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通常趕個兩天路,雲傾會找間“乾淨”的客棧歇息,順道處理事情。
小春在據說是他失憶前所有的包袱裏翻來翻去,最後翻出一本藥毒經,啧啧稱奇地看著。只是一本十分破舊的線裝老冊子,書皮泛黃還有幾處掉頁,然而掉頁部分很仔細地糊了起來,看來以前的自己該是很珍惜這本冊子。
書裏頭字寫得小,密密麻麻擠成一堆,小春眯著眼津津有味地看著。
雲傾進到裏頭看他正認眞著,頓了頓便出去,而後外頭小廳傳來議事的聲音,想必是招齊了近身親衛正在謀策著什麽。
小春也不管那些,只注意著書裏頭的藥方。
說也奇怪,藥毒經裏的醫毒道理他可說是第一次看,但卻隱隱有些熟悉感,藥名閃過腦際,腦海裏便依稀浮現那些山草藥的模樣,只是每當更用力想,頭便越來越疼。
越是這樣,小春便越咬了牙去想。
小廳外頭隱約傳來雲傾的聲音,窗外月光與燭光掩映,落在地面上,斑斑駁駁的影子隨著風搖來晃去,他擡著眼往外望去,看著天上半懸著的月,情境交融,忽然,想起了什麽。
“月半彎……月半彎……月半彎……”他嘴裏念著,卻弄不清楚月半彎是什麽。
突然,腦袋裏轟地回蕩起聲音來:“月半彎……月圓始發……我把心竅血融入你身體裏,永遠永遠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不離開你。至死不忘。”
額際汗涔涔,濕了鬢發。小春氣息驟亂,疼痛如潮水般湧來。
“至死不忘……”
他喃念著,這是誰說過的話?
至死不忘……
可他全忘了……
全忘了……
疼痛爆了開來,他的淚水也被那些鈍擊襲得噴了出來。
“娘的!”小春吸了吸鼻子擦掉淚水,拉著棉被將自己緊緊裹在裏頭。
怎麽痛成這樣!他克制不住地發著顫,卻不服輸地硬要回頭去想那些在他腦袋裏飄忽而過的片段。
然而越用力去回想那些曾經的記憶,越用力去想不能遺忘的東西,便不可自抑地陷入無邊痛楚當中。
“臭……臭蟲子……”他明白這肯定和那蠱有關。
小春覺得自己不會無緣無故掉下山崖,也不會無緣無故失憶,這山崖摔得奇,身旁還有個烏衣教人當陪葬的,再者自己體內那些奇奇怪怪的眞氣擺明由外而來才會和本身內息格格不入相互衝撞。
而且這會兒頭痛得像被流星槌狼牙棒猛槌數十一樣暈呼,憑他的直覺,絕非單純撞壞了頭那麽簡單。
如雲傾所料,鐵定有人在他身上搞了什麽鬼,而那人,定和風靡江湖橫掃各大門派、令人聞風喪膽的混帳魔教教主蘭罄有關。
小春冷汗直流地笑了一聲,抵不過疼痛的他把被子卷得更結實,抱著在床上滾來滾去。無論如何,他便是要想起來,一只蟲子打倒一個人,這事絕不可能發生在他趙小春身上。
小廳外的聲音停了,雲傾的步伐有些快,走到床前坐下。
小春急忙收回一切思緒從被子裏探出頭來。他看著雲傾一張疑惑又帶著焦急的臉,便趕在雲傾開口前說道:“我沒事,想點事情罷了。”
“想事滾成這樣?”雲傾皺眉,顯然不信。
“頭有點疼而已。”小春笑了笑。
雲傾伸手抹去小春額際汗水,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會兒才翻出小春包袱拿出藥來,端水餵他喝了。“萬靈丹興許可以止疼,別再想了,快睡。”
小春見雲傾這模樣,心窩裏暖了起來。其實在遇見雲傾之前,這失憶什麽的對他而言根本就無任何差別,記不記得之前之事,他也還是這麽一個人,吊兒郎當地過,無所謂前塵往事。
可後來遇見了雲傾,便又不行了。
這個人在他心裏眼裏腦裏像紮了根似地,他醒著睡著夢著的,都是這個人。
見雲傾因自己皺眉,他不開心;見雲傾因自己拿劍穿過掌心,他受不了。
他只想這個人好好的,朝著自己笑。
他只想這個人好好的,陪在自己身邊。
“明日,再留一天好不?”小春笑臉盈盈地對雲傾說道。
雲傾想了一下,似乎權衡了些什麽,而後道:“嗯,想留便留。”
“雖然我不太記得以前的事,可這書看起來卻不陌生。我瞧這書裏有幾味藥,配起來挺簡單,或許可以試試解我身上毒蠱。”小春說:“你說藥人百毒不侵來著的,一些小毒小藥絕對傷不了我,可這毒蟲子就不是了。我鐵定想出個法子,不把它毒死也把它毒暈,叫它不得再作怪,讓我家雲傾這般擔心我。”
小春說這話時眉彎彎,嘴帶笑,漆黑如墨的眼裏又似有晨星閃耀,笑得令人如沐春風。雲傾的手撫上這張深愛的容顔,緩緩地點下了頭。
他喜歡小春這般朝他說話帶笑的模樣,喜歡小春嘴裏那句“我家雲傾”。
他不知小春有沒有想起來,以前常嘴邊常放著的就是“我家雲傾”
四個字,每當小春當著別人的面說這四個字時,雲傾總覺得心裏頭滿滿的,像是有什麽東西要溢出來一樣。甜的。
這四個字是代表自己在小春心裏有了位置,小春將他放在心上。
他有了位置,於是,小春以外的東西,便也失了輕重,不在那麽令他在意。
