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已是六月天氣,熱辣辣的太陽籠住整個汴京城,還不到巳時,沒有樹蔭遮擋的街上已熱的人滿頭大汗,紛紛尋個陰涼地方歇腳。
阿越帶著五六個差役將封丘門、相國寺一帶巡視一遭,捉了個毛賊讓差役帶回府中,自己往潘樓街這邊的藥鋪走來。
藥鋪的封老掌櫃正跟個管家模樣的老者說話,見一身皂衣的阿越進來,忙丟下老者迎上來。
「沈捕頭又來給沐大人拿藥?我這便讓人配去。」
一面說著一面將阿越讓到屋裏坐下。
「看您這滿頭大汗的,剛巡完街回來吧,快快喝口水歇歇。」
阿越道了謝,幾口喝完一碗茶,道:「我還要去北州橋一帶巡視,拿不了這許多藥,勞煩掌櫃遣人送到開封府去。」說著放下一錠銀子在桌上。
掌櫃的送走了阿越,轉頭吩咐夥計送藥去,囑咐道:「碰見沐大人可記得跟他說,改天得了空兒再來診診脈。」
沐華此際接掌開封府已有三年,清廉能幹,在民間口碑甚好。那夥計得了這差事,喜得眉開眼笑道:「要說這沐大人真是文曲星下凡,斷案又准又公道,待人也和氣,前次見我送藥來還賞了我一串銅錢。咱們開封府有這麼一位大人鎮著,真是咱們小老百姓的福氣。」
說完顛顛地去了。
掌櫃的忙完這一些兒,又去同等在一邊的老者說話。
「老範,不是小老兒不幫你,實是這病症我治不了。依我看,尊府上這位三姨太不是尋常癔症,實是虧心事做多了撞鬼,不然她怎地見人便說楚家大少爺要害他。老范,你做楚家管事這麼多年,這楚大少爺四年前悄沒聲兒的就不見了,屍骨都沒見著,你心裏便沒個合計?如今這三個姨太太只死剩了這一個,那兩個也瘋的蹊蹺,你還不趕緊報官,現今這位沐大人是個極清明的,讓他斷上一斷,好過你這般亂折騰。」
老範聽到這兒歎了口氣,「四年前我便報過官,奈何那個趙府尹查了半月也沒查出什麼,還要走不少銀子,如今過了四年,道士和尚請了不知多少,也沒見個子丑寅卯。也罷,就聽你一次,再報回官吧。」
午時的日頭毒得很,開封府空曠的院子幾被曬得起了一層煙,沐華用過午飯躺在竹榻上看書,熱的身上起了層薄汗,奈何只能用扇子納涼,冰鎮酸梅湯卻是一口也不敢喝,他前幾日貪涼吃得多了,脾胃不適,蒼絕便不准他再吃,這幾日只拿藥調理。
阿越巡視回來,跑來書房稟報後喝下一大碗酸梅湯,愜意的打個飽嗝,那一臉舒服的樣子看的沐華礙眼得很,只好拿書遮了臉眼不見為淨。
「少爺,蒼大哥走了有五天了吧?」
「嗯。」
「他說去南邊找藥給你補身,到底是何靈藥?」
「這倒不知,只說是種果子,十年一熟,能益氣培元。」沐華放下書,皺眉,「也不知何時能回來。」
這三年來蒼絕不離他須臾,如今乍然分別數日,沐華頗覺不適,做什麼都沒了興致。
放下書,沐華合眼稍作休息,阿越正要輕手輕腳溜出去,便聽差役來報:「大人,有人擊鼓鳴冤。」
換過官服端坐正堂,沐華吩咐差役帶擊鼓之人上堂,只見是個滿面愁雲的老頭兒,兩旁衙役正歇著中覺時被叫起升堂,各個一肚子火氣,拿眼狠瞪,唬得老頭兒伏在地上不停哆嗦。
「擊鼓者何人,有甚冤屈要訴?」
沐華見老頭兒這幅模樣,恐嚇著了她,輕聲問道。
「回大人話,小老兒名范有德,是城西楚家的管家,因楚家這幾年家破人亡,小老兒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斗膽請大老爺給拿個主意。」
這范老兒極少見官,此時嚇得話都說不利索,斷斷續續說了半個時辰,沐華才聽出個大概。
原來這楚府是個大戶人家,祖上也曾做官,積下一片家業,老爺楚才五年前病故,遺下三位姨太太並兩位少爺,因小少爺年幼,家業都由大少爺楚子豫打點,不料四年前楚子豫突然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報官後查了半月不了了之,沒過半年,小少爺又掉進池塘淹死了,府中只剩下三個姨太太。這幾年間也不知撞了什麼邪,大姨太和二姨太相繼發了瘋,逢人就說楚子豫要殺她們,吃了多少藥也不見好,請的和尚道士做法也不見效,折騰了兩年均死了,沒過多久,剩下的這位三姨太也瘋了,天天說看見楚子豫站在床頭盯著她,連她屋裏的丫頭也說撞見過大少爺,嚇得闔府僕人走的走逃的逃,只剩下范老頭和一個僕婦守著個瘋瘋癲癲的三姨太,楚家就此荒廢,成了遠近聞名的鬼宅。
老範頭講完,哭哭啼啼道:「求大老爺做主,找我家大少爺出來,不論是人是鬼,總得有個下落。」
沐華這些年也斷過不少案子,還是頭次見著這樣古怪的,思忖片刻,吩咐道:「你且帶路,領本官往楚府看上一看。」
