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手足同胞 ...
半個月後,杜英的擔憂變成現實,江懷柔決定跟南燭一起返回夜池。
南燭親自斟了杯酒給杜英,“多謝你這些日子照顧景軒。”
杜英悶悶道:“夫人不必言謝,照顧公子本來就是奴才的份內之事。”
南燭粲然一笑,“我知道你現在心裏不舒服,以為是我算計景軒。卻不知依他的性子,倘若不情願的話誰又能奈何得了?”
既然話說開來,杜英也就不再拘禮,“既然夫人跟公子情投意合,就不應該互相有所隱瞞。”
南燭搖了搖頭,沖院子裏曬太陽的江懷柔道:“景軒,我方才在你房間藏了份禮物,你能不能在一盞茶時間內把它找出來?”
“啊,禮物?我現在就去找。”一條身影興致勃勃的從門前閃過。
南燭起身對杜英笑,“或許他高興被我瞞呢?愛人相處,迂回曲折一些比直來直去會更有趣。如果你不放心,大可以跟我們一起同去。”
“不,”杜英斷然拒絕,“我在外面等著公子,以備它日有不時之需。”
“隨便,不過你應該沒什麼機會了,”南燭無所謂的走出門,“我可以得到他不折手段,自然就會維護他不惜一切。”
杜英略感寬慰道:“但願如此。”
因為杜英不肯一起跟去夜池,這讓江懷柔離開時有些失落,不過很快便在同南燭的互相調侃中消散了。
途經月華時,南燭攬著江懷柔道:“我有月華的消息,關於你兩個哥哥的,想不想聽?”
江懷柔好奇道:“什麼事?”
“江銘召江誠入京就職,而江誠以邊疆戰亂為由屢次拒絕,月華有人借機傳播江誠造反的流言,我擔心他們會……”
“不會,”江懷柔信誓旦旦打斷他的猜測,“他們兩個是一母同胞,關係從小便親密異于常人。二哥生性灑脫,並不喜歡朝堂紛爭。而大哥一向面冷心熱,對江誠照顧不遺餘力,就算他現在是皇帝,我也不相信他會對二哥會有什麼隔閡。”
南燭微微揚起眉毛,“譬如?”
江懷柔正色道:“記得五歲那年,二哥頂撞父皇被責罰,書房外不吃不喝跪了兩天。這本不幹大哥的事,他卻都一直陪著二哥。十一歲時,我親眼看著二哥失手打翻硯臺,毀了父皇繪給祖母的壽禮,但是站出來認錯的卻是大哥。就算到了十六歲,他們兩幫後臺勢力開始互不相容,兩人雖然不再如幼時一樣表面親近,但是卻從未發生過任何爭執。大哥拒婚後被罰寶相寺禁足一年,期間二哥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把大哥之前未做完的事全都接下來了,交還的時候也對父皇隻字不提……還有,就在三年前我還在月華的時候,二哥從邊疆回來,分別給我和大哥帶了禮物。如果說他們對我有些介蒂或許可能,但是他們之間產生矛盾……我絕不相信。”
南燭若有所思道:“聽你所說,江銘對江誠當真不錯。不過你已有三年未見過江銘,身在高位本就有許多迫不得已,再加上權勢地位對人的誘惑,他心態發生轉變也並非不可能。”
江懷柔陷入沉思,江銘江誠爆出不和,民間再傳出造反言論,一定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絕……
外憂最大的可能就是眼前的南燭,但看他坦然的態度和語氣又都不像,更何況他答應過自己不參與月華政事。
那麼剩下的就只有內患了,不是井嵐就是白輝容,更有甚者兩人聯手……這可真不是什麼好兆頭。
南燭手指撫著江懷柔的眉頭道:“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為了讓你煩惱。”
江懷柔點頭,“我如今的身份再想這些也沒什麼用,隨他們去吧。”
“說的極是,你只用想著我就好了,”南燭含笑吻上他的唇。
月華御書房中,江銘俊秀清冷的臉此時溢滿怒氣,縮在袖中的手更是抖的難以自持,“更衣備馬,朕要親自去看看他都在忙些什麼!”
內侍驚恐勸道:“邊城多兇險,皇上要三思啊!”
“滾開,莫非連你也敢不聽朕的話了?還不快去!”
