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皇上回宮了?」
天色微亮,才剛踏進首輔府,便有宮人來通報,教福至有些驚詫。
「是啊,桂都統都快要被打死了。」如貴神色緊張地道。
福至微揚起眉,大步踏出首輔府。「派人把單將軍找回來。」
「已經派人去了,這才趕緊來找首輔大人。」如貴快步跟上,小聲說著第一手的消息。「其實昨兒個皇上就回來了,一回來就進了廣祈殿,不准任何人打擾。」
「皇上昨兒個回來怎沒人通知我一聲?」福至略有微詞,眸色極為不快。
「皇上的臉色鐵青得像鬼一樣,擺明瞭生人勿近,小的想也許皇上一會又出去了,可誰知道今兒個天色都還沒亮,他就踏出廣祈殿外,適巧遇到宮中巡邏的桂都統,便拉往禦天宮後頭的小武校場對招,但……皇上今日似乎特別暴戾,簡直是把桂都統往死裡打。」
如貴說得又快又急,雙手還不住地比劃著,教人聽得膽戰心驚。
福至腳步加快,腦袋快速運轉著。皇上竟然會回宮過夜,代表他和杜姑娘肯定出了什麼問題,氣怒難消,可偏偏單厄離又不在宮中,所以只好找桂都統解氣。皇上可真是會挑時間發火,就挑在這最忙亂的時刻,眼看著就要收網,皇上不幫忙就算了,竟還拿桂都統消氣,真是……
當福至快步來到小武校場,遠遠的就見單厄離早他一步趕到,持劍躍入場中,在電光石火之際,擋下了那對桂英華致命的一擊。
鏗的一聲,單厄離手麻痛了下,卻硬是抓穩了劍,一腳將桂英華踢到一旁。
福至來到場邊,就見桂英華身上早已見血,手臂上劃開了一個口子。
「來人,傳御醫!」福至吩咐著,蹲下身查看桂英華的傷勢,確定未傷及要害,才撥了心神望向場中兩人,口氣不悅地道:「桂都統,你是不要命了嗎,竟敢和皇上過招。」
桂英華氣息還亂著,喘了下才道:「我也不想,可是皇上不給我機會跑……」自己怎麼那麼背,今兒個就是值了班,上司又不在,才會倒楣得被皇上拖來武校場。
福至難得神情冷肅,狹長美眸直瞅著較勁的兩人,直覺今日的藺仲勳快沒了理智,再這樣下去,恐怕就連單厄離都會出事。幾乎沒細想的,他抓了桂英華的長劍,往場中一擲——藺仲勳原本攻向單厄離的長劍,硬是轉了個彎,將擲來的劍劈落在地,單厄離逮著機會連退幾步,調整著氣息。
「勝負未見!」福至隨即高聲喊著,大步走進場中。「皇上,要不要先歇一會,喝杯茶再開戰?」
藺仲勳目光還滿溢殺氣,看向福至像是看見陌生人般,教福至打從心底毛了起來,但他勉強自己站住不動。好半晌,久到冷汗從背脊滑落時,福至終於看見藺仲勳把劍一丟,他閉了閉眼,暗籲了口氣。
「阿福,你猜猜,朕在想什麼?」藺仲勳神色不變,信步走向場邊。
福至快步跟上,躬著身道:「是杜姑娘發生什麼事了嗎?」在皇上面前,最好別自作聰明,但也別裝傻,明明猜得到硬是假裝猜不到就會倒大楣。當然,他是更高階的聰明,聰明一半,裝傻一半。
藺仲勳回頭,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然後呢?」
他像是故意找碴,不過是換了個人換了個方式。可福至是何許人也,他可是他親手調教的第一太監,這麼點小事怎麼為難得了他。福至思緒一轉,斟酌著字句道:「奴才難測皇上心思,不過朝中發生了一件事與杜姑娘有關。」
「什麼事?」聽聞與她有關,藺仲勳神色一凜。
「不如皇上先回廣祈殿,奴才一併告知皇上。」說著,負在身後的手不住地擺著,意指要單厄離識相點,閃遠些,省得惹禍上身。
單厄離見狀,停下腳步,看了桂英華一眼,決定先帶桂英華療傷要緊。
