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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科高校的劣等生(第八卷)》第5章
第五章

【13】 西元二〇九二年八月八日/沖繩別墅

 從第一天就風波不斷的沖繩假期,也在昨天恢復平穩。今天到目前也是風平浪靜。

 雖然暑假無聊也是個問題,但如果假期還得勞心處理麻煩事,更令人敬而遠之。

 我們抵達沖繩的第四天,終於可以盡情享受南國假期。

 不過,哥哥是否包括在「我們」之中,則是個大問號。

 現在時間是下午一點。我正在房間看書代替午睡。櫻井小姐找來一本罕見的紙本魔法書,我在書桌攤開書本,心不在焉地閱讀。

 心不在焉也無妨。反正我無法完全看懂。

 刻意製作成紙本書的魔法說明書,盡是高度專業的內容,連魔法科高中生都難以看懂,如果國一的我自認看一次就懂,那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不過,那個人或許看得懂就是了。

 那個人——哥哥應該正在將CAD連接在搬進自己房間的工作站,專注敲著鍵盤。

 用來連接的CAD,是前天一位姓真田的中尉送他的兩把手槍。

 明明剛開始應該只是「借」,不知何時卻變成用「送」的了,我很想質問國防軍這麼做是否沒問題……但我並不是無法理解他們想「先行投資」的念頭。不過很可惜,這筆投資一定會血本無歸。因為那個人是我的「守護者」,不可能從軍。

 沒理由拒絕贈禮,但終究是試作品。應該只算是當成伴手禮,送給有前途的參觀者。

 不過,那個人似乎很喜歡這份伴手禮。

 包括前天、昨天與今天,他只要有空就在把玩CAD的系統——他至今明明沒展現過相關技術,卻居然會調校CAD。他也因此無暇休息吧。

 這樣不膩嗎?

 玩CAD這麼有趣?

 不過,雖說是調校,反正也只有更換開關功能的程度吧……

 回過祌來,我站在那個人的房門前面。

 呃,我是來做什麼的呢?

 我想做什麼?

 我無視困惑的心,為了敲門而舉起右手。

 又順從困惑的心,在要敲門時停止右手。

 總覺得自己是在沒有觀眾的舞台演戲的小丑。而且是三流小丑。

 我嘆了口氣,放下手。

 原本打算就這麼轉身離去,但是有些太遲了。

 外開的門,發出喀嚓的聲音輕輕開啟。

 這是考量到外面有人的開門方式,托福我不用上演門板撞到鼻頭的老套短劇,但我沒有餘力裝作若無其事般逃走。

 「請問有什麼吩咐?」

 哥哥一副像是知道我站在門外的表情(其實他應該知道),一看見我就如此詢問。

 「啊……那個……呃……」

 「請說。」

 我變得結結巴巴,哥哥耐心等待我回應。

 以感覺不到正在等待的撲克臉注視著我。

 哥哥冷靜的眼神,使我越發困惑。

 「那個……方便打擾嗎?」

 這樣下去會陷入恐慌。我受到這股危機感的驅使,憑著一股氣勢在陷入恐慌之前說出口。雖然說完立刻心想「進去之後要做什麼?」但事到如今想這種事也沒用。

 我這時大概滿臉通紅。臉紅的我像是瞪人般(其實我沒有瞪他的意思)注視,使得那個人到底有些驚訝,卻沒有進一步亂了分寸,而是按著門邀我入內。

 房內還是一樣簡樸,應該說空無一物。

 空蕩蕩的室內,靜靜運作中的工作站,高聲主張自己的存在感。

 「所以,請問有什麼事?」

 我無法回答哥哥的詢問。

 這時候的我,注意力集中在以裸露的管線連接工作站的半分解CAD,以及塞滿熒幕的方程式與英文字串。

 這一幕,簡直像是CAD的研發實驗室一樣……

 老實說,我簡直嚇破膽。

 不過,哥哥接下來這句話,迅速拉回我的意識。

 「大小姐?」

 「請不要叫我大小姐!」

 我出言怒罵,哥哥嚇得愣住。

 這個人啞口無言的樣子真的很罕見,但我覺得在所難免。

 何況我自己也嚇一跳。

 因為……

 我剛才的聲音,宛如慘叫一般。

 如同隨時會哭出來的聲音。

 「啊……」

 「…………」

 「那個,唔……對!如果不從平常開始習慣,可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說溜嘴吧?」

 哥哥的表情從「驚愕」變成「懷疑」。

 他懷疑我是否正常的疑惑眼神,使我差點受挫。但我絞盡力氣,堅持這個藉口。

 「所以請叫我深……深雪!」

 不過,我至此達到極限。

 我抱持終於說出口的想法,只說出這句話之後,用力閉上雙眼。

 如同害怕被罵的幼童,閉上雙眼、緊握雙手低下頭。

 不曉得在害怕什麼,真的就像是幼童無條件地害怕家長的懲罰。

 「……我知道了,深雪。這樣就好嗎?」

 哥哥的回應好溫柔。

 不是一如往常如同大人的拘謹語氣,是朋友交談般的和善說法。

 這應該是哥哥和我以外的同學,或學弟妹交談時的用語及語氣。

 哥哥溫柔地對我說話,並且以溫柔眼神注視我。

 「……這樣就好。」

 我這次真的好想哭。

 光是忍住淚水就沒有餘力。

 「不好意思,我要回房間。」

 我知道忍不了太久,因此從哥哥面前逃離。

 逃進自己的房間,整張臉按在枕頭上。

 因為我明白了。

 連那份溫柔都只是作戲罷了。

 即使是平凡的兄妹之間,哥哥理所當然地會對妹妹所說的簡短話語,都是經過冰冷計算輸出後的結果。

 我無須理由就明白了。

 因為我是那個人的妹妹。

 我憎恨著只有這種時候相通的兄妹聯繫,壓抑著聲音哭泣。

 【14】 西元二〇九二年八月十一日/沖繩別墅~空軍基地

 接下來這兩天,是一如往常的日子。

 那個人一如往常地跟在我身後,我總是對那個人頤指氣使。

 我曾經想對哥哥好一點——不對,現在也這麼想。

 因為我覺得,要是我能對哥哥好一點,就可以改變某些東西。

 不過,我只有因而體認到,長年養成的習慣難以矯正。

 昨天以及前天,我依然任性地對那個人頤指氣使。兩週的假期還有七天。接下來這七天,我應該也同樣會如此對待那個人吧。這樣的我好丟臉。

 ……明明直到一周前,都不會在意這種事。

 我究竟怎麼了?

 我不懂自己的心,不懂自己期望什麼。

 想到今天也得抱持這種煩悶的心情度過,我就有點憂鬱。

 不過,幸好——用這兩個字過於輕率,但我似乎不用煩惱這種事了。

 無暇煩惱這種事。

 剛好在用完早餐時,所有情報機器發出了緊急警報。

 警報是由國防軍發布。

 換句話說,是外國的攻擊。

 我緊盯著電視畫面。

 『由西方海域入侵。 』

 『未發出宣戰佈告。 』

 『以飛彈潛艦為主力的潛艦部隊無預警襲擊。 』

 『現正以半上浮狀態攻擊慶良間諸島。 』

 陌生的字詞排列成為情報洪水,使我差點就陷入恐慌。但「飛彈潛艦」這個名詞引起我的注意。前幾天出海時遭遇潛艦攻擊,難道就是前兆?

 「屬下和真夜大人聯絡,請她給個方便!」

 櫻井小姐以難掩焦急的語氣提議。

 「嗯,麻煩你了。」

 母親回應的聲音,也同樣有些緊張。

 我覺得在所難免。

 因為,我們沒料到毫無前兆就會受到戰爭波及。

 電視主播從剛才就不斷要求觀眾冷靜地行動,但主播自己就慌張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那當然。在這種狀況,要求別慌張才奇怪。

 我之所以還沒真正陷入恐慌,只是因為沒有真實感。雖然像是置身事外,但我覺得自己藉由某種逃避現實的態度保住自我。

 不過……這個人呢?

 哥哥默默地以小型終端裝置,閱讀比電視更詳細的數位資訊情報。這樣的他彷彿將慌亂、緊張或焦慮等人類的情感遺忘在某處了。

 他沉著深思的樣子,即使有人說他是精密的機器人,我似乎也會相信。

 哥哥或許和我一樣,沒有實際面臨戰爭的感覺?

 還是說,他真的沒有任何感覺?

 哥哥在我的注視之下,露出詫異的表情。

 怎麼回事?我抱持這個疑問注視,於是哥哥從夏季外套的懷裡取出通訊終端裝置。

 「是,我是司波……不,我才要感謝您幾天前的關照……到基地?」

 我從哥哥的回應,推測對方是前幾天那位國防軍上尉。

 不過,基地應該完全處於戰爭狀態才對。上尉究竟有什麼事?

 「感謝您的提議,可是……不……好的,我請示家母看看……好的,晚點聯絡。」

 結束通訊時,看著哥哥的人不只是我。

 坐在沙發上的母親轉頭看著哥哥。他起身朝母親行禮致意。

 「夫人。」

 那個人如此稱呼親生母親。

 明明是非常時期,我卻感受到揪心的痛楚。

 這是在之前——在一周前沒感受到的痛楚。

 「恩納空軍基地的風間上尉提議,邀請我們進入基地的避難所避難。」

 「咦?」

 我不禁發出聲音,反射性地掩嘴。

 明明只見過兩次面,實際上只算是見過一次面,為什麼……?

 接連發生意外狀況,我的情緒即將進入飽和狀態,但驚訝的事情不只如此。

 「夫人。」

 櫻井小姐朝母親遞出無線語音通訊元件的「話筒」。

 「真夜大人打電話過來。」

 這次我連「咦」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姨母打電話過來?

 打給母親?