“奴才不敢!奴才這就去吩咐……”
江銘看著內侍退走的地方,狠狠的在桌子上擊了一拳,硯臺被打翻後,烏墨潑了一桌。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江誠不小心弄花了皇帝的墨寶嚇的躲到桌子下不肯出來,自己便站出來請罪,被整整打了三十下手心,腫的一個月不能抬手拿筆。
後來江誠過來看他時,抱著他的腿一直哭一直哭,嗓子都啞了也勸不住。
自己雖然疼,心裏卻還是甜甜的,能照顧弟弟,這讓他成為一個心懷驕傲的哥哥。
後來……兩人慢慢長大,關係開始疏離,江誠比起小時候卻更加桀驁不馴,發氣脾氣就算是皇帝也不肯服軟半句。
尤其是他神情暴戾跟大臣爭吵時,臉上的厭惡毫不遮掩溢於言表,江銘很多次都覺得他像頭不服管教的獅子,任誰都無法約束。
事實卻是不管雙方吵的有多凶,只要江銘開口,江誠態度就會慢慢放軟,最後緊抿著唇一語不發,忍無可忍時甩袖而去,卻從來不會當眾人頂撞他一句。
可是現在,他居然連自己的話也不聽了,三道密旨竟然召他不回!
這次他要親自去看看,到底邊城有什麼好,讓他的弟弟捨不得放不下滯留於今!
因為先前同東寧的戰爭,夜池死傷數十萬人的同時,邊城也日漸荒芫。
良田萬傾如今已化為寂原荒原,繁榮熱鬧的小鎮已經變成斷牆荒郊。
走幾步撥開碎石亂草,就能看到屍首殘肢。開始還覺得觸目驚心,可是看得久了,心就慢慢麻木起來。
江誠放下馬任由它去吃草,自己則在石頭上躺著休息,聽狂烈疾風在耳邊呼呼吼叫,不時把牛皮袋中的酒打開飲上兩口。
常年的風沙天已將他皮膚吹成金黃色,曾經豪擲千金的手如今佈滿條條傷痕,如果脫掉身上的將領戰袍混在士兵當中,大概沒有誰會把他這個王爺給一眼認出來。
馬慢悠悠的甩著尾巴,不時打個噴嚏,再低下頭繼續吃。
江誠枕著胳膊合上眼睛,夕陽在不知不覺中緩緩西落,就在他幾乎以為自己快要睡著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馬蹄聲。
他警惕的坐起來打量四周,落日餘暉中看到一匹白馬朝自己慢慢走過來。馬背上的人也是穿著白衣,身後光芒萬丈的天空將他襯托的神聖萬分。
心在瞬間似乎停止了跳動,待他看清楚來人的臉後,眉毛卻微微皺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身。
來人一直騎著馬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道:“你在這裏做什麼?”
江誠愣怔的看了他一會兒,下跪行禮,“為臣參見皇上。”
江銘勒馬不動,“我問你在這裏做什麼?”
江誠低頭看著馬蹄,“放馬。”
江銘壓抑著怒氣,“起來吧。”
“皇上來這裏做什麼?”
“朕先前下了三道聖旨安王都熟識無睹,所以就特地前來看看你到底在忙什麼,這就是你回復脫不開身的原因麼?剿匪?保民?備戰?”
江誠慢慢站起來,“今天恰巧平安無事而已,皇上若信不過我,大可找個心腹來察看,用不著自己前來。”
江銘冷冷看著他,“朕的決定不用你操心,此番前來是帶你回京城的,跟我回去。”
“我不走。”
“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走,皇兄是不是聽到了什麼流言,開始懷疑我,所以才把我叫回京城?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的話,我不會走的。”
江銘氣不打一起來,跳下馬扯住他的胳膊往回拽,“由不得你,跟我回去!”
江誠自小習武,一把扣住他的手身形不動,“那你告訴我回京做什麼?打造個籠子把我關起來?在京城做個遊手好閒的王爺到死,還是替我找個窮酸的地方給發配了?”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誰告訴你的?”
“難道你不就是這麼想的麼?”
江銘抬手打了他一個耳光,“混賬!你喝的醉醺醺的說什麼醉話!”
江誠似乎被他一個耳光打懵了,將手放在嘴裏吹了聲口哨,戰馬立刻聽話的跑了回來。他翻身上馬,看也不看江銘一眼便策馬回營。
江銘看著遠去的身影,又急又氣。
兩人僵持了兩天,江誠不是訓兵便是外出剿匪,偶爾與江銘打個照面也是行禮後匆匆而去。
邊城將領多與江誠親近,江銘微服出行也不好聲張,他感到自己的威信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第三日江銘在營中打轉詢問江誠去向時,冷不丁聽兩個守衛在交談。
“你說咱們跟著安王吃草喝稀的,皇帝卻在京城裏享受。這也就算了,居然還無端猜忌安王造反,你說這是什麼親哥哥,他是不是吃飽撐到了?”