廣祈殿內,藺仲勳慵懶地斜倚在錦榻上,長腿還跨過了扶手,目光閒散地掃過矮幾上布好的菜肴,最終定在那碗霜雪米飯上。
她長年耕作,皮膚不若宮中嬪妃白皙,透了點蜜色,然害羞時面頰緋紅,煞是教他心旌動搖……這些日子以來,他以為他們已經心意相通,豈料卻被他撞見她被袁敦之握住了手卻沒反抗。
牽個手,有什麼大不了的?重點是那混蛋傢伙說她對他彈琴,這意味著什麼,已經不需多說!想起當初袁敦之看她的眼神透著古怪,她解釋時的不自在,他隱約已經察覺兩人之間必定不尋常,他本來沒擱在心上,可當他撞見,不滿瞬間漲滿他的心間,待他回過神時,他早已經回宮了。
原以為一夜的時間足以讓自己冷靜,豈料他卻依舊氣憤難遏,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氣惱什麼。
小佟早已允諾要成為他的妻,代表她早就忘了那個男人,可既然已經忘了,為何又與他糾纏不清?!
惱火地一腳踹上長幾,長幾上的盤碟受力落地,羹肴濺了滿桌。
「……皇上?」福至端茶進殿,瞧見這一幕,心抖了一下,杜姑娘是不是背著皇上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要不皇上今兒個的火氣怎會恁地難消。
「阿福,你到底要說什麼,要說就快說!」話落,他又踹上一腳,讓長幾上的盤碟全都跌落到地毯上。這一幕要是教她撞見,她手肯定又要往他頭上敲,可現在的他是她敲不得的!正因為怒火難遏,他才會一直待在宮裡,不希望自己因為氣昏頭而對她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
「奴才……」福至心想要不要先給他斟杯茶消消火,但又怕茶還沒斟好,他的人頭會先落地。
正左右為難之際,單厄離已經踏進殿內。「皇上。」
福至瞪大眼,不敢相信好不容易把這笨蛋給打發走,眼前又自己跑來送死……他是真的很想死在皇上劍下不成?
「想比劃,等阿福把話說完。」他有滿肚子的火,打上一天一夜也不見得解氣。
「不,臣只是要稟報已經逮著了山賊亂黨共五百二十八人,眼下正在逼供是否尚有在逃黨羽。」
藺仲勳點了下頭。「知道了。」
「皇上,今兒個一早,奴才收到戶部補上的帳冊,而其中教奴才感覺古怪的是這兒。」福至見他的怒火稍霽,擱下茶水,攤開帳冊,指著其中一處。
藺仲勳睨了一眼,突地撇唇哼笑了聲。「戶部是當霜雪米是金子不成?」一石兩千兩……這和他當時聽見的可是相差了千倍。
「可不是嗎?但仔細瞧瞧,這上頭的字體塞得有點勉強,照奴才判斷,這個金額恐怕是被竄改了兩次。」
「帳冊是誰寫的?」藺仲勳懶懶地托著腮。
「是戶部侍郎袁敦之。」
藺仲勳微眯起眼,低聲問:「阿福,你是打算收網了嗎?」
「正是。」福至恭敬地走到他身旁,收回帳冊。「皇上讓奴才暫時權充首輔一職,奴才成了六部的眼中釘,想要拉攏又想要利用,更想要除之而後快,自然也從各部官員口裡聽見弊端,所以奴才利用今年設貞節牌坊,要用上等青鬥石一事,要工部向戶部請款,可戶部早就虧空,自然是吐不出這筆錢,適巧皇上又要築清河堤防,工部先動工再請款,戶部不得不給,只好在帳面上動手腳喊窮,一旦東窗事發,新上任的戶部侍郎就是個現成的替死鬼,所以奴才正在等著戶部侍郎來找奴才,一旦戶部內帳揭發,工部低價高報的款單可以一併處置,甚至是吏部春闈賣官之事都能要戶部侍郎出面嫁禍,將功贖罪,至於往後他有什麼下場,就不是奴才管得著的。」
藺仲勳閉上眼,聽至最後,濃眉緊蹙,暗罵了自己。他把這事都給忘了,昨兒個袁敦之肯定是為了戶部一事,央求小佟替他作假,可瞧他,竟會氣得把正經事都忘了!
