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形同陌路 ...
冬天裏圍著碳爐而坐,幾盤素菜,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肉湯,花貓懶懶的靠在腳邊打瞌睡,世間再也沒有這個更愜意的事情了。
杜英遞過來烤的酥焦的肉餅,對江懷柔道:“奴才今日出去買東西的時候,看到城中有人打發女兒,吹吹打打很是熱鬧,新娘子很漂亮呢。”
江懷柔道:“杜英你想說什麼?”
杜英猶豫著說:“我想問問公子可還有成家的打算?”
“成家?”江懷柔揚起眉毛,“我這樣的人成親做什麼?白白糟蹋人家姑娘後半生。”
杜英緩緩道:“話不能這麼說,公子的身份,看上哪家都是他們的榮幸。更何況公子正值壯年,將來添個一男半女也說不準。”
孩子麼?江懷柔腦海中閃現出幾個肉乎乎的胖娃娃來,這個問題他倒是從來沒有考慮過。
杜英看他有幾分動容,立刻道:“公子倘若不願娶妻,也可以先納個妾,至於別的日後可以慢慢來。”
江懷柔默默挾菜沒有出聲。
杜英道:“還有一事要回稟公子,城中金府在半月前沒了。”
江懷柔詫異,“沒了是什麼意思?”
“滿門被滅,還被放了一把火燒了個乾淨,算是徹底斷了後。”
“知道是誰做的麼?”
杜英搖頭,“這麼大的事,還做的如此乾淨不漏一點風聲,想必是個大人物。”
江懷柔立刻想到南燭,卻又覺得不可能,他看起來並不嗜殺,而且答應過絕不追問自己行蹤,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呢?
杜英讓小廝收拾了碗筷,同江懷柔招呼一聲出了門去。
待他再次回來時,身後多了個三四十歲的女人,穿著大紅衣裳笑的合不攏嘴。
杜英對她道:“這位便是我家公子。”
女人立刻誇獎道:“江公子果真一表人才,瞧瞧這臉長的比我年輕時還要俊俏,只是不知道公子您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呢?”
江懷柔反應過來這是個媒婆,杜英做事還真有效率,自己尚在考慮中他便把人給請過來了,怕是擔心自己日後反悔吧。心中歎了口氣,道:“喜歡什麼樣的……我也說不大准。性子活潑一些的吧,但是別太吵,至於相貌出身則沒什麼關係。”
女人繞著他轉了一圈,拍手道:“好,好!公子儘管放心,奴家一定給您挑個正正經經的好女子。”
見江懷柔也沒別的話說,杜英便把人給送走。
過了半日,那媒人再次主動登門,對江懷柔開門見山道:“之前公子說不介意女方出身,不知是說笑還是當真?”
江懷柔道:“當真。”
媒人道:“奴家有個遠親,因戰亂中失了父母,千里迢迢趕來京城投親。女孩生的眉清目秀,性子也還算活潑,我把她給帶來了,就在門口,公子如蒙不嫌棄就讓她進來瞧瞧?”
這媒人擺明是把這親戚當成包袱往外推,至於那姑娘想必也是被迫無奈,江懷柔便對杜英道:“把人帶進來吧,一個姑娘家站在門口不好看。”
不多時,杜英將一個藍衣素樸的女子領了進來,背著一個灰布包,臉長的不醜,卻也算不上好看。
杜英心生不滿,用目光將那媒人看到無地自容。
江懷柔卻溫和道:“姑娘貴姓?”
女子菀爾一笑,“姓朱,叫明琴。”
“朱姑娘,在下江景軒,非瑤蘭本地氏,自幼體弱多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杜英著急打斷他,“公子!”
江懷柔擺擺手,繼續對那朱明琴道:“另外還有心疾,即便得到悉心照顧也未必能長壽,說這些話是希望姑娘事先知曉,以免將來後悔終身。”
朱明琴仔細打量他的臉,道:“可我看你是大富大貴之相,至少能活八十歲。”
此言一出,杜英立刻對她好感倍增,江懷柔也笑起來,“朱姑娘請坐,沒想到你居然還懂得相術。”
朱明琴坦然坐下,“一點皮毛而已,不足為外人炫耀。”
“那你能幫我看看姻緣麼?”