“皇家哪有什麼親情可言?為爭奪帝王王殺父拭兄的還少麼,只是我也覺得安王很憋屈。就說這幾天吧,東寧屢次派兵偷襲,每次鬧點事就跑,連人影子都追不到,幾個兄弟跟著安王已經幾宿沒合眼了……”
“就是,依我說,安王體恤下屬為人耿直,就算當了皇上也沒什麼關係,說不定比現在這個重文輕武的還強呢。現在天下大亂,夜池連著吞併了瑤蘭幾個小國,還把東寧當作傀儡,照這樣發展下去,咱們說不定哪天咱們也成喪國之民了。”
“這話可不能亂說……”
“嗨,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我一個人這麼想。天高皇帝遠的,怎麼著也傳不到京城去。”
江銘臉色煞白的立在原地,內侍一旁輕輕拉他,小聲提醒道:“皇上,咱們不如回京吧,奴才覺得這裏……十分危險啊。”
沉默很久後,江銘吃力的點點頭。
待江誠率兵回營時,屬下告訴他江銘人已走多時了,江誠一臉疲憊道:“走便走了,早走早安生,這本就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江銘回到京中,書房已經堆積了許多奏摺,越看眉頭越緊鎖,他抽出其中最厚的一份摺子來看。
是聿親王白輝容聯名百官上奏,參安王擁兵自重、抗旨不歸、目無法紀、蓄意謀反四大罪狀。
只看了一半,江銘便摔了摺子,對內侍怒道:“擬旨,聿親王手無實據誣陷朝廷重臣,罰俸三年。另這名單上所有的官員,牽強附會結黨營私,一律降職兩級。”
收到聖旨後,白輝容若無其事的放到一旁,井嵐皺眉道:“早告訴過你他們兩人自幼親密無間,絕無可能被挑撥。在參江誠之前你就應該知道是這個結局了,卻為何還要去做?”
白輝容握拳低咳,道:“依他往日精明睿智,這無中生有的事大可以笑而置之一旁,但他卻一怒之下貶了這麼多官員,這說明什麼?他已經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親兄弟又如何?自古皇權不可挑釁,他容得了江誠一次、兩次,不代表能容得了他一世。”
井嵐看著白輝容的臉有些擔憂,“你到底有沒有按時吃藥?怎麼不見一點好轉?早知就該留著那個向冰的命,讓他死的太過便宜!”
提到向冰,白輝容便無法不想起那個夜晚,那夜老柳巷中,江懷柔月下清冷的眼睛,還有後來地窖中的那晚……
井嵐看他神情,氣道:“你又在想著誰了?醒醒吧,還嫌被他害的不夠麼!”
白輝容收回神,懶懶道:“我有種預感,快要見到他了。”
“無可救藥!”井嵐瞪他一眼撫袖而去。
這日江銘處理完政後覺得格外疲憊,才要準備休息時忽聽內侍稟道:“皇上,太后請您過去一趟。”
他的生母仁惠太后在三年前莫名去世,如今後宮由江懷柔的生母掌管。早在她還是顏妃的時候,江銘就十分不喜歡這個貪戀權勢的女人。
直至後來江碧瑤戰死沙場江懷柔離開月華,她才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整日參禪打坐吟佛誦經,對自己日常生活十分關懷,這也讓失了母愛的江銘開始對她變的敬重起來。
太后讓他吃了碗親手煮的粥後,似不經意道:“皇上近日是不是跟安王有些不合?”
江銘放下碗,道:“母后一向不理政事,是從哪裡聽到的消息?”
太后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給他,江銘掃了一眼奇道:“這好像是景軒的字跡?”
太后點頭,“安王脾氣雖然火爆,但是卻為人耿直,絕不會做背信棄義之事,皇上千萬不要受了奸人挑撥。”
江銘拿了信,強笑道:“兒臣知道了,多謝母后提醒。倘若沒有別的事,兒臣想先行告退。”
太后柔聲道:“這些日子想必你也累壞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江銘拿了江懷柔的信回到自己宮中,沉思良久方才打開。
信上只有廖廖數行,內容跟太后方才的話相差無幾,亦是勸他行事謹慎,小心外人借機生事。
江銘看了信後,心中卻生起一股悲哀。
太后勸他,三弟也勸他,就連自己都在勸自己,不要跟這個莽撞固執的二弟一般見識。
可是自己畢竟是皇帝啊!千里迢迢去邊城找他,結果怎麼樣,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
江誠從小喜歡自由討厭被規矩束縛,應該不會對皇位有所覬覦,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呢?
因為不信任白輝容,這幾年逐漸架空了他,所有兵權都轉移至江誠手中,倘若他被人鼓動,抑或是一時迷了心智,生出要造反的念頭,這該怎麼辦?
