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燒過了一場,睡了一頓好覺,隔天的花窨精神好得不像話。
她大清早就起床,一恢複精神,又拿著條抹布從五樓擦到一樓,一路擦到尉真房門口,很訝異地發現尉真房門未掩。
一看見尉真在房間內的身影,花窨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感到提心吊膽。
昨日,她在醫院鬧過了一場,自知給尉真添了不少麻煩,現下看尉真還在房裏,既放心他沒抛下她,又怕他等等就要開口趕她走,一顆心七上八下,只好裝作沒事樣,比平時更開朗一百倍地問:“尉公子,你醒了啊?早。”
尉真偏首淡淡地睐了她一眼,完全不想理那位渾然不知有人徹夜看顧她的傻姑娘,自顧自地走到旁邊衣櫃挑選領帶。
她語調那麽高昂,笑容那麽燦爛,想必身體是舒服多了吧。
不說話,尉公子還是不說話啊……花窨抿了抿唇,一雙漂亮鳳眼轉了轉,細細打量尉真的臉色。
雖然尉真今天還是很英俊,但他的眼睛下方有微微的青色暗影,臉上的表情也比平常更僵硬。
完了,他是不是真的很不高興?尤其,他昨天問她什麽關于她爸的問題,她也回答不出來……
想她堂堂江南第一茶師傅,來到台灣之後淪落至此,尉真竟是她唯一可以依靠之人,既然如此,皮還是繃緊些好吧。
“尉公子,你昨晚沒睡好嗎?對不起,是我擦東擦西太大聲吵到你了嗎?還有,昨天也是,對不起,是我不好,我……”花窨的軟軟嗓音中滿是求饒討好。
尉真好不容易選定了一條領帶繞到脖子上,聽完花窨說的話之後,毫無預警地打了個哈欠。
咦?花窨陡然愣住。
是她看錯嗎?原來尉公子生得這麽俊,也會打哈欠啊?
她還以爲他臉上除了面無表情之外就沒有其他的表情了,其實他打哈欠的樣子還挺可愛的,憨憨的,多了點兒人味,看來好親近多了……
啊!不對不對,她怎麽會是朝這方向想呢?莫非尉公子是不想聽她道歉,已經打定主意要趕她走了,所以才無聊到打哈欠?
花窨越想越緊張,不自覺扭起手中的抹布。
尉真涼涼地看了花窨忽明忽暗的臉色一眼,再垂眸望向她扭著抹布的手,又擡眼望向鏡子,專心地爲自己打起領帶。
他當然沒睡好,也當然是被她擦東擦西人大聲吵醒的。
他一向淺眠,她擦到二樓時他就醒了。
而且,她那個下樓梯哒哒哒的腳步聲,真不知是因爲他擔憂她病情格外警醒的緣故,所以才覺得分外刺耳?還是因爲她走路時從來沒有放輕腳步的美德?
不管怎樣,他睡眠不足,心情惡劣,腦中一直盤旋著她昨日可憐兮兮的夢話,現在又對上她這副欲言又止,楚楚可憐的神情,更顯加倍煩躁。
“尉公子,你今天要出門嗎?”尉真一直不說話,花窨只好比平時更努力地找話講。
她眸光好奇地瞅住尉真脖子上的領帶,本意只是想找話題試圖化解尴尬氣氛,沒想到對那條領帶卻越瞧越有趣。
尉真身形高姚修長,將這玩意兒系在脖子上很好看,她平時沒看過尉真這麽打扮,所以才猜想他可能要出門。
“有客人要來。”尉真打好領帶,慢條斯理地翻下衣領。
“啊?”花窨很明顯愣了一愣。
她住在這兒的這段時間,除了送貨先生與清潔阿姨之外,從沒見過什麽訪客。
“完了完了,尉公子,你們這兒有牙婆還是啥的嗎?你不會是要把我丟了還是賣了吧?”花窨越想越恐怖,她需要冷靜一下,幹脆上樓順便收拾行李好了,不對,她哪來的行李?那行李箱裏面的東西都不是她的啊。
“你在胡說什麽?是很重要的客人。”尉真望著她變來變去的臉色,不可思議地補充。
牙婆?她腦袋裏的洞真是越來越大了。
“好,既然客人很重要,那我不要吵你們,我把這裏擦好就上樓。”也不知花窨是想討好還是心慌,揚了揚手中抹布便要離開。
“李花窨,站住。”尉真突然叫住她。
“什麽?”
“把這套衣服換上。”尉真往旁邊一指。
“啊?什麽衣服?”花窨走過去,將疊得方正的幾件衣服拿起來細瞧——
杏黃色的長袖上衣、栗色長褲,再配上一件圍在腰間的玄色圍裙。
尉公子給她這些做什麽?難道要打扮比較漂亮才能賣到好價錢嗎?