◆◇◆
隔日睡得渾身大汗起來,小春覺得自己今日身體有恙情況不佳。
取了聽說吃什麽治什麽、散熱解毒鎮痛萬樣靈的“萬靈丹”服下,赤腳邋遢著衣衫,便往小廳裏走去。
迳自倒了杯茶喝,鬆了口氣,喘過氣來這才發覺廳裏站了兩排人,坐在案上的雲傾一張臉原本冷得像冰塊,見他出來,臉上那冰霜便淡淡散開。
“你在忙啊?”小春搔了搔頭,有些不好意思打擾了雲傾。他方才還沒睡醒暈呼暈呼地,這才走出來攪和了他的正事。
其實小春不曉得雲傾是何身份,也無意過問。只知他絕非尋常人,就像那寒山派裏整日忙得焦頭爛額的韓寒般,排在手下要處理的事情挺多。
雲傾點了點頭,見小春初醒衣衫大開胸膛裸露渾身是汗的模樣,眉心又是一擰。
“好熱!”小春以手煽風,咕噜咕噜地喝了幾杯茶水,又晃回床邊去。
他慢條斯理將衣裳穿上,腰帶打了個結,放好防身軟刀。
跟著拿出昨晚發現的幾張百兩通寶號銀票和一些五彩斑爛的小瓶子往懷裏塞,隨便紮了紮那頭亂發,精神起來了,便又風風火火地朝外頭跑去。
“等等!”雲傾才喊,小春便曉得雲傾要說什麽。
小春拿著當初雲傾在擂台上撕下來的那張人皮面具,揮舞著道:“我戴這人皮面具出門買點藥材,去去便回很快的。你正事要緊,倒也不用理會我。天黑之前我便回來。”
小春那聲音愉悅得仿佛不像要去采買藥品,而如同是要逛大街一般。
“別跑太遠,我晚些便去找你。”雲傾頓了頓,瞧小春這高興的模樣,也壓下了要出口的話。這人本就愛熱鬧,關太久不好。
小春噢了聲,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便開門跑了。雲傾心裏感覺有些空,但隨即揮個手,叫那幾個被他安排在小春身邊的侍衛跟去。
他接著再回神到公事上,這一整個月都沒理會朝政,剩敬王東方齊雨在朝廷上沒人管著,呼風喚雨好不快活。
東方羅绮這三年來帝位也坐得越來越穩,開始頻頻動作了。加上最近銷聲匿跡,不曉得又玩什麽花樣的的魔教教主蘭罄,讓他這些天都沒閑過。
待小春腳步聲遠去,雲傾沈吟道:“葉承還說了什麽?”
“禀告主人,葉首輔有意將其女許給主人結秦晉之好,並要屬下告知主人他葉家一心只想輔佐主人成就大業……”
雲傾冷冷地哼了聲,那聲音聽起來有著厭惡。
◆◇◆
眼下是個既熱鬧又繁華的大城,小春才踏出客棧而已,就被街上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的景象給大大震了一下。
“人眞多!”天清氣朗萬裏無雲,正是出遊的好時機,小春咧著嘴一直笑,拔起腿來便往街上跑去,這兒瞧瞧那兒看看,見了喜歡的便往懷裏塞,小玩意兒買了一大堆,胸前都給塞鼓了起來。
發現後頭有幾個人死命跟著,小春用力回頭,眉擰了擰,那些人沒料到會被發現,立即散得無影無蹤,等他買了幾包松子糖津津有味地咬起來時,又瞥見了那幾個白色身影。
“怎麽就這麽不放心我!”小春念了句。可後來想雲傾要人跟著,也是怕他再出意外,自己二天兩頭地不是失蹤就是跳崖,是人都會不放心!
想了個透,便也壓下心裏頭的不快,當沒看見那幾個人,又逛起小攤子來。
晃著晃著,看見了間香火鼎盛的廟。看大傢伙兒都在拜,小春心裏一動,也跑去點了香。
他嘴理念著:“菩薩保佑我這輩子平平安安,雲傾也平平安安,大混帳永遠殺不了我、也動不了雲傾一根汗毛。若那惡人要下手,菩薩您盡早誅了他,讓天收他,別叫他繼續作惡下去。”
旁邊的姑娘竊笑著說道:“小妹妹,這裏是求姻緣的月老廟啊!該求月老給你個好姻緣才是,打打殺殺的,月老不管的。”
“咦?”小春被旁邊跪成一排的大姊們看過來又看過去,臉燙了一下,連忙從蒲團上站起來,跑去抓了個結紅線的“平安符”攢進懷裏,扔幾錠碎銀當香油錢,便連忙走了。
回頭一看,這才發現香煙不絕煙霧彌漫的廟上匾額,掛著的正是“月老廟”三個大宇。
“眞夠糗的!”小春抹了把汗,剛睡醒腦袋還沒轉過來,這才和一堆姑娘家一起拜了月老去。
再摸了摸自己的臉,方才被喚做小妹妹,這才想起貼上的是張女人臉,等等該問問有沒有男人臉皮在賣的,他沒扮姑娘的嗜好,只是抓來充數用,可若不換下,老是被這麽叫小妹妹,也挺不便。
邊走邊逛,此地也不甚熟悉,問了人後終於買到些可供驅蟲的石灰、雄黃、明礬,還去黑市兜了些官府明令禁止買賣的毒物,直到天都快黑,才在街邊的小攤子旁坐下來,點了碗豆腐腦往肚子裏灌,消消暑氣。
想著後頭那些近衛跟了他整天也累了,正想招他們一同坐下喝碗涼水解渴,天都快黑了,還這麽飄來飄去活脫遊魂似地挺嚇人,可一擡眼還沒出聲,卻堵了。
眼前不知何時站個小娃兒,年不過二三,一身黑衣綢褲,挽了兩個垂髻,兩只小手臂軟軟嫩嫩白呼呼地露在外頭。
小娃兒奶聲奶氣地朝著小春伸出手來,軟軟地喊了聲:“姊姊,抱!”