 母親與姨母是雙胞胎姐妹,即使打電話過來,表面上也沒什麼好奇怪……不過母親與姨母交惡,在四葉內部是公開的秘密。

 不到相互仇視的程度,卻維持一種冷戰狀態。

 所以,母親剛才也沒主動聯絡……

 我基於另一種意義而緊張。眼前的母親像是嫌麻煩般,將話筒抵在耳際。

 「餵,真夜?……對,是我……這樣啊,原來是你安排的……不過,這樣不會反而更危險嗎……也對……我知道了,謝謝。」

 母親講完電話,將話筒遞給櫻井小姐。

 「夫人,真夜大人怎麼說?」

 櫻井小姐接過話筒,提出理所當然的問題。

 「她和國防軍協調,會收留我們進入避難所。」

 「那麼,達也剛才接的電話……」

 「就是這麼回事吧。」

 「但是,這樣不會反而更危險嗎?」

 「我也這麼問過。」

 ……為什麼?相較於民間避難所,軍方避難所不是更加堅固安全嗎?

 「明明不是處於明確敵對狀態卻忽然偷襲,無法期待這種對手會照規矩來。」

 「這……或許吧……」

 我看到母親、櫻井小姐與哥哥的表情就發現,似乎只有我不明白原因。就算這麼說,我也不想請他們詳細說明……這個疑問暫時放在一旁吧。

 「雖然只是舉手之勞,但真夜畢竟費心幫忙安排,就照她的話去做吧。達也。」

 「是。」

 哥哥即使至今一直站在旁邊無人理會,依然第一時間做出反應……既然他自己沒露出不服氣的表情,我鐵定也不該在意。

 「通知上尉,我們接受邀請,並且請他派人迎接。」

 「遵命。」

 即使看起來像是把所有麻煩事扔給哥哥,也一定是我想太多吧。

 其實我早已預料到了。

 從基地前來迎接的軍人,是那位檜垣喬瑟夫上兵。

 「達也,久等了!」

 「喬,感謝您專程過來。」

 「別講得這麼見外。」

 檜垣上兵臉上,完全是對好友露出的笑容。

 哥哥多少有點顧慮,卻依然露出交情十分融洽的表情。

 無論怎麼看,哥哥對這位剛認識的上兵的態度,都比我們家人親切。

 母親之所以蹙眉,肯定是哥哥粗魯的態度惹她不高興。

 總不會是因為哥哥對待他人的態度,比對待親人還要融洽而生氣吧?

 檜垣上兵不曉得是察覺母親的不悅表情,或是察覺櫻井小姐不耐煩的樣子,他暫時收起裝熟的態度,以軍人風格的拘謹動作向我們敬禮。

 「在下遵照風間上尉的命令,前來迎接各位!」

 「辛苦了,麻煩帶路。」

 「是!」

 上兵以響亮到不必要的聲音說明來意,櫻井小姐有些不敢領教般回應。

 檜垣上兵完全沒在意這件事。

 ……老實說,我希望他稍微在意。但我也明白,現在最重要的是請他帶我們去基地。

 道路滿是避難的市民,動彈不得的車子狂按喇叭,加上人們的怒罵聲,形成混沌的漩渦——這樣的光景並未出現。

 全島悄然,只有深色軍用車輛來往於馬路。

 與其說是處於敵襲警報狀態,感覺更像是發布戒嚴的氣氛——雖然這麼說,但我只從紀錄片看過這兩種狀況,所以不曉得實際上是如何。

 搭乘國防軍交通車的我們,一路上沒有被攔下來臨檢,也沒有暴露在敵方的攻​​擊之下,平安抵達基地。

 即使是開戰至今一小時,依然沒查出敵方國籍的完全奇襲,海軍與空軍似乎也成功地在海上抵擋住敵軍。

 不過,除了相信國防軍發布的情報,我們無從得知本島以外的狀況。

 到基地避難的民眾不只我們,令我感到意外。

 即使不到百人,看起來也有近百人逃進這裡。

 這個房間除了我們,還有五位民眾等待軍方安排進入地底防空洞。

 雖然是多管閒事,但當前敵人來襲,帶這麼多無關又沒用的人進入基地沒問題嗎?

 說不定,我們也——我也非得上戰場。

 不能只依賴櫻井小姐。母親身體依然欠佳,光是坐在沙發也不太舒服,必須請櫻井小姐保護這樣的母親。

 我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堪稱是實戰的經驗,不過我的戰鬥魔法技能得到認同,保證不輸給成年的魔法師。

 對此打包票的是櫻井小姐,所以可信度應該夠高。

 即使如此,也不足以協助我消除不安。我悄悄看向身旁。

 哥哥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他平常總是站在我後方或斜後方,這次卻低調地坐在我身旁。

 哥哥懷裡藏著兩把隨時能使用的手槍造型CAD。

 這個人理應也沒有堪稱「實戰」的經驗,卻和我不同,有過好幾次互相廝殺的經驗。

 殺人的次數,不只五次或十次。

 我未曾親眼確認那種場面,但對我說這種謊沒有好處,所以肯定是真相。

 哥哥沉著冷靜,如同證實他具備這種經驗。

 沒有胡亂移動目光,也沒有心神不寧地搖晃身體。

 看著哥哥,就覺得不安的心情稍微平復。

 再看一次吧……我抱持這個念頭,悄悄看向哥哥側臉。

 不知為何,我們四目相對了。

 咦?咦?什麼?為什麼?

 「深雪,放心吧。」

 ……!

 那個人依照三天前的約定,稱呼我「深雪」。

 不是當時那種假裝溫柔的聲音,是音量很小卻相當溫柔的聲音。

 「有我陪著你。」

 ……這樣……太犯規了……!

 我不曉得該露出什麼表情。

 不曉得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

 不對!這是吊橋效應!鬼屋效應!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這個似乎不太對,不過總之是鬼迷心竅啦!

 偏偏在這種時候,對親妹妹說這種像是泡妞的話語,太輕率了!

 而且他本人完全沒那個意思,更令我火大!

 我瞪向哥哥。

 哥哥隨即忽然起身。

 咦?我的表情這麼恐怖?

 ——事態正急遽演變,不接受我這種和平的搞笑。我立刻體認到這一點。

 ◇ ◇ ◇

 忽然起身的不只是哥哥。

 片刻之後,櫻井小姐也撞開椅子起身。

 和我們同房的陌生人們嚇了一跳,有點戰戰兢兢地註視那個人與櫻井小姐。

 「達也,這是……」

 「櫻井小姐也聽見了?」

 「所以,果然是槍聲……!」

 「而且不是手槍,是全自動槍枝。恐怕是衝鋒步槍。」

 ……咦?也就是說,敵人打進來了?

 為什麼?

 這裡不是國防軍的基地嗎?

 「知道狀況嗎?」

 「不,從這裡沒辦法……這個房間的牆壁,似乎有妨礙魔法的效果。」

 「也對……看來似乎設有古式的結界術式。不只這個房間,整棟建築物好像都被妨礙魔法偵測的術式覆蓋著。」

 「但如果是在室內使用魔法,似乎不成問題。」

 櫻井小姐同意哥哥這番話。

 明明我都不知道……

 「餵,你……你們是魔法師?」

 忽然間,坐在不遠處的男性,向哥哥與櫻井小姐搭話。他身穿剪裁合身的衣物,是看起來具備社會地位的壯年男性。和他坐在一起的大概是家人。

 「是的,怎麼了?」

 忽然被搭話的櫻井小姐,以隱含疑惑的聲音回應。這位男性隨即以傲慢的態度(但大部分應該是虛張聲勢)說下去。

 「既然這樣,去看看發生什麼事吧。」

 ……這是怎樣?

 簡直像是命令傭人的語氣。

 感覺好差……!

 「……但我們並非基地相關人員。」

 櫻井小姐也以不高興的語氣回話。

 如果有必要,櫻井小姐想裝成多麼和善應當都沒問題,但是對方和我們毫無血緣或交情,而且也沒有利害關係,櫻井小姐大概認為沒道義那麼做吧。

 然而,櫻井小姐理所當然的主張,對這名男性行不通。

 「那又怎樣?你們是魔法師吧?」

 「就說了,我們……」

 這名男性完全不把櫻井小姐的話語聽進去。

 「既然這樣,理所當然有義務為人類效力吧?」

 ……!

 沒想到這個時代,居然還有人面不改色就說出這種話……

 而且是當著魔法師的面……!

 「您此話當真?」

 櫻井小姐的聲音也蘊含殺氣,眼神應該也變得更加凶狠。

 這名男性終究似乎也嚇到的樣子,發言卻依然傲慢。

 「到……到頭來,魔法師是為了服務人類而打造出來的『東西』吧?既然這樣,和是否從軍應該無關。」

 我憤怒、震驚過度,說不出話語。

 這名男性剛才這番話,是絕對不能說的話語。

 不過這無疑是真相的一角,許多不是魔法師的人們,至今依然這麼認為。

 「原來如此,我們是被打造出來的存在,不過……」

 代替我反駁的,是至今交給櫻井小姐應付這名男性的哥哥。

 哥哥的語氣聽起來挖苦,沒有隱藏嘲諷之意,絲毫感受不到憤怒或動搖。

 「我們沒義務為你效力​​。」

 「什麼?」

 「魔法師是為人類社會的公益與秩序效力,沒有為素昧平生的個人效力的道理。」

 為人類社會的公益與秩序效力,是「國際魔法協會憲章」的其中一段,不是魔法師的人也很熟悉這句話。這名男性當然也知道吧。

 「區……區區小孩子居然這麼囂張!」

 正因如此,他才會出現這種反應。

 這名男性滿臉通紅、頻頻顫抖,朝哥哥怒罵。

 我仰望哥哥,他的眼神滿是侮蔑與憐憫。

 「真是的……都老大不小了,在小孩子麵前這樣不丟臉嗎?」

 即使同樣使用「小孩子」這個詞意義卻完全不同。

 這位連姓名都不曉得的男性驚覺不對,轉頭看向家人。

 他的家人們仰望著他。

 他的孩子們,秉持孩子特有的潔癖個性,以輕蔑的眼神看他。

 男性亂了分寸,哥哥在他身後落井下石。

 「此外,您似乎有所誤會……這個國家的魔法師,八成以上源自血統交配與潛力開發。即使包含接受局部處理的魔法師在內,以生物學『打造』的魔法師,也不到全體的兩成。」

 「達也。」

 這時,出面打圓場的人是母親。不過我認為母親恐怕不是基於這個意圖。

 她就這麼靠在沙發椅背,以慵懶聲音呼叫哥哥。哥哥從發抖的男性背影移開視線。

 「請問有何吩咐?」

 「去看看外面的狀況。」

 母親一如往常,以聽起來冷淡的語氣,做出直截了當的指示。

 但哥哥難得地對此面有難色。

 「……但是既然無法掌握現狀,就無法忽略此處遭遇危害的可能性。屬下現在的技能,無法在遠處保護深雪。」

 「深雪?」

 母親以冰冷聲音打斷哥哥的反駁,就這麼維持冰冷視線,瞇細雙眼。

 「達也,認清自己的身分。」

 只有語氣溫柔,聲音卻冰冷到令人背脊發抖。是我希望哥哥叫我深雪,但母親溫和卻不容反駁的聲音,使我甚至無法興起為哥哥辯護的念頭。

 「——恕屬下失禮。」

 哥哥出言道歉,沒有進一步反駁。

 「……達也,這裡交給我。」

 櫻井小姐從旁插嘴,如同要重整場中窘境。

 母親露出失去興趣的表情,從那個人身上移開目光。

 「明白了,屬下去看看。」

 哥哥向母親的側臉行禮致意,離開房間。

 那名男性的家人投以畏懼的眼神,但哥哥與母親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室外傳來像是鞭炮爆炸的聲音。