花窨心慌慌地拿著衣服正要問,尉真就開口了——
“你要穿著睡衣見客人?”他沒有女裝,幸好家裏還有一套真茶門市人員穿的冬季制服,那是當時廠商送來給他過目的樣品。
“呃?喔,好……我等等就去換。”真的是要換好衣服才能見客人,尉公子真的不要她了。
花窨愁眉苦臉,本想開口說些什麽,又覺得既然已經走到這步田地,幹脆就認命好了,抱著衣服轉身要走。
“李花窨。”尉真又叫住她。
“什麽?”花窨萬念倶灰地回身。
“我明後天要到南部去選一批花上來。”尉真頓了頓,又說:“倉庫裏有一些毛茶,你等等去選蚌你覺得質最好的來預焙茶胚,待我過幾日回來,剛好茶胚退了火味,我們篩過花之後就可以發酵了。”
“啊?好。”她沒聽錯吧?尉公子要她去預焙茶胚?花窨有些反應不過來,茫然地點了點頭。
“還有,你去把茶具擺出來,三份,等等客人來時要用的。”
“好。”花窨又點了點頭,臉上呆滯表情依舊看起來傻傻的。
見她呆立在原地不動,尉真擰眉催促道:“快去啊,你還愣在這裏做什麽?客人等等就到了。”
“喔喔,好。”終于反應過來之後,花窨一溜煙地跑走。
尉真交代她工作,而且還要她去烘茶,等他帶花回來一起發酵,這麽說,他應該是沒有要趕她走,沒有在生她的氣,更沒有要把她賣給牙婆了吧?
花窨越想越高興,咚咚咚奔入倉庫的腳步聲聽來好輕快又好愉悅。
傻瓜……這麽單純,這下她總該明白他沒要趕她了吧?
尉真調整好領帶,理好儀容,唇邊弧度微揚。
牙婆?真虧她想得出來。
所謂的重要客人,是一對看來像是夫妻的男女,花窨尚未將茶具布好時,他們便已經進門,由尉真領著入座了。
男的看來約莫比尉真年長幾歲,五官端正隽朗,氣質清新,一身休閑打扮,又有股說不出的凜然氣勢,好像是個平時居在上位,別人見了總要尊敬與不敢怠慢之人。
而他身旁那位女子,溫婉柔麗,唇邊總挂著淡淡微笑,瞧著很令人感到舒心。
兩人皆是容貌出衆,坐在尉真身前絲毫不顯遜色。
真難得,自花窨昨日出了一趟門,還以爲台灣這兒沒人比尉真長得更好看,更沒人氣勢與尉真相當了,沒想到人外有人,也有與尉真不分軒轾之輩。
她迅速布好桌上的茶具,又觑眸偷瞧了這對十分賞心悅目的夫妻好幾眼。
尉真叫男的那位“樊市長”,叫女的那位“樊夫人”,“夫人”這兩字花窨還知道是什麽,“市長”她就有些不明白了。
感覺好像是縣令、縣長之類的稱呼,約莫是官銜吧?
總之,既然尉真說他們兩位是很重要的客人,花窨也不敢耽擱太久,拿著托盤便要離開。
“這位是?”樊振宇望了望正要走開的花窨,問准備開始泡茶的尉真。
“不用理會她。”尉真神色無波地將茶葉圉入茶碗裏。
什麽嘛……花窨正要離開的腳步一頓,又苦命地舉步往前走。
算了,反正她寄人籬下,眼下的依靠又只有尉真,隨便他怎麽說。
這兩人一個無情一個悲情的反應引來樊振宇一陣笑。
“這麽不懂憐香惜玉,真不愧是當年在學校裏讓許多學姊、學妹心碎一地的尉學弟。”樊振宇頗有深意地打趣道。
他認識尉真這麽久,校園內的尉真總是不苟言笑,對戀愛能避則避,之後尉真從拉斯維加斯回國就業,感情生活也是交白卷,只有隱約聽說他在國外那時有個女朋友。
除此之外,他從沒見過尉真工作室內有女人,工作室一向是尉真不讓人擅自進入的私領域。
若是他與尉真沒有相知甚深的好交情,尉真也不會顧忌他是個公衆人物,妻子佟海甯又喜歡低調的細節,請他們夫妻倆直接到工作室來試茶。
如今尉真工作室內卻出現了女人,這可真是有趣。
“你過獎了,樊學長。”尉真專注望著碗中的茶葉,完全沒有擡眸看向樊振宇。
“既然還知道叫我一聲學長,今天何必穿得這麽拘謹?見學長不用這麽拘束吧?”襯衫?領帶?這是尉真面對媒體時的排場吧?