「皇上認為奴才處置不當嗎?」甚少見藺仲勳攢緊眉,福至不禁問得小心。
「阿福,你走錯一步棋了。」藺仲勳微掀眼皮睨他。
「錯了?」
「你忘了把人性算進去。」
「人性?」
「如果我是戶部尚書,我會在袁敦之修改帳冊之後,直接弄死他,塞個畏罪自盡的名義給他。」見福至神色微愕,他不禁好笑道:「阿福,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懂不?」
「這……奴才立即出手。」既是如此,就得要先發制人才成。
藺仲勳擺了擺手。「阿福,六部舞弊瀆職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玩來玩去就是那些把戲,想要嫁禍或借刀殺人都成,但是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下手。」
吏部賣官、戶部虧空、刑部收賄、兵部勾結、工部舞弊、禮部侵佔……人只要位高權重,就會更加貪得無厭,顛倒不了朝綱,抓不到更大的權勢,那就只能把目光放在利上,這幾乎是千古不變的道理。這是他逼的,也是他刻意誘引的,只是一直以來能逃過誘惑的,還真的是一個都沒有,真不知道是他造成的,還是人天性貪婪?
「直接下手?」福至詫道。皇上已經開始藐視王法了嗎?這恐怕會引起民間百姓議論,無妨嗎?
「阿福,通知文武百官,就說——」藺仲勳唇角揚起教人不寒而慄的笑。「朕要早朝。」
福至聞言,不禁倒抽口氣。早朝?!登基以來不曾早朝的皇上,竟然要早朝了?難怪今年的天候這麼怪,天災人禍不斷!
「奴才遵旨。」福至話落,飛快地退出殿外,派人通知文武百官,還得要趕緊替皇上備妥年年裁制卻年年塵封的龍袍。
然而福至卻不知道藺仲勳心裡的盤算,這次早朝將是空前絕後的一次,因為他會順便宣佈退位,要人安排後宮那些女人去路,然後舍去藺仲勳這個名字,只當杜小佟的一兩。
動作得快點,他一夜未歸,她肯定擔心極了。
垂眼忖著,但卻有一道目光灼熱得教他渾身不對勁,忍不住微惱的瞪去。「單厄離,你有完沒完?!」老用那種感動他迷途知返的愚蠢眼光看他,真的是要逼他大開殺戒,再殺他一回不成?
「臣只是認為皇上改變了許多。」單厄離由衷道。
「你又知道?」他哼了聲,閉目養神。「朕不過是個昏君罷了。」
他一夜未眠,一早就和桂英華過招打得有些疲憊,得趁現在養精蓄銳,待會才能痛快地宰了那群老賊,讓他們開開眼界,知道他這個昏君可以多藐視王法。
「光看這一次皇上讓臣活至今日,就知道皇上確實是與先前有所不同。」
藺仲勳緩緩張眼,睨向他。「……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殺他,那已是上一世的事了,他不應該知道。
「也許皇上不相信,上一世,臣被皇上所殺之後,原以為是再次輪回投胎,但卻依舊記著上一世記憶,周遭之人也是上一世的人,這事說來有點玄,但臣相信不是夢而是真的,跟在皇上身邊,看著皇上的改變,臣才有感而發地說出這段玄事。」
藺仲勳緩緩眯起眼,聽他言下之意,他也重生了?