 當然不可能是在舉辦慶典之類的活動。

 如今,我也清楚聽得見槍聲。

 而且,接近過來的不只是槍聲。

 數個腳步聲接近這個房間,在門外靜止。

 櫻井小姐站在我與母親前面。

 她的CAD手鐲,已經儲存足以展開啟動式的想子。要像這樣長時間維持隨時能發動的狀態很困難,櫻井小姐的技術實在高明。

 我只看得見她的背影,但她應該正在犀利地瞪著門口。

 「打擾了!我是空降第二中隊的金城一兵!」

 感覺得到維持警戒的櫻井小姐稍微放鬆緊張情緒。我聽到門外的聲音也鬆了口氣。

 看來是基地的阿兵哥前來迎接。

 打開的門外,是四位年輕的阿兵哥。看起來都是「遺族血統」的第二代,但我不甚在意。這座基地本來就具備這種特性吧。

 他們手中握著帶有熱度的機關槍,應該是一邊和敵方交火一邊趕來的吧。

 「我們帶各位前往地底防空洞,請跟我們來。」

 這番話正如預料,我卻不得不猶豫。要是現在離開這個房間,會和哥哥分散。

 「不好意思,我們有一個人去外面觀察狀況了。」

 我說出這件事之前,櫻井小姐就告知金城一兵。

 這位一兵果然面有難色地蹙眉。

 「不過,部分敵人已經深入基地,待在這裡很危險。」

 這也是就某種程度來說正如預料的回應。

 「那麼,請先帶那邊幾位離開吧。」

 但是,母親這段發言完全出乎預料,令我意外。

 「我不能扔下兒子自己走。」

 我與櫻井小姐默默相視。

 仔細想想,這是理所當然的說法,但我實在無法拭去突兀感。

 「可是……」

 「你叫作金城嗎?她們都那麼說了,就先帶我們過去吧。」

 觀察我們動靜的那名男性出言要求,於是四位阿兵哥以嚴肅表情相視,輕聲討論。

 「……屬下覺得,達也只要拜託風間上尉,應該不難和我們會合吧?」

 櫻井小姐趁機輕聲詢問母親。

 「我並不是在擔心達也,那是表面上的說法。」

 母親壓低音量如此回應。

 我拼命朝著開始顫抖的膝蓋使力。

 明明是親生兒子,母親為什麼能對那個人冷淡到這種程度……?

 「那麼?」

 「是直覺。」

 「直覺?」

 「對。我直覺認為不該相信這些人。」

 櫻井小姐立刻恢復為最高度的緊張狀態。

 我也忘記膝蓋的顫抖。

 其他人就算了,但這份「直覺」,來自曾以別名「忘川之女王」而受人畏懼的母親。

 母親擅長的不是知覺系或預知魔法,是精神干涉的魔法,但是使用「精神」相關魔法的魔法師,經常具備敏銳直覺型的洞察力。甚至有學者提出假設,認為這種魔法師和「阿卡西記錄」密切連結……但也有像我這樣的例外。

 四人剛好在這時候討論結束。

 「不好意思,還是不能讓各位留在這個房間。關於另一位,我們會負責護送他避難,所以請各位一起走吧。」

 遣辭用句和剛才相同。

 但我覺得他們的態度變得像在威脅。是因為我先入為主的觀念嗎?

 「迪克!」

 新登場的人物,促使這一幕急遽演變。

 金城一兵忽然朝著說話的人——檜垣上兵開火。

 靠走廊的牆壁沒有窗戶,所以看不見是否打中了,但剛才的聲音確實是檜垣上兵,而且金城一兵以機關槍朝聲音的方向開火。

 那名男性的家人放聲尖叫。

 金城一兵的同伴將槍口指向室內。

 櫻井小姐展開啟動式,但腦中有一種像在刮玻璃的「噪音」,妨礙魔法式構築。

 這是想子波?演算干擾?

 我搗住耳朵看向門口,四人之中,一人戴著黃銅色戒指。

 至於這邊,母親按著胸口蹲在地上!

 不妙……!

 母親的想子感受力天生敏銳過度,加上年輕時過於逞強造成的傷害,使得她最近對想子波的抵抗力大幅衰退。

 演算干擾的想子波,甚至對她的身體造成負面影響。

 非得阻止演算干擾才行!

 「迪克!阿爾!馬克!班!為什麼?」

 搗住耳朵的手掌另一邊,傳來檜垣上兵的怒吼聲。

 太好了,他沒中彈……

 「為什麼背叛軍隊!」

 「喬,我才想問,你為什麼要對日本講情義!」

 金城一兵在每槍的空檔(原來機關槍也可以單發射擊——我抱持這種一點都不重要的感想)如此怒聲回應。

 「迪克,你瘋了嗎?日本不是我們的祖國嗎!」

 「日本怎麼對待我們的!就算像這樣志願從軍,為日本效力,我們到最後還是『遺族血統』不是嗎!我們經過再久依然被當成外人!」

 「不對!迪克,這是你的誤解!我們的外國籍父母無疑是外人。幾個世代之前就住在這裡的人,當然會稍微把我們當外人看待!但在軍中!在部隊!長官與同袍都視我們是戰友!視我們是同伴接納!」

 「喬,那是因為你是魔法師!你具備魔法師的利用價值,軍方才會給你好臉色看!」

 「迪克,你居然說這種話?憤慨地認為自己是遺族血統就被排擠的你,只因為我是魔法師,就把我當成和你們不一樣?迪克,你不把我當同伴嗎?」

 槍聲中斷。

 而且,演算干擾的想子波也減弱。

 好機會!

 從這種不穩定的狀況來看,使用晶陽石的人不是魔法師,沒有魔法演算領域。只是想子存量多一點,卻沒辦法控制想子。如果以為這種普通人使用的演算干擾,就能一直牽制我這個四葉家下任當家候選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不使用CAD。啟動的時間太浪費了。

 既然這樣,只能使用那個魔法。

 繼承自母親的精神干涉魔法。

 和母親的魔法「精神構造干涉」不同,卻同樣是朝對方精神產生作用的魔法。那是凍結對方精神的魔法。

 為了避免波及無辜的人,我只瞄準戴著晶陽石戒指的那個傢伙——

 我發動精神凍結魔法——「悲嘆冥河」。

 演算干擾停止了。

 我知道對方已經「靜止」。

 這是我第三次「停止」人類。

 雖然不是殺害,但是永不融化的凍結、​​不再動作的靜止,等同於死亡。

 我緊咬牙關承受罪惡感。

 導致寶貴的時間無謂地流逝。

 這是我過於天真。

 所以這是理所當然的報應。

 對方明明不只一人。

 槍口明明朝向這裡。

 對方在櫻井小姐發動魔法的同時扣下扳機。

 櫻井小姐構築的魔法式,在產生效果之前就消散了。

 機關槍的一輪掃射,在我、母親與櫻井小姐身上留下彈孔。

 中槍的部位……

 與其說痛……

 不如說熱。

 我的身體……

 好冷。

 我感覺得到,生命隨著鮮血流逝。

 我要……死掉了……

 原本以為死前會感受到更多不同的後悔與執著,卻出乎意料地滿腦子空白。

 若要說有唯一的遺憾,就是我想再好好對那個人道歉。

 要是沒有我,那個人理應能活得更加平凡。

 活得更加自由。

 對不起,哥哥。

 真的對不起,哥……

 「深雪!」

 我以為是幻聽。

 我正在思考哥哥的事情,所以我以為自己稱心如意地在腦中偽造哥哥的聲音。

 因為,哥哥不可能將情緒表露在外,以如此拼命的聲音呼喚我的名字。

 不可能阻止我死去。

 我好不容易睜開雙眼,看見雲層覆蓋的天空、消失的牆壁、不見的反叛兵,以及朝我伸出左手的哥哥。

 哥哥的左手,釋放出壓倒性的「某種東西」。

 這東西覆蓋我依依不捨而瀕死的身體,輕易穿破我的情報強化護壁,注入我的身體。

 哥哥的「心」包覆著我的身體。

 我只能以這種方式形容。

 讀取我身體的一切,全部再度打造。

 逐漸重新打造我的身體,以及「我」自己。

 這是哥哥的意志,哥哥的力量。

 形容為魔法實在過於強大、過於精緻、大膽、細膩。

 不對,這肯定才是真正的「魔法」。

 這才真正值得稱為魔法。

 我感覺看見死神逐漸遠離。

 死神似乎感到束手無策,懊悔不已。

 這當然鐵定是幻覺。

 不過,幻覺中的死神頗具人性,讓我不禁輕聲一笑。

 血腥味湧上喉頭的現象,完全沒發生。

 「深雪,你還好嗎?」

 變得清晰的視野,滿是哥哥擔心的臉龐。

 我第一次看見這個人露出如此真實​​的情感。

 「哥哥……」

 這兩個字不知為何,流暢地脫口而出。

 沒有結巴,也沒有突兀的感覺。

 「太好了……!」

 我可以更加亂了分寸。

 可以更加驚慌失措。

 因為,那個人用力地、確實地,緊抱著我的身體。

 ——不過,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哥哥的懷裡是我應當身處的歸宿。

 我抱持這種或許相當厚臉皮的感覺。

 所以哥哥放開我的時候,我反射性地抓住哥哥上衣的衣袖。

 哥哥睜大雙眼回應我的目光,接著瞇細雙眼,用力撫摸我的頭。

 「啊……」

 我不曉得如何解釋自己不禁發出的這個聲音。

 哥哥露出有點尷尬的笑容,害羞似地轉過頭去——繃緊表情。

 雖然是面無表情,卻不是缺乏情感,是完全集中精神導致面無表情。

 他的側臉像是在拼命回想某些事。

 他的視線前方,是生命之火即將消失的母親與櫻井小姐。

 「哥哥!」

 哥哥沒回應我的呼喚,大概是專注到沒有那個餘力,就這樣以左手抽出CAD。

 我感覺到無法置信的大量想子,在哥哥體內活化。

 哥哥構築出一具可以容納龐大資料的想子情報體容器。

 哥哥的食指扣下CAD的扳機。

 母親的身體,看起來似乎被哥哥的左手吸入了。

 這當然是錯覺。

 我不知道哥哥怎麼做的,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正因為自己也被這麼做過,所以能正確推測。

