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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蕩江湖系列 (第四部) 鐵劍春秋》第18章
  第五章

  兩年後,樊州。

  大雨滂沱,像是天上打翻了水盆,又凶又猛下個不停。

  一個披著蓑衣的身影走在夜半無人的石板子道上,冰冷的雨水淹至腳踝,涉水而過時水波激盪,一步一步地往街尾那座燈火通明的姚琴坊走去。

  姚琴坊是這兩年新開的一家酒肆飯館,其內酒醇飯香,送菜的姑娘更是個個妖嬈多姿,此處多為達宮貴人或江湖俠客群聚之所,幾乎是一夜千金,若沒些銀兩,進得去可是出不來的。

  是以當這個穿著蓑衣遮頭蓋臉的男子踏入姚琴坊時,眾多人都靜了。

  大廳之中,各路英雄齊聚,正中堂上擺著十幾柄待償而沽、削鐵如泥的寶劍。

  那些個寶劍無一不是出自當世名家之手,未出鞘時利氣內斂如君子儒雅,但劍一出鞘,其上劍芒大作,把把皆讓在場的江湖人士為之著迷。

  劍即江湖。武功高者用劍,相輔相成,威力更上一層;武功低者為劍所用,仗劍江湖,亦能得人景仰。無論用劍或為劍所用,能得一把神兵利器,便越能在萬丈紅塵中留下自己姓名。

  蓑衣人的來到只讓這場盛會稍靜一下,沒一會兒那堂上主人便揀出今夜要開賣的第一把劍,舉之放聲道:

  「各位皆知鐵劍門是鑄劍名家,歷代門主更是箇中高手。這把劍乃鐵劍門前任門主陸玉所鑄。陸玉這人脾氣古怪,所鑄之劍皆不取名,但把把都是分金斷玉鋒利無比的奇劍。這無名劍若非之前的主人肯割愛,在場的各位英雄恐怕很難看到。」

  那人招來一旁隨從,才想將劍拔出與隨從試劍,好讓眾人看看無名劍的威力,哪知一陣嗓音突如平地起雷,宏亮響起。

  「那把劍我買了,把它放回架上去!」

  眾人聞聲轉頭,只見方才人內的蓑衣人脫下濕漉漉的蓑衣,目光如炬,盯著堂上賣劍之人。

  二樓欄杆旁倚欄而立的姚琴坊女子當中,誰輕輕低呼一聲。

  只見那蓑衣人脫下遮蓋樣貌的蓑衣後,露出了張剛毅俊朗的臉龐來。即便站得有些遠,但樓上的姑娘們仍能清楚看到那人的好相貌。

  一襲銀灰色上好織錦勾勒出那人修長勻稱的身形,只見他容貌英挺俊朗,眼眉間儘是昂然氣魄,舉手投足又帶起君子氣度,粗獷與儒雅巧妙相融,頓時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灰衣人從懷中掏出三百兩銀票,小廝接下後立即呈了上去。銀票上蓋的是全國最大通寶票號的章,假不得。

  賣劍之人喜出望外,因手中之劍再怎麼好頂多也只值一百兩。但場中不少人是衝著陸玉這把名劍而來,一看還沒喊價便給人奪了去,當下騷動起來。

  「我出三百五十兩!」坐在最前頭的一名樣貌瀟灑風流的公子哥兒喊道。

  灰衣人再掏出一迭跟票,捲了捲往賣劍人彈去,朗聲道:「二千三百兩。」

  那搶聲喊價的公子哥眼睛當下就紅了,他不甘看中的寶劍被人搶去,招了家丁便凶神惡煞地住灰衣人走去。

  哪知道不過彈指瞬間,在場之人都來不及看清是怎麼發生,那名公子哥連同三名家丁才沾上灰衣人衣角一點點,灰衣人好像身形也才那麼一側,那幾人便全飛了出去,落到姚琴坊外的滂沱大雨中,一個壓上一個,四個堆成了一迭。