小春愣了愣,沒反應過來便將那娃娃給抱了。呆了呆,才想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麽放心讓他自個兒一個出門,莫不是和父母走失的?
可才這麽想,鼻間竄過一股味兒,小春便猛打了個噴嚏。
盯著這娃兒看了半晌,娃兒便眨著眼歪著頭看他半晌。
而後小春笑:“我是哥哥,不是姊姊。”
“姊姊。”娃兒往小春胸膛依去,發現他懷裏鼓鼓地磕得發疼,好奇地拉開小春衣襟,整顆頭都給埋了進去,嗅嗅聞聞地鑽了老半天。
“欸,你這娃娃這生好奇,可別給悶死了。”小春連忙把娃兒從他懷裏拉出來。
餵這娃兒吃了點豆腐腦,看天晚了還沒人來接他,又問:“娃娃,你家裏人呢?沒人跟著你嗎?”
娃兒搖了搖頭。
“你家在哪裏?”小春放了些碎銀在桌上,抱著娃兒起身。
娃兒先是指了南街方向,後來傾頭想了想,又指了北街方向,跟著再想了想,看著小春,又軟軟地喊了聲:“姊姊。”
“好好好,早料到你不會記得了,我們慢慢找。”小春拉了拉因放了太多東西而下沈的褲腰帶,說道:“你方才從哪裏來的?”
瞧小娃娃這呆頭呆腦只懂得叫姊姊、要人抱模樣。便明白家在何方絕對忘光光。小春只得一步一步推,總找得到這娃娃家的。再不然,更晚點,肯定也會有人來找他。
一大一小便這麽繼續晃,肺腑裏熱氣翻騰,小春雖然服了萬靈丹再以內力強加壓制體內亂竄眞氣,卻也流了一身汗。然而這奶娃兒卻也奇怪,大男人臭得很,他可偏不怕,還是老往他懷裏鑽。
小春被弄得癢了,笑了幾聲,連忙把這娃兒再抓出來打了下小屁股,要他乖乖坐好別亂動。娃兒扭了幾下,總算安分坐好。
兩人走著走著,在娃兒的努力回想下,走進了大街上一戶宅子裏。
那宅子看起來莊嚴氣派,然而奇的是兩扇紅門無人看顧卻不閉戶,仿佛屋裏主人正等著誰拜訪似,大大敞開著。
小春抱著奶娃兒便這麽登堂入室,直入大廳裏頭。
略微幽暗的廳裏傳來淙淙琴音,如急流如狂浪,波濤堆雪暗潮洶湧。
小春覺得琴聲熟悉,帶著一種特殊的韻味,娟秀中流曳過盡風塵才得隱顯的滄桑與妩媚,仿佛又像幾度午夜夢回聽過,誰曾經在他耳邊多年彈悠悠彈奏,伴他入夢。
他腦海裏浮現一個景象,一張榻子、一張古琴。
老老舊舊的木頭帶著些許歲月痕跡,磨損得幾乎看不清楚之前工匠的雕工了,可彈出來的樂音卻蕩人心弦。
或許是那琴實在是好琴,更或許是彈奏之人,讓人魂牽夢萦。
撫琴的是個貌若天仙冰雕玉琢般的少年,而纏綿病榻的是十來歲的自己。
小春見著自己望著那少年,伸出去的手抓著少年的衣角不肯放,而後少年把他的手用力扳開放回被子裏,說著:“還睜著眼不睡,想死嗎?”
那語氣冷呼呼的,卻也不是毫無關切之意。
“大師兄……等我好了……教我彈琴好不……”小春聽見自己這般問。
少年忽爾笑了起來,嬌顔如花,三分邪氣七分妩媚,美得不像個男兒,可卻又貨眞價實是個男子。
少年說道:“你活得下來,我便教你。”
恍恍惚惚之間,小春又想起了些東西,可腦袋整個疼得厲害。便在這時,左肩上那個地方燒熱了起來,幾乎要融了骨頭的那種熱度令他悶哼了聲。
站不穩,他整個人跪倒在地,汗水不停地滴落磨得光可監人的黑石子地上。
“八爺!”他眼前出現了個女子,黑衣羅裙,素雅淡容,高雅脫俗,一看便不是尋常人家。
女子朝小春福了福身,而後抱起小春懷裏的奶娃兒,奶娃兒喊了聲“姊姊”,乖乖地被那名女子接了過去,兩人退到一旁。
琴聲一變,纏綿悱恻哀怨淒楚,其間多少缱绻無法言語。
小春這時腦袋的痛已經不只是被狼牙棒流星錘打到那麽簡單,而如同整個人被抓起來上下這麽摔,摔到七暈八素地頭暈目眩講話也講不出來。
他只想吼著叫那琴聲別再繼續,自己快給折騰死了。
幾番努力,最後咬牙一撐,小春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自從聞得這琴聲,心裏頭便像被什麽給牽動了一般,跳得慌亂。
他踏著淩亂破碎的腳步,顛顛倒倒地往裏頭走去。
本想看彈琴的究竟是誰,卻沒想到撥動珠簾,便頭重腳輕地往那把琴栽去。
琴聲立止,他沒如預料般撞得滿頭包,反而落入了一個帶著馨香的懷抱裏。
酥人骨頭的傭懶聲音緩緩響起,帶了些笑意低聲道:“永遠都是這麽莽撞。”
小春擡起眼見著著身穿黑綢子衫,樣貌美得驚人的男子。他張嘴,口水便流了下來。