 哥哥將構成母親身體的所有情報,複製到自己的魔法演算領域,以加工之後的情報體,改寫母親的身體情報。

 中槍的傷口消失。

 染濕衣服、飛濺在地板的血跡消失。

 母親緩緩往前倒,我連忙跑過去,扶起母親的身體。

 母親有些喘不過氣,但確實在呼吸。

 和中槍前一樣……不對,這是……把中槍當成沒發生過?

 哥哥左手的CAD指向櫻井小姐。

 他迅速又流暢地完成想子情報體的準備,剛才對母親使用時,和這次根本沒得比。

 明顯熟練許多……?

 哥哥光是三次經驗,就逐漸完成「完全復原他人驅體」的超高階魔法!

 我因為畏懼而顫抖,同時也認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因為,這個人是我的哥哥——

 我內心滿是驕傲。

 再也不在意自己一無所知的愚蠢。

 櫻井小姐以不敢置信的表情,俯視自己的身體。

 母親還沒清醒,但呼吸相當穩定。趕來的軍醫表示她不是昏迷,單純只是睡著,所以不用擔心。我聽完鬆了口氣。

 「抱歉,內部出現叛徒,完全是我們這邊的疏失。雖然做任何事都無法贖罪,但有什麼要求儘管說。國防軍會盡可能給個方便。」

 如今,哥哥在我身旁和風間上尉相對。

 哥哥請低頭道歉的風間上尉抬起頭。

 哥哥能在緊要關頭趕赴剛才的場面,似乎是多虧風間上尉與真田中尉提供助力。此外,那些反叛的士兵們,似乎原本想擄我們當人質,從結果來看,幸好檜垣上兵趕來,我們才免於陷入那樣的境遇——不過事實上,反叛士兵的真正目標是同房的那位男性,我們只是遭到牽連。那個人是軍需企業的重要幹部,現在和家人一起收容在其他房間。換句話說,我們因為軍方安排和那位男性同房而差點沒命。即使如此,多虧檜垣先生為我們爭取時間,哥哥才來得及搭救,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不過,要不是哥哥的那個魔法,母親、櫻井小姐還有我,現在肯定死了。

 我在心情上,無法不追究這一點。

 「那麼,請先告訴我們正確的現狀。」

 但我不打算主動提出任何要求。

 雖然對不起櫻井小姐,但我也沒有允許她開口的意思。

 即使母親清醒,我也希望母親此時保持沉默。

 因為,這是只屬於哥哥的權利。

 「敵方是大亞聯盟?」

 「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應該沒錯。」

 「成功在海上抵擋敵軍的說法是假的吧?」

 「對。敵方的潛水搶灘部隊,已經在名護市西北方海岸登陸。」

 ……也就是說,當時的潛水艦是來探路的?

 「敵方也已經掌握慶良間諸島近海的製海權。從那霸到名護,和敵方串通的游擊兵,在各處妨礙我軍兵力調度。」

 ……狀況比想像中嚴重。

 「但是不用擔心。游擊兵人數原本就不多,目前已經制服約八成左右了。軍方內奸應該也會立刻解決掉。」

 「確保登陸地點的目的已經完成,他們應該毫無用處了。大亞聯盟經常宣稱人力過多,即使失去再多棄子,在下認為他們也不痛不癢。」

 哥哥平淡地指摘,使得風間上尉露出如同有苦說不出的扭曲表情。

 「那麼接下來,請將家母、妹妹與櫻井小姐收容在安全場所保護。可以的話,請收容在比避難所更安全的地方。」

 「……收容在防空指令室吧。那裡的裝甲強度是避難所的兩倍。」

 ……我無言以對。軍人坐鎮的指令室,居然比民眾的避難所更加固若金湯。不過,軍方基地或許都是如此。

 「再來是最後一個要求。請借在下一套裝甲服加步兵裝備。不過雖說是『借用』,如果是消耗品就無從歸還。」

 「……為什麼?」

 哥哥的這個要求,連我也不禁感到疑問。

 哥哥,為什麼?

 而且,您剛才沒把自己列入要求軍方保護的對象,為什麼?

 我窺視哥哥雙眼,想知道他的真正用意,卻倒抽一口氣。

 哥哥的眼中……

 是形容為暴怒也不夠的——

 熾烈肆虐的蒼白業火。

 「他們膽敢對深雪下手,非得接受報應。」

 在場的人們聽到哥哥的聲音,臉上幾乎都失去血色。唯一面不改色的風間上尉,或許該說是膽量過人吧。

 「你打算一個人去?」

 「在下要進行的並非軍事行動,是私人報復。」

 「本官不在意這種事。既然是人類,就不可能進行和情感無緣的戰鬥。即使是抱持復仇心態上戰場,只要能控制情緒就不成問題。」

 哥哥與風間上尉的視線相對。

 不對,兩人在互瞪。

 「本官不能允許你屠殺非戰鬥人員或投降對象,你也沒這個打算吧?」

 「我不打算讓他們有時間投降。」

 「那就好。我們這次的任務,原本就是擊退或殲滅侵略軍,沒必要勸對方投降。」

 風間上尉露出不同於哥哥,卻也不輸給哥哥的果斷表情。

 「司波達也,加入我們的戰鬥行列吧。」

 哥哥臉上沒有感謝的神色。

 「在下不打算聽從軍方指揮。因為在下必須保護的事物,和各位要保護的事物不同。不過,既然要對抗的同樣是侵略軍,目的同樣是殲滅對方,那就並肩作戰吧。」

 哥哥身上洋溢的氣息,如同傳說名匠打造的鋼鐵刀刃般冰冷、銳利、英勇……我就只是忘神看著這樣的哥哥。

 「很好。真田,借他裝甲服與近戰裝備!空降部隊十分鐘後出擊!」

 「櫻井小姐,母親與妹妹麻煩您了。」

 哥哥對站在旁邊不動的櫻井小姐如此告知,不等她回應就跟著真田中尉離去。

 這時候,哥哥微微向我露出微笑。這絕對不是我的錯覺。

 ◇ ◇ ◇

 「那個……可以嗎?」

 我目送哥哥的背影離去之後,櫻井小姐有些猶豫地如此詢問。

 「什麼事?」

 我的思考能力不曉得是在摸魚還是逃班,從剛才就無法隨心所欲地運作。

 「即使達也的實力再怎麼好,但他居然要上戰場……而且還是前往最前線作戰,這樣不會太危險了嗎?」

 「!」

 櫻井小姐的低語聲聽在我耳裡,彷彿是大音量的鬧鐘在耳際響起。

 沒錯!我為什麼不以為意地目送哥哥?哥哥正要投身於激烈的戰火之中啊!

 「深雪?」

 我迅速跑出去,櫻井小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追過來的只有聲音。

 因為她不能扔下母親。

 對不起。

 我在心中向她道歉。

 將母親完全交給櫻井小姐,我內心很過意不去,但現在最重要的是得阻止哥哥!

 我只抱著這個念頭奔跑。

 幸好哥哥還沒離開太遠,我沒迷路就追上哥哥。

 「哥哥!」

 或許哥哥不肯轉身看我。這份恐懼掠過心頭,但再怎麼樣也只是我杞人憂天。

 哥哥向帶頭的真田中尉輕聲知會,停下腳步轉身。

 中尉多走幾步才停下腳步。他這麼做應該是為我們著想。

 「深雪,怎麼了?」

 哥哥以理所當然的語氣,極為自然地叫我「深雪」,使我莫名地一陣感動湧上心頭,但現在不是沉浸於這種情緒的時候。

 「哥哥,那個……」

 我本來想說「請不要去」,卻忽然意識到不能意識的某件事。

 這樣簡直是「浪漫愛情電影(小說或漫畫也可)」司空見慣,女主角阻止戀人的台詞。

 而且是「禁忌的兄妹戀情」之類的作品。

 「深雪?」

 哥哥疑惑地看著忽然語塞的我。

 我的臉頰大概變得像是成熟的蘋果吧。

 「……請……請不要去。」

 即使如此,我也非說不可。非阻止哥哥不可。

 「請不要和敵軍戰鬥,不要做這麼危險的事。我認為哥哥沒必要冒這種危險。」

 我說出來了……!