  原本躁動的大堂倏地全部靜下,除了屋外淅瀝瀝的雨聲外,聽不到任何聲音。

  灰衣人走到台前,凝視著那把劍。

  眾人的目光皆停駐在這人身上,只見這武功高強之人身上似乎多了萬般光華,煞是耀眼奪目。而那把所謂名師所鑄之劍與這人比起,似乎也不再那麼起眼了。

  灰衣人注視著寶劍,眼眶忽地一紅,撩開下襬雙膝跪落,而後朝那把劍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

  「爹,孩兒不孝,來接您回家了!」灰衣人起身,雙手捧劍,恭敬地將劍收入木盒當中背起,而後轉身對在場人士拱手說道:

  「承蒙各位成全。」

  之俊便披上蓑衣,離開姚琴坊。

  灰衣人走後,坊內騷動再起。照理說如此高手絕非默默無聞之輩,然當中卻無人知其來歷。眾人紛紛猜測,一時說法紛紜。

  二樓邊的桌子旁坐了兩個人,一個猴頭猴腦往下探著,直至那蓑衣人離去,都不曾收回自己的視線。另一人,手中緊緊握著的杯盞早已碎成碎片,深深扎入掌心之中,殷紅的血滲了出來,染紅白色瓷盞。

  那往外看的人回過頭來見同伴如此,整個人跳了起來,連忙把同伴的手扳開。

  「我就知道……」那人無視於自己流出的血,也感覺不到痛。他臉色些許蒼白,皸裂乾澀的雙唇顫抖,喃喃說道:「我就知道只要放出外公的消息,就能守到他來……」

  整整兩年三個月的時間這個人無消無息……

  他用盡一切方法,傾盡所有力氣,就是無法找到這個人。

  八百多個日子日思夜念、飽受煎熬,然而這人卻像是從人間消失一般,決意不讓自己找到。

  他知道舅舅不願見他……若一劍願意見他,這些日子就不會音訊全無……

  因他當年的一意孤行害了多少一心為他付出的人,被他移花接木另囚他處的小七在寫意山莊的那場混亂中失了蹤,前去救小七的一葉更因他所埋下的火藥而當場喪命,而一劍受不了這些打擊……心碎離開……

  一劍不想見他也是當然,然而他卻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

  他想再見一劍一面,想知道小舅舅的墳在哪裡,他想向這二人說他知道自己錯了,他想告訴他們,他已經拋下了所有的恨,而今的他,只想回到他們身邊。

  偶爾,他在夜裡會夢見一葉笑著罵他小狼崽子,拿扇子敲他腦袋;偶爾,還會聽見一劍溫柔地喊他小秋。可每當醒來俊發現身邊早已沒了人,心裡的懊悔,總是深深折磨著他。

  那年,他得到鐵劍門卻也失去兩個親人,他在八百多個愴痛的日子裡反覆煎熬,原來曾經有人對他那麼的好,他卻不珍惜,利用踐踏了他們的感情。

  他覺得什麼都不再重要了,費多少氣力才登上的門主之位,花多少心思才擁有的江湖地位,只是浮雲遮眼。

  他想回去,他想回到一劍溫暖的身邊去。即便一劍要他一命還一命,償還自己所犯下的錯,只要那個人能原諒他,一切他都甘之如飴。

  蘭州。

  大雨仍是傾盆而下,毫無歇止之意。一劍背著木盒站在堤岸邊,看了洶湧的大水幾眼。五月正當汛期,潮水暴漲,若這雨再不停,恐怕得盡快讓河岸居民撤離。

  他轉身往自家方向走去,想起前些時候曾讓天香樓的掌櫃去同知州說過防洪之事,跟著他忙起他爹的事便沒去管,也不知事情談得如何。修堤防洪茲事體大,一個沒弄好將影響兩岸百姓,或許,他明日該招掌櫃前來問問才是。

  延陵家舊宅斑駁的大門還沒重新上漆,鎖在叩門銅環上的生銹鐵鏈也尚未拿掉。一劍沒由前門進入,而是繞了一圈從後門入宅。

  他這兩年一直待在浮華宮。那年一葉傷重險險命喪黃泉,他照小七所說拿著那顆珠子叩門求見浮華宮宮主宴浮華。

  那顆琉璃珠是浮華宮前幾任宮主所散出去的,江湖上僅有三顆,但每得一顆都可叫浮華宮做一件事,即使要天下改朝換代拱異姓為王,浮華宮出必須傾盡全力為其完成。宴浮華便是深知這三顆珠子會動搖浮華宮根基,才命底下宮人拚命找回。