沐華帶上阿越和個得力的師爺,跟著范管家到了楚府。這楚宅占了半條街,院內假山流水亭臺樓閣,本極見氣勢,眼下卻長滿荒草,滿目蕭條,沐華一見之下吃了一驚,「怎的破敗成這樣?」
范管家一面領著三人往後宅走,一面答:「三個太太都是不諳經營的,大少爺不見之後,府中產業打理不當,漸漸入不敷出,幾個太太瘋後吃藥作法事買棺木樣樣要錢,這家業也就沒了,屋裏能當的東西都當了,現今也就這宅子還值些錢。」
沐華一邊走一邊細細打量,經過西院時門開著,裏頭正屋佈置成靈堂模樣,供著數只排位,左邊一個便是楚子豫,不由問:「不是說你家大少爺生死不明,怎的排位都供上了?」
「回大人話,這是大姨太的主意,說少爺許久不見,定是死了,三年前供上的,供上後不久大姨太就瘋了。」
正說著,幾人到了後宅一座偏院,范管家才推開門,便聽裏面一個尖利的女聲哭嚷道:「大少爺,求你放過我,害你的是大姨太和二姨太,與我無關啊。」
話音才落,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自裏面沖出來,一下撞在沐華身上,幸得阿越扶住才未雙雙摔倒。後面緊跟出來個五十多歲的僕婦,扶住那婦人哄道:「三姨太莫怕,許是你看錯了,哪裡來的大少爺。」
沐華同阿越面面相覷,心道這裏確是邪門,這時那婦人見了范管家身後一行人,當先一人身著官服,眼睛頓時發直,直挺挺跪下,磕頭如搗蒜,嘴裏不停嚷著,「大人明鑒,確實不是我害的大少爺,那毒是大姨太下的,屍首是二姨太收拾的,實在同我無關,求大人給我做主啊。」
她頭上已磕出血來,猶自不停,顯是瘋的厲害,但言之鑿鑿,有紋有路,卻不像是個瘋子能講得出來的。
沐華看的心驚,命僕婦把人扶進屋裏去,要細細查問。那婦人卻拽住門框死活不肯進去,只道:「大少爺就在屋裏,我不去。」
沐華向屋裏看了一眼,空蕩蕩哪裡有半個影子,奈何那婦人不進去,只得站在院子裏問話。
「你說大姨太和二姨太合謀害死楚子豫,卻是為何?」
婦人嗚咽道:「大少爺是夫人生的,占了大半家產,小少爺卻是大姨太生的,大姨太想害了大少爺,那家產就都是小少爺的了,二姨太是和人私通讓大少爺知道了,要趕她出府,她們兩個便聯手殺了大少爺。」
「你又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
「我看見她們往粥裏下藥,讓丫頭把粥端給大少爺。」
「你既看見,為何不告知大少爺?」
婦人哇的哭出來,「大少爺素來看我不順眼,要將我也趕出去,我便沒聲張,想那毒不是我下的,便敗露了也查不到我身上。」
「你還見著什麼?」
「那夜我沒睡,躲在書房外偷看,見大少爺死在裏面,二姨太和她的姘頭搬了屍身走,因這宅子晚上院門下匙,他們運不出去,便商量著在這園子裏尋個地方埋了,餘下的我不敢再看,回屋去了,第二日便不見了大少爺。」
婦人說完,直勾勾瞪著屋裏,叫道:「大少爺,我已全招了,求你莫再嚇我。」
嚷完,雙眼一翻栽倒地上。
范管家已聽得傻了,此時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我的大少爺,你死的冤啊。」
沐華同師爺低聲商量幾句,吩咐阿越道:「你去府裏叫差役們過來,將這園子仔細搜一搜,尋楚子豫屍骨出來。」
「是,」阿越應完又問:「這個婦人可要帶回去關押?」
沐華翻看那婦人雙眼,又摸了摸脈息,搖搖頭,「恐是不中用了。」
叫醒范管家,讓他去找棺材收屍。
這老兒抹著眼淚去了,沐華便同師爺回轉府衙。
接下兩天,阿越帶著二十來個差役將楚宅搜了個底朝天,也未見一片骨頭,不由疑心婦人那話不真,許真個兒是瘋子胡言亂語也未可知。第三天頭上便垂頭喪氣地回府向沐華稟報,才進書房,便見蒼絕一手端著盤紫紅色的果子,一手正拿了一隻往沐華嘴裏塞。
「蒼大哥,你回來了。」
阿越見慣他二人形跡親昵,只當是兄弟情深,再想不到別的上頭去,出聲招呼。
蒼絕沖他點點頭,向沐華道:「這紫雲果確是難吃些,強身健體卻極有效的,我好容易摘了這十來個,一個不許剩,都給我吃了。」
沐華苦著臉吃下一個,頓時五官都移了位,看的阿越也暗暗叫苦。
待沐華吃完果子,阿越將這幾天搜索結果報上,蒼絕在一旁聽著,大是好奇,問明前因後果,思忖片刻問:「池塘裏可有找過?」
「找了,那塘子不過一畝方圓,五尺水深,撈了一遍也沒見什麼。」
沐華喝下一碗水才壓住口中那股子又麻又澀的味道,這時道:「既是沒有,便將人都收回來吧,這種陳年舊案原就不好查,如今涉案之人都死絕了,那楚子豫有多大冤屈也盡報了,屍骨找沒找到也不打緊的。」
阿越答應一聲,自去叫差役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