 我被「這樣就沒問題了」的成就感所籠罩著。

 我絲毫不認為哥哥會搖頭——搖頭回應我這番話。

 「確實沒必要。深雪,我不是因為必要而上戰場,是因為想戰鬥而上戰場。」

 所以,哥哥這番回應令我大受打擊。

 哥哥的拒絕令我受到打擊,他如同想殺人的說法也令我受到打擊。

 但是,我緊抓哥哥的衣服,不願意離開哥哥。

 哥哥露出笨拙的笑容,俯視我抓著他上衣的手,將手輕輕放在我的手上。

 「如我剛才所說,我是要報復那些傷害你的人。」

 哥哥注視我的雙眼,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的情感。」

 哥哥嘴裡這麼說。

 「不然我無法善罷甘休。」

 但他的雙眼,似乎透露著這麼做是為了我。

 「深雪,我真正能夠重視的人,只有你。」

 這不是我的誤解。

 「對不起,哥哥這麼任性。」

 不是我自以為是。

 哥哥輕輕讓我的手鬆開,掛著困惑的表情對我微笑。

 我整張臉大概紅得像是熟透的番茄。

 但我立刻覺得哥哥這番話不對勁而蹙眉。

 「能夠……重視……?」

 哥哥剛才不是說「重視的人」,是說「能夠重視的人」吧?

 或許只是說法上的差異,沒有特別的意義……但我不知為何相當在意。

 我下意識說出口,不算是詢問的這句細語,使哥哥露出像是「傷腦筋」的苦笑。

 他的笑容,看起來也像是在哭泣。

 哥哥的眼眶並沒有泛淚,何況我從未見過哥哥哭泣的表情,但我毫無理由就覺得這個話題會令哥哥悲傷。

 「對不起!」

 所以我道歉了。我明明再也不能害哥哥悲傷……我抱持這個想法,用力低頭。

 少年纖細的手撥開我的長發,滑到我的臉頰。

 哥哥的手雖然纖細,卻比我的手大得多、結實得多。

 我配合哥哥的手部動作抬起頭。

 哥哥並未強行施力,我卻無法違抗。在我大腦想到絕對不能違抗之前,我的身體已經遵從哥哥的意思行動了。

 「沒關係……你也差不多可以知道真相了。如果可以不用知道,我很希望你永遠不知道……但只要你是母親的女兒、是那個人的外甥女,應該沒辦法永遠那樣。」

 哥哥這番話是對我說的,卻不像是在對我說話,而是在說服他自己。

 「哥哥?」

 「現在沒這個時間,我也覺得不該由我說。所以深雪,請母親告訴你吧。你現在感覺到的疑問,請母親告訴你答案。」

 「請母親大人……?」

 我沒有餘力感到疑惑,只能複誦這段話。哥哥再度對我微笑,這次是有力的微笑。

 「深雪,別擔心。我真正能夠重視的人只有你。所以我今後也會保護你,而且為此平安地回到你身旁。」

 哥哥的話語不是謊言。

 不是臨場的安撫。

 「放心。」

 哥哥收起笑容,繃緊表情。

 他毫不動搖的眼神,令我相信這是毋庸置疑的真實。

 「沒人能基於『真正的意義』傷害我。」

 令我相信,天底下沒人能危害哥哥。

 哥哥把放在我臉頰的手移到我頭上,用力摸我的頭。

 我摸著稍微被粗魯撥亂的頭髮。哥哥對我第三次露出笑容,接著跑向真田中尉。

 這次,哥哥真的就這樣前往戰場。

 ◇ ◇ ◇

 雖說要改到防空指令室避難,但我當然不曉得是哪裡。

 我唯一​​的選擇,就是回到外牆與內牆都消失的那個房間。

 這麼說來,那個房間的牆壁為什麼會消失?

 櫻井小姐與哥哥說過,牆壁暗藏阻礙魔法的結界術式,所以應該不​​太可能是被魔法破壞。但切面那麼平整,反而令我覺得不是魔法的話很難辦到。

 我覺得大家應該不會扔下我,卻還是有些不安,小跑步回到剛才所在的房間。

 啊……

 「抱歉,讓您久等了。」

 我一看見母親在裡頭迎接,首先出言道歉。

 即使昏睡是母親恢復體力的必要方式,但總不能以擔架運送,必須想辦法令她清醒。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

 我的任性判斷導致母親被留在這裡,還害得母親她們必須等我。對此,我並不是為了免於被罵,而是真的抱持歉意低下頭。

 「深雪,不用道歉。你是想把擅自亂來的達也帶回來吧?」

 母親以溫柔的笑容回應。

 嗚……母親很生氣……

 「所以,達也去了哪裡?我好像沒看到他。」

 「那個,哥哥他說……要協助軍方擊退敵人。」

 「哥哥?」

 母親疑惑地蹙起了眉頭。

 我反射性地心想這樣或許不太妙,卻不想改口。

 母親也沒有責備。

 相對的,母親「唉……」地嘆了口氣。

 「居然做出這種任性的事……那孩子果然是不良品。」

 母親並非「看似」不屑地,是真的不屑地扔下這番話。

 不是無奈,是放棄。

 我無須詢問,就知道母親在說誰。

 比起受到義憤驅使,毛骨悚然的感覺更加強烈。

 我的母親,居然能對親生兒子冷淡到這種程度。

 「唉,算了。畢竟這次他表現得還算好,就隨便他吧……讓您久等了,請帶路。」

 母親向等待帶路的阿兵哥這麼說。

 不對,不是「還算好」。

 我能夠活下來,母親能夠獲救,都是多虧哥哥。

 但我無法對「還算好」這個評價提出異議。

 防空指令室位於穿過五道裝甲門的後方。

 不只沒有窗戶,甚至沒有直接和戶外相鄰的牆壁,大約四間學校教室大的這層樓,是一間約有三十名管制員面對三排控制台而坐的小型管制廳,以及從牆壁朝廳內大型熒幕突出來的八間樓中樓隔間。

 我們被帶到前方以玻璃組成的一間隔間。

 「沒看見竊聽器或監視器等儀器,看來是高階軍官或防衛省幹部視察用的房間。」

 櫻井小姐調查房間之後回報母親。

 我不曉得她用何種方式調查了什麼,但她的調查結果可以信任。

 也就是說,在這個房間討論秘密也沒問題。

 「此外,前面這片玻璃不是普通玻璃,警視廳也有相同玻璃。在這間指令室,可以隨意播放正在監控的影像。」

 櫻井小姐說到這裡,就看著桌面熒幕操作起控制台。

 「母親大人,我想請教一件事。」

 這段時間,我下定決心詢問母親剛才那件事。

 「哥哥剛才說,他真正『能夠』重視的人只有我……我詢問哥哥為什麼不是『重視的人』,而是『能夠重視的人』,哥哥要我前來請教母親大人……」

 「這樣啊,達也說了這種話。」

 母親蹙眉聆聽我的詢問之後,感到無趣般地低語。

 「或許差不多可以告訴你了。」

 接著,母親說出和哥哥相同的話語。我感覺似乎是某個重大秘密,緊張得繃緊身體。

 「不過,在那之前……深雪,別用那麼尊敬的語氣叫達也『哥哥』。外人在場的時候無妨,畢竟有些部分無可奈何,但如​​果是只有四葉成員在場時,不應該將達也視為兄長。」

 母親並未加重語氣,而是把這件事當成自明之理般訓斥我。

 「你將繼承真夜的地位,成為四葉的當家。要是被人認為你仰慕、依賴那種不成材的兄長,有可能成為你的一大敗筆。」

 「這種說法……!」

 我不由得忘記保持恭敬,頂撞母親。

 由於我緊張得認真聆聽,即使這番話出自母親之口,我也無法當成沒聽到。

 「您居然說自己的親生兒子不成材!」

 「我也覺得很遺憾,但這是事實,所以無可奈何。」

 「沒那回事!哥哥以他的力量救了我!」

 「是指剛才的事?也對,他得表現到那種程度才行……因為那孩子只做得到那種事。」

 我盡可能反駁,母親只以冷淡到前所未有的聲音回應。

 聽起來像是完全心灰意冷。

 「既然達也表示必須告訴你,我就不在意。我想想,該從哪裡說起好呢……」

 母親思索時,映在整面玻璃窗的風景忽然改變。

 從管制員忙碌不堪的指令室,改為從空中俯瞰地面的影像。

 映在熒幕上的,是剛從空中降下的哥哥。

 我看向櫻井小姐,影像應該是她播放的。

 櫻井小姐默默看著我們——我與母親。

 不用問就明顯看得出來,她不打算插嘴。

 也證明她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事。

 ——映著哥哥身影的熒幕,母親看都不看一眼。

 「以魔法師來說,達也天生是瑕疵品。」

 母親也沒看我。

 「只能以這種結果產下那孩子,我並不是沒感受到責任,但達也以魔法師來說,背負著無從彌補的缺陷,這是事實。」

 但母親並未閉著雙眼。

 「達也天生只能使用兩種『魔法』:分解情報體,以及重組情報體。只要是位於這兩種概念的範疇,達也似乎可以創造各種技術而靈活運用,但他再怎麼樣也只做得到這兩件事,無法發揮魔法師應有的本領,也就是改變情報體。」

 母親注視著一無所有的方向。

 「所謂的魔法,是改變情報體、改變事象的技術。即使是多麼細微的變化,只要是將某種事物變成不同事物,就是魔法。但達也做不到這一點。那孩子只能將情報體分解為碎片,或是將情報體重組為原形。這不是原本意義的魔法。魔法的真正意義,是將情報體變化為不同的事物。天生沒有這種才華的那孩子,以魔法師來說無疑是瑕疵品。」

 母親正在註視的,大概是她自己的心……

 「總之,我們因為他的重組能力而得救,但嚴格來說,那種能力不是『魔法』。」

 我想不出反駁的話語。

 不過,我這麼想著。

 如果那種力量不叫作魔法,應該叫作什麼?

 如果必須以「魔法」以外的方式稱呼,只能稱為「奇蹟」吧?

 「然而,我們四葉是冠上十師族之名的魔法師,不是魔法師的人不能待在四葉。不能使用魔法的那個孩子,無法以四葉家一員的身分活下去。所以我們——也就是我與真夜,在七年前決定對那孩子進行某種手術——但那場實驗的動機不只如此就是了……」

 實驗?母親對哥哥……進行實驗?

 「人造魔法師計劃。以不是魔法師的人類為對象,在意識領域植入人工魔法演算領域,賦予魔法師能力的計劃。」

 人造魔法師計劃——這個詞聽在我耳中是不祥的詞。

 「對達也進行這項精神改造手術之後,那孩子的情感出現了缺陷。」

 精神改造手術?情感出現缺陷?

