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憑借記憶走到一座人孔蓋上方,敲打鐵蓋兩、三下。
過不了多久,鐵蓋發出沉重的聲響舉起,一名年幼少女口齒不清地發問︰「有什麼事——?」並且探出頭來。少女年約七歲,正以驚訪的表情瞪著蓮太郎。她的眼珠是紅色。
「我來找人,可以進去嗎?」
「你是警察嗎?我們不想離開這里。走開。」
「你搞錯了,我不是警察。」
「那麼,你是性侵犯嗎?」
「嗯?性侵犯?不……不是……」
「那麼請你離開吧。」
人孔蓋砰咚一聲蓋了回去。蓮太郎張大嘴巴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等他回過神來,再度敲打蓋子。
「我討厭煩人的性侵犯!」
「慢著慢著!為什麼只有警察跟性侵犯兩種可能啊!而且你怎麼會認定我是後者!」
「因為看到你的長相。」
「可惡……臭小鬼……」
「話說回來,你到底有什麼事?」
暗地感到不爽的蓮太郎放下傘,用右手取出民警的執照,左手則將存在手機里的延珠照片叫出來。
「我是民警,正在尋找這個孩子。你有看到她嗎?」
少女比對執照與照片之後說聲︰「不認識。」
「我還想問問其它人。你們這里有大人嗎?」
「那就是長老了。我去叫他,請你到里面等一下。」
「啊,好……」
少女怪異的發言讓蓮太郎無法反駁,不過他依然步下梯子,站在下水道。里頭空間意外地寬闊,而且比想象中還要干淨。
不過經年累月的生活廢水強烈惡臭還是讓蓮太郎感到頭痛,少女似乎已經習慣了,只對他說了一句「請在這里等。」便蹦蹦跳跳地往里面走。心情復雜的蓮太郎目送少女的背影。
人孔蓋下的孩子。在戰爭中失去父母兄弟變成孤兒的孩子。
等到視力習慣黑暗之後,他開始東張西望,下水道深處傳來在管道中回蕩的腳步聲,一名男子走了過來。對方個頭矮小,白發蒼蒼但是沒有駝背。臉上掛著眼鏡,給人一種知性的印象。男子手中握著一把底部裝有橡膠緩沖墊的手杖,不過以長老而言好像太年輕了。
「我叫里見蓮太郎。」
蓮太郎遞出民警的名片。男子檢視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你就是剛才那個奇怪小鬼口中的長老?」
「是啊,不過長老是昵稱,哈哈。我叫松崎。哎呀,我也被你嚇了一跳。瑪莉亞說『有個右手是警察左手是性侵犯的人來了』我還以為是什麼猜謎。」
方才那個女孩好像名叫瑪莉亞。要讓她明白民警與警察的不同,大概很困難吧。
「抱歉,請問你是……?」
「啊,我在這里照顧孩子們。」
蓮太郎暗地感到欽佩。對方不是流浪漢,恐怕是自願住在這里。他的打扮有點髒,但是笑起來便散發強烈的溫柔氣息。蓮太郎總覺得他以前可能是個老師。
對方以中指推推眼鏡,望著蓮太郎的眼楮︰
「這里比外面溫暖許多吧?」
「這麼說來確實沒錯。」
老實說剛才進來這里,蓮太郎就發現了。他原以為下水道頂多只能遮風避雨,看來搞不好還能輕松過冬。
「因為發電廠排出來的大多是熱水。」
「原來是這樣。不過這樣好像很容易生病吧,在這種衛生環境……呃。」
話一出口,蓮太郎就覺得自己失言,所以語尾顯得模糊不清,不過對方高聲笑道︰
「其實也不會。相較于我們,她們反而得到原腸動物病毒的好處,所以更能適應這種環境。就算是過去原腸動物殺來這里時,也不可能連下水道一起破壞,所以住起來感覺還滿不錯的。」
蓮太郎望著那個名叫瑪莉亞的少女身影消失的下水道深處︰
「……她果然也是『受詛之子』。畢竟她可以舉起重達六十公斤的人孔蓋。」
「你發現了嗎?她還無法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緒。我希望她有一天能離開這里和普通人一同生活,只是被人發現她的赤眼就危險了,所以她要學會最低限度的自制。」
男子轉動手杖,愉快地對蓮太郎說明。
蓮太郎忍不住思考關于那個名叫瑪莉亞的少女的事。
「受詛之子」全部都是女孩。原本人類懷孕時誕生的新生命在前七個星期都是女性。之後胚胎才會分出性別,部分變成男性。原腸動物病毒對決定性別的因子不知產生什麼影響,所以胚胎不會變成男生。
「松崎先生……你自己也是『被掠奪世代』吧……」
「與那無關。原腸動物對人類的侵略,跟不幸在胚胎里就被病毒侵襲的孩子們是兩回事。她們『純潔世代』可是受害者。」
蓮太郎忍不住嘆息︰
「大家的想法都和你一樣就好了……我經常這麼感慨。」