「……朕相信。」身為一個重生幾百回的人,有什麼理由不信?
所以這世間裡,會重生的人不只是他?因為一個定數變了,所以後頭許多事都跟著改變,就如不曾嘗過的霜雪米在這一世出現……難道說小佟亦是重生之人?他想起她曾在重病時夢囈著,這一世她只為自己而活,難道指的就是重生後的人生?所以,她真是他的變數?!
他幾百回的重生,等到了與她相遇的契機……不管她是否真是他的變數,這一世他一都不會放開她,任誰都不能將他們倆分開!
「單厄離,叫阿福動作快一點!」
快,他要快一點將煩人事一次處理完畢,然後他要回到她的身邊,他要抱著她吻著她,不允任何人再欺淩她!
杜小佟一夜未眠,神色疲憊,簡直像快凋零的花朵,只因她的男人一夜未歸。
她意興闌珊地整理著紅薯田,想不透他為何會突地消失。
昨兒個她尚處在震驚之中,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該不該戳破他的身分或證實他的身分,她坐立難安,然而他卻沒有回來……她不禁想,該不會是他厭倦了她,所以離開她了?
杜小佟心思煩亂地閉上眼,卻無法控制思緒。
她想見他,想問他曾經許諾過的是不是真的,還是根本是欺騙她的,可她要上哪找他?皇宮嗎?她的身分如此低微,怎麼進得了皇宮?還是耐著性子在這裡等他?但他要是不回來了……思至此,她蹙緊了眉,不允自己再胡思亂想折磨自己。
她本來就是孤獨一人,一直以來都是孤獨的,而她也抱定孤老一生的想法,就算沒有他,日子還是得照舊地過,不過就是……少了一個他而已。
她拚了命地說服自己,無心整理紅薯田,正打算起身回房歇息,卻瞥見她栽種在紅薯田邊的芍藥。
都快七月了,這株芍藥還是沒有花苞,彷佛在告訴她,她的戀情將無疾而終……但就在她轉身欲走的瞬間,餘光像是瞥見什麼,教她不由得定睛一瞧,在茂密的綠葉底下竟藏著小小花荀。
她喜出望外地撥開綠葉,輕撫著小花苞……他可知道,贈她芍藥是何含意?
芍藥,是情人間的花,他知道嗎?
「小佟姊!」
聽見銀喜的聲音,以為是他回來了,可她側眼望去,只見銀喜急忙走進院子裡,而身後——
「小佟。」郭氏怯怯地喊著。
杜小佟心往下沉,沒給半點好臉色。「有事嗎?後娘。」
「小侈,你爹病了,所以……」
「我爹病了,你就應該去找大夫,找我有什麼用?」杜小佟冷聲打斷她。
「可是……」
杜小佟不耐地轉過身。「我拿點碎銀給你,總成了吧。」
「不是,是你爹病得很重,恐怕捱不過去了,我是來帶你去見他最後一面。」說著,郭氏已經動手拉她。
杜小佟心中生疑,不禁掙扎著。「你這是在幹什麼?我爹那天明明就好好的,怎麼會說什麼捱不過去?」
銀喜見狀,趕緊跑到她身旁,然而郭氏的力道卻大得嚇人,一把將銀喜推得跌坐在紅薯田裡。
「就是那日回去時淋到雨,風寒一直治不好,你當人家女兒的,總不能爹病得快死了都不回去見上一面吧。」說著,郭氏拉著她走。
杜小佟更覺有鬼,就算她爹真病了,也犯不著用這麼大的力道扯她吧。
她奮力掙扎著,眼看著要掙脫郭氏,卻出現一個男人一把將她抱住,直接帶到馬車上。
「小佟姊!」銀喜從大門追出。
「快走、快!」郭氏大喊著,車夫立刻策馬賓士。
銀喜不死心地追上一段路,卻見馬車愈跑愈遠,她正不知道該上哪求救,就見兩名皇城兵走來,她趕忙上前稟報身分,請求幫忙。
兩名皇城兵聞言,其中一名道:「單將軍有令,杜家有任何事況都得跟將軍稟報,此刻我先進宮跟將軍稟報,你聯絡附近的弟兄跟上那馬車。」
銀喜略鬆口氣,但還是不安地在家門前來回踱步。
一兩到底跑哪去了,小佟姊出事了!