 「不,形容成『衝動』應該比『情感』適當。強烈的憤怒、深沉的悲傷、激烈的嫉妒、怨恨、憎惡、過度的食慾、過當的性慾、盲目的戀愛情感……這些造成『忘我』的衝動,達也除了唯一的例外全部喪失,因而得到施展魔法的力量。」

 怎麼這樣…………

 「不過很遺憾,人工魔法演算領域的性能,遠不如先天的魔法演算領域。到最後,成為守護者是他唯一的用處。」

 我冒出某種想法。

 某種應該不可能的想法。

 「這項『手術』……是母親大人進行的?」

 我如此心想,卻不得不詢問。

 大大的「窗戶」上,映著哥哥在體格方面佔優勢的大人們圍繞之下,和敵方登陸部隊進行接觸的樣子。

 「只有我做得到吧?」

 我希望母親否定,可惜這個願望沒能實現。

 我早已明白。

 魔法演算領域,絕對不是大腦的某種器官,追根究底,是精神層面的功能之一。

 加入人工魔法演算領域,就是改變精神構造。

 除非使用母親專屬的魔法「精神構造干涉」,否則不可能做得到這種事……

 「……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已經說明理由。不提這個,我回答你想知道的事情吧。」

 ——啊,原來如此……

 我也理解了。

 察覺了。

 在那場實驗失去部分情感的人,不只是哥哥。

 我不曉得這是魔法的副作用,還是罪惡感或其他精神作用造成的結果。

 不過,我首度得知「魔法」的恐怖。

 畏懼著「魔法」能將人心改變得如此殘酷。

 畫面上,哥哥以酷似大型手槍的CAD瞄準敵兵。

 哥哥視線前方的敵​​兵接連化為塵埃。

 「達也沒失去的唯一例外……就是你要的答案。」

 ——請不要說。

 「那孩子內心僅存的唯一沖動,是兄妹之情。」

 ——母親,請不要再說了。

 「就是疼愛妹妹、想保護妹妹——對你的這份情感。」

 ——我再也不想听了。

 「這是唯一留在那孩子心中的真正情感。」

 可是,我不可能被容許這麼做。

 雙手掩嘴是我下意識的動作。

 或許是反射動作。

 其實沒那個必要就是了。

 因為我受到的震撼,強烈到無法發出尖叫聲。

 「達也非常清楚自己的狀況。他所說的『能夠重視』應該就是這個意思。他只認知我是『母親』,沒有理應附帶的母子之情。深雪,達也內心能夠重視的人只有你。即使是剛才,他也只是順便救我。可能是判斷我死掉會害你悲傷吧。」

 「母親大人是……刻意選擇變成這樣?」

 明明是我自己在詢問,聽起來卻像是別人在說話。甚至感覺不是我的某個我,正在操作我的身體發問。

 「我並沒有抱持如此明確的意圖。不過,如果基於容量問題,只能留下一種衝動,我認為應該留下他對你的情感。因為比起我,你將會和達也相處更長久的時光。」

 「您對哥……不,對那個人說過這件事嗎?」

 「我當然說明過了。那孩子在某方面拘泥於常識。我說明之後,他就不會無聊地煩惱自己為何無法對父母抱持情感。」

 母親說出這段話的時候——

 我似乎隱約窺見——

 母親苦惱於自己無法對孩子懷抱愛情。

 「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沒有……謝謝母親大人。」

 某個部分的我,認為早知道就不該問。

 也有某個部分的我,認為幸好有問。

 這是不堪正視的往事與事實,卻是我不能轉頭無視的現在與未來。

 畫面上,哥哥如同走在無人荒野,以固定速度前進。

 子彈與砲彈都打不中哥哥。

 將砲塔指向哥哥的戰車(似乎是戰車),連同內部駕駛員完全消失。

 哥哥以不變的腳步邁進。

 不過,和哥哥同行的部隊不能這麼做。

 他們為了避免落後哥哥,不斷沿著掩蔽物後方飛奔移動,發射子彈或魔法。

 啊!

 一位阿兵哥中槍了。

 經由空中攝影機所見的戰場,簡直像是電影情節。

 在我沒受到太大震撼,繼續注視的熒幕上,哥哥將左手握的CAD瞄準那位阿兵哥。

 究竟是什麼時候?

 我幾乎無暇如此納悶。

 下一瞬間,這位阿兵哥若無其事般地繼續在畫面上奔跑。

 敵方砲塔開火。

 沒命中哥哥。

 哥哥以右手瞄準。

 敵方消失無踪。簡直像是特攝電影。

 己方士兵倒下。

 哥哥以左手瞄準。

 光是如此,倒地的士兵就若無其事般起身。

 比起他人——不只是一般人,我比起大多數的魔法師都熟悉魔法。即使在我眼中,熒幕播放的影像也缺乏真實感,如同真正的電影。

 不過,這是不負責任的旁觀者的感想。

 對於和哥哥並肩戰鬥的軍人來說,這是出乎意料的幸運。即使受傷,即使是受到致命傷也能立刻痊癒。這是如夢似幻般的狀況。

 對於和哥哥對峙的敵軍來說,這是預料之外的兇象。應該確實打倒的敵人再度起身,只有己方一個個消失到連屍體都不留的惡夢。

 哥哥化為魔神,在戰場昂首闊步。

 就只是為了報復我曾經中槍。

 如果這是從七年前,從哥哥六歲時就注定的事……

 我應該如何報答哥哥?

 應該以何種事物回報?

 如今的我,甚至連這條命都是哥哥所賜。

 【15】 西元二〇九五年十一月六日/四葉本家會客室

 在對馬要塞道別至今一周。

 當天,達也先行返回,關於那場戰鬥最後以何種形式了結,他只知道一般對外公開的部分,不知道進一步的詳情。達也趁著這次和風間重逢的機會,試著提出各種問題,​​但風間似乎也在各方面不甚清楚。

 達也和風間交換情報(雖說如此,達也這邊能提供的情報只限於「傳聞」的範圍)相互推理的時候,忽然整個身體轉向房門。

 緊張情緒竄過深雪的背脊。

 她從哥哥的樣子察覺了。

 終於——

 「打擾了。」

 響起形式上的敲門聲之後,門不等回應就開啟。

 恭敬行禮的是一名高齡管家。層級和剛才的少年不同,外表看起來就是位居高階地位,已過中年的男性。

 不過,他沒有繼續說話。

 若只是開門這種簡單的工作,應該不是這名老人的職責。但他依然沒有進一步舉動。

 不過,達也、深雪與風間都不覺得奇怪。

 他們反而共同認為,這份工作只能由這名老人負責。

 「各位久等了。」

 這座宅邸的主人從老人後方現身。

 「真的非常抱歉。上一位客人遲遲沒離開……即使超過了約定時間,我這邊也實在不方便下逐客令……」

 「請不用在意。本官知道您日理萬機。」

 風間如此回應真夜的道歉之後,兩人總算坐下。

 「深雪也坐吧。」

 深雪也在催促之下緩緩坐下。

 不過,真夜沒招呼達也。

 達也就這麼站在沙發上的深雪旁邊。

 管家也在真夜身旁待命,雙方如同照鏡子般對稱。

 三人面前擺著白瓷茶組。

 不用說,這裡說的「三人」當然是真夜、風間、深雪。

 真夜邀兩人享用紅茶,自己也淺嚐一口,接著立刻進入正題。

 「事不宜遲,本日這趟邀請的用意,是關於之前以橫濱事變為開端的一連串軍事行動,有些事情要告知各位。」

 「告知本官?」

 關於這次的軍事行動,局外人真夜對身為軍人的風間,不是有所詢問,而是有所告知。風間如此回問也是理所當然。

 「是的,也要順便告知達也與深雪。」

 真夜說著,露出暗藏玄機的笑容。

 雖然她嘴上說著「順便」,但實際上是要說給達也他們聽——從真夜的表情,無須揣測就能明白這一點。

 「國際魔法協會達成共識,提出一個見解。一周前消滅鎮海軍港的爆炸,並不是抵觸憲章的『輻射污染武器』所造成。」

 輻射污染武器是「殘留物質將釋放輻射污染地球環境之武器」的簡稱。國際魔法協會標榜要阻止各國使用殘留物會造成輻射污染的兵器,輻射污染兵器這個用語,主要是該協會以及各成員國的魔法協會所使用。雖然使用「武器」這個詞,卻也包含會造成輻射污染的魔法術式。這種用語很少用在魔法協會以外的地方,但身為魔法師(即使是古式)的風間當然聽得懂。

 「協會提出的懲罰動議,也隨著這個共識而作廢。」

 深雪的臉色一度更加緊繃,接著立刻鬆了口氣。

 「本官不曉得協會提過懲罰動議。」

 風間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發表意見。先不提深雪,風間不可能沒考慮到這個可能性,但場中無人指摘。

 「您看起來真冷靜。如同確定協會不會派遣懲罰部隊。」

 相對的,真夜做出更直接的回應。

 魔法師是國家的財產暨兵器,屬於國家所有。

 即使是民間魔法師,也不准做出違反國家利益的舉動。在這個層面,世上魔法師的人權,比魔法師以外的人們受到更顯著的限制。

 同時也因此,國際魔法協會並沒有自己的戰力。國際魔法協會旗下的魔法師規模,不足以被稱為戰力。

 但是相對的,國際魔法協會可以號召各國協助,編組多國籍團隊作為執行部隊。要是協會針對本次的「神秘大轟炸」編組懲罰部隊,希望日本國力減弱的國家,應該會各自派出強力的魔法師。這理應是軍方不能忽略的擔心事項。

