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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蕩江湖系列 (第二部) 烏衣魔教》第9章
  第十三章

  小春鑽入暗巷裏,專挑七彎八拐的小巷子逃。

  方才下肚的那碗面翻騰的厲害,酸水上來,他壓制不住在角落嘔了出來。

  回頭凝神聽,後面還有人在追,咬了咬牙撐起來繼續跑,心裏頭知道如果被抓著那可不得了。

  趁他失憶,一個一個都說是他的誰。小春啐了聲:“奶奶的,我只是沒了記憶,可不是連腦袋也沒了的!隨便兜兜就要我信,哼,騙奶娃娃去吧你!”

  念完了,又擔心起家裏那個美人來。

  “說了不鬧事的,這回回去肯定會給雲傾罵死,眞改名做趙小豬了。”

  爲防止追兵,小春一路跑一路吐,卻也是一路灑下最新Mi Yao“好夢當酣”。這東西沾上一點就全身發軟,迷迷糊糊像在作夢一樣恍惚幾個時辰,不但會在原地打轉,醒來更是全部不復記憶,更忘記自己先前是要幹嘛。

  好東西自是專門做給高手用,今日王府那幾個黏人的傢伙,就是被他用這“好夢當酣”擺平。

  小春又吐了好幾回,最後什麽也吐不出來,倒在街角乾嘔。

  掙紮幾下要爬起來,身體裏那幾股眞氣又開始互搏。這回寒氣勝出,冷得他猶若墜入隆冬風雪裏,凍到磕牙發抖。

  稍早服下的藥正在作用,竄出的寒氣一起,遂被藥勁打散。他這藥可不是胡亂配的,臭蟲子裏頭的眞氣再厲害,他也有能耐壓制。

  只是藥要作效,便得下得猛,可下得猛了,身體卻有些受不住。於是小春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無力摔倒在地,隨後身體抽搐,顫抖無法停止。

  在地上掙紮之時,後頭突有聲響。來人摟住了他的腰,將他打橫抱起。

  小春心裏頭打突,怎麽這人無聲無息靠自己如此之近,自己卻沒發覺到。

  他使力掙紮拳打腳踢地,小拳頭猛往來人臉頰招呼去。就怕又遇到一個識貨的,認出他是藥人,把他給剁了切了,扔進藥盅裏炖煮來吃。

  “小春!”對方大掌一把抓住小春兩只手,把他按進懷裏制止他撲騰的動作,低聲吼著:“安靜點,後頭追兵就趕上來了。”

  “你誰啊你,叫得這麽親熱,誰曉得你是不是和他們一夥的。一個個要煮要砍還要殺,我就這麽倒黴,淨是遇著你們這些傢伙。”被壓得死死的,小春越是要掙脫,渾身氣都上來,偏偏雙手雙腳都被制住沒法子用,索性嘴巴一張露出利齒,朝對方堅硬的胸膛咬下去。

  對方痛呼一聲,低罵道:“臭小子!”

  來人七手八腳地捏住小春下颚,硬將小春從自己胸膛上拔開。

  最後抱也不抱了,拎小雞似地將小雞……不,將小春拎在半空中,任他張牙舞爪在空中猛踢猛抓,也不想讓這傢伙再靠近自己身上的肉多些。

  聽得後方越來越多的腳步聲,伴隨越來越少的倒地聲,抓著小春的人嘴裏念著:“你那些亂七八糟倒的藥沾過的人就會學乖,鼻子嘴巴一遮,避毒丹一含,再多藥也迷不倒人了!”

  月光下小春眼睛亮了亮,感情這人眞是相熟的。

  然而仔細一看對方的臉,小春又茫茫然了……

  眞是認識的……可怎麽會是這個人……

  “呿——”對方嗤了聲,看見小春眼底的疑惑,隨即揭了臉上易容的面具露出半張眞面目示人,隨後迅速貼了回去,說道:“我是你七師兄,記起來沒?”

  面具上的那張臉,小春的確熟悉。那是“林央”的臉皮,寒山派中與他在千峰石上大戰,卻被他打得慘敗的“林央”。

  面具下的那張臉,是既陌生又熟悉的。那是張英姿飒飒、氣宇軒昂又潇灑不羁的面孔。可明明是張看得入眼的臉,卻因爲上頭大大小小錯綜複雜、深可見骨的刀痕,讓小春倒抽了口氣。

  他確定該是在哪裏見過!

  結果氣抽得太猛,讓口水給嗆了,小春咳個不停,整張臉都脹紅。

  咳到最後一個忍不住,壓制的眞氣突然又竄了起來,他嘔了一聲。

  可方才一路嘔來,什麽東西都沒了,這般嘔啊嘔啊,最後“嘔”地一聲,竟嘔出了一大口黑呼呼的血來。

  對方深吸了一口氣,臉色慘白慘白地說:“師兄曉得師兄這張臉恐怖,可你也別一見我就吐啊……”

  那聲音,委屈委屈地。

  小春擺了擺手,沒力氣說話。

  在確信此人眞是自己的熟人之後,小春繃著的神經一鬆,眼前黑霧撲天蓋地地襲來,讓他暈了過去,昏了個全無知覺。

  ◆◇◆

  睡睡醒醒,意識朦朧,如夢舊事一幕幕回到腦海裏,曾經被遺忘的人與物也慢慢重新記起。

  那年他剛出谷,救了個美人,誰知道美人是大師兄的死對頭,三人間恩怨糾纏牽累了許多人。

  從江湖到皇廷,死個皇帝後再回到江湖,大師兄走火入魔變成傻子,他爲了救雲傾挖了自己心頭血,由萬丈懸崖上墜下。不過幸好沒死全。

  而後,美人兒和大師兄以爲他已魂歸極樂,不但放下以往恩怨,還平穩安然地攜手共度了兩年半的時間。

  直到他再度回來……

  他沒想到自己的歸來,圓了一個人的情愛,卻碎了另一個人的美夢。

  原來,鏡花水月總是空……

  小春猛地睜開眼,從床上坐了起來,旁邊正悠閑端著盞茶喝的人沒料小春突如其來的動作,手一抖,茶盞杯蓋磕磕地發了兩聲聲響,讓小春回過神來。

  “啊,七師兄!”小春眨了眨眼。

  “差點讓你給嚇死,詐屍啊你!”小七撫了撫胸口,喝茶定驚。

  小春看了看小七臉上的那張人皮面具,是“林央”的。

  再想起林央是浮華宮的什麽副宮主,腦子裏念頭轉了轉,疑惑不放著,遂問:“師兄這幾年沒回神仙谷,外頭事忙嗎?”

  “嗯,還好,我常給谷裏頭捎信,做啥事幹什麽都寫得清清楚楚。”小七說了說,又意有所指地道:“不像某人一出谷便失蹤,好不容易得了消息,他卻成了人人聞風喪膽的魔教教主。要不是後來偷偷跑去看,還眞不敢相信蘭罄就是咱家石頭大師兄。”

  “師兄你跑去魔教偷看?沒被抓到?”小春可好奇了。

  這魔教他也偷偷溜進去過,守衛挺嚴,要不是仗著手裏有些藥,靠他那只剩三成的三腳貓功夫還眞無法全身而退。

  “你師兄我易容術天下無雙,哪會被抓。我可是光明正大走進去,再光明正大走出來的。”小七挑眉看著他家小師弟,再道:“還沒說你呢,寫意山莊那會兒做啥跑到我跟前讓我打,要讓二師兄知道了,不把我頭給砍了不成!”

  小春這會兒張嘴想說話,小七自顧自地又說:“也對,忘了你失憶!反正我那天也讓你打到吐血,不計較你把七師兄給忘了,算扯平。”

  “血我後來也吐了,扯平扯平。”小春大笑後道:“至於這失憶部分,我睡了一覺起來,自個兒給自個兒治好了,忘光的全都想起來,自然連你也想起來了。”

  “你小子厲害,失憶了還能治自己的失憶。”小七可眞是訝異。

  “師弟我神醫來著呗!”小春自吹自擂,絲毫不害臊。

  小七哼哼幾聲,與他相視而笑。

  “對了師兄,你那天打擂台時凝水成針的招數是怎麽使的,讓師弟看看成不?”小春往小七猛眨眼,一臉好奇。

  “得了得了,別再眨了,就不怕你眼抽筋!”小七語畢,手指伸入仍冒著熱氣的茶盞中,拉出一道水柱,而後手一翻截斷水流,再發出時水已成冰,筆直射入床柱當中,緩緩融化。

  見他家小師弟眼睛睜得大,滿臉笑地望著融冰,小七又哼了兩聲:“有人在師父授業時往藥爐裏鑽,這招咱七個師兄弟都會,唯獨就你不會。”

  “易容術咧?”小春轉回頭來,再問。

  小七想了想。“二師兄學奇門術數、大師兄使毒、你專精醫術,這門易容術是師父傳給我的。不過因爲大師兄也學了點易容皮毛,他就不愛他那張臉,師父拗不過才教他。”

