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吟琴湖上,漫天大霧。
朱時京在高遠府住了這麼多年,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大霧,晚上睡在房中,都能感覺到霧氣從窗欞進來,不到半個時辰,便覺得頭發跟枕頭都有些濕,薄被摸起來一陣水氣。
明明是夏日,卻被這霧染出一些秋天的味道。
這個時節船上應該沒有准備烤幹的火盆……算了,不過一晚而已,又不是什麼姑娘家,幸好船還停在湖邊,等市集開了,再讓那些小廝去買個火盆,順便換床新被褥。
濕,朱時京整晚睡得不是太安穩,睡睡醒醒,不知道是第幾次睜眼,天終於亮了……而且他發現,自己應該病了……
富貴出身,他不是那種生了病卻沒有感覺的人,他現在臉燙,手涼,還有點暈,這下可好,不用上京了。
他自小喜靜不喜動,一旦病起來,總要花上好一段時間調養,爲了自己著想,他現在得…一回家。
希望他桌上那封留書還來不及送到爹娘手上。
最好的狀況是,他悄悄從小門進去,回到自己的院落,把那封留書燒掉,更衣過後,差人去請風大夫,一切不著痕跡。
會跟韻音撞上也無所謂,由於他會臥床一陣子,韻音即便是銜命而來,但一個閨女總不好進出男子的房間,所以,雖然跟他想的不一樣,但至少結果是一樣的,避開娘跟姨母的好意。
根據過往經驗,他在半個時辰內會大熱,他得快點回去,因爲大熱很難照顧,尤其現在正值夏天……
桃花梳洗過後,紮好頭發,跟春曉一道到了廚院,大廚娘指著那一籮白菜跟一籮黃瓜說,“把這洗一洗,把那切一切。”
“是。”
兩人一左一右擡起小木桶到了水井邊,打水,洗菜。
大廚娘吩咐完,便去驗菜--都是一大早才從菜田拔出來的,每一棵都長得漂亮,沒有蟲蛀的痕跡,模樣也鮮嫩翠綠,即便一看就知道是悉心照顧的,大廚娘還是一棵一棵,一把一把掌起來細細看。
這些菜,都是主人家要吃的,由大廚娘親自看過,然後其他幾位廚娘洗,煮,至於桃花跟春曉每天早上洗的兩大籮,那些是給丫鬟僕婢吃的。
大廚娘挑完,寫了條子,那些菜販們便自行去找帳房先生取款,剩下的菜再拿到酒樓去賣。
雖然麻煩些,不過朱府出的價錢比酒樓好,給銀也爽快,因此專種富貴蔬菜的菜販們都樂於多繞這一趟。
很快的,廚房前的小院落,又只剩下桃花跟春曉淘水的聲音。
“春曉,這幾日,大家都在忙過端陽,那我想問問……”桃花有點不好意思的小聲說,“端陽……是什麼節日?”
春曉睜大眼睛,“你不知道嗎?”
“我這幾天才第一次聽說。”
不知道是什麼日子,但大家好像都挺忙的,得大掃除啦,得買東西啦,老夫人跟其他夫人們還選了日子要去上香呢。
原本她還以爲是祭祖,但後來看看又不像。
她知道自己見過的世面不多,不敢亂問,怕讓人以爲雲族的孩子都是傻瓜,今天剛好幾個廚娘不知道要去倉庫拿籮子還是什麼,沒人在,於是想讓春曉跟她解釋解釋。
春曉自己也是個土丫頭,難得有機會表現表現,很努力解釋著端陽節的由來跟活動,說高遠府這幾年開始有競船,很有趣,接著形容那船身如何,岸邊如何,總之熱鬧非凡,聽得桃花一楞一楞。
桃花問道,“吟琴湖上都是蓮花跟蓮蓬,連小舟子都不好過了,要怎麼劃船?”
“湖水有支江的嘛。”
桃花更奇怪了,“支江的水不是都挺小?”
鴛鴦谷的三千河其實也有支江的,可連狗都嫌那水太淺,不愛去。
春曉哎唷的一聲,“你想想看,要造一艘龍船得花多少時間,多少錢啊,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參加,在搶彩頭的都是一些有錢有閑的公子哥兒,公子哥兒嘛,萬一跌到湖裏又不懂水性,那多麻煩,所以幹脆辦在支江,一來是順流,不用劃,船也會前進,最主要的是水淺,萬一真的掉下去,站起來就行。”
桃花光是想像那個畫面,就覺得很奇怪,“這樣有什麼好玩?”