朱明琴笑吟吟道:“好啊。”
杜英跟媒人看他們聊的投機,便識趣的悄悄退到院中,留兩人單獨相處。
朱明琴仔細端詳了江懷柔後,道:“你情路曲折,但命中應該有一妻,婚後生活美滿,雖無子嗣卻能享盡如天之福,並不像你自己所述那般淒慘。”
江懷柔半信半疑道:“是麼,幾年前也曾有人這麼對我說過,不過現實卻太難讓人相信。”
女子笑著搔頭,“我只是讀過一些父親留下的書卷而,胡說八道博人一笑而已,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哪裡,姑娘說在下命中有一妻,不知道她現今何處?”
“啊?這個啊……抱歉我也不知道……”
兩人目光碰撞在一起,瞬間都裝作若無其事的移開。
事後杜英同那媒人商議結果,朱明琴孤身一人流落在京城,見江懷柔長相斯文彬彬有禮,再加上杜英小有積蓄,雙方都還算彼此滿意。
於是婚期便訂在四月初六,日子是杜英親自挑的,巴不得日子越近越好。
因為江懷柔有過娶妻不成的經歷,杜英這次便格外謹慎小心。
似乎是單純為了杜英的一樁心願而成親,江懷柔並無多少期待熱情。
在成親前幾日,江懷柔突然想起符離來,對杜英道:“你可曾去過丹鳳路那座宅院?阿離不知道在不在。”
杜英當即派人去打聽,回來說院中已空多時,很久不見人住了。
這讓江懷柔很失望,他在瑤蘭沒有朋友跟親人,雖然是形式婚姻卻也渴望有熟人前來祝福。
成親前一夜,天氣忽然轉陰下起凍雨,樹上掛起一串串雨凇,地面也結出一層層厚滑的冰。
江懷柔坐在廊下,心情無端被陰霾氣息裹纏著。明明就要成親了,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杜英才要勸他進屋,忽聽外面響起一陣砰砰敲門聲,杜英撐開傘道:“公子您還是進屋去吧,我去看看是什麼人,這麼壞的天氣怎麼還拼著命串門兒……”
杜英去了片刻,一個人回來,臉上帶著怒氣,胳膊被雨水打濕了不自知,外面敲門聲依舊在繼續。
江懷柔道:“是誰啊,怎麼不讓人進來?”
杜英道:“一個瘋子罷了,公子不用理他,咱們還是進屋去吧。”
外面那人脾氣看來不怎麼好,嘩嘩大雨中仍能聽到門口傳出來不小的動靜。
江懷柔疑惑道:“杜英,到底是誰啊?”
杜英了將傘掛在欄杆上,沒好氣道:“害公子最深的那個人。”
江懷柔怔了下,皺起眉尖,“南燭?”
“除了他還能有誰!公子明日大婚,他今天便跑來搗亂,誰知道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江懷柔垂下眼皮道:“他若想來,你關上門也攔不住。”
話音剛落,果然見一個人影從牆外躍了進來,在江懷柔跟前站定,“還是景軒瞭解我。”
南燭衣服被雨水浸得濕透,下擺上還掛著冰碴,頭髮上不住往下滴著水,整個人好像水裏出來的一樣,臉上卻是渾不在意的神情,靠在柱子上對江懷柔笑。
江懷柔道:“你來這裏做什麼,咱們不是已經說好了麼。”
南燭道:“我現在後悔了。”
“可惜這世界不賣後悔藥。”
“所以我才趕來找你。”
江懷柔看著道:“也好,我正愁沒有人捧場,你去換件衣服吧,明天我請你喝酒。”
南燭不解的眨眨眼,跟著杜英進屋了,不過瞬間卻像陣風一樣閃出來,指著房中佈置好的喜堂道:“那是什麼?”
江懷柔道:“你來的巧,我明天正好成親。”
南燭難得犯了傻,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成……親?”
杜英拿了一套衣服遞過來,面無表情道:“我家公子明日大婚,您若喜歡就來喝一杯,不喜歡現在就可以走人,反正也沒人歡迎你。”
南燭接過衣服,默默進去換了,轉回來時見江懷柔還在廊下發呆,便在他對面坐下來,問:“為什麼要成親,你喜歡上那個女人了?”
