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帝心
天子上朝,不先解決內憂外患,而是個先將一直在朝堂上活躍,為朝廷解憂的良妃,這確實令眾人覺得匪夷所思而震驚。
良妃突然覺得天塌了下來,被侍衛拉下去的一刻,她嘶聲狂問為什麼!
天子只冷冷地板著臉,面無表情地道:「朕雖然病倒,卻還存著幾分理智,朝堂之事瞧得一清二楚。朕賜你權利,並不意味著朕放縱你!朕今日便讓你知道,朕才是璟朝的天子!來啊,拉下去!」
良妃嘶聲力竭地被拉走了,整個朝堂驀然沉寂,無人敢置一詞,方纔的喜悅一哄而散,晏廣余臉色也十分難看,拳頭上條條青筋暴起,怒火從腹中燃燒,卻又不敢當場駁斥天子,只能忍氣吞聲。
天子哼了一聲,正正經經地坐好面對眾臣,語氣沉然,彷彿方才下如此無情的並非他本人:「眾卿的奏折朕已閱過,稍後朕再歸還爾等。現眾卿若有要事則啟奏,無事便退朝罷。」
大臣們方才因緊張而吊起的一口氣鬆了下來,紛紛暗中抹了一把虛汗,繼而投身於忙碌的朝議之中。
下朝之後,晏廣余的雙腳如同釘在了地上,走不動了,他懷著深意與痛意目送著天子離去,直到承天殿內人煙皆散,他才在宮人的提醒下醒悟過來,快速邁步追上天子的腳步。
但是天子隨身一拐,入了書房,繼而以公務繁忙為由,拒絕見他。
晏廣余不肯死心,一直在書房外等候,直到傍晚時,方將天子等出門來。他飯水未進,口乾舌燥都顧不上理,見到天子就驀然下跪,腰板挺直,求天子看在良妃曾在天子病倒期間,為其分憂的面上,從輕發落——良妃畢竟有錯在先,他也不敢直言要天子收回聖令,只希望天子能網開一面,不讓良妃重新回到那冰冷的宮殿裡去。
可惜天子對其請求置若罔聞,他悵然一歎,揮揮手留下一句話便走了:「朕病倒八月,也是用了八個月時間觀察你們,可你們太讓朕失望了。朕心意已決,不會再變,你起來去安慰安慰你母妃罷。」聽起來似包含了無限的痛意與無奈,但這些話衝到心情不佳的晏廣余耳中,頓時便如高聲諷刺,晏廣余只覺得寒意順著腳尖漫上,就像在大雪天中被人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冷得全身都凍僵了。
後來,他去了冷宮見了良妃。
看到他的到來,良妃以為天子心意改變,連忙丟下禮儀地跑了過去,攀著他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地詢問:「三兒,可是聖上回心轉意,要放為娘出來了!」
晏廣余雙眼一黯,默不作聲——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良妃眼中的希望之火從見到晏廣余時的燃起,再到晏廣余沉默時的熄滅,前後不過一彈指,一顆心就從高處重重地跌落到了谷底,痛不欲生。
天子的心性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一旦做出決策,絕不更改,自己這一生是注定要葬在這冰冷的冷宮之中了。這叫她如何甘心!
方從那不見天日的小院裡走出這個大千世界,外邊的風景還未看夠,她又來到了這比小院更陰冷的地方……一陣陰風迎面刮過,她狠狠地打了個哆嗦,耳邊彷彿響起了桀桀的怪笑聲,那聲音在反覆地回唱:活該,活該,活該!
「不,不!」良妃踉蹌一步,好似見到了牛鬼蛇神,猛地推開了晏廣余,摀住了自己的雙耳,「我沒有錯,我沒有錯!三兒!」她驀地抓住了晏廣余的胳膊,雙眼空洞地問,「三兒,娘沒做錯對不對,對不對!」
衣服的褶皺狠狠地立起,晏廣余斜斜看向被抓疼的胳膊,就淡淡地擁住了他的娘親,垂首斂目:「娘,你沒錯。」
聽著良妃的泣聲,晏廣余只覺得有一股煩躁之氣在胸中肆意衝撞,這件事究竟誰對誰錯,如何細說。
從根源上說,他們常年受人欺壓,生活在不見人煙的黑暗地方,因而一旦接觸了一點陽光,便開始滋生了想要更多溫暖的欲望。
於是,開始不滿足,開始慢慢地往上爬,開始想得到自己失去的東西。
可是他們太驕傲了,被權利蒙蔽了雙眼,被欲望熏紅了心,自滿地將手伸向了不該伸向的地方,最終導致了失敗。也怪他,當時一直沉浸在王妃過世的痛苦中,對萬事萬物不上心,對良妃的行為,他放縱有,成全也有。
但若非天子給了他們希望,賦予了他們無上的權利,讓他們有了得意的資本,事情又怎會惡化到這種地步?