鴛鴦谷也有競賽跟祭典,大家都是盡心盡力的,從來沒有哪件事情因爲怕麻煩就隨便做做……
“這就是丫頭與少爺的區別。”春曉再度拿起一棵大白菜剝著,“像沈家少爺哪,年年龍船都快得跟飛一樣,也不真的是他在劃,他早先三個月就去湖邊尋了幾個力氣大的漁人,每天訓練,那時間只要去支河都可以看見那隊六人龍船在河裏順流又逆流地練習,別人家都只練一個月,他卻練了三個月,當然就不同了,端陽當天就見沈少爺一聲吆喝,漁人努力劃槳,三少爺負責搶彩頭,就這樣。”
“好……”好怪哦。
“不過呢,我也不是在說少爺們壞話啦,那些漁人多虧少爺們愛玩,年年都可以賺這龍船錢,要不那個時節,蓮花滿塘,根本沒辦法捕魚,靠著摘蓮子那點收入,一家老小大概要喝西北風。”
“說不定少爺們辦這活動,只是想幫幫那些漁人大哥。”
“直接給銀子不是快些。”
“那很傷人自尊的,你看先前那個陳嬸,大廚娘瞧她一個寡婦要帶三個孩子,想把她賣的那些爛菜都買下來,陳嬸卻不肯,說要給孩子當榜樣,靠自己一點一點賣,女人家都這樣了,何況是男人,直接給銀子,心裏一定更不錚服的,有個名目,不管給銀子還是收銀子,都舒服一些。”
春曉一副她沒救的樣子,“難怪婉姐要我看著你,這麼傻……還好你是進來朱府,要是到外面,恐怕要被欺負的。”
桃花被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別笑我。”
兩人嘻嘻哈哈,完全沒注意到有人在邊牆聽得入神--朱時京今天依然有些狼狽。
上次是塵土之災,這次則是被大霧浸了一夜,頭發微濕,衣服也有點潮,因爲發熱臉色有點泛紅。
爲了不想造成爭相走告的災難,他還是選擇從小門進出,沒想到卻讓他聽到這番話。
--說不定少爺們辦這活動,只是想幫幫那些漁人大哥。
--有個名目,不管給銀子還是收銀子,都舒服一些。
當初他就是跟沈大貴,賀之哉賞蓮時,聽見漁人歎息,詢問才知道原來每逢蓮花開,魚舟便無法行。
岸邊三十幾個漁人,人高馬大,但望著那無邊無際的蓮花,都是一臉無奈。
蓮女笑,漁人苦。
漁婦抱著孩子哄,那孩子哭哭啼啼,怎麼看都是餓了。
當時剛好近端陽,於是他便想,不如就請幾個大戶少爺一起來競船吧。
賀之哉是知府少爺,讓他回去跟他爹說一聲,隔天便差人來說沒問題,爹爹答應了。
沈大貴愛玩,朋友多,於是由他負責放話,高遠府的知府少爺跟首富的朱家少爺要競船,一船六人,有興趣的人可以跟知府少爺說聲,沈大貴又說,他已經請了幾個漁人幫手,一個人十兩銀子,絕對是他贏。
這下那些想競船的少爺們都知道要去哪裏找幫手了,也知道該給多少錢。
連爹娘都以爲他跟賀之哉競船只是貪玩,沒想到……
說不上來心裏的感覺--這丫頭……一點也不傻。
咳……
兩個丫頭齊齊轉過頭。
兩人一般詫異,只不過一個是防備,一個睜眼。
那叫桃花的丫頭小心翼翼的問,“你,怎麼了?”
朱時京清清喉嚨,想講話,合發現喉嚨,嗯,很幹。
見他不說話,桃花走近了幾步,仔細看他臉上神情,問道,“你病啦?”
朱時京點點頭,對她招了招手,想讓她扶自己回竹院,但是喉嚨真的太幹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桃花,他是誰?”另一個看上去比較有戒心的丫頭問。
“喔,他叫金拾諸,是別的院落的。”
“那怎麼來這?”