  那年小七好不容易找著一顆,可遇著他,知道他與一葉正和陸譽的鐵劍門惡鬥,沒說一句便將珠子給了他。

  也幸得小七那時的動念,當年他們帶著奄奄一息的一葉前往浮華宮時,宴浮華請了最好的大夫,用罄浮華宮的靈丹妙藥,一點一點地,將一葉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而後,因為宴浮華那兒子宴闕總在他身邊跟前跟後,宴浮華心念一動竟請他收宴闕為徒,將所有武藝傾囊相授。

  宴闕與他同為陽年陽日陽時所生,筋骨奇佳,經脈純陽,天生力大無窮,是最適合修煉赤霄訣的身子骨。加上宴浮華對他與一葉皆是以禮相待客氣非常,一劍得人恩惠自當相報,遂收宴板為徒悉心教導。

  跟著相處下來,一劍覺得這運籌帷幄的宴宮主頂多算是御下甚嚴,有些難以捉摸罷了,就不知小七為何好似不敢得罪她。後來他這麼間小七,小七隻是瞥了他一眼,哼哼兩聲;再問一葉,一葉也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

  最後他也不問了,努力教了小闕兩年的武。直到一葉收到消息,說似乎有他們爹遺骸的下落,他這才離開浮華宮回到蘭州來,繼續打探。

  原來當年幾位叔叔慘死,曝屍荒野,屍首早被野獸叼去。而他爹被陸譽囚在鐵劍門,死後屍骨磨成了灰,被陸譽鑄成了劍。

  那劍賣出鐵劍門後沒了消息,直至最近才被他尋得。

  這幾個月修葺完成的主屋已恢復了前任家主在世時的恢弘模樣,一劍推開後門進入時,望著在風雨中搖搖晃晃的紅燈籠,有些恍惚。

  每每回到舊宅,一抬頭,總是以為能看見長廊那頭姊姊攙著娘親走來,遠遠地朝著他笑,而後轉首,便能見著爹站在樹下和幾位叔叔議事。

  那些時候他們過得多麼愉快,天天還有蓮子羹喝。

  可一晃眼這麼多年過去,誰都不在了。

  會對他和一葉笑著的親人,都不在了。

  屋內管家聽見動靜,撐著傘走了過來。

  「大當家的,別在這淋雨,當心著涼。先進屋吧!七爺來看您了。」阿福是當年在延陵家做事的老僕福伯的孫子,為人忠厚老實。這些年阿福和阿福爹還有福伯都一直住在宅子裡,替他們守著這個家。