“在美麗的夫人面前,合宜的衣著是適當的尊重。”尉真欲執佟海甯手親吻的動作被樊振宇一手拍開。
“這裏是台灣,少跟我來這些西方禮儀。”樊市長對妻子的占有欲在結婚多年後始終如一。
“你學弟我好歹在拉斯維加斯住餅好長一段日子,也算半個西方人。”
“等這裏變成賭城時你再來考慮親我老婆的手吧。”
“振宇。”佟海甯又好氣又好笑地出聲阻止樊振宇繼續胡鬧下去。
這對學長、學弟的互動真是數年來始終如一的幼稚,她早已見怪不怪,可是公事還是得談。
“今天不是要來選年底送給市府員工們的茶葉種類,還要順便向尉真了解一下配合的有機茶園狀況嗎?”佟海甯出聲提醒。
“是,夫人。”樊振宇摸了摸鼻子,對佟海甯此時的反應感到既好笑又有趣。
想當初他與佟海甯結婚時,佟海甯總是一副清清淡淡不問世事的模樣,現在倒好了,她成爲他稱職的賢內助,比他還關心政事,在選民心中的形象甚至比他更好。
而尉真對佟海甯如此尊重與客氣,想必也是因爲佟海甯年初造訪了幾個有機茶園,開始盯著他著手改善本土農業環境,提升農民地位與福利的緣故吧。
“那你們先聊,我去洗手間。振宇,禮盒要選哪種茶你決定就好,窨制真茶茶葉的品質,我很放心。”她適時的離席,有助于他們進入正題,佟海甯隨便找了個理由離開,出口的每一句話都得體溫婉。
“洗手間在走廊盡頭。”尉真跟著站起,起身便要爲佟海甯引路。
“尉真你坐,我自己去就好,謝謝。”佟海甯向尉真與樊振宇點了點頭,離座推上椅子。
她才走了幾步,都還沒走到廊道的一半,眸光便被花窨在烘焙室裏准備烘茶的身影吸引。
花窨站在焙籠旁,垂首正將平鋪在工作桌上的原料茶揀去枝梗,挑去黃葉,整理茶樣的神情看來十分專注。
她的五官娟秀古典,表情沈靜,搭配著旁邊那些篩網、焙籠,與空氣中淡淡萦繞著的茶香,看來很有韻味,不禁令佟海甯駐足停下。
“咦?樊夫人?”感覺到投來的視線,花窨擡眸,訝異地發現佟海甯正看著她,也不知道打量了她多久,害她嚇了一大跳。
“抱歉,我打擾到你了嗎?”
“沒有沒有,不會,只是這裏很亂,讓樊夫人看笑話了。”花窨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樊夫人是官夫人,讓她看見准備中的烘焙室有點難爲情。
“怎麽會亂呢?我覺得這兒很有風情。你看起來好熟練,我真佩服你們這些手巧的人,揀茶焙茶這些事,很需要功夫與耐性呢。”
“啊?”花窨愣了愣,沒料到樊夫人說話這麽客氣。
本來她就因爲樊夫人氣質賢淑,對她頗有幾分好感,現下聽她這麽說,花窨又更加喜歡她了。
“我可以在這兒看一會兒嗎?”她想,樊振宇和尉真可能會談到年節禮盒價碼,和提撥給茶園補助款的事,這些太細枝末節的細項她不是很懂,也爲了避嫌不想參與。
“當然可以啊。”花窨手忙腳亂地爲佟海甯撥出一個空位,想了想,又問:“夫人,你不到前面去可以嗎?”
“可以的。我只是怕打擾你,你忙你的,別介意我。”佟海甯對花窨禮貌微笑。
啊,這麽漂亮一個大美人,姊姊似的,好溫柔好端莊地就坐在那兒,好像什麽話都可以跟她說,什麽問題都可以問她似的,教人怎麽能不介意?
花窨一邊揀茶葉一邊偷瞧佟海甯,想起行李箱中那些她不知道該怎麽穿的奇怪衣物,又想到她癸水快來了,也不知這兒的人是怎麽用的?眸光不自覺就溜到佟海甯那兒去。
“怎麽了嗎?我坐在這裏還是會害你分心嗎?抱歉,那我還是離開好了。”這下換佟海甯察覺到花窨過多的目光,開口問她。
“不是不是,不是這樣的,樊夫人你別走,那個……是我……”花窨忙著澄清,放下了手邊的茶葉,一句話說得支支吾吾,不只這樣,兩頰還微微紅了。
“怎麽了?”佟海甯不解地揚眉。
“那個,我可以耽誤你一點點時間嗎?”
“當然可以啊。”
“真的?你保證不會笑我?”