這人生得一張貌若盛放牡丹的臉龐,目光冷冽帶著點邪氣,笑起來姿容絕代令人銷魂,舉手投足間卻又冷豔到了極點。單望一眼,盡是說不出的風情撩動,奪人神魂。
臉上輕輕一癢,小春定了定魂,才發覺一只如璧皓腕在他眼前,而那如蔥五指正輕劃著他的臉頰。酥麻酥麻地,搔到了心坎裏。
小春眼一直,雙眼瞪得老大,看著這眼前這萬般風華的黑衣男子,心裏起伏個不停。
左肩那被中蠱留下的朱砂痕跡反覆蒸騰燒熱,越演越烈,幾乎要讓他承受不住。
再多看此人一眼,他的胸口怦通怦通地跳個不停,臉皮熱氣全上了起來,紅得臉他自己都覺得燙了。
他額間滿布細汗,微微地打顫。
心想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怎像小姑娘第一次會情郎,那又羞又喜,又期待又害怕的感覺;更像大姑娘頭一遭上花轎,那又憂又怯,又辛酸又甜蜜的模樣。
男子綻開一抹驚心動魄的動人微笑,勾人似地望著小春,小春被這麽一望,頓時腦袋嗡嗡作響,魂飛到九霄雲外去,拉也拉不回。
“小春,怎麽這般看著你大師兄?”男子酥磁的嗓音柔柔說著,手指也從臉龐一路滑下脖子,撓了撓小春的領口,撫過他的喉結。
“大……大師兄?你是我大師兄?”他大師兄不就是魔教教主蘭罄?小春咕噜一聲吞下大口唾沫,實在口乾舌燥得緊。這人怎麽這麽妖孽啊?讓他這麽一碰,小春站也站不住,腰腳都軟了。
“聽說你失了記憶?嗯?”蘭罄問道。
那一聲“嗯”,“嗯”得叫一個風情萬種、纏綿婉轉,叫人爲之心迷神惑、輾轉銷魂。此刻,小春除了點頭,竟也說不出只字片語來。
“既然都回來了,就隨師兄回燕蕩山吧!”蘭罄說。
小春先是茫茫然點頭,後來又猛搖頭。
“怎麽,不想回去?”蘭罄問。
“還有個人在等我!”小春拉得一絲清明,好不容易才從蘭罄蠱惑人的面容中回過神來。
“你啊,怎麽還是這麽笨。”蘭罄輕笑,低頭緩緩貼近小春的臉,直至氣息幾乎相接、雙唇幾近相貼之刻才停了下來。
蘭罄柔聲道:“東方那傢伙對你根本就不懷好意,你聽了他幾句話,甯願跟他走也不和師兄走。死小子沒心肝的,虧師兄對你這麽好,特地放下一切教務尋你而來,你就這麽報答師兄一片心意的?”
“啥?”小春懵了。
第十章
“東方雲傾不值得信。”蘭罄說。
蘭罄眼裏戲谵光芒一閃而過,那像是貓抓了老鼠,置於掌中思量著如何玩弄的神情,讓小春打了好大一個激靈。
小春確信自己瞧見了蘭罄那種不正常的眼神,倏地頸後寒毛全數站起,渾身冷飕飕地。縱然不記得過往分毫,天性中遇險的警覺還是有,如今這人態度就算多體貼、語氣就算多溫柔,小春連信也不敢信。
小春又抖了一下,蘭罄察覺,低聲說:“怎著,莫不是冷到了?”那殷殷關切之意聽到小春耳裏,卻是令他萌生退意,直想退退退,退到十裏以外去。
小春莫名其妙就是覺得此妖生人勿近,否則絕對會給連皮帶骨生吞活剝,最後連個屁也不剩。
蘭罄摟著小春又朝自個兒靠緊了些,嘴角還是掛著笑意,靠此人越近,小春鼻子裏便竄入了蘭罄身上的味兒,說不清是香是臭。
“哈瞅——瞅啾啾瞅——”小春沒忍著,連打了數個轟天震地響的大噴嚏,口水噴得四處都是。
蘭罄那張妖娆中帶著濃濃情意的臉瞬間退得什麽也沒,只剩一臉嫌惡。
他鬆手放開小春退了兩步,連忙拉起柱子旁的黑色紗幔,冷著張臉將把手臂上的不明黏液擦掉。
小春舉起手來揉了好幾下鼻子,發現美人師兄手臂上的不明黏液竟是自己的鼻涕,讪讪地笑了。“眞是不好意思,我這粗人一個,弄髒了師兄你的衣服。”
蘭罄也回了個笑,嘴角有些抽搐。
小春看蘭罄這身黑,便問:“師兄你叫蘭罄?烏衣教的教主?”
蘭罄眉一挑,道:“想問什麽?”
小春頓了頓,眼珠子轉了轉,跟著便是霹雳啪啦地一堆問題脫口而出:“既然你叫我問那我就不客氣了。你能不能說說,我身上這蠱是怎麽回事?什麽不好幹,怎麽在我身上下蠱?我既然是你師弟那你總得顧著點吧,結果下蠱就算了,我還聽說你烏衣教的人追殺我。追殺不打緊,可居然追到我摔下山崖也不放過跟著一起摔下去,害得你師弟我差點嗚呼哀哉。
後來師弟我在寒山派昏了大半個月,而且醒來後腦袋空空什麽也沒有,體內又有四道眞氣亂竄,一下子熱到渾身冒汗,一下子冷到腦袋打結,慘到連祖宗八代叫什麽都忘了個徹底!”
小春頓了頓,疑惑地望著蘭罄,再道:“你眞是我師兄?怎麽覺得我和你有血海深仇似地,若非如此,你哪這麽折騰我?”