朱府人多,對於這點規矩頗嚴格,誰伺候那個院子,清清楚楚,不能亂走也不能亂闖,就像廚院,除了幾位廚娘跟她們兩個負責洗菜跟劈柴的丫頭之外,是不會有人來的。
桃花被這樣一問,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如果說他是被辭掉的,春曉一定會要他快點出去,可他現在生病了,而且看他的樣子,恐怕在沈家那個朋友也沒能力幫他。
“春曉,我扶他到柴房去,如果大廚娘等下問起,就說……說我很快回來。”春曉看出她想要收留的意思,連忙阻止,“你傻啦,他生病了跟婉姐說,婉姐自然會叫那個院子的人來帶走,怎麼帶到柴房……”
等等,柴房?如果是別的院子的人爲什麼要去柴房?
春曉睜大眼睛,“這人……這人不是我們府裏的對吧?”
桃花不吭聲。
春曉氣急敗壞,“桃花。”
桃花小聲說,“他以前是的嘛……”
“重點是他現在不是啊。”
“可是你看他現在這樣不舒服,他根本沒辦法照顧自己……”
“你瘋啦,讓婉姐知道,你會被打的。”
“那怎麼辦,你看天色陰陰的,昨夜那樣大的霧,說不定等一下就要下雨了,他一個人在外面,這樣不行的。”
“你跟他非親非故,管這麼多做什麼呢,我們在這逞是當人家的丫頭,人家是要我們在這裏洗菜,打掃,伺候主人家的,不是要你當好人救人,如果是在鴛鴦谷,你喜歡撿什麼就撿什麼,但這裏是朱府,要聽從的是朱家的規矩,你不能把鴛鴦谷那一套用在這裏,被婉姐知道,好的話打你一頓,萬一趕你出去,你要怎麼辦?你爹娘還在等你的苗子錢呢。”
桃花不是沒想過那個最嚴重的後果,可是,從小爹娘就告訴她,要互相幫忙,鴛鴦谷裏沒有人會見死不救,桃花以前在三千河邊看到病得喵喵叫的花花,都把它撿回家養了,何況現在是個人,他們還說過幾次話。
如果她真的這樣趕他出去,別說爹娘一定會罵她,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一輩子都要記掛著這人是不是還活著,是不是安好。
最壞的情況是婉姐趕她出去,那……那也不要緊,如果真這樣,她就去蘭草那兒,那店裏因爲月銀少,所以很缺人,最糟最糟,就是晚兩年回鴛鴦谷,無論如何,她不能見死不救。
如果爹娘在,也一定會同意她這樣做的。
“桃花,你如果不好趕他出去,我來。”
“不要。”
“桃花!”春曉提高音量,“我剛剛說那麼多,你都沒聽進去?”
桃花扶住了他,不由分說往柴房走,“我先帶他去柴房,晚點,我會自己跟姐說。”
婉朱時京沒想到自己真的被安置在柴房了。
柴房……
堂堂朱家少爺居然淪落到住在柴房的地步--他好幾次想跟她說,他是少爺,扶他回竹院,但總說不出話,一開口就是咿咿呀呀。
小丫頭見狀,拍了拍他,安慰說,“你放心,我不會讓婉姐扔你出府的。”
於是他只好放棄了。
坦白說,剛剛見她那樣,也不是沒感覺,非親非故,她都冒著郡樣大的代價要救他……
難怪她能理解他們幾個少爺年年要競船的原因,心地厚實的好丫頭才能想到那裏去,不然,就以爲他們只是愛玩而已。
第一次看到她,只覺得這丫頭眉毛怎麼長得這樣難看,活像毛筆畫過似的,還有,頭發也太糟糕,一個大包綁在腦袋後面,也不梳個樣式,袖子長到在腕上折了三折,總之,大大糟糕……現在再看,卻不覺得那麼難看了。
谷裏來的丫頭,自然是什麼都不懂得。
他決定把她調到竹院來。
到時候讓秦姨把她照竹院丫頭的規矩打扮起來,應該還過得去……會這樣做,一方面是“報恩”,一方面也是覺得她可惜了。
朱時京想,最好等下阿婉親自過來看他這個被桃花撿回柴房的人,阿婉自然認得他是誰,到時他就可以回到他安穩的床上,風大夫很快會來,兩帖藥下去他就會舒服很多……
桃花先把他安置在牆邊,接著他就看她快手快腳的用木板搭了一個矮床,又用粗紙把窗縫塞好,出去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扛回兩床被子跟枕頭,舊舊的,但卻很幹淨。
鋪床,放枕頭,扶他過去,手腳俐落得很。
看他望著自己,小丫頭不好意思的說,“我沒有新的被子,只好先拿自己的給你用,你別嫌。”
朱時京覺得自己這次發熱有些嚴重,一定是太熱了,才讓腦子發昏居然覺得那小丫頭剛剛的表情挺可愛。
“我還是小丫頭,分到的東西當然不會太好,不過你放心,太陽大的時候我都會曬曬,前些日子多雨,乜都用火盆烤過,很幹淨的。”
聽說雲族極度男尊女卑,現在看來果然不假,明明是她“救”了他,卻還擔心自己不周到。
布料有點粗,不過就像她說的,還算幹淨。
在她的幫忙下,朱時京解了外衣,躺進了那布料有點粗,棉絮也沒展平的舊被子。
見他望著自己,丫頭又問,“要不要喝點水?”