 「因為已經確定,沒有觀測到輻射物質殘留。」

 風間並未補充「您應該也知道」這句話。這種事不需要說出口,而且他很清楚,即使說出來也只會被輕描淡寫地帶過。

 正如預料,真夜很乾脆地換了話題。

 「那麼您知道嗎?消失的敵方艦隊乘員包含『震天將軍』,而且認定已經戰死。」

 「您說劉云德?」

 真夜說出的新消息,撼動了風間的撲克臉。

 回問的風間睜大雙眼。這個動作並非裝出來的。

 「是的,正是各國政府向國際公開的十三名戰略級魔法師之一——劉云德。不過大亞聯盟似乎嚴格管制這個情報就是了。」

 戰略級魔法師的隱私權,簡直像是不存在呢——真夜說完一笑。

 如她所說,單人實力匹敵戰略兵器的戰略級魔法師,是列強關注的焦點,更是各國魔法師的關注焦點。只要沒有使用晶陽石之類的特殊裝置,就只能以魔法師對抗魔法。既然現狀如此,阻止戰略級魔法就是軍方魔法師的重要任務。

 列強為了宣揚國威而公開其存在的十三名戰略級魔法師,也就是「十三使徒」之中,傳聞只有USNA的安吉·希利鄔斯成功隱匿動向。

 日本當然也不例外。調查十三使徒動向的諜報活動,是十師族投注大量心血的領域。比方說收集安吉·希利鄔斯的情報就是重要工作。至今只知道這名魔法師的姓名(正確來說是綽號與代號)並確認未成年,除此之外連長相都沒人知道。

 「這麼一來,『十三使徒』便成為『十二使徒』了。」

 真夜以簡單的一句話,整理出國際軍事平衡大幅變動的要因。

 而且進一步公開風間也不知道的機密情報。

 「政府似乎想藉此促使大亞聯盟大幅讓步。參謀長要求五輪家出動,五輪家也答應了。澪小姐將和集結在佐世保的艦隊同行。」

 「那位澪小姐要登上軍艦?」

 至今明白自己立場,只當個聽眾的深雪,不由得出聲詢問。

 「是的。」

 但真夜沒有訓斥。換言之,這是令人忘我也不奇怪的驚人消息。

 五輪澪是日本政府對外公開的唯一一位戰略級魔法師,也就是「十三使徒」之一。

 依照現在確認的狀況,是除了達也之外,唯一能使用戰略級魔法的日本人。

 也就是日軍的王牌。

 她的「深淵」是將半徑數十公尺到數公里的水面,下陷為球面形狀的魔法。在移動系魔法當中,特別歸類為流體控制魔法。在海面被該魔法發動領域吞噬的艦艇,將會從陡峭水面滑落或墜落翻覆,在解除魔法恢復海平面造成的巨大海嘯中葬身海底。半徑一公里的「深淵」,最大可製作深達一公里的半球面,即使是海裡的潛水艦也能輕易捲入。

 這種魔法理論上可以一次破壞一支艦隊,因此被認定為戰略級魔法。但即使在地面,如果是以地下水為對象發動「深淵」,也可以讓許多建築物同時倒塌。

 「……可是,她身體不是很差嗎?」

 「參謀部及五輪家都是明知這點而做出這個決定吧。他們認定這是難得的良機。」

 深雪擔心地詢問,真夜則是滿不在乎地如此回應。

 五輪澪擁有強大的魔法能力,相對的,肉體層面相當虛弱。

 聽說她在青少年時期還沒這麼嚴重,但在二十歲之後,就經常得以動力輪椅代步。她並不是雙腳罹病而無法行走,是盡可能避免消耗體力。據說她從大學畢業之後就住在五輪家宅邸,幾乎足不出戶。

 五輪家現在是十師族之一。不過從其他方面來說,明顯是因為擁有澪這位戰略級魔法師,才能保住這個地位。即使移動距離不長,卻要求澪待在戰艦好幾天,確實可說是一種賭注。

 「如同我們這邊掌握劉云德的動向,對方應該也得知澪小姐出動了。此外,有一項尚未確定的情報,據說貝佐布拉佐夫博士已抵達海參崴。」

 風間聽到這個名字,表情再度變化。

 「——您是說『燎原火』伊果·安德烈維齊·貝佐布拉佐夫?」

 「是的,就是那位貝佐布拉佐夫博士。各國軍方高層目睹朝鮮半島南端的戰果,似乎重新看好大規模魔法的效果。」

 達也沒發出聲音,但是同樣驚訝。

 伊果·安德烈維齊·貝佐布拉佐夫,他是蘇維埃科學研究院的科學家,同時也是新蘇聯擁有的戰略級魔法師。

 貝佐布拉佐夫不是達也這種保密的戰略級魔法師,和澪一樣是國家公認的戰略級魔法師——十三使徒之一。他的戰略級魔法「水霧炸彈」,雖然威力比起USNA安吉·希利鄔斯的「重金屬爆散」遜色,破壞半徑卻號稱是十三使徒首屈一指。

 各國至今只把戰略級魔法用來示威,未曾動用在實戰,不過本次戰爭包含達也在內,已動員四名戰略級魔法師。

 「大亞聯盟應該也掌握到相同的情報,所以——」

 「這幾天很有可能談和?」

 「我們是這麼預料。」

 真夜說到這裡,面帶笑容注視風間。即使已經四十五歲左右,他的笑容依然像是未滿三十歲般年輕,兼具孩童的可愛與大人的魅力。

 但這種美色不可能對風間管用,他默默等待真夜說下去。

 「……三年前的過節,應該會以此了結吧。」

 真夜再度說下去時,臉上稍微透露出期待落空般的不滿神色——這應該無法斷言全都是達也的錯覺吧。

 「不過,本次鎮海軍港消滅,引來許多國家的注目。不少國家推測那個攻擊是戰略級魔法,試圖查出術士的真實身分。應該有單位會發現三年前大亞聯盟派遣艦隊全軍覆沒的沖繩海戰,和本次戰事有些共通點,試圖以此為線索調查。不過,我們極不樂見達也的真實身分曝光。」

 「本官非常明白。」

 風間點頭回應,真夜見狀自然地笑逐顏開,甚至看不出這是裝出來的。

 不對,剛才或許是她由衷地滿意而笑。

 「很高興您能理解。那麼為了以防萬一,想請您暫時避免和達也接觸。」

 和風間的協商,以真夜滿意——也就是四葉家滿意的形式達成共識。

 形容成「被玩弄於股掌之間」有些誇大,不過本次和大亞聯盟的戰鬥,軍方允諾不再動用達也,這無疑是由真夜主導的結果。

 不過,軍方是否打算遵守這個口頭承諾,是否全面信任這個口頭承諾,還是得加上括弧再打個大問號。

 如今,會客室內是真夜與達也一對一對峙。談完事情的風間當然已經離開(他也很忙),不過連深雪也離席,這是真夜的嚴詞指示。

 真夜甚至命令自己的隨從離席,即使如此,她依然遲遲沒說明用意。

 直到真夜不太滿足地看著見底的紅茶茶杯,達也才默默地坐在她的正前方。

 默默坐下,換言之就是沒徵詢同意。

 達也靠著椅背等待對話的模樣,和緊張或畏懼無緣。

 真夜朝他一瞥,將杯子放回茶盤。

 「上次和你這樣相對,是三年前的事吧?」

 她的聲音與表情,沒有指責達也傲慢舉止的樣子。

 「姨母大人,您是第一次像這樣對在下說話。」

 「是嗎?」

 達也表現的態度並非恭敬,而是嘲笑,就某方面來說是一如往常。相對的,真夜的語氣也變得比剛才隨和許多。

 「這麼說來,這次是我們第一次單獨交談?」

 「是的。」

 就算這樣,她的語氣也不足以形容為「親切」。

 兩人眼中的光芒過於強烈,無法如此形容。

 「所以,請問姨母大人有什麼話要說?」

 「別這麼急。要不要喝杯茶?」

 「要是招待在下喝茶,您身邊的人不會嘮叨嗎?」

 達也過於率直的發言,使得真夜噗哧一笑。

 「正直不一定是美德喔。」

 「忠言總是逆耳。」

 達也的回應極為靈敏。

 真夜並未生氣,反而佩服地點頭。

 「偶爾應付毫不客氣的對手也不錯。」

 「害您不高興了嗎?」

 「我們是姨甥關係,無須在意。」

 真夜以很難辨別是否為真心話的語氣回應之後,拿起桌上的呼叫鈴。

 這個房間的牆壁,沒有薄到能令小小的鈴聲外洩。

 即使如此,不到一分鐘就有人敲門,這表示房間肯定受到某種方式的監視,但達也並未慌張地站起來。

 「請問有何吩咐?」

 現身的是剛才的年邁管家。他看到達也從容坐在主子正前方的樣子也面不改色。

 「葉山先生,再給我一杯茶。此外,也端杯同樣的茶給達也。」

 「遵命。」

 如果是青木,大概會忘記真夜在場,臉色大變地臭罵達也吧。

 但無論是基於何種理由或形式,獲准「偷聽」主子對話的親信,不可能如此小心眼。

 達也之所以沒慌張,也是基於這個推測。

 此外,也是基於「現在粉飾太平應該也沒用」的判斷。

 只要稍微有點眼光,就明顯看得出達也不服從真夜。

 等待茶水的這段時間,真夜沒開口。

 達也同樣沒催促。

 「要不要喝杯茶」代表著「邊喝茶邊聊」。達也沒有遲鈍到連這種事都不懂,也沒有幼稚到連這種耐心都沒有。

 葉山管家端茶過來之後,真夜拿起杯子喝口茶,總算願意開口。

 「達也,你這次大顯身手呢。」

 她的語氣與話語,應該不會有人完全以字面上的意義解釋。

 「不,沒那回​​事。」

 達也同樣不認為真夜在誇獎自己。

 「不過,你做了令四葉困擾的事。」

 「非常抱歉。」

 正如預料,姨母裝模作樣地嘆口氣如此抱怨。達也則是回以形式上的謝罪。他絲毫沒有跪地磕頭,或是將額頭按在桌面之類的可嘉念頭。

 「……總之,我知道你只是依照命令行事而已。其實我很想質問風間少校是否需要做到這種程度,但追究往事也沒用。」

 「在下很慚愧。」

 達也這次稍微誠心道歉。先不提是好是壞,達也或許也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火——實際上不只是「有點過火」的程度,是稱為過度都不夠的大破壞。