蘭罄嘴角噙著一抹笑。“你自個兒往鋒頭上鑽,怨得了誰。”
“我自個兒往鋒頭上鑽?”小春眼又轉了轉,也是了解自己的本性,遂碎了句:“的確,是有這可能。”
可想了想,根本啥也想不起來,便道:“既然如此,那些先撇一邊去,咱談談別的。有蠱就有解藥,師弟我現下快被折騰死了,師兄高擡貴手,惠贈一顆半顆吧!”他手朝蘭罄伸了出去。
蘭罄望著小春,這會兒搖頭了。
“沒解藥?”小春瞪大眼。
蘭罄望著小春,卻是不回答小春的問題,迳自含情脈脈地說:“和師兄回去,只要你此生再不動武,斂了眞氣,這蠱倒也傷不了你。”
“那不成了廢人了?”小春嚇了一跳,蘭罄這番說詞,竟是只要不妄動體內眞氣,那蠱便可安分下來。
“失魂蠱,又叫同命蠱,服下後心意相通生死相同。你這回服下了蠱,便得和師兄同生共死了啊!從此以後就算你廢人一個,師兄也會護著你,不離不棄,你又怕什麽呢!”
你又怕什麽這幾個字拉得長,綿綿地聽得小春骨頭一酥,差點腳軟趴地去。
小春說道:“我什麽都不怕,就怕你這腔這調!”
蘭罄聞言,作勢便要走來相扶,小春驚得連忙靠牆站好,不敢勞駕這位大師兄過來攙扶。
小春聲音有些顫:“我幹嘛得你同生共死?”
“你幹啥不和我同生共死?”蘭罄眼一挑,緩聲道:“若非教裏出了亂子,讓東方有機可趁,他才沒那麽容易拐走你。”
小春心裏一熱,咬牙閉眼了好一會兒才睜開,這情形詭谲萬分啊,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可雲傾他明明跟我說……”小春失了分寸。這回到底誰說是眞誰說是假,五裏霧裏一片迷茫,竟讓他亂了。
蘭罄劈頭便道:“那傢伙說的你也信,說你不笨豬都會飛了!如今天下二分,他端王居朝堂之上,我烏衣教占江湖之廣,你是我教護法,又是我最重視之人,他見你失憶有機可趁,豈有不诓騙你之道理。”
蘭罄語氣接著和緩下來。“不過不要緊,師兄現下尋來了,你只要和師兄回燕蕩山,待在師兄身邊便不會有事。那蠱師兄制得住,可若離了我,眞氣亂竄下去,怕你必死無疑再無生機。”
“你說雲傾騙我?”小春聽得一愣一愣。
“你去打聽打聽端王東方雲傾是什麽人,便曉得師兄有無騙你,那人在朝廷之上機關算盡,多少人擋在他前頭都被他一一除去,冷血無情的東方雲傾連生母都敢噬殺,又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小春從來沒往這方向想去,雲傾一來,自己沒半分懷疑便信了他,說老實話自己如今腦袋空空什麽也不記得,這麽被人騙的確也活該。
可、可雲傾那雙眼那麽清澈……怎麽看也不像是會騙人的人啊!
小春眯著眼打量著蘭罄。倒是眼前這個人……狐狸一只的模樣,笑起來眼裏盡是算計人的光芒!
蘭罄心裏頭暗笑,知這師弟有了動搖,臉上不動聲色嘴裏頭卻加油添醋。
他道:“更何況東方那厮心裏頭喜歡你,可你從小和師兄一起長大,心早拴在師兄身上,他屢次得不到手,這回趁你失憶,還不趁虛而入把你诓去。”
小春一聽,眼珠子差點掉了下來。“我和你……那個……是那個……”他手指在自己和蘭罄身上比來比去,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麽。
蘭罄笑著點頭,略略靠近小春一些,在他耳邊呼起氣來,暧昧的氣息擦過小春耳廓,惹得小春一陣戰栗。
蘭罄低聲說:“失了記性,可身子該是還記得的吧!”他輕輕地咬了小春的耳垂,“你現下什麽感覺,嗯?”
輕微的疼痛包含著說不出的奇特與詭異感,小春猛地哆嗦起來,雙腳一軟滑坐到地上。熱得不得了的屁股在貼上冰涼的地面時又起了陣顫抖,令他渾身緊繃驚怖不已。
“身……身子還記得……”重覆著蘭罄的話,小春冷汗直冒。
自己該不會眞的和這妖得不能再妖的男人有什麽吧!
噢,奶奶個熊,千萬別啊!
蘭罄一只雪白的手朝他摸來,小春連滾帶爬閃得老遠,忙聲道:“停停停,別再靠過來。你和雲傾一人一種說法,把我弄糊了。”他連連打顫,頭皮一片發麻。
“糊什麽,有什麽好糊的。見了師兄,你心裏有什麽感覺便是什麽,哪容得東方那傢伙來攪和。”蘭罄眼裏閃著幽暗的光芒,像地府裏燃燒著不熄滅的冤魂之火般,幽幽亮亮。
說罷,蘭罄盯了小春的臉半晌,也沒先打個招呼便伸手揭去小春臉上黏得死緊的面具,疼得小春殺豬似地嚎叫起來。
“奶奶的你們倆一個模樣,就撕我臉皮!”小春淚水汪汪地朝蘭罄吼,這面具要用藥才洗得下來,就算他臉皮再厚,硬撕下來也得痛上兩天的。
“弄疼你了?讓師兄瞧瞧,有沒有破皮傷了?”蘭罄見小春這模樣,又笑。“沃靈仙吃錯什麽藥,竟把這門功夫傳了給你,我當初……”
頓了頓,蘭罂轉了話鋒再道:“練了回春功,個子小了臉皮也嫩了,這模樣倒也挺好,適合你。”
“什麽回春功?”小春臉上被蘭罄擰了一把,當下讓他一張臉漲得通紅。
“返老還童的一門奇術,可讓你骨骼伸縮自如,回到芳華正盛時。”蘭罄道:“可這門功夫至多十四天便得收功一次,你莫不是忘了如何散功,竟一直這矮子模樣。當藥人的本來就長得慢了,又練這功,當心以後身子再也展不開來。”