  一劍走上長廊,將身上的蓑衣解下,阿福立即接了過去,並遞來乾淨的巾子,

  他拿巾子隨意抹了臉,而後說道:「我去祠堂,夜已深,你讓七爺先行休息去。」

  阿福點頭離去。

  一劍走到祠堂裡頭點起油燈,恭敬地將手中的劍放到寫著他爹名字的牌位前,跟著點了三炷香拜過,而後跪在歷代祖宗面前,低垂下頭。

  「孩兒一劍不孝,有負爹和延陵家歷代先祖的期望,不但沒能光耀赤霄坊,還使得赤霄坊關了門。」

  想起當年之事,一劍眼眶隨著說出的話,慢慢紅了。那年若非自己執著要留在奉城照顧那孩子,爹也不會因為去尋自己而遭了陸譽毒手,更牽連幾位叔叔葬身荒野。

  「……孩兒不孝。」一劍聲音哽咽。

  這個風雨交加的夜,他長跪祠堂。雖然不是延陵家所出血脈,但他和一葉早將自己當作是延陵家的人。

  他的爹是延陵冀,他的娘叫徐鳳兒,而他的姊姊,名為延陵一花。延陵家不只給了他和一葉棲身之所,更讓他們知道了何謂親情。

  他們一輩子,都是爹和娘的孩於。縱使不是他們所生,這一切,也不會因之而有所改變。

  一劍走入大廳時,天已經快亮了。

  他見廳裡主位上的兩把椅子不知何時被搬走,換了張能橫躺的長榻上去。

  而那榻上歪歪斜斜地躺了個人,一把黑絹扇蓋在臉上,屋外大雨下得淅瀝嘩啦,那人打呼的聲響也幾乎同雨聲那麼大。

  屋外一陣風吹入內來,夾雜濕冷寒氣,一劍走上上前去拍拍對方,說道:「不是叫你先去休息,怎麼在這睡著。」

  他回頭對兩旁立著的僕人道。「七爺的房沒整理起來嗎?」

  下僕還來不及答話,小七便拿下遮臉的扇子眨眨眼,慢吞吞地爬了起來。

  他打了個大呵欠,露出那排白牙和兩顆小虎牙,搔了搔頭髮,用一張平凡無奇的面具臉道:「我只是想坐一下等你回來,誰知等太久就睡了過去。」

  一劍瞧小七眼下淡淡透著一圈黑,忍不住問道:「你又是幾天沒睡?」

  「七天……八天……忘了。追一隻人蓼王追了大半個月,累死了!」小七喃喃道,雙眼無神,表情很呆。

  一劍間:「宴宮主要的?」

  小七搖搖頭。「我要送回師門去的……我那師弟……」他本來還想說些什麼,可是外頭一聲雷響,打得他從恍惚中清醒,隨即將話題帶開去。「不說這個了,說說別的。這幾個月江湖上突然多了幾幫人打探你的下落,就你這回回蘭州路上便讓人給盯著了,你曉不曉得?」

  一劍眉頭緊皺。「誰在盯俺,盯俺做啥?」

  小七搖頭晃腦地道:「還能有誰呢,不就那沒良心的小王八羔子小秋。他這兩年從沒放棄過找你,三個月前你一出宮他就嗅著了你的味道,那小王八羔子不知是不是天生屬狗的,鼻子這麼靈……」

  這個名字早已成為了一劍的禁忌,小七還要繼續講,一劍臉色立變,吼道:「別在俺面前提起那人的名字!」

  小七看了一劍一眼,他原本只是試探,但沒想到一劍還是一點都不想聽到有關莫秋的事情。雖然小七覺得事情早過去那麼久,何況自己沒事、一葉的腳傷也康復得差不多,然而無奈他這兄弟從小就是牛脾氣,不打算原諒就真不原諒了。

  小七見一劍還想吼,連忙道:「不講了、不講了!講講一葉吧,你走了沒多久,他也嚷著要出宮,想來再幾天便要來了。我給他找了這榻子來,以後他做事時要躺要坐都方便,還有幾頂鋪了厚墊的轎子跟馬車在外頭,讓他好用。」