  小七摸了摸小春的小腦袋,瞧著他的模樣,笑道:“師兄曉得你想問什麽,回春功的散功口訣我會寫給你。你現下筋脈有損,此時此刻散功不得,否則回春功一散,筋脈一爆,就等著我擡你回神仙谷讓五師兄六師兄使鞭法給你鞭屍去。”

  小春乾笑了兩聲。“知我者七師兄也。”

  “七師兄什麽也不知,就只知你這臭小子天生愛惹事!”小七啐了聲。

  ◆◇◆

  師兄弟倆幾年沒見,秉燭夜談直至東方露了魚肚白。

  小春在外頭昏睡了一天又瞎混了一天,整整也有兩天份了,這再不回去雲傾肯定會把整個京城翻過來找人,這才辭了小七,說自己得回去。

  小七送小春到門口,臨行前頓了頓,想了好一下子才說:

  “我底下人打聽到大師兄被端王抓了,就關在皇宮裏。大師兄不會喜歡那個地方,你離端王近,辦法也多,想個法子把大師兄弄出來。”

  “嗯,曉得了。”小春點頭。

  “我晚一點送地圖給你。”小七雙手負在身後,垂目說道:“自己小心點,作不來也別逞強,我再想辦法。”

  “那……”小春本來還想開口問小七同不同他一起去救人,後來還是沒問出口。

  師父當年在外行走時,撿了他們幾個師兄弟,有家有姓的像大師兄,名字自是不會改,無父無母的棄兒如三師兄、五師兄、六師兄,便隨師父姓百裏,名字以師門排行爲號。但其中還是有例外的,像二師兄與七師兄是舍了原來的名字,隨師父姓,叫師父重新起名的。

  七師兄原來不叫小七,他有父有母,更有雙親給的姓名。他,是那年和大師兄一前一後被師父從宮裏救出來的,臉上一道道深刻見骨的傷,也是從宮裏帶出。

  傷成那樣,面容全毀,幾乎全盲,曾經遭受何等淩辱對待,不言而喻。那地方,若是能夠,斷不想進去第二次。小春明白。

  七師兄說大師兄不會喜歡那個地方,多半和自己想的一樣,都是那個意思。

  舊地重遊,往事曆曆。

  不堪回首。

  駕輕功向前奔了幾步,越上屋頂跳了幾跳,再回頭時,七師兄還是待在送別時的小木門前。

  見小春頻頻回首,小七露了笑,朝他擺擺手,要他快些回去。

  陽光下,如今叫做百裏七的人笑容閃耀,一對虎牙雪白生光。那些曾經困擾過他的往事雖無法煙消雲散過了便忘,卻也能夠逐漸釋懷,一一淡去。

  小春望著這個笑容和煦的青年,突然好想讓蘭罄和如今的這人見面。

  他很希望七師兄那種雲淡風清的笑容,可以在大師兄臉上展現。

  該千刀萬剮的皇帝已經死了,多少年的恩怨也早巳過去。他家大師兄該抛卻以往找回屬於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懷著心裏的傷,抱著心裏的恨,一輩子陷在腥風血雨的江湖裏,不至死不罷休。

  “走了!”小春大喊一聲,再不回頭,往端王府奔去。

  ◆◇◆

  進府時大搖大擺地,沒人阻攔他。小春左手糖纏右手肉包子,一跳一跳地跨過門檻,朝裏頭走去,嘴裏頭還哼著:“今兒個天清氣朗啊,小手拉著咱去踏青啊,你嘆青山多妩媚啊,我見你比青山美啊……”

  小春心情愉快地入了寢宮,正想開口喊人呢,哪知才推開門,忽聞破空之聲,迎面襲來三根梅花針,其勁式淩厲凶狠萬分,叫他心下大驚背脊發冷。

  可後來屋內之人再度連發六枚銀針,追上先前三枚,將其打偏斜飛射入小春身後門板。

  小春咽了口口水,慢慢跨進門,心裏頭占摸著眼前情勢。

  雲傾這回出手這麽狠,肯定是氣煞了!不過發出暗器之後肯定立即後悔,才補上六枚銀針,挽救了他這又高又挺的俊俏鼻子成爲小針包的悲慘命運。

  想到又惹美人生氣,小春的心揪了一下,疼了起來。

  “雲傾……”小春嗫嚅著。

  然而當見著雲傾那張黑得不能再黑的臉時,小春心更是痛了。

  天殺的自己到底是幹了什麽,方才離開七師兄那裏時做什麽不趕快回來,竟然還跑去逛大街買包子糖纏!

  “雲傾……”小春討好地喊著他家美人兒的名字,脖子卻也不由自主地縮了縮。雲傾這回連句話也不肯說,恐怕眞是氣煞氣瘋了。

  雲傾不答,跨坐在床沿,臉轉了過去不看小春。

  小春慢慢地爬上床,上床前怕那糖纏弄髒雲傾的衣裳,七手八腳地吞了。可紅糖李子吞太急哽住喉嚨,他一口氣堵住出下來,卯足勁猛捶胸口好幾下,不容易才把東西咽下去。

  雲傾這時偷偷瞥了小春一眼,眼裏閃過一絲擔心。

  這趙小春每回吃東西都這麽不小心,這回吃太急,看,果眞噎著了。

  手指動了動,本來想拍拍他的背替他順氣,可一想自己找人找了兩天,自己都還火著,哼了聲,又不動了。

  雲傾只要眉毛一擡眼神一瞟,小春便知道這個人想做什麽,雲傾這回憂心的神情動作自然逃不過小春的眼。

  想他趙小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雲傾美人兒不理他而已,美人現下既然還會擔心,那一切自是不成問題,解決一半了。

  “雲傾呐……”小春陪笑道。

  雲傾冷哼了聲,轉過頭不看他。

   “美人啊……”小春再笑。

  雲傾還是冷哼。

  “欸,我知道是我錯,不該迷暈你的近衛,不該偷溜到外頭去,不該去湮波樓吃面,更不該在那裏遇見混小子東方小四。最千不該萬不該的還是就這麽沒聲沒息不見人影,讓你找不到人。”小春歪著頭,硬是將臉湊到雲傾面前。臉上只有一個表情,那叫做萬、分、誠、懇!

  小春拿出所有的誠意凝視著雲傾,輕聲說著一切抱歉言語。可雲傾不想聽這人的廢話,不斷閃躲。

  小春追著他,雲傾臉往東他就往東、雲傾臉往西他也往西。

  到最後雲傾煩悶的瞪著小春,那梅花針再度忍不住即將出手,小春見況急忙扔了包子,握住雲傾的手放在自己心坎上,那針隨手一摸扔到別處去,不讓雲傾拿著那危險的暗器。

  “心肝呐……”小春萬般柔情地喊著。

  “叫心肝也沒用!你到底想要我如何!”雲傾恨恨地道:“一而再再而三,做的都是這些事,若沒人看著,一出去就不回來。我找你許久,與敬王大打出手,走遍整個京城,卻都見不到你一面。我……我……”

  雲傾不知該怎麽將心裏頭那些令他喘不過氣的感覺說出來,他死死地瞪著小春,咬牙切齒地瞪著他。若非現下手給這人緊緊握住,他眞怕自己就此把這趙小豬的腦袋擰下來。

  “欸!”小春突然笑了。

  雲傾氣岔,掙脫小春的桎梏,抓著他漾著笑的臉,擰了下去。“笑,我叫你再笑!”

  “唉呦!”小春作怪叫了聲,故做哀怨地揉著臉頰,悲聲道:“你怎麽下手這麽重!擰我之前,該問我爲什麽笑,又爲什麽在外頭晃了這麽久才是!我自然有理由,你發脾氣之前,就該聽聽我的理由。”

  “什麽理由?”雲傾問。

  “我同你說!”小春突然笑開來,一臉春光明媚地說:“我那日服藥出端王府,結果遇到小四子那混帳。後來跟他打了一架,雖然我贏了,不過他靠著人多竟然包抄我。又後來藥效發作吐得我七暈八素,幸好被我七師兄撿了回去。”

  小春說到他久未謀面的七師兄時整個人興高采烈的,雲傾不喜歡小春談到別人時如此開心,皺起眉伸手又要往小春臉上掐去,小春這才趕忙轉了話鋒回到正題上。

  “爲瀉積毒,搞得我這陣子一下子拉一下子吐,折騰了許久,這幾日終清除了體內蠱毒。毒沒了,腦袋也清楚了,被壓制的記憶如今才全數返回。我從昏迷中醒來後可是沒敢耽擱,謝過七師兄便立刻回來的。”小春笑道:“你啊,也不問清楚便發脾氣。我這般辛苦是爲誰,又拉又吐的被人嫌棄,昏倒在外頭還被人說故意鬧事走失。”

  小春說這番話時,雲傾只是愣愣地望著小春,不知該作何反應。小春一個人興高采烈地講著這兩日來種種遭遇,在提及自己恢復記憶時,雲傾再也忍不住,突地一把便將小春緊緊抱住,箍得他生疼。

  小春失笑,輕聲道:“好了,我記起你了,現下是不是該開心點嗎?笑一個給我看呐!”