蘭罄笑了聲:“過來,師兄教你怎麽恢復原來樣貌。”他朝小春伸出了手。
對方聲調之輕柔,伸手態度之自然,差點讓小春情不自禁便將手放了上去。
兩個人,一個雲傾、一個蘭罄,他誰都記不得,可偏偏身影都曾在自己夢裏出現過。朦胧的白霧、飄渺的黑霧,雙方的說詞都可信,卻不知那邊才是眞實的一方。
小春試圖想在蘭罄臉上找到說謊的痕跡,可惜試了幾次,發覺自己只有盯著對方便紅起臉的份,其它破綻一丁點也看不出來。
小春心想這蘭罄若不是眞心眞意,便是個十分老到的狐狸,完全看不出破綻。
反之,那雲傾合該也是如此。
猜來猜去老是找不出眞相,小春心裏忐忑不安。
如今唯有自己想法子早日將那只臭蟲子給毒死,否則終日這般迷霧裏來去,他們玩得高興,自己卻會給煩死。
突然間大廳之外傳來聲響,而後四面八方躍進了幾個十分眼熱的白衣人。
白衣人闖了進來連招呼也沒打一聲,便與那弱質纖纖懷裏還抱著個奶娃娃的姑娘打起來。
小春一分神,忽地被蘭罄摟了個滿懷。
驚愕地擡頭望向蘭罄,只見他戲谵的眼裏一抹笑意掠過。
他愣住,那浮光掠影閃過的,竟是純粹不含其它的眞摯。這人,再多妖孽、多叫人信不得,這片刻裏卻也有些東西存在眞心。
“不想散功了嗎?”蘭罄問道。
“想!”小春立刻道。
他才不想這輩子都當個矮不隆冬的小個子,雖不知自己以前什麽模樣,但瞧雲傾喜歡自己喜歡得那個緊,不是風度翩翩玉樹臨風至少也是個潇灑狂野英雄少年。如今有機會恢復,當然得努力把握機會。
“那還不攬住師兄的腰,靠緊一點,耳朵附過來。”蘭罄說道。
“靠緊幹嘛?”小春狐疑地問。
“念口訣啊,本門功夫不得外傳。你要離得太遠,讓我聲音過大,叫心法讓外人聽去。這誰聽了,我便割他耳、挖他眼、毒他舌,再廢他四肢。”蘭罄輕聲說道。
小春抖了一下,立即往蘭罄懷裏鑽去。蘭罄說什麽,他就做什麽,雖然模樣暧昧,他還是忍了下來。小春不懷疑倘若心法外流,蘭罄說的那些話將會成眞。
蘭罄嘴裏低聲念著口訣,也不像是戲弄人的模樣。小春一字一句仔細記下,也無暇理會身旁越來越嘈雜的聲響。
廳裏飛身而至的人卻越來越多,一半黑的一半白的,狂風卷亂葉般厮殺一片,身影繞來繞去之快速,叫黑白影子都攪成灰色去。
蘭罄念完口訣後戲谑的眼神閃了閃,小春回過神來,順著蘭罄視線望過去。這不看還好,一看,嚇得小春三魂不見了七魄。雲傾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到了,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那把銀晃晃的利劍指著蘭罄。
兩個人,也是一黑一白,不同的是這二人沈得住氣。
身邊灰影幢幢,他們就這麽彼此互看著,兩張迥異的傾城之貌,一是邪魅妖娆嘴角噙笑、一是冰绡冷冽臉色難看。
小春瞧見蘭罄對著雲傾時,眼裏那突然竄出卻又迅速熄滅的火花,接著笑得像尾狼似地,舌尖舔過嘴角,像得了什麽甜頭,舒爽愉悅得緊。
小春見自己還被蘭罄摟在懷裏,兩人不僅靠得沒有一絲縫隙,自己還主動攬著蘭罄的水蛇腰。
蘭罄親昵地在他臉上摸過來又摸過去,笑得一個叫花枝亂顫。
這幕怎麽看就怎麽像奸夫趙小春與淫婦蘭罄偷情相會,好死不死讓糟糠之妻東方雲傾撞見。跟著兩人當場被抓什麽奸在什麽床,一切拍案論定無從狡辯。
雲傾那睑色變來變去,活像頂上給人戴了頂綠帽子,眼神陰鸷凶狠得嚇人。
蘭罄擰著小春的臉,袖口拂過,那股淡淡的味兒卻叫小春又是猛打幾個噴嚏。
蘭罄眼裏閃過一絲惡心,直想擦了那些口水鼻涕,小春趁機連忙推開對方,不讓兩人繼續黏在一起。
“雲傾……”小春低喊了聲,可雲傾沒理他。
忽爾電光一閃,小春低頭一看,腰間的龍吟劍竟不翼而飛,跟著刀槍劍戟之聲大作,那蘭罄手裏拿的竟是他的防身利器,和雲傾對打得正炙。
“你怎麽老愛拿我的劍!”小春嘴裏冒出了這樣的語句後自己便呆住。仿佛這樣的情景以前似乎也發生過,蘭罄以前就曾經摸走他腰間的龍吟劍去對付雲傾。
頭又劇烈疼痛起來。
小春此時突然有個念頭。若這毒蠱眞是失去記憶的關鍵,近日見了故人後腦海裏紛飛的片段莫不代表毒蠱再強,終究也是壓制不住宿主興起強烈情緒時,所帶起的記憶。
“或許也跟我是藥人有關!”小春摸著下巴,衆人在打架,他卻沈思了起來。
“這麽說來,那只死蟲子也不是太難辦……”他喃喃念著,腦袋裏想著的卻是一味又一味的藥材。隨後,小春露出了笑容。
雲傾原本臉色便不善,見蘭罄從小春身上取走武器,小春卻呆呆地站在原地不但沒有反抗的舉動,最後竟還笑了出來。
雲傾神色當下糟得不能再糟,整張臉都黑得可以擰汁了。
他橫劍隔住蘭罄攻勢,冷哼了聲將內力加於劍身,轟地將蘭罄彈開,蘭罄嘴角勾起邪邪笑著,軟刀垂落下來再揮出,猶若銀蛇般彎彎繞繞探著雲傾劍旁縫隙,向上突襲雲傾面門。
雲傾挽劍應敵,身影如行雲流水不見拖沓,通體發亮的銀霜劍舞來盡是銀光流溢輝芒閃爍,頓時漆黑詭暗的廳堂內仿似一道又一道明亮的星子劃過天際,亮得讓人眼都睜不開來。