平生以來頭一次戴上龍冠的藺仲勳,莫名的眼皮跳了下,不由得攢起濃眉。
「皇上,這腰帶會系得太緊嗎?」福至察覺他皺眉,立刻放輕了力道。
藺仲勳垂眼忖了下。「犯不著這般隆重,百官到齊沒?」
「應該已經到齊。」
「那就走吧。」
「奴才遵旨。」福至趕忙命如貴前往鎮天殿通報皇上即將進殿,而後再隨著藺仲勳朝鎮天殿移動。
直到來到鎮天殿側廊上,福至向前一步,高聲喊道:「皇上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整齊劃一的伏跪聲響,讓藺仲勳踏進鎮天殿時,不由睨了一眼,哼笑了聲,往那把從未坐過的龍椅一坐。
「眾卿平身。」
「謝皇上。」文武百官起身,執笏垂首。
「眾卿,朕今日破例早朝,不為其它,就只為了要整頓朝廷。」藺仲勳也不囉唆,開門見山就宣告。
百官聞言,不敢議論,更不敢飄移目光。
「戶部尚書,這帳冊漏洞百出,你可知罪?」藺仲勳將戶部呈上的帳冊丟在戶部尚書腳邊。
戶部尚書像是早有準備,立即跪伏。「臣該死,竟一時不察,放縱侍郎虧空公款,私改帳冊,還請皇上恕罪。」
藺仲勳慵懶托腮問:「侍郎何在?」
「回皇上的話,今日一早,臣進辦公之處時,就見侍郎已經懸樑自盡。」戶部尚書痛心疾首地道。
福至聞言,不由偷覷了藺仲勳一眼,就見他撇唇哼笑了聲。福至不禁暗歎,皇上還是一如往常般地料事如神。
「潘尚書可知道上行則下效,要不是上司以身試法,屬下又豈敢生事?」藺仲勳語調懶懶地提問。
「臣罪該萬死,求皇上恕罪!」
「既然你都知道自己罪該萬死,還要朕恕什麼罪?」藺仲勳一派悠閒地道:「來人,將潘尚書押下,午時處斬。」
話落,百官莫不驚詫,就連潘尚書也驚愕不已,急忙道:「皇上恕罪,此事乃是侍郎所為,臣雖督導不周,但並非臣之過。」
「是嗎?朕倒是聽過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潘尚書有怠惰之罪,自當論斬。」
潘尚書急道:「侍郎乃是日前三甲進士之一,由吏部分配至戶部,臣尚未來得及教導他,這事該是吏部之錯。」
「吏部?」藺仲勳目光掃到吏部孔尚書身上。
「皇上,潘尚書此言差矣,當初可是潘尚書力薦袁侍郎進戶部,臣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孔尚書立刻雙膝跪下。
「所以是賣官嘍?」藺仲勳笑問著。
孔尚書雙眼不由得發直,半晌說不出話。
「所以是孔尚書賣官,潘尚書買官,就只為了替戶部找個替死鬼,如此惡臣,還不認罪?」
潘尚書抿了抿唇,沉聲道:「君雖尊,以白為黑,臣不能聽。」
藺仲勳聞言,放聲大笑。「好個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但潘尚書不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皇上恣意妄為,眼中可有王法?!」潘尚書氣急,不敢相信他竟毫無證據就要判自己死罪,怎麼也不服。
「王法?」藺仲勳止不住笑意地道:「王法只有君子才會遵守,你自問可是君子?