  雲傾不說話,小春說了兩句,也靜了。

  他感覺到雲傾細細顫抖著,難以言喻的情緒激動,令他雖張口,卻難以言語。

  小春是懂雲傾的,一直以來都懂。

  自己失憶那段期間雲傾不說,但不代表小春不曉得。這個人一直都怕自己將他丟下,被自己所遺忘,他心裏頭的恐懼從來如山那樣高、似海那般深。

  偶爾夜裏醒來,小春能看見雲傾睜著眼不睡,靜靜地望著他。

  問雲傾怎麽了,這人總是怔怔地說,怕人又不見,所以睡不好,起來看看。

  這樣的情境一再上演,到最後小春乾脆把自己往雲傾懷裏塞,讓雲傾摸著、碰著、抱緊了,確定人是眞的在懷裏,雲傾才又悠悠睡去。

  記得與不記得,對小春來說不大要緊,對雲傾而言卻相距頗多。

  雲傾覺得不記得的那個,是只剩半個的趙小春。忘掉了與他從相知到相惜的一切過程,只有一半的趙小春會因別人的幾句話、一些挑撥,便質疑起他的眞心;只有一半的趙小春對他半信半疑,甚至看管不緊,便會絕塵而去。

  記得與他經曆種種的那個,才是完完整整的趙小春。完整的趙小春會心疼他、舍不得他,就算天下人與他爲敵,趙小春也會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永遠永遠,都不離開他。

  小春明白雲傾的想法,自然也曉得雲傾當下的激動,他雙手雖無法完全環著雲傾,卻仍努力地抱緊這人,輕聲說著:“對不起,雲傾,對不起,害你一個人孤伶伶這麽久。”

  雲傾的喉間哽咽,努力許久卻始終找不回說話的能力。他想回應小春,嘗試了幾次,才得困難地吐露出顫抖語調來:“別再……別再離開我……”他的眼眶,熱得難受。

  “嗯……不會了……”小春整個人都埋進雲傾懷裏,任他抱著。

  雲傾閉上眼,靜靜摟著小春。

  直至這些日子多番折騰的小春眞的不舒服,扭了扭,雲傾才小春打橫抱起來,讓小春靠得舒服些。

  沈溺在這種安詳裏,雲傾不舍得睜開眼。

  過了好一會兒,小春憶起什麽有趣的事情,笑了聲。

  “怎麽?”雲傾問。

  “沒,只是想起我什麽都忘光時,居然連續有兩個人都說我是被你拐騙來的,又說我跟他們才是一對,死活不讓我走,要我同他們回去。”小春說。

  “你本來就是我的,別信他們!”雲傾身子一僵,雙臂收攏,狠狠摟緊懷裏的人。“你只能留在我身邊,不許和他們走!”

  “放心放心,我這不是待在你身邊嗎?”小春安撫似拍了拍雲傾。

  “是哪兩個混帳?”雲傾問。

  “還會有誰,不就我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師兄,和你家在朝堂上翻雲覆雨的小四子。”小春說。

  雲傾眯著眼,開口緩緩吐出兩個字:“混帳——”

  小春笑得眼都彎了,他道:“我只是失了憶,可不是成了傻瓜。大師兄謊話連篇連篇的兜,表情也是一等一的眞切,偏偏我之前老被他要著玩,只要一見他就渾身發冷、汗毛直豎,連沒了記憶也是一樣,見他就像老鼠見著貓,一心一意只想趕快從他身邊逃開。我說那失魂蠱落在我跟他身上,簡直就是暴殄天物,一整個沒用起來。

  至於小四子就更不用提了,想拿我當呆子耍,正巧小爺心情好,便把他耍了回去。他現下恐怕還滿城滿城地搜,找那趙小春的寶貝弟弟趙小豬哩!”

  小春這番話是笑著說的,可雲傾聽得卻握緊了拳頭,指節霹雳啪啦地響,回蕩在耳裏怪嚇人的。

  “混帳——”雲傾又是那般口氣。

  小春連忙撫了撫雲傾的胸口,就怕他家雲傾給氣著了。“對對對,都是混帳。”他如是說道。

  雲傾低下頭,擰著小春的下颚讓他揚起臉來。

  “嗯?”小春回望雲傾,一雙桃花眼眯眯地,眼裏銀光流轉頗是動人,帶著笑、回蕩著溫柔寵溺。

  “給你兩個選擇,”雲傾慢慢冷靜了下來,聲音也失了抑揚頓挫,變得毫無起伏。“一是從今爾後沒帶近衛出門就不許出門;二是只要你出門便讓我陪你出門。否則即便只是到前街張記買松子糖,也不准你去!”

  他再也受不了這人一離開自己的視線不是失蹤就是闖禍的舉動,要有條千年烏金寒鐵鏈,他絕對會拴在這人身上,叫他上哪兒都得捎上自己,永遠都離不開自己。

  “欸,你還眞不放心我。”小春笑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不愛人跟,和你不愛被人叫美人一樣,都是有原因來著,絕非故意和你作對的。”

  “什麽原因?”雲傾問。

  小春說:“小時那會兒我娘是湮波樓名妓,每日客人絡繹不絕,加上我長得這般明眸皓齒活潑可愛、爹見爹疼、娘見娘愛,樓裏的龜公見了我都還會流口水眼睛怎麽都離不開。”他一邊說一邊比畫,極盡誇張之能事。

  雲傾摸摸小春的臉、捏捏小春的手臂,若是自己,的確也會喜歡小春這模樣。可認眞端詳了好一會兒才發覺小春不停擠眉弄眼,這才曉得小春原來又在說胡話,他使勁地掐了小春的臉蛋一下,叫小春臉紅了一小塊。

  “說正經的!”雲傾怒道。

  “欸欸欸,說說笑呗!”小春說。

  “你明知道我都會認眞聽進去。”雲傾回道。

  小春笑了笑,雲傾這番話他可受用了,心裏頭一甜,收起捉弄人的心思續道:“我娘她一是帶著我不方便,二是不想讓別的客人見著我,興許又加上我當年那個王爺、如今這個皇帝爹的騷擾,所以從小到大我總是被一群丫鬟看著,關在春水閣裏。就算偶爾能出門,也是前後左右護院圍繞,中間夾著一個老鸨當奶媽看顧得牢。”

  小春換了張苦臉再道:“後來遇著師父,被收進神仙谷,這幾年自由自在慣了,可不想回到以前那種綁手綁腳的日子。成天被人跟著,到這裏到那裏都有人盯,簡直和坐監差不多,快活不起來,我是眞的不喜歡。

  再者,還是那句話,若遇著我都打不過的人,你那些近衛跟著我叫做白白送死。反正無論如何,直著出去就會直著回來,絕不會橫著來嚇你。別爲我擔心,就算不是爲我,爲了你,我也會顧好自己。”

  雲傾身子突然又一僵,小春隨即收了話,問道:“怎麽?”

  “你……”雲傾緩緩吐了口氣,沈聲道:“從現下起,不許你再動眞氣,這身功夫亦不許再用。”

  “爲什麽?”小春疑惑。

  “那夜那混帳就曾警告過你不得再動武,爲何你都沒記在心裏!?”雲傾見小春還如厮懵懂莽撞,語氣都急了起來。

  “可誰又曉得他是不是動著什麽歪念頭。”小春說道:“你說過好幾次他的話信不得,這回是怎了,竟聽進了他的話?”

  “反正無論如何你都不許動武便是。不許使劍、不許提氣、輕功也不行。”雲傾凝視著小春的雙眼,萬分擔憂。

  “這不行那不許的,我這不成了廢人來著?”小春歪著頭,頗不以爲然地道。

  “有我在,你不會成廢人的!”雲傾死死將小春壓進懷裏,悶聲道:“半個月,不,十天就好,給我十天,我會找出法子,到時候你愛怎麽動便怎麽動,可這十天內聽我的,別用體內那些眞氣。那是飲鸩止渴,只會讓你越陷越深。”

  “……嗯……”小春應了下來,頓了頓,擡頭再道:“雲傾,其實你知道蘭罄在哪對不?”

  雲傾一僵,雙臂勒緊小春。小春被摟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卻從雲傾的反應得知,這人的確曉得蘭罄如今下落。

  別動眞氣,蘭罄也講過這話,不過當時讓體內的子蠱被蘭罄身上的母蠱迷得七暈八素,自己也叫蘭罄迷得飄忽飄忽地,才沒將此言放在心上。

  雲傾這般叮囑,極有可能是蘭罄親口告知,或是他從蘭罄口中套問出來。而無論是哪一點,都代表蘭罄正在他手裏。

  小春喉間哽著,幾番想開口,卻不曉得該再問雲傾什麽。

  問雲傾爲什麽要囚禁蘭罄?抑或問雲傾爲何不告訴自己,蘭罄就在他手中?