點頭。
於是她又把他扶起,慢慢的餵了他半碗水。
大概是喝了水的關系,他覺得喉嚨好多了,於是試著再講話,“……嗯……被子……嗯……被子給我了,那你……睡哪?”
這次發熱真的很厲害,就在不久前,他還想要她扶自己回竹院的,但現在,卻不這樣想了。
竹院那些位階比較高的丫鬟,總會不遺余力的在他發熱時力求表現,而且總會等到他發怒之後才收斂。
她剛剛餵他喝水時,他腦中突然想,如果是她來照顧他,應該會好些。
他相信她只是想照顧一個病人,而不是想要爭取什麼機會。
“我跟春曉擠一擠就好。”說完,桃花笑笑,“她只是講話比較急,但人不壞的,你別介意她說的話。”
“你剛剛講,晚點要自己去跟阿……”驚覺自己差點講出“阿婉”,朱時京連忙改口,“跟婉姐說?”
“嗯,在這裏做事,就得守這裏的規矩,沒經過同意,留個人在主人家當然不行,所以我得去跟婉姐說一聲,婉姐最多罰我一頓,不會趕你的,放心好了,等會我去找大夫,讓他來給你瞧瞧。”
朱時京迷迷糊糊中,真的隱約覺得有人來給他診脈,說了什麼也不清楚,沒多久,就聞到藥的味道。
沒力氣起來,有人扶著他,小心翼翼的把藥一點一點的餵進去。
米湯,藥,米湯,藥……
有入每隔著一段時辰就來餵他這兩樣東西。
他發熱時一向是這樣,昏昏沈沈,要三五日才會好上一些。
於是等他真正的睜開眼睛,心裏也有數,是幾天過去了。
剛好這時,柴房門開了,小丫頭端著一碗不知道是米湯還是藥的東西進來,看到他睜眼,一喜,“你醒啦?”
點頭。
“感覺怎麼樣?”
“還不錯……”
“那就好。”小丫頭把碗先放在地上,“我扶你起來坐一會,躺了這麼久,一定很不舒服。”
“我睡多久了?”
“四天。”
朱時京看她那碗黑壓壓的藥,“請大夫……要不少銀子吧?”
“當然,蕭大夫出診一趟要好多錢。”
見她說得坦誠,朱時京笑了笑,“攬錢不容易,不肉痛?”
“肉痛的。”
“那還給我請大夫?”
“我又不會看病,當然得請。”小丫頭笑笑,拿起剛剛擱在地上的碗,用湯匙舀了遞到他面前,“喝吧,大夫說了,你這病是大暑大霧造成的,來得急,去得也快,再喝幾帖藥,就會好的。”
看著她笑語晏晏餵他喝藥,想起她說“說不定少爺們辦這活動,只是想幫幫那些漁人大哥”的樣子,還有她在饅頭包裏塞的那五百文防身錢,朱時京忍不住笑了--接著,又怔住。
他剛剛感覺……感覺……
這丫頭的眉毛好粗,頭發只綁了一個大包,袖子長到在腕上折了三折,還不識字……典型的粗丫頭。
他不可能會喜歡她。
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