當你貪贓枉法,虧空國庫時,你心裡可有王法?來人,還不將他押下,難不成是要朕親自動手?」
殿前侍衛立刻踏進殿內架起潘尚書,潘尚書不敢置信自己已經毀了所有證據,依舊落得死罪,不禁意有所指地看向福至。「佞是福身本,忠是喪己源……皇上此舉,恐怕難令天下百姓心服!」
「這說法有趣,不如這樣吧,朕將你斬首於午門外,再將你的首級掛在午門上,看看有沒有百姓對你的首級丟石頭,你就知道天下百姓服不服。」藺仲勳笑眯眼道,儼然將生死視作遊戲。
潘尚書直睇著他,只覺得那笑意令人不寒而慄,教人打從心底駭懼……太大意了,過了太久的太平日子,教他忘了皇上的本性有多可怕。
可是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待潘尚書被帶下去,藺仲勳立刻又點名了其它五部尚書。「要是朕真的錯殺,眾卿真是仰俯無愧天地,儘管大聲指責朕,要是心中有愧……來世投胎,記得莫為官,全都押下,午時處斬!」
「遵旨!」
瞬間,六部尚書皆將處斬,鎮天殿上其餘官員噤若寒蟬,無人敢求情,一個個面如死灰,像是準備前往刑場的死囚。
「上枉下曲,上亂下逆……」藺仲勳懶懶掃過百官,見眾卿莫不瑟縮,不禁笑出聲。「怕什麼呢?要是無愧於心,豈會遭罪?朕不過是要說,是朕不良無賢,是朕之過,所以朕決定……」
藺仲勳緩緩起身,取下頂上龍冠,福至滿臉不解地望著他,聽見他道:「朕即刻退位,由慶王接任帝位。」
瞬間,殿上譁然。
「皇上!」福至出列,不能理解他為何宣佈退位。
「阿福,接下來你要好生伺候新皇,他太懦弱了,你得比誰都要強。」他已經肅清朝堂,達到殺雞儆猴的作用,加上有阿福和單厄離一文一武在,這朝中至少有一段時間不會起什麼風浪。
「可是——」
「皇上!」單厄離突地大步走向他。
「別連你也勸朕,朕已經——」
「不是,皇上,皇城兵回報,杜姑娘被她的後娘擄走了!」單厄離指向殿外剛來通報的皇城兵。
「擄走?!搞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藺仲勳臉色一凜。
「約莫一刻半鐘前的事。」
「備馬,還在發什麼愣?!」他怒斥著,大步流星往殿外走。
眼皮子還在跳,教他慌得心口難受,烈日之下,他的身體竟莫名發寒。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杜小佟驚惶地看著熟悉的宅院,不能理解為什麼郭氏將她帶來王家。
儘管早知道後娘說爹病得極重必定是謊言,但把她帶來這裡到底是要做什麼?
她的嘴被塞著布巾,被個男人扛著帶進王家,走的是僻靜的小徑,左拐右彎地進入一片竹林,她記得這是通往北院,北院是王夫人的院落,帶她見王夫人也不需要特地繞小徑,而且從進門便不見半個小廝丫鬟,這一切都太過不尋常。
難道……心底冒出一個想法教她惶惶不安,但是她怎麼也掙不脫這魁梧男人的箝制,只能眼看著一步步地逼近北院。怎麼辦,她到底該怎麼辦?
進入北院花廳,就見王夫人獨自一人坐在廳裡品茗,身邊難得的沒有半個丫鬟伺候。
「夫人。」郭氏向前一步笑得諂媚至極。
「辛苦你了。」王夫人一貫優雅,豔目睨了花幾一眼,郭氏隨即明白,向前拿起她擱在花幾上的小盒,一打開就見裡頭是一錠錠的黃金。
「多謝夫人,多謝夫人。」郭氏眉開眼笑地再三感謝。
這一幕看在杜小佟眼裡,她的心幾乎涼了。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下去吧。」王夫人擺了擺手。
「是是是,我馬上就走。」郭氏緊拽著小盒,回頭看了杜小佟一眼,沒有半絲憐憫,只有滿臉幸災樂禍。「你這丫頭倒還挺值錢的,你爹要是多生幾個你,你爹就有好日子過了。」
杜小佟目眥盡裂,想罵人卻出不了聲。她從未招惹她,為何卻如此欺淩她?為何今日又要陷害她?