「這是沒辦法的事。殘留的仇恨不會在十年內消失。大家都對原腸動物這個詞匯非常敏感,體內帶菌的孩子走在街上,理所當然會讓人感到厭惡。」
這位意想不到的同伴讓蓮太郎心情變好,盡管差點就跟對方熱烈聊天,還是瞬間想起自己的目的。
「抱歉,其實我有急事。請問這個孩子來過這里嗎?她叫延珠——藍原延珠。」
松崎看過照片,稍微想了一下之後搖頭︰
「很遺憾,我沒有見過她。」
好吧,當然不可能這麼快找到。
蓮太郎不會為這種正常的結果泄氣。他行個禮準備離去時,不知為何對方卻伸出手杖請他暫時留步。
「接下來你要去哪里?」
「把第三十九區搜過一遍。因為這里是她的故鄉。我會一直試著找到她。」
「看樣子,你應該是搭檔跑掉的促進者吧。」
蓮太郎頓時無言,視線在空中游移。松崎似乎光看他的模樣就能理解。
「不一定非要那個孩子不可吧?」
「什麼……?」
「照顧她們自然讓人更加了解,然而民警搭檔性格不的例子並不稀奇。拆伙或是搭檔死亡時,只要聯絡IISO與新的起始者簽約就行了。雖然IP排行會暫時大幅下降,但是只要有所成績還是能爬回去,這樣對你這種年輕人應該不難。」
蓮太郎靜靜深呼吸,閉上眼楮︰
「起始者和促進者什麼的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不是因為那個關系來找延珠。你是個好人,我感謝你,不過我還是要說——什麼都不知道的家伙別多嘴!」
松崎嚇得瞪大眼楮,手杖也滑落地面。
蓮太郎不禁咋舌,有點後悔自己的口氣過于激烈。不過近來遭遇的問題往往令他難以壓抑情緒,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抱歉,我原本不打算大吼的。我要走了,再見。」
松崎以憐惜的眼神望著蓮太郎離去的背影,接著緩緩回頭,對背後的黑暗問道︰
「你也听到了吧,他是個好青年。小妹妹,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走真的好嗎?」
4
翌日。
蓮太郎無言地切斷手機通話。懶洋洋的手臂垂下,暫時無法從震驚當中恢復。環顧四周,延續昨曰的陰沉天色,新綠的櫻花樹幾乎快被強風吹走。天空呈現泫然欲泣的模樣。響亮的上課預備鈴聲讓校舍外的蓮太郎驀然回神,不過沉重的雙腿完全不想走回教室。
第一節與第二節中的下課時間,蓮太郎想起沒向延珠學校的導師說要請假,走到校舍後方打開手機。
但是對方說出蓮太郎意想不到的回答。
蓮太郎回頭望著校舍,猶豫是否該馬上趕回去,不過他很快再度轉個方向,重新朝勾田小學走去。
他直接前往教職員辦公室尋找延珠的班導。那位導師露出一臉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
「是的,藍原同學今天有來。」
蓮太郎追溯自己的記憶,這才想起家里的書包跟全套課本都被帶走。他不由得痛恨自己的大意。
昨天蓮太郎在第三十九區一直找到日落,不過沒取得任何有用的情報,只能落寞地拖著沉重的步伐返回公寓。
蓮太郎被導師帶到四年三班的教室前方。隔著後方的拉門窗戶,窺看里面的情形。
延珠身在教室。明明是下課時間卻愣愣坐在椅子上,微微低頭,只有那對意志堅強的眼珠仍舊緊盯桌子。她的座位與周圍眾人的座位拉出間隔,延珠的存在被班上同學徹底無視。這副可憐的模樣讓蓮太郎快要心碎。
他很想大吼不要這樣。不過那一定是延珠自己的抗爭方式,蓮太郎沒有資格阻止她。
「……你想跟她見面嗎?」
想。蓮太郎想當面問她許多問題。
蓮太郎緊緊壓著自己的胸口,從懷里拿出附有蓋子的注射器交給導師。里面裝有鈷藍色的藥水。
「這是?」
「老毛病的藥……」
蓮太郎說到一半搖搖頭︰
「不,我就不說謊了。這是抑制原腸動物因子的侵觸抑制劑,請幫我交給她。」
語畢的蓮太郎轉身背對似乎還有話想問的導師,投身于強風之中。
延珠之後應該還會繼續上學吧,就算明知這麼做只會受傷。
蓮太郎沒有心情回學校,于是走向堇所在的大學醫院。他發現最近自己雖然有乖乖上學,卻染上逃學的毛病,忍不住面露苦笑。
穿過生人勿近的惡魔雕刻來到地下室,堇醫生剛好也從手術室走出來。她脫掉綠色的手術服與口罩扔入垃圾桶,揚起嘴角對蓮太郎「嗨。」打個招呼。不論外頭發生任何天災地變,這個地下室的女王都會待在這里,並以詭異的笑容迎接蓮太郎吧。
「醫生,你在做什麼?」