江懷柔道:“喜不喜歡我不知道,不過我不討厭她。”
南燭低聲道:“那我呢?”
江懷柔溫柔的揚起嘴角,“我曾壓上所有信任跟努力去賭跟你在一起,但是結果輸的什麼都不剩。就算現在對你還存著那麼一點奢望,卻沒有任何東西能支撐我再繼續下去了。我現在時間有限,每一天每一刻都很寶貴,不能跟你一樣肆無忌憚的揮霍。每天清晨起來喂喂鳥,看看書,喝喝茶,這就是我最想過的生活,但願老天能保佑我這麼一直下去不被人打擾。”
“你不想聽我解釋麼?”
“如果是兩個月前,我想聽。可是現在,聽不聽都無所謂了。”
南燭死死盯著他,“這就是你所謂的喜歡,受到點挫折就拍拍屁股放棄,置對方死活都不管不問?”
江懷柔聲音放的極輕,“或許我就是這樣一個膽小的凡人,沒什麼野心,不想經歷大風大浪去修煉感情。不相信至死不渝的誓言,也沒見識過海枯石爛的堅貞,只想尋找一份安定平淡的感情歸宿。我不去理會你以後的路,你也別試圖打亂我現在的生活,咱們就這樣,像這兩個月一樣平平淡淡的就好了。”
南燭捏著他肩膀,並未用力卻也讓他無法掙脫,“江懷柔,我從未把咱們兩人的感情當作兒戲,我不是白輝容也不是符離,我們既然開始,就沒道理由著你一個人說放就放。”
江懷柔黑白分明的眸子定晴望著他,“有沒有人說過你不但無恥而且還很賤?依你的權勢地位,這天底下男的女的大可以隨便挑,何苦糾結回頭啃我這株塞牙的枯草?”
“當初是我不對,沒有說明原因,可是你也從來沒有問過原因!”
“你躲著我不願意相見,我又何必要問?”
“你不問過,怎見得我就不會說?”
兩人目光對視片刻,江懷柔將他手指掰開,道:“我現在也不問,你也不要說,咱們就這樣繼續下去,好麼?”
在他起身準備走的時候,南燭突然從後面抱住他,“景軒,不要成親。”
江懷柔平靜道:“這是我的事,跟你沒關係。”
“江懷柔你別逼我……”
“你又想做什麼?像滅了金府一樣殺了她?還是殺了我?不過就算你不出手,我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南燭,你不要毀掉我最後的幸福……”
“你所謂的幸福就是跟個不喜歡的女人成親過一輩子?”
“她能給我一種安定的家的感覺,或許還能給我一個孩子,這些……你永遠都給不了。”
南燭的手頹廢的垂了下去,在江懷柔抬腳進門的刹那,聽到身後南燭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如果要忍受你跟別人在一起,我寧願你死在我懷裏。”
江懷柔隨手關上門,身體疲憊的靠在門上不想動。南燭就在門外站著,兩人背靠著背,中間只隔了一扇門。
聲音輕而易舉的從外面傳進來,南燭低低的似在自言自語,“這兩年我被人召回去了,家裏發生了很多事,至今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在病床上等著我去見……你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苦心佈局什麼,只有一統大陸後才能回去。兩年……最多三年,我就可以完結這場遊戲。你是這場遊戲中最大的意外,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喜歡上一個虛擬出來的人物。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就好像你做了一個夢,明明清醒的知道不應該,卻還是情不自禁的去愛。”
夢?虛擬出來的人物?這是在指自己嗎?江懷柔軟心情複雜的默默聽著。
南燭似乎篤定他有認真在聽,繼續道:“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三年後會是怎樣的情形。我沒辦法帶你離開,但是又想永遠跟你在一起……景軒,你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麼辦?”
沉默了很久,江懷柔才道:“三年後的事,天知道,那時或許我已經死了。我若是你,就想盡方法斬斷所有牽掛,把那人徹底忘了,再不跟他有什麼牽掛,明知道不可能為什麼還要做那些白費心力事呢?”
“你說的對,”南景的視線似乎從門縫中探了出來,“可我不是你,我也不想這麼做。景軒……再給我一次機會,陪我做完這個夢。”
“給我個答應的理由。”
“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南燭用聲音編織成妖豔的牢籠,“你陪著我,我用心愛你,咱們誰都不吃虧。至於三年後,各走各路相忘於江湖還是別的,都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好不好?”