兩人打得難分難舍,小春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可卻已是插不上手的時刻,這時只得在旁邊乾焦急。
忽然雲傾劍尖劃過蘭罄咽喉,小春見著嚇得大叫了一聲。蘭罄飛身退了一步而後向上一越衝破屋頂磚瓦而出,雲傾立即跟隨破屋而去,小春心裏頭一緊,只得跟著跑出去。
外頭天色早暗,大街上只剩零零散散的路人兩三,還有些收了攤的販子挑著簍子“嘿咻嘿咻”地准備回家休息去。
小春衝到了街上,就見雲傾和蘭罄在別人家的屋脊上打得難分難舍,刀光劍影铿铿锵锵,每一擊都進出劇烈火花。
“碰”地聲迎風而立的石雕嘲風獸給雲傾砍了下來,往個過路老漢砸去,老漢當下三魂七魄嚇得飛光光,小春連忙飛撲過去將人撞開,回了幾聲對不住,自己也是冷汗涔涔。
這頭蘭罄彈劍下腰又飛身躍起一劍劈下,軟刀在他手下竟比百煉鋼還硬上萬分,碎了別人屋脊一大半。
裂開的琉璃瓦四處飛濺,劃過雲傾面頰,雲傾吹彈可破的肌膚生生給劃出幾道血痕,小春見著,那壓抑不住的慘叫聲之大,讓正在對仗中的雲傾以爲他出了什麽意外,分神往他望來。
結果因爲這片刻分心,竟給了蘭罄可趁之機,雲傾左臂狠狠捱了蘭罄一劍,頓時血流如注。
“雲傾啊——”小春殺豬似的淒厲嚎叫再度響起。
小春心裏焦急萬分,只掛著雲傾的臉蛋給人傷了、雲傾的手臂給人砍了、當下四處望了望,隨手在地上撿了支別人落下的扁擔,飛身躍上屋脊便朝那蘭罄攻去。
“趙小春,你竟然敢幫著外人對付師兄我。”蘭罄笑了兩聲,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他當眞也是不高興的,隨即不再留情,對著小春和雲傾便又是一連串攻勢。
小春心裏一顫,蘭罄這笑讓他心裏頭百轉千回,那種滋味說不出,竟是又酸又澀的。小春偷望了雲傾一眼,發覺雲傾沒察覺他的異樣,心裏正慶幸,回頭卻見蘭罄一劍削來,削掉了大半段的扁擔,一驚,差點連自己的手也被削去。
“娘的!”小春嚇得連忙縮回手來。
雲傾目光一凝,眼裏射出怒火,劍勢招招淩厲盡攻蘭罄要害,起劍落劍快得匪夷所思,劍先至而聲後到。
小春先是訝異,後發現蘭罄對得漸漸有些吃力,小春這才驚覺雲傾招式雖與蘭罄相平,但內力卻遠高出了蘭罄些許。再加上自己相助,二人這般聯袂進攻,要取下蘭罄實非難事。
不過,這般竟是有些以多欺少,勝之不武的味道在了。
底下湊熱鬧的人群越聚越多,整條街沸沸揚揚地都喧騰了起來。高手過招一生難得幾回見,說什麽也得趕緊來看。
城裏一傳十時傳百地,大家扶老攜幼相偕出門,結果不一會兒便人山人海,連官府裏的捕快也被驚動隨之而至。
捕快們一會兒勸離居民,一會兒分心觀戰,一會兒更朝屋脊上的三人喊個幾聲,說著:“小賊擾亂城內安甯,還不快快束手就擒回官衙去受審領罪。”
這時蘭罄眼一眯、指尖一閃,朝雲傾彈了一下。月色中隱約見著藍色磷光閃爍飛舞,美麗而詭谲。
小春心頭一駭,只道那種陰森森的色澤除了劇毒以外不做他想,他立即推開雲傾爲他擋去所有粉末。
雲傾擔心小春,作勢又要往他靠來,小春急忙往後退,焦急地喊:“別碰,我身上有毒。”哪料退得太急,竟摔了個四腳朝天,他跌坐在琉璃瓦上一臉郁悶,覺得這姿勢眞是醜到姥姥家。
小春見雲傾又要靠過來,連忙挪著屁股往後移了一大寸,心裏頭悸得慌,便吼了出來。“叫你別過來還過來,你給我站住!離遠點,別碰我,聽不懂人話嗎!”
雲傾喉頭有些乾,腳步滯了一下,雙唇張合著。
在這刹那雲傾言拙的嘴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得了靈竅血後早是百毒不侵質,心裏只想著不讓小春離他這麽遠,便不顧小春警告,伸手將小春攬了起來。
風吹過來,暗藍色的粉末在月光下閃爍發著詭谲銀光,飛敵在屋脊上、飛落下街道上,頓時只聽見圍觀的群衆中有哀嚎聲傳出。
小春一抖,臉色蒼白往下望去。
“小春,別看!”雲傾要搗住小春的眼。
小春心神被底下哀嚎的百姓所引去,雲傾則焦著在小春身上。蘭罄嘴角冷笑趁勢突襲而去,小春瞥見蘭罄指尖寒光乍閃立即回過神,隨手往懷中探了碎銀灌注眞氣,當暗器射往蘭罄胸口大穴。
雲傾左手護住小春,右手銀霜劍隨之無聲無息地射出,與方才天崩地裂石破天驚的招數不同,卸去所有勁力,讓那把劍削鐵如泥的名器掩去所有殺氣。
蘭罄閃過小春的暗器,卻閃不過緊接而至的利刀,措手不及下,腹間竟被銀霜劍所貫穿。
“別傷他——”小春焦急地喊出聲,卻已是太遲。
當劍穿透蘭罂,小春瞪大了眼,酸澀的呻吟被堵在胸口,無法發出。
他的劍沒入蘭罄體內,低頭卻只見小春駭然焦心的神情。那滿滿的不舍與心疼寫在一雙盈著春水的眼眸裏,雲傾再如何不懂感情,也能看出小春此時因蘭罄而露出的神情,與自己受傷時那心疼的模樣如出一轍。
當下心寒蒙霜,刺骨非常。
“你喜歡他?”雲傾問著:“趙小春,你喜歡他是不是?”