  一劍僵著張臉點了點頭,說:「你也留下來休息會兒,睡飽點再回去。」

  「得,我自個兒來,你也去休息吧!」小七朝旁邊守了很久的管家喊了聲:「阿福,你七爺的房收拾好了沒,帶爺去睡了!」

  阿福露出憨厚的笑容,領著小七往裡頭走去。

  一劍沒有睡意。小七走後許久,雨漸漸停了,他走到門口雙手負於身後,看著逐漸升起的太陽和被染得金黃的雲朵,靜靜想著事。

  有些人,決定離開了,便永遠不會再回去。

  那個曾經令他一想起就甜如蜜的名字,如今只剩心痛而已。

  那年寫意山莊,一葉雙腿皆碎渾身是血的慘況夜夜在他夢裡重現,小七慘白著臉失聲慟哭的模樣還縈繞在他腦海。

  他一手養大、最在意最心疼的人,幾乎毀了自己兩個兄弟。

  即便如今早已事過境遷,一劍還是無法忘記。

  若不是自己沒有能耐教好那孩子,也不會議身邊的人因那孩子滿腹的詭計而差點葬身黃泉。

  他不能原諒那人,也不能原諒自己。

  一葉雙腿雖然已經行動自如,但一劍永遠不會忘記整整一年的時間裡,一葉斷骨再續時,不能睡不能躺、日夜痛苦哀嚎的聲音。

  第六章

  午時才過,一劍正想出門往天香樓去,誰知天香樓的掌櫃便尋來了。

  這兩年多時間一葉不在,十八省天香樓總管沒一個疏於職守,一劍只能說一葉看人的眼光很好,各地分店都經營得有聲有色。

  掌櫃有些緊張地捧了張拜帖過來,一劍收下後問了聲:「這是怎麼?」

  掌櫃擦擦汗說道,「知州說想見天香樓後頭的老闆一面,要謝謝您捐給官府那筆修繕河堤的銀子。現下正在天香樓等著。可有件事得先同大當家的講……」

  「什麼事?」一劍問。

  「大當家的您不知道,」掌櫃的一臉苦惱地說:「您吩咐衙門開口要什麼,咱們就給什麼,可這知州派人幾萬兩幾萬兩地來取,但卻不見有人修整河道。這麼下去天香樓垮是無所謂,怕是姚河真決了口,這蘭州城老百姓便要遭殃!」

  一劍一聽,眉頭擰了起來。「我記得蘭州知州是個清廉愛民的好官,怎變了?」

  「大當家您記著的肯定是前任知州,前知州高齡七十,不久前仙去了,這知州是年初剛來的,那胃口……欸……」掌櫃的揉了揉眉心。

  「得,我同你去看看!」一劍沒有耽擱,立即與掌櫃出門,往天香樓走去。

  裡三層、外三層的天香樓不僅外表氣派輝煌,內部更是雕樑畫棟巧奪天工,廚子的手藝無人能比,珍鹺美膳叫人齒頰留香,無論何時樓內總是冠蓋雲集,樓外皆是車水馬龍,賓客絡繹不絕,非一般酒肆飯館可以比擬。

  一入裡天香樓,美酒佳餚女兒香,盡歡而散花費千金者也不在少數。

  是以當一劍佇足於知州所在雅間之外,聽聞房內傳來的靡靡之音時,便知掌櫃所言非虛,這新任知州的確有待商榷。

  掌櫃為一劍推開了門,一劍跨步走入。

  廂房內正拿著一對色目意淫面貌姣好的琴師與歌妓的知州先是有些不悅被人打擾,但看清楚來人後,隨即收斂瞼上表情。

  知州名為張嘆,約莫四十上下,身著五品青色公服,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毫下見方纔的猥褻神色。他身後站著的兩名捕快一見有人闖入,作勢要拔刀。

  張嘆隨即喊了聲:「無禮!」而後朝著一劍拱手,說道:「這位必定是十八省天香樓樓主玉葉公子了吧,人說玉葉公子生得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一笑如沐春風、一睇目眩神迷,今日得見,果然驚為天人啊!」

  一劍本來跨向前去的步伐差點縮回來,渾身寒毛直豎,頓時感覺冷上幾分。

  他與張嘆四目相對好一會兒後,道:「俺不是玉葉公子,俺是玉葉公子他哥。」

  「唉?」知州大人顯然有些弄不明白情況。

  但他隨即示意請一劍入座,一劍也就坐上他對面的位子。

  望著一桌好酒好菜,一劍毫不做作,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大口喝下。

  「不知如何稱呼?」

  「敝姓延陵。」一劍道。

  「延陵先生,」張嘆點頭入座,而後那官架子隨之也起了來,一點都不知客氣如何寫地說道:「承蒙先生幫助,修繕蘭州大堤的費用部分有了著落。只是近年大旱頻傳,國庫空虛,朝廷原本該下來的餉銀至今遲遲不見,而修堤之事已無法再拖延。不知先生可否看在蘭州百姓的份上,再貸出部分銀子?待朝廷餉銀一下來,本官便會立即奉上。」

  迂迂迴回從不是一劍的性格,他直接了當間道:「依你估計,全部需要多少?」

  「這……」張嘆略有難色地想了想,而後緩緩比出了五隻手指頭。

  「五十萬兩?」一劍覺得應該不會是五萬。

  站在一劍身後的掌櫃簡直要昏倒了,五十萬兩有多少,把這十八省最大的天香樓整個賣了,也沒那麼多可湊數。

  張嘆見況一下子喜上眉梢,險險沒跳起來,他直點頭道:「沒錯沒錯,正是五十萬兩。不過這五十萬方方可解燃眉之急,汛期過後還有許多後續得做,到時……」

  「當家的……咱沒那麼多……」掌櫃低頭輕道。

  一劍伸手止了掌櫃的話。他望向那獅子大開口的蘭州知州,面色肅穆認真萬分地說道:「為人父母官者,當以百姓安居樂業為要。大人為了蘭州百姓而來,天香樓自然不會推辭。只是在下希望大人記著一點,百姓為要。」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張嘆點頭如搗蒜。