「夫人。」待郭氏一走,扛著她的男人低聲詢問著。
「動手。」
杜小佟聞言,心頭顫抖著,冷汗沿著背脊不住地流,待男人將她放下地,她立即要往廳門跑,然才跑了兩步就被揪回壓制在地。
她不住地掙扎,卻感覺有東西環繞過自個兒的頸項,她不住地甩著頭,不甘心地瞪向王夫人。
為什麼?!
「杜小佟,你想知道為什麼?」王夫人徐徐走到她面前,面無表情地俯視趴伏在地的她。「因為你不幫敦之,害死了敦之,讓我王家失去了依靠,所以我現在必須找個依靠,那便是頁節牌坊,可是如果你不死,我就得不到……
「王家已經無後了,家業不能敗在我的手中,我要你的禦匾要你的米,更要你為我得到興旺王家的貞節牌坊,讓王家在京城裡聲勢不墜,所以,你安心地去,我會替你立碑,感謝你為王家所做的一切。」
杜小佟難以置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張口欲言,喉間的白綾驀地扯緊,她吸不到氣,眼前花白一片,模糊了王夫人冷漠的臉。
為什麼繞了一大圈,她的命運終究沒變?七月,她終究還是得死在十九歲的七月,為什麼?她努力地避開危險,可為什麼命運卻依舊將她帶往死亡?
逃離了與袁敦之私奔而被淹死的命運,卻依舊得為了袁敦之而死,甚至這一回還多了個後娘出賣她……她明知道她會落得什麼下場,卻依舊為了錢財枉顧人命!她和一兩爭論過,她認為不改變只能坐以待斃,只要肯改變,就有逃脫命運的機會,她努力改變著,可為何結局依舊?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老天非得這般整治她?!
她一生無依無靠,全都靠自己,她不曾作奸犯科、傷害他人,可老天讓她重生卻是要讓她再面臨死亡,這算什麼?!
老天啊,她到底犯了什麼錯?
她無聲問著天,黑暗鋪天蓋地而來,如浪般襲卷她的意識,麻痹她的痛感,慢慢地,她不再痛苦,不再掙扎……
反正沒有人需要她,她愛的、想要的,永遠都得不到……算了,算了……
王夫人漠然地望著杜小佟圓瞠的眼,突地外頭出現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她抬眼望去,竟見有人闖進北院——
正拉絞白綾的其中一名男人回頭望去,一抹身影飛掠過來,尚來不及防備,已經被踹倒在地,頭歪到一邊,像是折了頸子。
王夫人嚇得倒退兩步,另一名手中還拉著白綾的男子則嚇得跌坐在地。
藺仲勳氣喘吁吁,俊魅黑眸直瞪著躺在地上似無生息的杜小佟,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扯開繞頸白綾,長指停在她的鼻息處,瞳眸瞬間痛縮。
「皇上!」單厄離後一步趕到,後頭跟著一隊禁衛軍。
藺仲勳驀地扳平杜小佟身子,拍著她的胸口,將她嘴裡的布巾取出,往她的嘴渡氣。「醒來!我都還沒死,你怎麼能死?!」
單厄離聞言,黑眸眯緊,怒道:「來人,將屋內所有人全都押下!」
「是!」
藺仲勳置若罔聞,不住地渡著氣,不住地拍著她的胸口。「吸氣!杜小佟,給我吸氣!吸!給我吸氣!」
單厄離看著他神似癲狂,手勁愈來愈強,連忙阻止他。「皇上!」
藺仲勳一把甩開他,怒斥道:「滾開!」他渡著氣,雙手捧著她發涼的頰,觸及她滑落的淚,怔怔地望著她圓瞠不甘的眼。
「很疼嗎?」他啞聲問著,長指發顫地撫去她的淚。「很疼吧……」
怎會如此?不過才分開一日,她就遭此下場……如果老天真是讓她重生來過,為何會給她如此的命運?