  無論蘭罄還是雲傾,這兩個人在他心中,份量絕對都是非常之重的。

  他的大師兄……

  當年若非大師兄爲師父帶路,指引師父到刑場救他,他如今便無法在這裏,遑論遇見雲傾,讓雲傾愛上。

  沒有大師兄,便沒有他。

  他的命是大師兄給的。

  所以他的大師兄,絕對不能有事。

  小春淺淺嘆了聲,有些事還是必須做的。雲傾卻仿佛曉得他的決定般,將他摟得更緊了。像是要把他崁進身體裏一般,不留一分一毫空隙。

  “雲傾……會疼……”小春喃喃道,想起今兒個還沒吃藥。

  會疼……會疼……自己疼……雲傾又何嘗不疼……

  趙小春你這混帳最好趕緊想法子把同命蠱給解了,否則再讓美人傷心,看我饒不饒你!

  小春低低念著,聲音小得連他自己都快要聽不見。

  第十四章

  深夜時分,禦花園以西的幽靜一隅,燈燭在年久破敗的窗紙之後,透出昏黃搖曳的微弱光芒。這命名爲梧桐園,曆代囚禁妃嫔皇子的僻靜冷宮裏,傳來鞭子一甩又一甩的赫赫聲響。

  蘭罄雙手被鐵鏈圈住,拉扯著身體高高吊起於橫梁之下,沾著水的藤鞭抽過後稍做歇息,讓底下受鞭的人將蔓延起的痛楚完全嘗透,接著才又揮下第二鞭。

  蘭罄悶哼著,咬破了唇,嘴角卻還是掛著冷笑。

  他目光灼熱地望著從自己受刑以來便一直坐在前頭梨花椅上好整以暇喝著香茗的雲傾,但雲傾不開口,他也就不開口。

  雲傾身著月牙色繡金鑲花素衫,外罩秋風白雲同色披風,發以金銀絲線混繞明玉冠挽起,兩側垂落一縷發絲。偶有風吹來,一身白衣清淡雅致,更添幾許飄渺出塵的脫俗氣息。

  雲傾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蘭罄也沒有,或說有的,也只一直以來掛在唇邊那抹冷冷的笑容。

  “東方……”蘭罄先開口了。

  蘭罄沙啞乾澀的嗓音完全失了以往那酥柔入骨的冷然魅態,卻又多了點讓人心神動搖的致命蠱惑。

  他臉上有些血跡,沿著削尖的瓜子臉緩緩滑落,落到被打得碎散的黑綢之上,混雜了汗水血水又蜿蜒順著薄薄的胸膛而下。

  血水溫柔和緩地沿著一道又一道豔色鞭痕,滑過碎了外衣亵褲隱晦露出大腿的肌膚,再沿著小腿慢慢滴落地上,匯聚成一股妖娆血泉。

  蘭罄喚著雲傾姓名時,眼角勾魂似地揚起,執鞭之人瞧見他這模樣,忍不住一身躁熱,第二鞭下手更狠了去。

  “嗯……”蘭罄呻吟出聲,聽得雲傾一愣。而後,蘭罄低低地笑了。

  “笑什麽?”雲傾擰眉。

  “你今兒個一來就叫人猛招呼我,就不怕子母蠱連心,讓小春知道你這般折騰我。莫非那小子又做了什麽藥,能斷除連心之痛?”蘭罄說。

  雲傾不回答蘭罄的話,只是冷哼了聲。

  小春前陣子頭疼得厲害,又受存於毒蠱內那四道強烈眞氣的影響,終日疼得死去活來地,睡也睡不安穩。幸好做出了祛痛丹來止了一切疼痛,這幾日入睡時才少了幾番撲騰。

  自從那日由外頭安然回來後,他便每日盯小春服下祛痛丹。

  蘭罄軟硬不吃,既然小春不再感覺到痛,他也不怕,遂定了念頭在蘭罄身上用刑,無論如何都要逼問出拔蠱之法,否則只怕小春性命朝不保夕。

  “這般盛情款待我,你說倘若小春發覺咱倆又不能好好相處……”

  “小春不會知道!”雲傾喝斷蘭罄的話,怒道:“你若不想受這皮肉之苦,便立刻將拔蠱之法說出。只要小春好了,我就派人將你送回烏衣教。你不見他,他不見你,此後老死不相往來,這事,小春絕不會知道。”

  “除非死……否則子蠱難以脫離宿主……”蘭罄低低淺笑。“東方,我能說的都說了,你還想知道什麽啊……”

  “如果再無方法救他,那我便先殺你,再取蠱!”雲傾言語冷冽,毫無感情地說。

  “母蠱宿主先亡則子蠱隨即斃命……”蘭罄笑得渾身顫抖,他瞥了眼雲傾,看笑話似地望著他。“你還不明白嗎?就算趙小春死,我也不一定會死,但我死,則趙小春一定會死……你啊……什麽時候比那小子還不開竅了,這都不明白?”

  雲傾心頭一跳捏碎了手中茶盞,碎片紮入手心當中,頓時鮮血直流。

  “我不信。”雲傾瞠目怒視蘭罄。“他說過有毒藥就會有解藥,世間沒一種毒解不了。同命蠱定有方法可拔,只是你拽著方法不說!你聽著,倘若他死,我必叫你陪葬!他活不得,你也別想活!”

  扔了那茶盞,雲傾心煩地吼了聲:“給我繼續打!”

  鞭子一下又一下地落下,劇烈的疼痛仿佛沒有盡頭般,加諸在蘭罄身上。

  許久之後蘭罄意識模糊,一桶冰冷的鹽水潑上他的身,傷口仿佛火燒般刺痛,令他猛地再度清醒過來。

  蘭罄發現,這穿著白衣的人,正凝視著他。

  雲傾眼有些紅,望著蘭罄的傷口不知想著什麽,突然間他摒退行刑者來到蘭罄身前,嘎啞著聲音道:“你以爲你這就算疼了嗎?你這回受的,還不止他當年在寫意山莊上被司徒無涯折騰的十分之一。那時他一心一意的爲你,想救你,帶你回神仙谷去,可卻因爲你,被司徒無涯施以鞭行,皮開肉綻,渾身沒一處好肉。他念著師門情誼,你卻幾番陷他險境。爲什麽,爲什麽你就舍得?”

  蘭罄一雙眼眸暗了下來,淡淡地嘲諷道:“我不說過嗎?你們越痛苦,我便越快活。沒人要他爲我做什麽,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摔下山崖,全身骨頭幾乎都碎了,雖然後來一塊一塊拼回來,可每逢刮風下雨便疼得無法入眠。”雲傾望著蘭罄,眼裏竄起了怒火,說道:“他受了那麽重的傷,昏迷了兩年多的時間,我只要一想到他幾次險險離我而去,便恨不得立刻殺了你,剮了你的肉,一片一片扔給狗吃了。蘭罄,你根本不值得他對你好!你活著,只會讓他痛苦!”

  蘭罄凝視著雲傾好一會兒,突然露出萬分嘲諷的笑。“東方……你傻了嗎……你和我同樣的人來著……你讓他受的……可不比我給他的少啊……”

  “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他分毫,即便是我自己!”雲傾伸出手,冰涼的掌心覆蓋在蘭罄因傷而灼熱的手腕上,眼裏有一分狠絕。“我答應過他。”

  蘭罄笑、他看著眼前這人時老是想笑。

  笑世間癡情多少人,卻總遺忘他一份。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命?”雲傾直視蘭罄道:“我可以給你,只要你爲小春拔蠱。等他好了,在他見不著的地方,我給你我的這條命。”

  蘭罄懷疑自己聽進了什麽,他微微一震,臉上竟失了表情。

  “我的命無關緊要,可他一定不能死。”雲傾說。

  蘭罄靜了好半晌,一會兒過後才輕輕地吐露言語。他說:“不……”

  雲傾皆目望他。

  蘭罄輕笑道:“我得不到的,憑什麽他就可以得到。你要怨,就怨蒼天無眼,不讓他那會兒跳崖死了,偏偏又給你個希冀,最後卻得讓你心愛的人陪我一起死。我不會救他……我就是不會因你而救他……我偏讓他陪我一起死,偏要他隨我至地府陰司……東方啊東方……趙小春眞是害慘你了,昔日你哪會說出這般肉麻兮兮的話來。你爲了他,要把你的命給我?眞是笑死我了……”

  雲傾站在蘭罄面前,面對這個他一直以來最大的勁敵,想起小春不在的那段時間裏,這人偶爾露出的笑和此刻是完全不同。他不懂,爲何那時笑容尚暖,此時卻變得冰冷無比。

  他的手貼在蘭罄腕處,蘭罄輕輕一震,閉起了雙眼。

  雲傾送出內力,震碎蘭罄兩處腕骨,蘭罄悶哼了聲,掛起一抹蒼白的笑。

  他又緩緩將掌心覆蓋於蘭罄頭頂百匯穴上,灌注內力遊走蘭罄體內筋絡。

  “我不能讓你傷害小春。”雲傾說。

  “東方……倘若……”蘭罄忍著劇痛開口,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說了幾個字,又咬牙閉了起來,不再多做廢話。明知道眼前這人不會將他的話聽入耳裏,也省得費那般力氣。