從來,他便覺得這兩個所謂的師兄弟太過古怪。小春可以爲自己放棄一切,但何嘗不會爲蘭罄做任何事?小春對他相對蘭罄所付出的感情,幾乎都是一樣的。
方才他又見蘭罄攬著小春,小春臉色酡紅媚眼如絲,不但不抗拒蘭罄,反而摟住蘭罄。當這兩人旁若無人親昵地交頭接耳說起話來時,雲傾心裏猶若刀割。
在一旁愣了好久的他後來才明白,自己心裏的感覺叫做嫉妒,而後想了更久他更發現,小春對自己甚或對蘭罄,莫不都是同一種心思。
傷了便會醫,死了便會救。
他與蘭罄,從來都無不同。
蘭罄睜著眼,低頭看了自己不停滲血的腹部,而後擡起頭來,勾起一抹笑,望著小春。眼裏有的是嘲諷。
“啥?”小春的目光被雲傾的話引了過去,但那痛幾乎也是同時,猛地落在與蘭罄傷處相同的地方,讓小春彎下了腰,痛得差點沒叫奶奶。
胸腑之間突地一陣氣血翻湧,四道原本安分凝聚的眞氣頓時驟亂喧騰,一下子朝外爆裂開來,激烈四散。
劇烈的疼痛由腹間炸開,子蠱乍動。小春喉間一甜,腥味溢起,他本欲壓下,奈何已超出了能夠忍耐的程度,那嘴裏的甜味衝上喉間,叫他直直噴出了一大口血霧。氣力亦在瞬間被抽走,小春眼前一黑,雙膝軟了下來。
“小春!”雲傾見之大駭,隨即抽回蘭罄體內的銀霜劍,急忙將小春抱緊,緊緊攬入懷中壓著。
蘭罄搖搖晃晃幾下,嘔了口血,臉色蒼白。
小春咳了兩聲,第三聲又伴隨一口血霧而出。那濃濃的血腥味夾雜著藥人獨特的香氣在風中彌漫,令雲傾臉上血色盡退。
“怎麽會這樣,混帳,你對他做了什麽!”雲傾皆目望著蘭罄,朝他怒吼。
蘭罄神情有些怪異有些扭曲,但雲傾沒察覺,因爲他所有心思都放在小春身上,根本未曾注意其它。
只見蘭罄微微彎起了嘴角,搗著傷口抵住不停留出的鮮血,低聲淺笑。邪氣自蘭罄身上幽幽透出,那笑令人發冷。
月色下,興許是失了血的緣故,蘭罄的表情沒了一貫的從容,有的僅是扭曲。
俄頃,雲傾才聽得蘭罄淺淺低語:“失魂蠱者,失心喪魂,子母同心,心有所痛而身有所受。”
雲傾眼都紅了,他憤恨道:“他費盡心思爲你制藥,散你阻塞經絡免你再度走火入魔,而你,便是如此對他的!”小春無條件地對這人好,換來的,僅是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
蘭罄靜了,瞠瞠地看著雲傾。張口欲言,鮮血卻是噴了出來。
小春抓著雲傾的衣襟,也想開口,全身上下卻是無一處不疼,疼得他意識恍惚,揪著的手也緩緩鬆去,眼前除了黑暗,再也沒有其它。
“混帳!”雲傾怒不可抑,揚起掌便要往蘭罄打去。
“當眞打得下手?”蘭罄卻是不閃不避,似笑非笑地望著雲傾。“你刺我一劍,趙小春感同身受,再打我一掌,他可承受得住?”
聞言,雲傾一震,發出的勁道硬是在離蘭罄面門分毫之處急急收回所有力道。
不能再傷小春了,絕對不能!
然此間反噬之氣首當其衝回擊內腑,雲傾悶哼一聲,十成的功力擊得他身形不穩劇烈搖晃。
“果然下不了手……”蘭罄忽爾再笑,神情有些飄渺,有些虛無。
“失心蠱又叫同命蠱,我若死,趙小春也活不成。殺了我……便是殺了他……”
雲傾反手射出梅花針,封住蘭罄周身大穴。
昏迷中的小春身子細細一抖,雲傾摟他摟得更緊,冷眼怒視著蘭罄。那些針是去了毒染上麻藥的,毒不死蘭罄,只困住他罷了,傷不了小春。
可小春還是抖,便是針陷入肉裏時有些疼。小春向來最受不了的便是疼,而雲傾也只能摟緊他、再摟緊他。
蘭罄跌坐在屋脊之上只是笑,縱使筋絡間興起異樣,他仍是不痛不癢地咳著血,低低地笑。
街上仍舊一片嘈雜,官差還是嚷著:“屋頂上賊人,快快速手就擒。”
小春動也不動地躺在雲傾懷裏,雲傾的眼死盯著蘭罄,掌心緊貼著小春胸口,拼命將眞氣送入他的心脈,護他無恙。
仿佛是想確定小春的心永遠都會這麽跳,不停止般,雲傾紅著雙眼抱住小春,久久,不願放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