他得知消息,縱馬趕往秋桐鎮杜家,卻從杜垂口中得知,郭氏為了錢將她擄往王家,他馬不停蹄地趕往王家,豈料、豈料還是遲了一步……
為何會如此?!他憤恨不平地想著,突地想起命定之數。
她是該死未死之人,又救了本該死的四個孩子,而他又為了她築堤防,減少啟德鎮的傷亡……是因為如此嗎?
「單厄離!」他怒吼道。
「臣在!」
「給朕殺了王家所有人,所有下人都不准放過!」他拿其它人填補,所以把該屬於他的杜小佟還給他!
單厄離愣了下。「皇上,不能未審先斬。」
「為何不能?朕都可以未審先斬了那票狗官,為什麼這王家上下朕斬不得!殺,全都給朕殺了!」補足了人數,他的小佟就會醒來!快!人命有多麼脆弱,他比誰都清楚,在她生死交關的時刻,他寧可錯殺也不願等死!
「皇上,就算殺了王家上下也換不回杜姑娘的命!」
「你給朕閉嘴!」吵死了,這一次連他也一起殺了算了!,
單厄離彷佛早猜到他下一步,一把扣住他的手。「皇上,你仔細看,杜姑娘死了,她已經死了!」
藺仲勳漆黑的眼滿是痛楚,怒極的將他推開。「閉嘴!不要逼朕殺你!」他要抽單厄離腰間佩劍,卻磕動了杜小佟,倏地,她閉上了眼,滾落豆大的淚水,教他狠狠頓住。
「小佟……」他喉頭緊縮著,顫慄不止的雙手緩緩地將她抱入懷,不住地撫著她的發。「你怎能走得那麼快?你走了,我該怎麼辦?我們還沒成親,我們還沒回家,要是孩子問我你去哪了,我要怎麼回答……
「小佟,四年,你買了我四年……還有三年多……回來,回到我的身邊,我不當你討厭的皇帝了,我只當你的一兩,不管路有多遠,我都會背著你回家……我們回家……」
抱著她,藺仲勳搖搖晃晃地站起,雙膝卻突地無力跪下。
「皇上!」單厄離嚇得托住杜小佟,但杜小佟安然地窩在藺仲勳的懷裡。他緩緩抬眼,就見藺仲勳抱著杜小佟,頰貼著她的,一片濕濡,分不清到底是誰的淚。
單厄離跪在他面前,雙手緊握成拳,為自己的無能懊惱著,半晌才啞聲道:「皇上,把杜姑娘交給臣吧。」他知道,藺仲勳悲傷過度,根本沒了力氣。
「她是朕的妻子,誰都不准碰。」他雙眼刺痛得難受,淚水不住地流,像是從心底被鑿開的洞淌出。他的心像是碎了,碎得一片血肉模糊,他快要不能呼吸……
「皇上……」單厄離垂眼歎了口氣,卻見杜小佟垂落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他瞠大眼手握向杜小佟的腕,眼睛瞬間一亮——「皇上,杜姑娘還有脈搏!」
藺仲勳怔愣地望著他,淚水模糊了他的眼,教他看不清單厄離臉上的喜色。
「許是剛剛磕著了杜姑娘,打通了她的氣息,快,皇上,咱們趕緊將杜姑娘送回宮中,肯定有救的,快!」單厄離激動地握住他的手。
藺仲勳皺起眉,懷疑自己在作夢,方才他明明觸不到氣息了,怎麼……「快!」他借著單厄離的拉扶起身,咬緊牙強迫自己跑。
還有機會的,還有機會的!老天讓她重生,必定是為了與他相遇,否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