  一劍得到對方的承諾,安下了一半的心,遂道:「只是天香樓一時半刻也籌不了這麼多銀子,或者,稍晚我讓人先送十萬兩過去,剩下的四十萬兩慢慢再行籌措。」

  張嘆臉色一下子暗了下來。「延陵先生您這說笑吧,洪汛在即,本官正萬分需要這筆銀子招募民工夯土築堤,先生您一延,可會壞事的!」

  一劍瞇了瞇眼,大掌朝桌上一拍,站起身來就要吼人了。

  他爹當年曾道民不與官鬥,鬥到最後吃虧的終究是底下百姓。他今日也早有扔銀子去投海,沒想過要回的打算,可這知州未免也太不知趣,得寸進尺起來!

  一劍突如其來的變臉,讓沒有防備的張嘆受到驚嚇。一劍只見張嘆腦袋往後一縮,他身後的兩名帶刀捕快立即踏向前來,作勢拔刀。

  一劍說:「俺看在你是讀聖賢書的人,這才跟你好好說話。十八省天香樓的確是擁金無數,可花也要花在有用的地方。銀子你可以拿,但事情絕對要做,你莫不是想取了這五十萬兩,而後棄官走人吧!」

  張嘆脖子又縮了縮。

  一劍這回可看出來了,這人臉上不就是被拆穿的表情嗎!

  「你個鳥蛋官!」一劍指著張嘆鼻子罵。「你要是走了,蘭州百姓該怎麼辦!」

  張嘆隨後整了整神色,一下子便恢復了平靜,說道:「延陵先生誤會本官了,本官只是憂心十萬兩數目太小,心急接下來的部分什麼時候能收到罷了!若讓延陵先生誤會,還請先生見諒本官這是憂心百姓之故。」

  一劍狐疑地看了看這人。

  張嘆急急又道:「那接下來的四十萬兩何時可籌措到?」他這回表現真是心急如焚且大義凜然的模樣。

  一劍頓了頓,轉過頭去問掌櫃。「多久時間?」

  掌樞猛搖頭,說不出是不想出借,還是沒有銀子。

  「你別一直給俺搖頭!」一劍怒道。

  這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澄澈淡漠的嗓音:「那四十萬兩,就由鐵劍門來籌措吧!」

  一劍一愣,怔怔回首,望向聲音來處。那以往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聲音,今日如何在此地聽見。

  他……是又作夢了嗎……夢見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縈,難以忘記的人……

  天香樓繪著點點白梅的絹紙糊木門緩緩由左右打開,門外站著個身形欣長的人影。那人身上緊緊覆著件月牙色織錦長披風,披風上無任何花紋綴飾,但當其走入屋裡,搖曳間流光輕盈自披風間滑過。衣襬輕晃,帶起一室暗香。

  遮去面貌的披風帽沿叫一雙纖纖素手拉下,隨後露出了張令人驚嘆的容貌來。

  那人青絲如瀑,眸若秋水,眉淺淡煙似柳,唇上顏色薄紅,色若天仙絕秀。

  他緩步走來,腰桿挺得那麼直,似不會為任何人所折。而眉宇中帶著的一抹颯颯英氣,則為其七分淡漠、兩分欲語還休的輕愁中,添了一分難以言喻的氣度。

  張嘆從這人一進門起,魂就被奪走了一小半,待看清這人容貌,魂便被勾走了一大半,他雙眼發直喃喃說道:「哪裡來的美人兒……」

  掌櫃一驚,深吸了一口氣:「……小當家的!」

  一劍恍惚了好一會兒,與那抬起頭來的人兒視線相對。這孩子又長大了點,都快與他同高了,舉手投足有著氣勢,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哪門哪派的青年才俊來著。

  可那下巴怎還是這麼尖,臉頰上的肉跑哪去了,沒好好吃飯是不?莫非鐵劍門裡誰又餓著他了!