「因為太閑所以忍不住跟查理道別了。很遺憾他現在變成細小的零件。啊啊,在興奮到達極點的同時,也為了明天還得去尋找新男朋友而感到寂寞。」
蓮太郎不耐煩地望著她剛剛走出來的對開門。這個房間里到處都是的芳香劑,其實是用來消除解剖室——被她稱為「廚房」的那個地方——飄出來的強烈臭味。
「我這里沒什麼東西,你就隨意吧。」
蓮太郎站在房間左邊的書架前方,那里塞滿她這個電影迷的收藏品。大概是因為她喜歡把所有東西都往書架上放,一本名為《十次元VS十一次元弦理論對決!》恐怕是量子力學的書籍旁邊放著「監禁調教11十四小時〜花梨是大哥哥的懷孕新娘〜」這款H-GAME的盒子。真是太糟糕了。
「……醫生果然了不起。」
「你現在才發現啊。」
「因為只憑成績篩選學生,有名的大學都變成怪人的巢穴。」
「哈哈哈,笨蛋就別鬧別扭了。我之所以是天才,是因為我的父母也都是天才。真是叫人懷念。小時候母親念了好幾遍但丁的《神曲地獄篇》給我當床頭故事。說起墮落到地獄的人有多膚淺……呼呼。」
「……醫生的家族從父母那代起就不太正常了嗎?」
「活體解剖你喔。」
「住手拜托別那樣!」
「啊,對了對了,附帶一提外頭那個生人勿近的惡魔胸像是墮天使路西法,不過說到惡魔王撒旦,你大概更有印象吧?沒想到那也和《神曲》有關。很驚人的伏筆吧?」
「……超級不重要的。」
「那麼,呃,我們剛剛聊到什麼?『埃羅芒阿島的〈埃羅芒阿〉在當地語言其實是〈人類〉的意思,你不認為這代表了一絲的真理嗎?』應該是這個話題吧?」
「少胡說八道,根本沒聊到那個!」
蓮太郎感到很受不了,為什麼自己身邊都是這種不喜歡听別人說話的家伙。
「開玩笑的,你真是個性情急躁的男人。被你這種男人暗戀的木更真令人同情。」
「別、別再說了」
「啊啊,對了,剛才你的贊助者有過來。」
蓮太郎頸子後面的毛倒豎,緊張兮兮地東張西望︰
「那家伙來過了嗎?」
「嗯,心情好像不太好。還說因為你最近都沒去學生會辦公室,所以才主動去教室找你,但是你總是不在,真是無聊。」
「那是因為我刻意躲避。」
「為什麼?對方不是校園偶像嗎?」
「是有點可愛沒錯,不過那是因為大家都不知道那個女人的本性。那個女人一旦激動起來,可是會拿麥格農手槍在學校掃射。」
不過——蓮太郎的語尾變得模糊。身為民警,蓮太郎的免費武器彈藥來源也是她。
民警與武器公司合作,可以說是非常自然的結果。例如伊熊將監使用的長柄劍——MK-IV直布羅陀,也是出自贊助的耶斯卡里公司。該公司還會找將監測試新產品。讓將監使用公司產品就可以得到「那名伊熊將監也在使用!」的宣傳效果,所以這些武器公司總是一頭熱地發掘前途有望的起始者與促進者。不過——
「那家伙為什麼覺得我有前途?」
「不是因為看到你的衰臉,所以同情你嗎?」
「鬼扯……」
這時蓮太郎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縮著肩膀開口︰
「醫生抱歉……老實說我今天是來找你討論別的事。」
堇披上原本掛在椅子的白袍,接著在配給的咖啡機下方放了兩只耐熱燒杯,不慌不忙地「嗯。」了一聲。
「什麼事啊?說來听听看。」
她將咖啡注入燒杯,並把給蓮太郎的那杯從桌面滑過來,剛好在蓮太郎面前停住。
喝了熱咖啡,蓮太郎糾結的心情也舒緩許多。他把少女被射殺以及延珠離家出走,還有自己去找她的過程全盤托出。
短暫的沉默降臨。堇用手抵著下巴,露出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
蓮太郎頓時感到不安,忍不住搓著手掌。
「醫、醫生?」
「嗯?啊啊抱歉,我正在考慮今天晚上要煮什麼。」
「喂,沒搞錯吧?」
「話說到一半我就沒在听了。畢竟你的煩惱太普通了。」
「是、是嗎……」
望著緊盯燒杯一動也不動的蓮太郎,堇像是在追擊一般暢所欲言︰
「蓮太郎同學,人類總有一天要滅亡的。可能是在幾百萬年後因為地球凍結而死,或是在遙遠的未來,被不斷膨脹的太陽吞滅。搞不好明天有塊巨石碑崩了,原腸動物就從那大舉闖入把我們殺死。
不論是多麼了不起的電影、文豪創作的名作,或者是偉大的建築物都會在遙遠的未來崩解並且回歸虛無。你明白嗎?就全宇宙的規模來看,人類從本質上就不具備活著的意義。」
看見堇露出浮躁的冷笑,蓮太郎差點就要發抖。這人是否被病態的虛無主義洗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