  蘭罄曉得雲傾接下來想做什麽,不是坐以待斃的人,雖手腳受縛,但他仍凝神與雲傾相拼。

  兩人瞬時身型靜止不動,底下波濤洶湧。

  雲傾拼著先廢了此人功力,雖子蠱無法根除,也得保全小春將來無憂的心思,不計任何後果,硬發出所有內力往蘭罄丹田而去。

  蘭罄受制又外傷敗身,幾番下來饒是內力剛猛,也漸漸不敵。

  蘭罄倏地收回內力歸於奇經八脈,雲傾勢如破竹直搗對方氣海命脈,頓時一股強大的勁力從蘭罄體內散出,轟地聲竟將周圍侍衛全數震開,掀起煙塵片片。

  這一震,讓雲傾廢了蘭罄多年苦修而來的功力,讓他失去武功成了一個廢人。

  蘭罄噴了口血,濺在雲傾素白長衫之上。他咳了幾聲,仍是那抹笑。“東方……你可眞狠心……”蘭罄佞聲說道。

  “你讓他終身不能動武如同廢人,我留你這身武功又有何用。”雲傾低頭望著衣襟上那道鮮紅血漬,異常平靜地說:“廢了你,你也不能再傷他。”

  “哈……哈哈……”蘭罄只是笑,笑道岔了氣,又咳出一口血來。

  “一直以來,你都認爲我只想傷他……”

  雲傾沒理會蘭罄話中何意,只是緩聲說著:“三天後我會再來,你最好想清楚怎麽回答我。烏衣教沒了你這個教主坐鎮,早已大亂,八大門派暗中策劃攻上燕蕩山鏟平烏衣教,而我,很樂意幫上這個忙。”

  他接過侍衛遞來的巾布擦了手,再道:“要對付你,有很多種方法。蘭家的祖墳、你的妻子柳料峭、柳料峭的兒子,甚或再把你送給當朝皇帝,讓你重溫以前被老傢伙囚禁時的日子,我都做得出來,你該曉得。”

  雲傾語調冷淡,仿佛事不關己般,話說得毫無頓挫。“你當年住的是長春宮是吧?那處還留著。鞭刑痛不著你,你便到那處去待著。在把你送給皇帝之前,我會先挑幾個人先讓你適應。”

  蘭罄的臉色在聽見雲傾後頭那幾句話時,有些慘白,但隨即便回復過來,還是那抹嘲諷似的微笑。

  “你可……別後悔……”蘭罄說道。

  “我不會後悔。”雲傾望了蘭罄一眼,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座冷冷清清的宮邸,並沒有將蘭罄幾句意味深長的話聽入耳裏。

  對他而言,這天下間除了小春,再也沒有值得他在意的人。蘭罄什麽也不是,對於此人,他不會心軟。

  只是出了冷宮,望進一片蕭瑟凋零的林園,耳邊突然回蕩起一陣聲音。

  酥酥的,暖暖的,帶了些笑意。

  “我明日帶株桃花讓你看……叫眼兒媚來著……那姿態神采可像極了趙小春的眼……呵……知道你想他……我也挺想那笨蛋……”

  那是,幾年以前的事了。

  當時也不知什麽原因,他竟能與蘭罄安然相處那麽久。

  或許是因爲服了百憂解,或許是因爲那是小春最後遺願,或許因爲再無什麽好爭,或許因爲……蘭罄……對他……

  不願再想下去。

  當風過耳邊,往事如煙散去,他再度起步,不留戀過去。

  ◆◇◆

  這天安分守己待在端王府內,小春定著性子沒往外跑,是等著百裏七的消息,也是順道靜靜想些事。

  早上用過膳後經脈又爆岔走亂了糟,他睡醒時分明才服過藥而已,卻已然制不住這驟變。小春喃喃地說:“難辦了……這事……”

  祛痛丹不比尋常藥,藥都有三分毒,更何況祛痛丹讓他落足了本,一日一顆已經是極限,再多,怕連這藥人軀殼都會受不住,引致藥效反噬內腑,令他早登極樂。

  外頭風和日麗萬裏無雲,小春覺得有些冷。爬到屋頂上曬太陽,跟著服下這日的第二顆一點都不痛祛痛丹。

  他眯了眯眼,有點累也有點困。知道自己還能撐一下,只是時間也不多了。

  距離與七師兄分別也兩三天,那皇宮地圖一直都沒來,小春不禁想七師兄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否則怎麽音訊全無。

  翻來覆去曬了會兒太陽,讓前胸與後背暖了會兒,極其無聊的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經休養幾日,經脈也沒日前那麽虛了,遂興衝衝掏出懷裏手絹,將百裏七騰在其上的回春功散功法門仔細演練一遍。

  回春功一散,頓時身體從腦袋頂到腳底,每一塊骨頭都開始喀喀作響。那聲音大到讓小春心驚膽跳,更讓他懷疑自己會因爲不慎錯估情況,而提早爆掉經脈魂歸西天。

  後來除了不停作響、脈相略微急促,眼前又黑了幾黑之外,沒其它變化。小春一直憋著的氣這才喘出來,放下心頭大石。

  他想,回春功如此厲害能讓人伸縮自如甚至返老還童,可這門功夫要使,必得付出相當代價。這每回運功散功時骨頭都得一再擠壓縮小、鬆開放大,那疼痛可比碎骨而後生,絕非普通人受得了的。

  像他,他就一點都受不了了。

  幸好自己早有准備,服下“一點都不痛”抵禦奇疼,要不沒個准備便散了功,肯定讓他哭爹喊娘滿地爬。

  骨頭聲音響了好久,直到停歇時小春已經滿頭大汗。盡是冷汗,小春自己嚇自己來著的。

  抹了把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軀,小春驚喜萬分,伸伸手踢踢腳發覺已經是原先大小,再嗅了嗅身上味道沒了奶味,揉了揉臉肉也少了,他樂得在屋頂上興高采烈手舞足蹈。

  迎著肅飒秋風,盡管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秋瑟的蕭條景象,盡管蔽體衣物在身體猛然漲大後碎只剩一小塊纏繞腰間,小春卻像是沐浴在春風裏一般全身舒坦,暢快莫名。

  他忍不住對著空中大喝幾聲,而後猖狂地大笑了起來。

  “奶奶個熊——爺爺我終於恢復成玉樹臨風的潇灑模樣了——哇哈哈哈哈——”他吼完又跳,震得琉璃瓦下的梁柱猛抖,灰塵掉了一堆。

  樂夠了,他砰地聲往琉璃瓦倒下,從懷裏掏出節甘草用力咬,咬得滿嘴甜味。只是隨後念頭一轉,注意力又回到蠱毒上。

  幼時他在谷裏習的是醫術,醫毒同源,習醫就得熱毒,毒物涉獵得多了,蠱毒這方面也識得一點。

  同命蠱又叫失魂蠱,是麒鱗蠱的一種,由拇指般大小的負子蟾蜍練成。母蠱長成後餵以精血,便會由背上裂出子蠱。子蠱母蠱受天性相互吸引,植了子蠱的人無法抗拒母蠱,對母蠱癡迷不已,本性盡失。

  這是因爲子蠱帶毒,一旦植入體內便會受毒壓制遺忘前塵,忘了所有之後醒來第一眼見著母蠱宿主,從此天地再闊眼裏也只容得對方一人。

  心神受制之後,母蠱宿主要子蠱如何便能如何,殺人越貨可行,交媾歡好亦爲易事。

  小春記得那時自己還曾啐道:“此蠱根本不該取名失魂蠱、同命蠱,叫失身蠱還差不多。”毒效功用如此明顯,分明專用來讓人失身的!

  師父當年聽他如此說,便對他解釋道:這蠱是許久以前宮裏傳出,傳聞幾代前的皇帝喜歡上多情的江湖兒女,但偏偏兩人立場不同又相互對立,最後費盡心思,才弄得這失魂蠱妄想控制那人。

  皇帝算好了倘若那人妄加動武逃離,子蠱便會受其催動吸取那人內力,讓那人成爲廢人。料定對方嗜武成癡不敢妄動,一輩子都得留在深宮內院。

  可人心哪容得算計,皇帝低估對方意志之堅,那人拼了最後一口氣也要離開,結果一再反覆動武脫逃的結果,陷入窠臼,子蠱吸盡宿主內力,宿主經脈衰竭而亡。

  同命蠱取的是情人生同衾死同襲,互不分離的意味。

  當年子蠱先亡,母蠱宿主的皇帝後來郁郁而終,同命蠱被封,從此失傳,後來人雖聞蠱名,卻始終得不到制蠱之法。

  小春暗忖,這只臭蟲子附身後,體內便多了四道不屬於自己的猛烈眞氣,這些眞氣之強烈,擺明子蠱之前的宿主皆非尋常練武之人。

  看來這大師兄不但尋得了失傳的練蠱法,更將其中優點善加利用,讓子蠱吸盡宿主功力後不至立即枯竭,還能繼續轉移到下個宿主身上,不斷吸取更多功力,最後全歸母蠱所有。

  “奶奶的,這毒手谪仙的稱號眞不是白給,是人都不會想到能這麽用,師兄腦袋裏盡裝些什麽,腦筋居然能動到這上頭來!”小春越想越是冷汗淋漓。

  倘若他家大師兄眞將這些高手功力盡數取回,從此以後不就稱霸天下所向無敵?

