
“那人是生死之交,待我好得不得了,就是這樣才不能隨隨便便就走了,反正兒子有空就會過來看你,爹你也別太擔心。”
話說完,小春倒是一派潇灑地離開,留下他爹跟珍珠兩個人不知如何是好地呆著,兩兩相望。
小春這時總算知道娘爲什麽不告訴他還有個爹了。
他爹這人潇灑闊氣中帶著王孫公子性,越想要的東西越是無法忍耐,當初想必也是愛煞了他娘親,一時難忍便像綁他和綁珍珠一樣,出手把人給劫回來。
娘雖然出身青樓,但只賣藝而不賣身,對達官貴人更不來逢迎谄媚那套,一身傲骨向來也只爲知己者折腰。
像這樣的娘吃了如此悶虧,還雲英未嫁就生了個兒子,娘會讓他去認爹爹,才眞的有鬼。
呵,難怪、難怪!
至此,小春全都給想通了。他大笑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