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 願望
那一通電話之後的第三天,江興見到了陸雲開。
熟悉的人只提著一包簡單的行李站在人來人往的飛機場中,穿著牛仔褲,毛衣,和一件灰色的大衣。他的手抄在大衣的袖子裏,站在那裏,像站在世界之外的一幅畫中。
江興走上前給了對方一個簡單的擁抱。
他提著陸雲開的行李,把人接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之中。
這是一個位於郊區的挺大的房子,上下有三層,擁有一個不遜於房屋占地面積的大花園,客廳和二樓三樓面對花園的房間都有著一面碩大的落地窗,垂著漂亮的單色窗簾,一拉開來,就能看見造了池塘與野花小徑的花園。
江興推開二樓客臥的門。
這一棟他暫時租來的房子並沒有分割出很多的房間——相應的,就是每一個房間的空間非常大。
大概三四十平米的空間裏,落地窗前擺著貴妃榻,貴妃榻對面是一張靠牆的雙人大床,大床左邊位置有一道小門,這道小門是衣帽間的小門。大床左邊則搞成了一個小會客廳的樣子,有沙發、茶几、和一台壁掛電視,會客廳的左邊還有個小小的酒櫃,當然酒櫃裏並沒有東西。
這是一個準備得很仔細的房間。
因為大床已經換上了嶄新的被套,被套上壓著幾個鬆軟的高枕,衣櫃裏也掛上了衣架,酒櫃裏雖然沒有酒,但別出心裁的放了好幾瓶花花綠綠的飲料,旁邊的小冰箱裏則塞滿了礦泉水——連落地窗的角落,都擺了一盆小小的飽滿的多肉植物。
每一個細節都讓人讚歎。
陸雲開覺得自己應該感謝江興。
但他沒有辦法做出高興的表情,也沒有辦法開口說謝謝。他的臉頰、嘴唇,像是被泥漿凝固、被膠水封住,一個表情一個字,都沒有辦法製造出來。
××××××
陸雲開在這裏住下。
江興並沒有天天陪著陸雲開,他剛剛加入英國的劇團,所有的都要從頭再來,不管是國內外的習慣差異,又或者飲食差異,又或者人際關係上的差異,還是最重要的江興本身的話劇實力——
種種的事情,都讓江興必須花費十二分的精力去努力。
但這並不影響江興對陸雲開應該有的關注。
或者說現在雖然是在新的地方做新一步的努力,但相較於過去近三個月那種一天只睡三個小時的日子來說,實在悠閒得不知道有多少倍。
事實上江興認為自己在陪伴陸雲開的過程就是一種很悠閒的休息過程。
陸雲開現在的狀態確實不太好,但這種不太好的表現出來極點——只是陸雲開不太愛說話。
但如果可以,江興其實希望陸雲開能夠表現得……更加像病人一些。
幾天前,在陸雲開到達英國的第二天第三天開始,江興就帶陸雲開去找這裏的知名心理醫生,希望能夠通過專業人士的診療而得到一些有用的建議和幫助。
他們確實給了江興很有用的建議和幫助,也讓江興發現了很多他本來沒有注意的——生活上的也好,心理層面的也好,總之,陸雲開已經被確診為抑鬱症。
長時間感覺悲傷,情緒低落,快感缺失;失眠,食欲;注意力不集中,無望,愧疚,最後走向自殺。
他們在醫生那裏開了處方,買了抗抑鬱的處方藥物;他聽取醫生的建議,帶著陸雲開參與周圍的社區活動,試圖建立全新的人際關係。
他們的作息一起變得很健康——至少排除掉陸雲開失眠的時間,很健康。
晚上一般十點就上床,上午六點或者更早一點起床。
江興要去話劇訓練的時候,陸雲開就在家裏琢磨著給自己點亮廚藝的技能,他一開始搞了家常菜,但憑良心說,手藝平平;後來陸雲開發現自己花了三個小時搞定的飯菜還沒有江興一邊哼著歌一邊半個小時搞定的來得美味的時候,他就默默地匿了,轉而試圖做了點……小糕點什麼的?
說實話,江興在第一次見到陸雲開做的水果拼盤的時候,簡直覺得那是某種藝術重現。
並不是說陸雲開一瞬間刀工進展到專業廚師級別讓江興一瞬間驚為天人;而是水果的擺盤和配色上……說不出的迷人。
陸雲開端到江興面前的第一盤,就是他們花園景觀的微縮再現。
水池用白蘿蔔,樹木用黃瓜和葫蘆,綠草是草莓的葉子,紅花是草莓的果肉,灰褐色的土壤好像是一層巧克力粉或者可哥粉的集合,總之由顏色的豐富與變遷做出了地勢的層疊變遷!