  想著想著,不免又想著那個沃靈仙。

  沃靈仙突然叛教脫逃,細想起來該只是一個局。蘭罄命沃靈仙假裝叛教,引教內潛藏不動異心份子出來一網打盡,可後來興許是發現沃靈仙也有那麽點不對勁,乾脆一起下手誅殺,而他則是倒黴碰上了烏衣教這場盛事,被挾怨種上同命蠱。

  腦袋想得都要花了,這才探出點端倪。

  小春狠狠咬碎那節甘草,全吞進肚子裏。

  蘭罄沒必要、也沒興趣對付他,那日他讓那個奶娃娃引自己過去烏衣教分舵時,擔憂的神情有幾分眞。

  雲傾這頭則是關心則亂,胡亂將他家大師兄也當成搞鬼之人。

  啧,現下也不知將大師兄關到哪裏去了?照他們之前的恩怨糾葛,師兄落到雲傾手裏,還不被扒層皮。

  搞不好還會切了四肢裝進甕裏,用鹽去漬……

  “娘的,不想了!”小春大喊一聲,從屋頂上一躍而下,光在腦海裏幻想那副場景,便叫他渾身發毛。

  ◆◇◆

  決定先解決身上這只蟲子,小春到藥房揀了些藥材回雲傾寢宮,沿著旁邊走道進入浴池。雲傾生性愛潔,寢宮旁建了條小道,床側不遠木門推開,直走便達沐浴淨身之地。

  其內浴池約有寢宮兩倍大,四壁用玉璧鑲嵌,腳底下踩的、頭頂的全是磨得光滑的溫潤玉石。中間挖了個圓池,池下鋪著的,是皓白剔透的羊脂暖玉,池上張著的,是深淺不一素白華蓋。

  而四周,再以緯幛重重叠叠,香霧氤氲,富麗豪華,氣派非常。

  水是帶著甜味的溫泉滑水,由景山引來,分別由兩處管道進入池中,一冷一熱,入了白玉池中便成恰到好處的溫度,燙得人通體舒服。

  原本宮廷習俗,侍女商會灑上丁香、桃花、梨花等等香料沐浴,只是後來一回雲傾眼尖發現花瓣上竟有蟲子爬,從此禁絕那些東西入他水池。

  雖然雲傾這浴池寬敞萬分,可小春今日卻沒必要用上。他伸長脖子在霧氣朦胧的大池子邊的探來探去,最後找著角落邊上的兩個隨侍侍女。

  隨後便是喊道:“兩位姊姊能否幫我個忙,我要一個淨身用的木盆,裏頭注滿烈酒。”

  侍女應聲後沒多久,木盆便給取來。

  小春看那桶子之後愣了一下,知道是自己沒說清楚,才讓人拿了個小桶子過來。

  “沒再大一點的了嗎?”他失笑。看眼前這個高度及腰而已,只能站著不能坐下,八成是個壓醬菜的桶子。

  “公子可是要沐浴?”侍女問著。

  “嗯!”小春捏著下巴望望醬菜桶,又望望浴池。“可爲難桶子太小,浴池又太大,就沒一個剛好裝得下幾甕酒,容得下我一人的澡盆嗎?”

  雲傾入浴都是在這寬廣的大池子裏,尋常人家用的澡盆自然是不需准備,才打定主意自己外出買個回來洗時,卻聽見侍女說道:“公子無須擔心,王府酒窖藏酒甚多,自可注得滿浴池。”

  侍女隨即吩咐下去,木桶迅速移出,而後府內珍藏數十年的蓮花酒一壇一壇地擡進來,封泥拍開便往池子裏倒去。

  池下柴薪不斷燒熱酒水,池子裏熱氣蒸騰酒香撲鼻。小春站在池邊光只是聞都有些茫茫然,沒沾半滴都覺得有些醉了。

  向對方道了聲謝,小春隨即將之前研好的皂角末、雄黃末、苦棟根皮、使君子等等具驅蟲除惡功效的藥草扔下。

  再丟些桃子皮、桔子皮、最後加上他苦心收集而來千年難得一見,祛熱解毒最有效,可惜長得十分醜的百年蝦蟆王——三只。

  而後攪了攪,讓藥材散開,叫池中酒水先行蒸煮,待他沐浴。

  這時小春眼角余光瞥見那兩名侍女走向前一步,見模樣狀似又要替他洗浴來著,遂連忙跳入水中,笑嘻嘻地朝對方道:“不用勞煩,我自己來便成了。有些地方自己洗才洗得乾淨,別人洗是洗不乾淨的。”

  他這般已經說過不知多少次,但每回入浴只要雲傾不在,這兩名侍女還是會向前服侍。不曉得這雲傾是不是暗中偷看過他沐浴,知道他都是隨便搓搓便上岸,這才吩咐人每當他洗澡便得上前幫忙把他洗乾淨。

  小春一入水,原本掛在腰間的那塊破布頓時水上漂。

  兩名侍女回到角落垂首站好,專注地看著地面。

  小春拿起那塊破布往自己身上招呼,邊搓邊揉邊嘀咕道:“大男人洗個澡卻叫兩個嬌滴滴的姑娘家看著,這事也只有雲傾習慣得了。”

  難得浴池像個湖那麽大,卻沒辦法撲騰也沒辦法在水中翻滾,甚至連那些Yin蕩小曲調都唱不出來。

  小春縮手縮腳地搓著身上的泥,渾身都埋在酒水裏,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分,所有動作都在水底下完成。

  侍女偷偷擡起頭來瞄了小春一眼,剛好碰著小春偷偷往她們望去,雙方視線相交碰地一聲,又連忙移開視線。

  靠在浴池畔搓著,酒氣蒸騰,這些陳年老酒光是鼻間聞聞而已,便煞足醉人。

  小春酒量本就出奇糟糕,如此泡沒半刻,腦袋便開始不清楚,頭重腳輕屁股坐不穩,暈呼暈呼地慢慢往下滑去。

  ◆◇◆

  雲傾回來時,只見小春在池子裏直點頭,也不知是累了,還是單純困了。

  這些年的經曆幾乎要去小春大半條命,這人早不是當初曬得一身蜜色肌膚的少年。滿室酒香惑人心智,雲傾望著水中略嫌蒼白的少年身軀,見他濕漉漉的黑發在水面上搖晃,消瘦的面容難掩病色,卻又有那麽一抹傲氣存於其上,是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爲誰悖離自己意志的模樣。

  他的目光描繪著眼前人的面容,仍是飛揚跋扈的眉,睜開後流光滿溢的眸,笑起來猶如春風般醺人的容顔,修長卻結實柔韌的四肢。這樣一個人,是他的、他的。他不會再讓任何人奪走,他會好好守著他。

  雲傾視線沿著小春俊朗的臉龐,掃過如淺染了胭脂而淡紅的嘴唇,慢慢移至水底下裸露的身軀,由誘人的鎖骨而下,茱萸、平坦的小腹、直至深埋在草叢中垂軟沈睡的分身。

  他感覺到喉頭有些乾澀,努力吞咽唾沫,眼珠子始終無法離開小春,只能這麽繞著他轉,感覺心裏頭因此人而興起的強烈情感,或許叫做貪婪。

  他貪婪地想將這人吞下肚,從頭到尾,不留一絲給他人,不許任何人見著這人的模樣。

  小春睡得正香,沒注意到有人正盯著他看。他越睡越往下,在水裏搖搖晃晃地,是醉了也是困了,竟就這麽滑入水裏。滅頂之間他嚇得七手八腳在水裏劃,浮起來了又安心坐下,坐著坐著睡著後沒一會兒又滑入水裏。

  這幾番反覆間喝了好些酒,小春蒼白的臉上浮現紅暈,整個人也更加茫茫然。

  雲傾走入池中抓著小春的胳臂,將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沒入水中的他拉起來,溺水的小春遇著浮木便攀了上去,八爪魚似地巴著雲傾不放,可等酒勁入腦,又緩緩從雲傾身上掉了下來。

  “池子裏灌滿酒做什麽?”雲傾攬住小春的腰,將他扣牢了。

  小春聽見雲傾的聲音迷迷糊糊地擡起頭來,這才發覺雲傾不知何時竟到了他身邊,還和他一樣衣衫盡退全身赤裸。

  小春對雲傾那張雖然冰冷冷、卻美到不可方物的面容露出傻傻的笑容,而後正色道:“雄黃、桃子皮和陳年燒刀子調成的子午驅毒酒,正午拿來洗浴是再好不過的了,不僅祛毒強身還兼驅蠱!”

  未了,小春大大地打了個響亮亮的酒嗝。

  跟著他又笑了笑,“可這王府裏肯定沒尋常人家在喝的燒刀子,所以我也沒叫要,只請姊姊們幫我拿幾壇啥都好的烈酒。”

  雲傾握著小春沒半兩肉的手腕,問:“這又是怎麽回事?”