“我保證我不會笑你。”
“太好了!”花窨放下手邊的工作,神秘兮兮且如釋重負地拉著佟海甯上樓。
“你剛才纏著樊夫人上樓說些什麽?”送走了樊振宇夫婦之後,尉真劈頭便問花窨。
“沒有什麽啊。”困擾許久的疑惑終于得到解答,花窨心情輕松,分外快樂地回。
沒有什麽?他腦子跟她一樣有洞才會相信沒什麽。
尉真懶懶地揚高了一道眉,又問:“那爲什麽她手上拿著你那套怪裏怪氣的衣服?”她把她當初穿來的那套給佟海甯做什麽?樊夫人總不會也沈迷cosplay吧?
“啊?什麽怪裏怪氣,你很沒禮貌耶!那是因爲樊夫人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沒有東西可以送她當謝禮,剛好她在看我那套衣服,說她在她妹妹那裏時常看到這種戲服,卻沒見過這麽好看的,我看她好像很喜歡啊,就送她了。”
“你連客套話都分不出來?她要那種垃圾做什麽?”尉真頗不以爲然。
“什麽垃圾?那疋布花了我幾個月月錢買的,從裏到外每一針每一線都我自個兒縫的,要不是我很喜歡樊夫人,我誰也不送。”花窨不服氣地回。
“隨便你。”尉真的白眼簡直要翻到頭頂了。
“對了,我等等要出門喔。”
“出門?你?”尉真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她不是很怕外頭那些車子嗎?
“對啊,出門,我。”花窨很高興地指了指自己,看來心情真的很好,又問:“對了,我要先跟你拿月錢,就是你上回說的薪水。”
“做什麽?”
“我要買東西。”
“買什麽?”她不會是想出門買布做套新的cosplay裝吧?尉真的右眼又不自覺眯起來了。
“不跟你說。”
“你不想要先拿月錢了?”想要在他眼皮底下玩什麽花樣?門兒都沒有。尉真雲淡風輕地威脅她。
阻止李花窨的cosplay重症病入膏肓,他也算功德一件。
“尉公子,你怎麽可以這樣說話不算話?你本來就該付我工錢啊,我都已經幫你窨好一批玉蘭烏龍了,你明明說那可以賣的!”花窨急起來,唯恐尉真不給她錢,又開始跺腳了。
“你這麽說也對,這些工錢先給你,其余的日後再補。”尉真大方地數了幾張千元大鈔給花窨。
“好。”花窨快快樂樂收下鈔票。
一千、兩千、三千……嘻嘻,剛才那個溫柔的樊夫人有教她怎麽分辨這裏的貨幣種類與幣值,她聽得好認真,還有畫下來記在紙上。
錢錢錢,對嘛,她最喜歡錢了,有錢才能活,手上有錢,在台灣獨立生活的日子就不遠了。
住在尉真這兒雖然好,但她也得爲自己打算,身上有錢,要是尉真哪天趕她出去,她好歹可以找個客棧住幾天。
“好了,錢拿到了,你可以走了。”尉真朝她揚了揚手。
“好。”花窨加倍高興地回。
見她真的轉身要走,絲毫沒發現任何怪異之處,尉真歎了口氣,淡淡揚聲道:“工作室的鑰匙等你肯說要去買什麽了再來換,我要進烘焙室接手你剛揀好的那堆毛茶,聽不見電鈴響。”
咦?電鈴?鑰匙?尉公子突然跟她說電鈴和鑰匙做什麽?花窨愣了愣。
電鈴她知道啊,快遞或是清潔阿姨來的時候都要按那個,按了之後屋裏會響鈴,屋裏的人就會去開門。
然後鑰匙,她也知道鑰匙是什麽,門鎖起來了之後,要用鑰匙才能開門……
咦?呃?不對啊!她沒有鑰匙,尉公子又聽不到電鈴響,那她她她,她要怎麽進門嘛?
花窨的腦子直到此時才慢吞吞地將這些新事物連結在一起。
“尉公子!”花窨本想快快樂樂出門的腳步一頓,呆滯好幾秒之後又往回衝。
“怎?”旋足就要往烘焙室走的尉真懶懶擡眸。
“你一定要給我鑰匙,不然我怎麽進屋子?”
“很抱歉,李花窨,我從來沒有『一定』得做什麽。”尉真涼涼地道。
“哎喲!”花窨又急又氣,不禁唉叫了起來。
“出去時記得把門關上,不送。”尉真的背影越走越遠,眼看就要消失在烘焙室那頭。
啊啊啊啊啊!討厭!尉公子怎麽這樣嘛!
花窨既惱又氣,偏偏又拿尉真沒辦法,心一橫,只好對著尉真的背影,抛下禮義廉恥的大吼——
“人家、人家要去買衛生棉跟內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