不,不對……晏廣余身軀一震,天子在病重期間,母妃同他沒虧待天子半分,表面功夫也做得極好,而天子待他們始終如一,怎會突然在病好後不問是非就變了臉?再往深處想,天子從突然崇幸良妃再到將其捧至高位,這過程似乎太快了,前後耗時不過一年,而當年得盡天子寵愛的賢妃,還是用了數年時間,才坐上貴妃之位的。
晏廣余渾身一凜,寒意再生,他感覺到有一隻無形的手從一開始就在悄悄地往他頭上壓來,但當他醒覺時,他卻已被困於他人鼓掌之中,起不來了。
晏廣余沒有再多說什麼,拍著良妃的背安慰著她,言道自己定會替她說情。良妃泣聲不斷,依舊不停地問,為什麼為什麼。
可是為什麼,誰人也答不上來,天子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才會這麼做。
連晏殊樓也猜不到,帝心難測。
「銘玉,你說父皇這是為何?」晏殊樓靜靜地躺在杜明謙胸口,聽著他規律的心跳,「雖然結果在我們預料之中,但我未想到,竟然是父皇先一步出手了。」
杜明謙也匪夷所思,將晏殊樓懷抱緊,拍了拍他的後背:「帝王之心,豈是你我能猜的。我只能說興許是為了你母妃罷。」
「啥?」晏殊樓被這回答嚇住了,「為何會是為了我母妃?莫非……」
兩心的想法連成了一線,杜明謙心有靈犀地點了點頭:「你可還記得母妃忌日之時,聖上同昭其說過的話麼?」看晏殊樓點了點頭,他續道,「聖上告知昭其,無論如何都要相信他還是愛著母妃的。當時你我在場,他為何不對著你我來說,而對著昭其說。我想其實他是想暗示我們,因為他愛著母妃,他便不會去做對不住母妃的事情,因此,他不會變心去愛上良妃。那麼進一步,很可能他從一開始捧高良妃,便是為了今日讓她摔得徹底。當然,還是那句話,帝王之心深不可測,你不懂,我也不懂。但無論如何,良妃都以悲劇而收場了。」
晏殊樓沉默了許久,將腦袋往杜明謙的頸上蹭了蹭:「我想過良妃有很多種結局,但獨獨沒想到,竟然是父皇親手將她推到這個結局的!那時我還想先放任她得意一陣,待父皇病好後再向父皇呈上她干涉內政的證據,讓父皇定奪。可惜,被父皇先了一步!這麼一想,銘玉,你說父皇可是故意病得如此之久的?」
眼看這些猜測越來越朝不可捉摸的方向發展,杜明謙適時地吻上了晏殊樓的唇,將所有的話都止住了。
帝王之心不可測,再猜下去對他們都沒有好處,他們只需知道結局便可。
然而他們不猜,不代表他人不猜。
良妃在晏廣余走後,崩潰了,她以淚洗面,淚流不斷,想要的東西即將唾手可得,卻彷彿一枕黃粱,醒來後一揮而散,曾經的輝煌不過是夢中虛影。
吱呀的推門聲倏然響起,她淚眼朦朧地望去,只見夕陽之下,一道身影背光而入,緩緩地走向她的面前。
餘暉金光渡在那人身上,散出了奪目的光芒,一瞬間,良妃雙眼綻放神采,高呼一聲「聖上」便衝了上去。
可惜,終歸是黃粱美夢一場。
來人並非天子,而是一直伺候著良妃的嬤嬤。
「是你……」良妃所有建立起來的希望瞬間灰飛煙滅,她冷笑著,搖搖欲墜地晃著身體,「你還嘲笑我麼?」
「良妃,」嬤嬤十分鎮定,不冷不淡的語氣中不知是何情緒,她沒有多說什麼安慰的話,只將手中一樣東西遞了出來,「這是聖上讓奴代為轉交給您的,請您收好。」說罷,不待良妃細看接受,就將良妃的手拉起,強行將東西按入良妃掌心,「聖上還讓奴轉交您一句,世事輪迴,因果報應,若不想再報應至他人身上,最好將秘密爛在肚裡。」
良妃低垂下頭,望向手中的東西,赫然臉色大變。
這東西竟然是玉質貔貅!
沒有人比她更懂得這塊貔貅意味著什麼了,從她手中送出,最終又回到了她的手裡。一切因由它起,果亦由它結。
當年的一時心狠,將貔貅連同天子、皇后、賢妃、十六殿下以及孫嬤嬤連在了一起,為了這東西,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它又出現在她面前,以一種幾乎諷刺的形態在告訴她:你以為你害死人,還能逃之夭夭麼,不,從你害死人的那天起,你就將你自己送入了這張你自己織就的死亡巨網裡,就像在迷途的樹林中,走到哪裡,最終都會回到起點,出不去了……
良妃驀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她彷彿看到面前站立著一位一手遮天的偉大帝王,以藐視螻蟻般的目光睥睨著她,輕蔑地告訴她,想瞞著朕?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