  “嗯?”小春腦袋糊糊的,聽不懂雲傾講什麽。

  “回到原來的模樣,散功了?”雲傾的語氣漸漸冷了下來,方才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一絲不掛的小春身上,靜下心來才發覺小春已經和他同高。

  “啊!”小春莫名其妙地大叫了聲,而後道:“你今兒個怎麽回來這麽早?”

  小春這聲啊的太明顯,呆子也知道這人在轉移話題,雲傾擰眉道:“別顧左右而言他,我正問你話。明明讓你別動眞氣了,你爲何又明知故犯。”

  “欸。”小春搔搔頭,晃晃腦袋,還是有些暈。

  “趙小春!”雲傾語氣不佳地吼著。只要牽扯到小春的事情,他怒火不但燒快,更燒得旺,這趙小春眞是生來克他的。

  小春眼神飄過來飄過去,醉得迷迷糊糊的腦袋想不出可以搪塞雲傾的借口。

  他知道動氣不好,但那五歲小娃的身軀他說什麽也不想再繼續下去。

  他趙小春堂堂七尺男子漢,將來理想是行醫濟世,百年以後讓人當神那般拜的,這一直當個看起來就像還沒斷奶的娃娃哪成,用個娃娃身行走江湖替人看病,會被笑的!

  雲傾冷著張臉剛想開口,小春鼻間聞到一股味,湊到雲傾胸前嗅了嗅。

  “……”小春猛地擡頭盯住雲傾,眼神突如其來地亮了起來,問道:“你身上血腥味怎麽這麽濃?”

  “……”雲傾質問的話在嘴裏噎了住。

  “你問我做什麽散功?我還想問你這陣子怎麽回事呢,嗝!”底氣不足,酒嗝壞了嚴肅的逼問口吻,小春抿著嘴又打了個悶嗝,繼續道:“說啊,你到底是去了哪裏?早出晚歸天亮回來就算了,今日居然還遲到正午才回來。知道你端王殿下事忙,可事忙正午回來也罷,幹啥竟帶著這麽濃的血味歸來。你是去殺人還是被人殺,傷了人還是被人傷?我趙小春這輩子最不愛見到的便是缺胳臂斷手臂、血流成河的景象。你殺一個人容易,我救一個人卻得花上十倍的努力……你這人眞是……嗝!”

  “……”雲傾閉緊了嘴,罕見地不說話。

  忽然一陣震翅聲傳來,有只羽毛鮮紅的鳥兒由寢宮外飛進浴池內,盤旋片刻,停些在小春糾結如稻草的頭頂上。

  “什麽東西?”小春感覺動靜,擡了擡眼。

  “是只鳥。”雲傾說。

  巴掌大的小紅鹂鳥踩了踩底下令它不舒服的稻草堆,而後歪著頭與對面的冰美人雲傾相望。

  雲傾正覺得奇怪想伸手抓鳥,紅鹂卻展開翅膀細細叫了一聲。

  原來是小春趁鳥不備,從後頭扯住了它的尾巴將整只鳥給吊著拉了下來。

  “小紅!”小春驚喜地叫了一聲,仿佛看見老朋友似地那般高興。

  跟著他也不管尾巴被揪著的紅鹂在半空中如何撲騰,迳自捏住它的腳,拆下爪子上的信函展開閱讀。

  小紅是小七養的信鴿,他以前在谷裏見師父抓過一次。這鳥怪得很,哪裏不停,就愛停人頭頂上。搞得小七每次放信鴿回來,師父頭頂上的毛就要掉上幾根。

  看著封簡裏畫得又小又擠的皇宮地圖,小春挑了挑眉,努力記下位置分布後張嘴將那片薄紙吞了,沒等到雲傾過來問,便雙手撐住身子要往池上躍去。

  雲傾眼明手快隨即把住小春的腰不讓他逃脫,小春腰間的癢癢肉被抓,氣岔了一下噴笑出來,手臂也軟了,沒了支撐,整個人便往後跌撞了去。

  雲傾貼向前來將小春拉入懷裏,然而雲傾一貼近,小春便又聞見雲傾身上那血腥味。一想到那血腥味可能是蘭罄的,小春心裏就猛地揪了起來。

  他不知道雲傾是否眞殺了蘭罄,只希望一切都還能來得及。

  心裏惦記著生死不明的人,小春心裏著急,加上始作俑者一直靠近,他掙也掙不開,氣著了,便拳打腳踢起來。

  “趙小春你發什麽瘋?”雲傾不明所以,只是不停擋著小春的招式。只守不攻。

  “我發什麽瘋,我發什麽瘋你不知道嗎?”小春越想越氣,腦袋也越來越昏。

  “我不知道!”雲傾說。

  小春瞥了眼池子旁的白色素衫,吼道:“你衣服上那血是不是蘭罄的?”

  雲傾愣了愣。

  “你把他關了起來,又對他用刑是不?”小春問。

  雲傾咬咬牙,別過臉道:“只有他曉得該如何解同命蠱,他傷你如此,我自不會放過他。”

  “他總是我大師兄啊!”小春氣憤地道:“我這條命算是他的,他要怎樣我都無所謂,就算他要我死,我也心甘情願。”

  小春這番話讓雲傾僵住,好一會兒才找回聲音。“你心甘情願爲他死?你心甘情願爲他死,留我一人?”雲傾越吼越大聲。“你連命都可以給他,還說不喜歡他!”

  “不和你說了!反正同命蠱我總會想到辦法,你別動他。他之前因爲經脈逆行走火入魔過,如今只要稍微刺激很容易便會再犯病,放了他,這樣對大家都好。”雲傾聲音一大,小春隨即也壓低嗓音忍了下來。

  他和雲傾兩個人只要正在氣頭上,誰的話就都聽不進去。

  每回越吵,也只會火越旺而已。

  小春躍上池邊,想著先到別處靜一靜,否則兩人繼續這般吼下去,絕對會打起來。他已經有些控制不住了。

  “趙小春,你究竟置我於何地!”雲傾立即制止小春的舉動,又將小春拖下水來,聲音中飽含憤怒與焦急。

  小春哪聽得進去,他現下只想離開而已。兩個人在水中扭打成一片,一舉呼過來一拳又呼過去,與雲傾幾番糾纏混鬥。

  雲傾抓著小春的肩想把小春往自己懷裏塞去,克制住小春的串腳。

  小春一滑掙脫雲傾桎梏,劈手往雲傾頸項而去。

  雲傾猛地施力隔開小春的手,震得小春雙臂發嘛,隨即又鉗制住小春雙手,牢牢將他扣住。

  小春想這雲傾還和他動眞格的,不過手沒了、還有腳,他氣極了也沒想到後果,膝蓋用力一擡、狠很往上一撞,跟著聽得雲傾悶哼了聲,整張漂亮的臉蛋扭曲到一個不行,緩緩彎下腰去。

  “呃……”雲傾那聲悶哼像朗日晴空突然打了個旱天雷,猛地將小春神智完全震回。他回過神後發現自己幹了什麽,瞬間是背脊冷汗直直流,額頭上汗珠滴滴落。

  奶奶的……他居然踢中了雲傾的子孫根……

  奶奶的……還用了十成十的力……

  奶奶的……這回那生孩子用的東西不廢八成也給撞歪了……

  雲傾越蹲越下去,因劇烈疼痛而流出的冷汗大滴小滴地落,整個人幾乎都埋到水裏頭了。

  小春猛地哆嗦了下,七手八腳地爬出浴池,光著屁股往外狂衝。

  “趙小春,不許走……”雲傾咬牙喊著。

  小春跑得極快,一溜煙便不見人影。雲傾心裏又慌又亂,堵得厲害,急忙跨步便想追上,無奈小春那腳實在踢得太重,他不僅困難到連腰都直不起來,更是舉步維艱,動彈不得。

  雲傾不知道小春爲何急於離開,莫不是傷了他後趁他無力反擊,便要離開端王府尋蘭罄那混賬去,以後或許、以後或許再不回來見他了!

  一想到此,雲傾便慌了。

  “趙小春,你敢給我走看看!”雲傾即便彎著腰,言語間的威脅失了點魄力,可卻仍放聲大吼道:“趙小春你這混賬,你敢走,天涯海角我都會追到你!別想要和蘭罄雙宿雙棲,你是我的人,一輩子都是我的,不許你和那混賬在一起。趙小春你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趙小春回來了、趙小春回來了!”小春滿頭大汗光著身子捧著一個紫色藥瓶從外頭再度奔回。

  他迅速跳入水中拔開塞子,急忙忙地倒了顆藥丸給雲傾服下。

  “這這這、”小春結巴道:“這是我跟你提過的‘一點都不痛祛痛丹’,服下後立即見效,不管你是跌打損傷刀傷劍傷,還是淨身當公公公公公那麽傷,只要一小顆,包管你藥到痛除,一點都不痛痛痛痛……”

  小春抖著聲音說:“我我我、是給你拿藥去,不是踢壞了你就忙著逃命,傷在你身痛在在在我心啊!況且你痛成這樣,我心痛都來不及了,哪還會跑跑跑跑跑呢!”