“依我說,安王就算當了皇上也沒什麼關係,說不定比現在這個重文輕武的還強呢……”
這樣的話,不是自己已經親耳聽到了麼?就算不對自己的親弟弟如何,多一份防備也是應該的吧?
“安王好像在招兵買馬……”
“安王根本不用招兵買馬,這月華的兵馬本就是他的。”
“邊城百姓只知安王不知皇上……”
“天高皇帝遠嘛,一群目光短淺的蠻夷,只會跟著對他好的人瞎起哄,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
懷疑的種子漸漸在他心裏發芽,且隨著聿親王堅持不懈的奏摺越來越大,他愈發壓抑,懷疑便愈發旺盛。
“李中順,朕命你攜聖旨趕往邊城,取代安王兵權。倘若安王拒不順從,允許你將其活捉後送返京城!”江銘艱難的命令完,忍不住出聲叫住對方,“等等,千萬……不可傷了他性命。如有意外,一律處死。”
七月,江誠被人強行押解回京。
一身破爛鐵甲,往常驕傲兇狠全都不見,站在大殿下用一雙淒哀的眼睛望著他,“原來皇兄還是不相信我。”
龍椅上的江誠被他看到狼狽不堪,“朕是體諒你這些年守城辛苦,兄弟之間哪有什麼不相任?接下來你在京城歇歇,好好陪著朕轉轉玩玩。”
“好。”
事實卻是下了朝後江誠便整日呆在安王府閉門不出,而江銘也從來沒有召過他入宮一次。
有心腹不解的問江誠,“事已至此王爺也不必介懷,皇上又沒說不準咱們出門,何必整天將自己困在王府內?”
江誠道:“我怕出門次數多了,又惹人閒話。”
“王爺沒做過,又何怕他們說?!如果王爺不嫌棄,屬下請您去喝酒,京中最貴的長青樓,姑娘最漂亮的逸香園,隨便您點!”
江誠想了想,“也好,只要不跟京城官員有什麼交際,他應該不會多想才是,再這麼下去本王都快要憋瘋了。”
長青樓人來人往,生意十分興隆。
江誠才坐下喝了一杯酒,便看到了白輝容。雖然有幾年沒見,他整個人好像變化很多,神情也有些病焉焉的,但那種鶴立雞群的貴氣,還是鮮少見的醒目。
此時回京多拜此人所賜,江誠一直恨他恨的牙癢癢,手下多用了三分力,生生將杯子給捏碎了。
小二看的震驚,亦不敢聲張,立刻添了新的過來。白輝容看到後,竟還若無其事的走過來同他招呼,卻被侍衛拿刀隔開。
“王爺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麼?”
“朋友?咱們壓根兒就沒什麼交情吧。”
白輝容淡笑道:“莫非王爺還在因為奏摺的事怪罪於我?”
江誠橫他一眼,“我今天心情好,不想理你,你也敢識趣些,別來招惹我。”
白輝容道:“說到底還是皇上對您不信任,不然也不會因為別人三言兩語就……”
“你閉嘴!”江誠拿了酒便朝白輝容臉上潑去,被白輝容用袖子擋開,“在下只是說實話而言,王爺何必動怒?”
“還敢說!”江誠一躍上前,抬腿便朝白輝容踢去。
白輝容閃開,身後下人及時沖了上來,兩方人頓時打在一起。
整個酒樓砰砰直響,桌破杯碎,路人嚇的慌張外逃。江誠操起酒壇朝白輝容砸過去,卻誤中了逃離的路人,慘叫一聲血濺酒樓。
白輝容目中閃著幸災樂禍,口中卻道:“安王惱恨在下,在下離開便是,何必傷了無辜之人?”
江誠本就暴烈性子,此時被激的理智全無,只想一心殺了白輝容,出手愈發兇狠。
最後驚動了城中侍衛,將兩人強行分開,此事才算暫時告終。
總共死了三名路人、兩名侍衛,江誠、白輝容分別受輕傷。
白輝容借機大作文章,聯人再參江誠打砸酒樓、無故殺害平民百姓。
江銘花了費了許多功夫才暫時把事情給壓下來,提出種種補償外,還勒令安王前去聿親王府道歉,並罰俸三年以敬效尤。
此事一出,激起朝中文武兩派奮起爭質,文官認為此舉不公,對安王責罰太輕不足以平民憤。
而武官則認為聿親王挑釁在前,後果不應該由安王承擔,至少不應該全部由安王承擔。
雙方各執其詞爭質不下,事態發展越來越嚴重,隱隱由兩人恩怨發展成雙方利益爭鬥。一個處理不好,怕會影響整個朝堂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