水果拼盤端上來的時候,江興居然愣是沒有捨得吃,而是拿出手機上下左右拍好幾張照片,默默地發上了微博,這才試著嘗了嘗味道……
說實話,味道和以前的差不多,說不上難吃,但確實不能稱之為很好吃,就是水果的基礎味道而已。
江興掃了陸雲開一眼,又掃了陸雲開一眼,終於心情複雜地承認確實有人天生就是搞藝術的材料……
除了吃的之外,江興有時候晚上也會在房子裏練習話劇,陸雲開大多數時候坐在旁邊翻著一本《幽默大王笑話全集》,翻著翻著會突然接上一兩句話,雖然為了避免再度入戲,他總只是說個炮灰的兩句臺詞之後就完結。
一周的週末是兩個人最空閒的時候了。
江興和陸雲開雖然都在國際電影節上獲得了影帝的稱號,但在英國,依舊並沒有人認識他們。他們對於在這裏居住的本地人來說,只是“兩個新來的鄰居”,或者“一個挺討喜,一個有些沉默”,又或者“兩個都是好人”。
他們在週末的時候試過什麼都不幹,就坐著英國的地鐵,每一條線從頭到尾,反反復複,從太陽剛剛一直到星星也落下來,這種無所事事的感覺特別的悠閒,還有一點小小的興奮,就像是明明該讀書的小孩子把讀書的時間花在玩上邊那樣帶著一點叛逆成功的愉悅度。
這只是其中的一次。
後來他們在異國逛街,像上次來這裏一樣品嘗小吃。
又去買票看球賽,害成功地去了隔壁城市觀看訓練要到了簽名和球衣。
他們又在有大大噴水池的廣場喂鴿子。
手裏拿著一把鳥食,頭頂上落下因池中噴到高空的淅淅瀝瀝的小水滴,數百隻雪白鴿子一起振翅飛起,三三兩兩落在肩膀和胳膊上的時候——都讓人忘記了時間、地點、和周圍的其他人。
生活就是這樣。它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壞。我們不能只擁有好的,但我們也不必只選擇壞的。
……後來江興帶了一隻鹿回家。
沒有錯,不是貓,不是狗,也不是小鹿斑比;就是一隻鹿,活生生的,頭上長著雄壯的鹿角的,膘肥身健的一匹成年的公鹿。
這一回江興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一輛大卡車載著鹿和江興一起回來,劇組成員從卡車上下來,幫江興把鹿趕進那還算寬敞的後花園中。
周圍的鄰居好奇地探出頭來,劇組的人員則拍拍江興的肩膀給了他一個“你加油”的鼓勵之後,就又坐上車子絕塵而去。
江興讓周圍的鄰居看了自己的鹿,並且說明是工作需要並表示絕對會看好這一匹鹿不讓它傷人之後,領居們就和剛才的劇組成員一樣走了,花園裏只剩下江興和陸雲開。
江興看了一眼鹿,又看著陸雲開思索了一會兒,然後他說:“這一次的話劇需要一隻鹿做道具,而我要做的就是和這只鹿搞好關係,和它變成一家人一樣。”
陸雲開:“……”
“然後,”江興又說,“但我有時候還要進行話劇訓練,我不在的時候……”他掏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從口袋中掏出足足三張折了好幾折的A4大小的紙張,和陸雲開說,“大概,就按照這個上面所寫的照顧它一下吧。”
陸雲開:“………………”
陸雲開接過了那些紙張。
在看這些紙張之前,他先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雄鹿。
雄鹿在原地踱了兩步,眨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它的鹿角輕輕晃動了一下,依稀和眼睛一起閃爍出一點寒光。
然後,他就和江興一起開始了養一隻鹿比養自己還要精心的生活。
說實話,雖然這只鹿主要是江興的演出道具,但江興畢竟還是要訓練話劇的,每一周總有沒拿三四天的時間不在家裏,而陸雲開,江興在的時候他在,江興不在的時候他還是在。
而每天三頓飯,每天的散步時間,每天的梳理毛髮,甚至隔三差五的帶去草場跑上幾圈……不可想像的是,除了要關注該頭雄鹿的狩獵問題之外,還要解決雄鹿的擇偶□□問題。
總之出於這是江興慎重交給的任務,陸雲開也很慎重的按照A4紙張上的每一條,比照顧自己仔細多了地照顧這頭鹿。
不誇張的說,陸雲開自己能忘了按時吃藥,也不會忘了每天精確到1g的給這頭鹿配比飲食;江興也是,他能夠拖延自己吃飯休息的時間,但沒敢拖延和這頭鹿培養感情定點送這頭鹿去草場散步遛彎的時間。
這樣的日子過個一周就足夠了,江興和陸雲開兩個人對視一眼,深覺這不是他們養了一頭鹿,而是請了一頭鹿祖宗回家三餐定時日日供奉來著。
但認真的付出在大多時候,總是能收到喜人的回報。
雖然一個星期已經讓江興和陸雲開累掉個幾斤了,但也是這一個星期的時候,這頭看上去威武霸氣的雄鹿好像已經把江興和陸雲開兩個人類歸為“自己的地盤自己的東西”範圍了,總會在陌生的人類接近江興與陸雲開兩個人的時候微微低下腦袋彎曲四肢,做出一種將要攻擊的威脅姿態來!