  小春霹雳啪啦講話兼結巴,好不容易才解釋完,隨即望著雲傾小心翼翼地又問:“雲雲雲傾,你還痛不痛?”

  雲傾臉色稍微和緩了些,可沒開口講話。

  小春緊張地道:“要不、要不我幫你揉揉好了,揉揉揉揉揉,就不會那麽痛了!”

  講到最後小春都忍不住給了自己一個巴掌,讓自己平靜下來。

  自己這結結巴巴的眞不像樣,每回一遇上雲傾的事情,他總是一團糟,腦子進水兼進酒,糊成一團。

  小春緊張地將手掌覆蓋在雲傾的傷處上,輕輕地動了動、揉了揉。

  “還痛嗎?”小春擡頭望著雲傾,擔心地問著。“嗝!”

  “……”雲傾面無表情地看著小春。

  池間酒氣彌漫,方才雲傾痛得臉都扭了,嚇得小春一勁地往外衝拿藥去。如今酒氣上湧迷得他暈呼暈呼,眼裏的雲傾一個頭便成了兩個,還不停地打轉,轉得他頭都暈了。

  “雲傾……你好歹出個聲……”小春說了句。“嗝!”這麽靜悄悄地不講話,也不知是疼還是不疼,他哪放得下心啊!

  然而便在這時,他詭異地感覺到雲傾水底下被他心疼地揉著的那部分,愈來愈發腫脹了。

  “呃……”小春腦袋不太清楚,只覺得奇怪。低下頭望進水裏,池面上水波蕩漾,而他眼裏模糊。

  小春輕輕捏了捏,問道:“怎麽腫了?還是很痛嗎?”

  隨後小春聽得雲傾悶哼一聲,還哼得挺……呃……

  愉悅?好象不是……

  爽快?好象也不是……

  正當小春被酒弄糊了的腦袋使勁地想著這聲音該算什麽來著的時候,雲傾整個人卻慢慢貼了上來。

  “嗯?”小春問著。

  “痛又如何,不痛又如何?”雲傾說。

  “嗯……”小春努力地。

  方才那番無理取鬧是自己不對。雲傾畢竟也是心裏有他才容不下自己嘴裏喊出別人的名字,其實他都明白的,雲傾這是一再讓他,而他卻一再讓雲傾傷心。

  小春低聲道:“別氣……你也知道我心裏頭只有你一個,斷不會同蘭罄走的。若有什麽意外,也都是這同命蠱搞的鬼……瞧我這回竟與你吵了起來,這看來看去也是同命蠱的影響,才讓我一心向著蘭罄,決不是不把你放心上。”

  他把錯全推給臭蟲子,雖然說自己本來就容易衝動,和雲傾拌嘴也非一天兩天的事了。

  雲傾靜了半晌,那雙冰晶般清澈的眸子看得小春心虛不已。

  後來看到氣終於消了,雲傾把小春的手拉來環在自己的脖子上,在小春額間落下一吻,而後又離開。

  小春歪著頭看雲傾,動作如同方才那只紅鹂鳥般帶了點天眞。

  雲傾吻上小春的嘴唇,親著親著,又有些憤恨地想起小春這些年光是身子板往上抽,幾乎和他一樣高了,可肉卻半兩也沒增多,骨頭磕得人更痛了。

  都是那該死的混賬蘭罄,若非他小春哪會弄成今日這樣。

  胸口一陣一陣地痛著,讓雲傾想起自己這條命是小春用心竅靈血換來的,如果可以他甯願把那能解世間所有無解之毒的紫血還回去,也不想小春一日復一日逐漸衰弱,徒剩一身單薄。

  緩緩吻著,漸漸動情,雲傾每回只要一碰小春便會如此,本來極爲討厭的蟲子落到了小春體內,便叫他整個漠視了去。

  小春身上的都是好的、小春身上的都是香的。帶著藥味而且乾乾淨淨,他一點都不會感到惡心,絲毫也不會厭惡。

  雲傾擡起小春的膝蓋,讓小春靠在水池邊緣,雙腳懸空離開水面。

  灼熱的欲望從分得大開的臀間衝了進去,小春被雲傾專注的眼神迷得暈呼呼的,當下只感覺稍微不適,低低哼了一聲。

  直到雲傾擺動著深深地抽插,小春才被雲傾所帶來的激烈快感所驚醒。

  直接的進入,強烈的衝擊,沒一會兒小春便擰起了眉,咬牙忍著一波又一波的快感。服藥後疼痛皆無,雲傾一入一出帶來的只有純粹的愉悅,然而這些卻比以前那些既痛又舒服的感覺更難忍耐。

  雲傾深入時,小春被架在他腰際的膝蓋便會晃動,讓腳掌沒入水裏;雲傾退出時,甬道灼熱地收縮著,腳板痙攣情不自禁地揚起,掠過水面濺起水花。

  一動、一動、又一動,這或許是這滿池酒氣讓人失了理智,雲傾進出的動作前所未有地猛烈,偏偏兩人又失去痛覺,只有快感馳騁。

  小春沒開口喊疼喊停,雲傾也就撞得越激烈。

  “啊……”小春低低地喊了聲,在池畔水聲激蕩中,那細如蚊蚋的聲響幾乎被掩蓋過去。

  雲傾咬上小春的嘴唇,在那上頭啃噬著。

  小春感覺體內眞氣因這劇烈情事又開始波動,眼前黑了一下隨即閃過光明,大腿漸漸也盤不住雲傾的腰,緩緩往下滑去。

  察覺小春脫力,雲傾乾脆將他的雙腿擡到自己肩上,動作停歇後再繼續,卻比之前猛烈。

  小春被擺弄頂撞得幾乎不能呼吸,一口氣堵在胸口裏,眼前黑的白的一直閃,明明就要暈過去卻又因爲藥效而維持著些許清明。

  小春覺得這是個折磨,就好象行刑時劊子手那刀磨啊磨拉啊拉,像鋸子般的使,卻不給人一個痛快。

  是說,鋸子再怎麽拉來拉去,也沒辦法把他整治得這樣不停哼哼渾身顫抖的。

  就當小春這般想的時候,絕頂的快感宛若一根針,從頭頂灌入直至腳底,而後在體內整個炸了開來。

  他仰頭呻吟出聲,聲音大了,響在雲傾耳畔。

  雲傾猛地一衝撞入小春深處,愛液在內部噴灑出來,小春像是給燙著了般耐不住尖叫了聲,身軀整個蜷曲。

  小春身體細細痙攣,微微的收縮激起了雲傾仍埋在他身體裏未曾疲軟的欲望。

  雲傾凝視著小春的臉,動情時春情蕩漾,絲絲惑人心弦的媚與欲盡寫在眼底眉梢。別樣的風情別樣的神態,不再是尋常時候的灑脫不羁,而是難耐情潮的蹙眉與壓抑。

  “小春……叫我的名字。”

  雲傾吻著小春的眼,興起下一波攻勢,動得緩慢而溫柔。

  “雲……雲傾……嗝……啊……”小春內壁痙攣,加上連續的酒嗝打到他差點岔氣,爲了避免下一刻又受不住地叫出聲,隨即咬上雲傾肩頭。

  “唔……”雲傾突如其來被小春這麽一咬,加上深埋在裏頭的性器感覺灼熱的內部緊緊一縮細細顫抖,竟克制不住隨著小春射了出來。

  小春咯咯笑了兩聲,說道:“你莫非是腎氣虛損精門失控,要不怎麽動兩下就出來了。相公我開方幫你補一下好不,相公當神醫,醫術很……靈的……啊……”

  不待小春廢話完畢,雲傾又是一陣抽插,食指沿著洞口硬擠了進去,小春被一再進出早已麻痹,直到體內那點被施以不輕不重卻足以折磨死人的力道時,才猛地顫抖起來。

  “你……你……你……嗝!”小春你了半天卻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

  那麽一大根插進去了還嫌不夠,又伸進手指,這麽弄法,他這屁股肯定裂開了。

  小春氣岔了,左搖又扭想擺脫對方,哪料卻使得雲傾猛吸氣,一輪又一輪埋首進攻不已。

  到最後無力抵抗,小春做罷。他身體一攤雙手一放整個人裝死屍往後倒去,雲傾高興怎麽弄就怎麽弄、想弄多久就弄多久,他放棄掙紮了。

  水波蕩漾間,池面上飄浮著的藥材在這兩人周圍來回拍動著。

  裝死中的小春突然感覺雲傾低叫了聲整個人一抖,竟早早便泄精在他的體內。

  “咦……”小春眼皮努力睜開一眯眯。

  雲傾恨恨低吼著:“你到底放了些什麽東西入浴池裏?”

  小春低頭—望,這才見到雲傾身旁因來回激蕩的水波而下斷打著圈圈轉的,竟是他用來入藥洗浴的百年蝦蟆王,而且一共有三只。

  尚不待暈呼中的小春作答,被翻肚蝦蟆王嚇著的雲傾倏地抱著他,從浴池中倉惶跳離。

  “換上清水!”雲傾在浴場內大吼。

  他要重新再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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