江懷柔道:“我拒絕,未來三年對你來說只是人生長河中微不足的一截,但它卻是我的全部未來,這不公平。”
“不,這很公平,因為你永遠不會喜歡我像我喜歡你這麼多。不用著急拒絕,你好好想想,明天早上給我答案。”
這個騙子,又開始用花言巧語來蠱惑自己了!明明在經歷過那麼刻骨銘心的教訓後,為什麼還會對他的謊言心動?不不,江懷柔,你不能再犯傻了,因為沒有第二個三年陪他玩,你應該把這些時間用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
南燭……南燭……任你如何巧言令色甜言蜜語,江懷柔都不會再上第二次同樣的當了!
江懷柔整天都未出房門一步,直到第二天清晨,杜英才前來喚他起床,“公子,時間不早了,今天需得早起去接新娘子。”
大紅喜服將他襯托的白潤如玉,杜英一旁打量著他既得意又感慨。
江懷柔梳洗後出門,天色才顯濛濛亮,南燭從廊下站起身,眼中有驚豔有憤怒,神情甚為複雜。
“你不是要我現在給你答案麼,”江懷柔看著他平靜道:“我拒絕。”
“杜英,東西都收拾好了麼?”
“回公子,全都備妥了,轎子馬匹都在外面。”
“啟程吧。”
南燭站在廊下看兩人一前一後離開,眼底掀起一層層波濤洶湧的巨浪。
江懷柔,你想成親麼,我便成全你好了……
朱明琴寄居在媒人家裏,距離杜英住處並不遠。因為雙方都沒有什麼親戚朋友,所以一切儀式儘量從簡。
江懷柔騎了馬,轎子跟在後面,四個壯漢扛著扁擔,裏面依當地風俗放滿穀類跟肉,總計加起來也不過十幾人。
一行人到了媒人家,卻被攔在門外不准進,說是新娘子還在化妝。
寒風中約等了兩個時辰,媒人才扭捏著走出來迎客。
杜英命人把禮物抬了進去,媒人則去叫新娘子出來,取出紅綢各執一端,由江懷柔牽扶著上了轎。
之後媒人請江懷柔回來勸酒,形式上挾了兩筷菜,一行人便抬著新娘子返回杜英府上。
凍雨早停了,地面結著厚厚的冰,並無泥濘。杜英跟那媒人便在堂上各自坐了,由小廝一旁喊著拜完天地,這禮便算是成了。
杜英欣喜道:“這一路上公子想必累壞了,都是自己人也沒那麼多規矩,您還是早些跟夫人回房裏休息吧。”
江懷柔牽著朱明琴進了洞房,兩人分開坐在床頭床尾,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自早上後江懷柔便不曾見過南燭,不知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所以心到現在還是懸著。
再加上對著新娘子,說不緊張那自然是騙人的,手心都不由自主滲出了細汗。他覺得兩人不該這麼曬著,卻想不出要說些什麼。
“朱……娘子你累不累?”江懷柔彆扭的改了稱呼,“我幫你把蓋頭掀了吧。”
朱明琴點點頭,江懷柔深呼吸後小心翼翼揭開蓋頭,卻看到一張意料不到、再熟悉不過的俊臉,南燭似笑非笑道:“這親也成過了,天地也拜過了,你應該不會再反悔了吧?”
江懷柔驚嚇的連忙後退,舌頭都跟著打結,“怎麼會是你?!”
南燭揚眉道:“你希望會是誰?”
“朱姑娘呢?”
“一百兩銀子發打發了,說是去找個更好的男人。”
“你……你剛才你明明比我矮的……”
“有一種功夫叫縮骨功。”南燭站起來伸伸懶腰,身體突然舒展開來,那件小號紅嫁衣裹在他身上顯得十分滑稽可笑。江懷柔對著他,不知是該氣該笑。
“開始後悔娶親了?”
“我後悔上轎前沒有掀開蓋頭確認一下。”
“事已至此,說什麼都好像晚了。”
“我可以寫休書麼?”
南燭攬住江懷柔的腰,在他耳邊低語道:“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