……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江興與陸雲開兩個從小就沒有養過動物的苦手實在GET不到這頭雄鹿的思維取向,好在這個時候雄鹿已經會主動跟著江興與陸雲開同進同出,也算是完成了劇組的“和鹿變成一家人”的要求。
這天傍晚的時候開始下起了雪。
紅色的火焰在壁爐中洶洶燃燒著,將屋子裏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金紅。
那頭雄鹿正靠著壁爐將頭枕在前腿上打盹。火焰的光影在它的皮毛上跳躍,閉著的眼瞼帶下的陰影讓它顯得十足沉靜。
江興坐在一旁的皮沙發上背臺詞。
這一次要表演的話劇是一個童話話劇,他作為帶著一隻雄鹿的森林獵人出場。
森林獵人出現的第一幕就是碰到了落難的王子。
而後王子與獵人生活了一段時間,他們成為了朋友,但王子惦記著鮮花與美酒的人間,而獵人不肯捨棄自己從小長到大的家園。
他們爆發了頭一次但十分激烈的爭吵。
這是在獵人的小木屋中,獵人的鹿垂著頭在一旁歇憩。
獵人對王子說——
江興從火爐旁站起來,他站在雄鹿的旁邊,對著客廳空餘的位置說:“——你無法割捨的是你的王位,並不是你的朋友;你深切眷戀的是權利與金錢,而不是你和我的感情!”
“——不,我的朋友!”陸雲開忽然從沙發上站起來,他踏前一步,臉上帶著因激動而生的緋紅,雙眸定定直視江興,似乎有十足的熱力從中迸射而出!
他高聲的,慷慨激揚地說:“我愛你一如愛我的父母!但那是我的家,那是我要面臨的戰爭!絞刑架上的側刀已經懸掛在我的脖頸之上,但我不能如懦夫一般從戰場上逃走!而我的朋友,你不應該阻攔我,你應該為我高歌為我驕傲,為我鳴響戰鼓,因我此刻已決定直面之於我的命運!”
“可我——”江興一下子轉了頭,他霍然用力的樣子像是下一刻就會扭到自己的脖子。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兩雙眸中都有說不完道不清的激烈感情,它們在半空碰撞,在半空角力,在半空專心致志地決一高下!
最後,江興的目光偏轉開來,他側對著陸雲開,對著自己的鹿,靜靜地說:“可我,也有我的命運。”
如無數禮炮齊至天空那一瞬的絢爛,如一夜春風吹開千樹萬花那樣的絕豔。
巔峰對決的衝擊讓兩個在戲中的人都有了一絲恍惚,他們都已掌握精髓,對方都已掌握精髓;他們都將其完美表演,對方都將其完美表演。
雙重、三重、無數重的衝擊讓他們在全身心進入戲中又出來之後,感覺到了從精神到肉體的無上快樂!
壁爐裏的火焰突然劈啪一聲。
屋外的風卷著雪,吹醒了守著爐火打盹的雄鹿。
雄鹿警覺地抬起腦袋,往周圍巡視一圈,在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之後,才懶洋洋地再垂下了自己的頭顱。
江興的臉上帶出了笑顏,他要和陸雲開說話,這是陸雲開在來英國之後第一次做出如此豐富的表情,也是他們真正的,第一次的對手戲——哪怕只是在一間租來的別墅中,哪怕所有的觀眾只有一隻還在睡覺的雄鹿。
他說:“你——”
他看向了陸雲開。
陸雲開也正看著他。
那雙黑色的,微帶著一點點溫柔褐色的眼眸,在這個時候,似乎正蕩著淺淺的波。
陸雲開雙手已經插回了自己口袋裏。
他輕輕說:“江哥,我想退出娛樂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