 「不提這個,今後才是問題。」

 「發生了什麼具體的麻煩事嗎?」

 真夜沒有立刻回答達也。

 她閉上雙眼,喝口紅茶,緩緩揚起目光。

 從正面注視達也的雙眼。

 達也並沒有承受她的視線,而是和姨母一樣拿起茶杯啜飲。

 「STARS有動靜。」

 目光沒相對就傳來的這句話,威力足以令達也瞬間停止動作。

 「代表美國本身有所行動?」

 至此,真夜與達也的視線終於從正面相對。

 雙方背負的事物無從相比。

 真夜背負著名為四葉的強大組織,達也該保護的對像只有深雪。

 但是,達也的目光絲毫沒輸給真夜視線的沉重壓力。

 「現階段還只是STARS自行展開調查。但他們已經查出那場爆炸是質能轉換魔法所造成。關於術士的真實身分,也查到相當深入——具體來說,甚至將你與深雪列為嫌疑人之一。」

 真夜提供的情報,使得達也搖頭一次半。

 「……好強的情搜能力。」

 「代表他們號稱世界最強的魔法部隊,絕非浪得虛名。」

 「不,在下說的是姨母大人這邊的人。」

 沒有回應。

 真夜以遭到暗算般的表情沉默。

 達也沒刻意露出看好戲的表情,像是填補沉默縫隙般開口。

 「USNA軍的STARS自認是世界最強的魔法部隊。您卻幾乎即時查得他們的諜報成果。難道是派人臥底?」

 「……很遺憾,無可奉告。」

 「您說得是。」

 真夜好不容易擠出這句回應,達也故作正經點頭回應。

 真夜一瞬間露出忿恨表情,卻立刻恢復笑容,或許該說真了不起。

 「……總之,注意周圍的動靜吧。STARS不像你至今應付的對像那麼簡單。要是他們判斷會撼動美國霸權,也可能動用實力解決。」

 「如果可能波及到四葉,就會從其他地方派遣刺客是吧?在下會銘記在心。」

 姨母與外甥相互注視。

 兩人的臉​​上已沒有一絲笑容。

 「既然你明白到這種程度,就可以長話短說。」

 「您認為我可以當場得出這個答案,才會讓深雪離席吧?」

 達也的遣辭用句有些改變了。

 真夜沒有回答他的詢問。

 視線再度交會時,她的回答是這個:

 「達也,退學吧。」

 真夜這番話不是回答,是命令。

 「要我退學做什麼?」

 「暫時在這裡閉門反省。我會派其他人擔任深雪的守護者。」

 「但我認為,只有護衛對象能選擇守護者。」

 「凡事都有例外。」

 「嗯,說得也是……不過恕我拒絕。」

 如果場中有其他人列席,應該會因為室溫驟降而顫抖。

 但是寒意並非來自物理溫度降低,而是來自全場緊繃的緊張感。

 「我認為,要是我在這個時間點突然退學的話,就等於對外承認殲滅大亞聯盟艦隊的魔法師就是我。」

 「理由要編多少有多少。」

 「是這樣嗎?」

 真夜與達也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所以你不服從我的命令?」

 「只有深雪能命令我。」

 緊張感提升到最高潮。

 在時光彷彿凍結的緊迫氣氛中……

 「夜」塗改了整個世界。

 不是黑暗。

 燦爛閃耀的星群,浮現在黑暗之中。

 會客室的天花板,化為沒有月亮的夜晚星空。

 星星化為光線流動。

 ——室內洋溢血腥味。

 下一瞬間——

 充斥於室內的「夜」……

 無聲無息地粉碎。

 房內,依然是相互注視的姨​​母與外甥。

 不過,充斥於兩人之間的緊迫感,隨著「夜」的瓦解而消失。

 「——您似乎相當手下留情。」

 「那是當然吧?因為你是我可愛的外甥。」

 真夜笑著回應達也的細語。

 兩人都毫髮無傷,室內沒留下血腥味。

 「總之,即使扣除這點,你也表現得很好。所以這次我決定實現你的任性願望。」

 「感謝姨母大人。」

 「不用謝。這是你破解我魔法的小獎品。」

 達也默默起身。

 他就這麼簡單地行禮致意,真夜輕輕搖手回應。

 達也離開會客室。

 沒有任何人叫住他。

 ◇ ◇ ◇

 達也離開後,真夜獨自留在會客室沉思,最後嘆出好長一口氣,拿起桌上的呼叫鈴。

 「——夫人找屬下嗎?」

 「換個地方。在日光室準備茶水,帶深雪他們過去。」

 真夜如此吩咐立刻現身的葉山管家。

 「遵命。」

 葉山行禮致意,沒和主子目光相對,迅速收拾用過的茶具。

 他就這麼要離開房間,執行真夜的指示時……

 「等一下。」

 下令的真夜叫住他。

 「葉山先生,你不是有事情想問我嗎?」

 葉山承受主子的視線,恭敬地行了個禮。

 「不敢當。那麼屬下就恭敬不如從命……」

 葉山繼前任四葉當家之後,繼續服侍真夜,是四葉家的重鎮。雖然看起來剛步入老年,實際年齡卻超過七十歲。

 即使是其他人不敢說的事,如果是他就獲准說出口。這座宅邸有著這樣的氣息。

 「像那樣放任達也閣下,真的不要緊嗎?」

 此外,葉山不像他人那樣,將達也鄙視為「贗品」。他自己的魔法技能水準不高,但他在魔法師領域閱人無數,這樣的經驗令他對達也評價很高。

 ——評價為必須提防的魔法師。

 「無妨。啊,我自認非常明白葉山先生在擔心什麼。那孩子確實隨時會背叛四葉。」

 「……不敢當。」

 「而且正如剛才的確認,我的魔法很不適合對付那孩子的特異能力。要是認真交戰,我戰敗的機率很高。」

 真夜的魔法是「流星群」。日本是以外在特徵命名為「流星群」,但英文名稱「Metero(流星)Line(軌道)」更能展現該魔法的性質。

 令真夜成為世界最強魔法師之一,得到「極東魔王」、「暗夜女王」等稱號的這個魔法,是在效果範圍內改變光線分佈狀況的一種聚合系魔法,在室內或隧道這種封閉空間,尤其能夠發揮強大的威力。

 這個魔法表面上的施展程序,是先以漂浮許多小光球的黑暗封閉目標空間,再將光球化為無數光線,貫穿攻擊對象。

 這個攻擊表面上看似雷射雨的形式,但流星群的攻擊力,和光線的能量完全無關,甚至和光量都無關。

 此魔法的本質在於顯著並強制偏移光的分佈,將光線存在的坐標設定為小點及細線。

 設定為光之通道的空間,及構成該空間的物體,改變為光線可穿透的狀態,結果就是無視於有機或無機物,也無視於物體硬度、耐熱性、可塑性與彈性,在目標物開出能讓光線通過的洞。即使是高透明度的玻璃,只要透光度不是百分之百,就無法逃離「改變為光能穿透的狀態」,亦即「穿孔」的事象改寫。

 若不是從現象本身,而是從邏輯層面來看,這個魔法是經由光線的分佈,干涉目標物的構造情報,不經由加熱或壓力,直接將固體或液體氣化。換句話說,堪稱是將物質分解為氣體的一種分解魔法。 「光線偏移而存在的線」本身是既定的定義,因此無法以反射、折射或阻擋的方式防禦;由於不是從單一方向照射光線,魔法構成的護盾也無法防禦;即使以防禦全方位的球形護罩包覆,這個魔法依然會製造出「光線可以百分百通過的軌道」而穿孔,和光子的移動完全無關。

 干涉物理現象的魔法,不可能防禦這個魔法,而且也幾乎不可能以對抗魔法防禦流星群。由於是以「光」這個物理現象為媒介,要以純粹的心靈防御手段——「領域干涉」阻止該魔法發動極為困難。除非術士在「光之分佈」這個單一要素的干涉力勝過真夜,否則無法阻止「流星群」發動。干涉「光之分佈」是真夜與生俱來的魔法,所以這個條件的門檻過高​​。何況魔法一旦發動,即使試圖以領域干涉對抗,「光之分佈產生偏移」的改寫現象,也早已成為既定的事實。

 即使是十文字家能同時發動物理護壁及魔法護壁的「連壁方陣」,也無法防禦這個魔法。因此真夜在魔法師之間的戰鬥無人能敵,被視為「世界最強魔法師」之一。

 然而——「流星群」對指定空間的所有構成要素產生作用時,是「間接」干涉物體的構造情報,因此達也「直接」干涉構造情報的魔法,是決定性的剋星。藉由光線乾涉空間構造而創造的「夜」之結界,面對直接干涉空間構造的魔法將會輕易粉碎。

 「我被那孩子殺害的可能性也絕對不低。但是達也即使能背叛四葉,也無法背叛深雪。而且深雪絕對不會和四葉敵對。」

 「不過,深雪大人似乎相當依賴達也閣下。達也閣下對我們四葉家造反時,屬下不認為深雪大人會違抗他的意思。」

 葉山眉心刻上深深的憂慮,反駁主子這番話。

 但真夜完全不為所動。

 「放心。即使不洗腦,主導他人心理方向也不難。​​這種事無須向葉山先生說明吧?」

 真夜輕輕露出的笑容,蘊含著憐憫之意。

 「深雪絕對無法逃離自己背負的責任。因為姐姐就是這樣教育她。而且達也絕對無法做出折磨深雪的舉動。」

 「……可是,為此必須……」

 「嗯。雖然對不起其他候選人,但下任當家就確定是深雪了。這是為了避免和達也——那個怪物為敵。」

 「為此無論如何,都得讓深雪大人接受當家的寶座吧?」

 「葉山先生,無須擔心。這方面的策略,我也確實準備好了。」

 真夜說完後,露出老神在在的微笑。

 葉山深深行禮致上最高級的敬意,這次他真的離開會客室了。

 西元二〇九五年的橫濱事變,一般公認是西元二〇九二年沖繩侵略作戰的延伸,企圖藉此洗刷三年前敗戰(也可說是「作戰失敗」)的恥辱。

 不過,橫濱侵略作戰之後的一連串軍事行動,是在重現「沖繩海戰」之後閉幕,或許該說是歷史的諷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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