  但才這麼一想,一劍面色整個化得鐵青。

  不,現下已經無人能和他作對了。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到了傷心無力處會嚎啕大哭,被自己捧在掌心裡細細呵護的小小孩子了。這人能耐多大他不會忘記,若非這人,自己的妹妹也不會承受那些苦楚。

  他恨恨啐了聲,暗道:『延陵一劍,你又忘了教訓了嗎,不過是一張臭皮囊罷了,怎竟還讓他給迷了去!』

  「舅舅……」莫秋深深凝視著一劍的容顏,隱隱帶著渴望與貪婪的目光糾結在一劍身上,不肯移開。

  「俺不是你舅舅,別叫俺舅舅!」一劍一掌重重擊上桌面,怒火高熾之下,堅硬非常舵八角桌瞬間應聲四散爆裂。

  除了莫秋仍是不為所動之外,在場眾人皆是嚇得臉色蒼白。尤其那知州張嘆,一片碎木由他頸旁劃過,只差分毫,那凌厲的力道就能把他脖子射出一個大洞來。

  「舅舅,我找了你許久……」莫秋低聲說著。呢喃的語調不敢太大、不敢太高,彷彿怕這一切其實是場夢,驚碎了夢境,便不知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再將一劍找回。

  一劍雙唇抿得死白,越過莫秋筆直往外走。

  兩人擦肩而過時莫秋急急伸手捉住一劍衣袖,然一劍一個震氣,不但狠狠碎了那片衣袖,更將莫秋虎口震得進裂出血,腕骨錯位。

  一劍頭也不回地決然離去,將莫秋留在原地。而莫秋不敢斷然追上,他只怕又惹得一劍更加生氣。

  莫秋靜靜望著一劍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一劍為止。

  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好了,他告訴自己。

  他設想過最糟的情況,是一劍一掌取他性命為一葉陪葬。而今一劍只是震碎桌子,他應該滿足了。

  這時,廂房內有個不長眼的,講起話來。

  「那個、這位小……」張嘆見莫秋生得絕色,本以為他是女兒家,但後來驚覺這人氣度與尋常女子截然不同,又穿著男子衣飾,於是改口道:「這位小公子是延陵先生的外甥對吧?你二人可真都是人中龍鳳,生得叫作一個……」

  莫秋回眸,那雙冷冷的眸子彷彿千年寒冰,只輕輕一掃,便叫張嘆週身發寒。

  門外陸續走進幾名鐵劍門弟子,那些看來就十分不簡單的人,一個個恭恭敬敬站在莫秋身旁,垂首等待他的差遣。

  「就憑你,也想佔我舅舅便宜?」

  莫秋朝他笑笑,那或許是不帶任何含意的,但看在張嘆眼裡,卻叫在官場縱橫許久直覺敏銳的他有種非常不好的感覺——

  遇著了,要不得的人了……

  而後他聽得莫秋淡淡地道:「你們兩個好好看著他,直到他將整座蘭州大堤修補完成為止。順便查查他動了多少我舅舅捐給蘭州百姓的銀子,花一兩,便剁他一根手指,花百兩,剁他四肢,直到他身上多出來的地方都切光為止。」

  「尊門主口諭!」被莫秋挑中的兩名弟子恭敬說道。

  張嘆渾身都軟了,雙眼一翻,往後厥了過去。

  一劍離開天香樓後,氣沖沖地在外頭兜了好大一圈。他以為自己在天香樓遇見莫秋不過是湊巧,所以在確定身後無人跟蹤之後,才慢慢地踱回家去。

  他跨入後門,阿福神色略異地迎向前道:「大當家的,有客人在廳裡等您。」

  「又有客人?」一劍覺得這兩日他回到家裡後,好像一堆事都找上了門來。

  走入了大廳裡,廳內兩排接待賓客用的黑木椅上坐了一個人,那人有些不安地凝視小几上茶盞飄出的裊裊白煙,神色蒼白著。

  一劍才跨入大廳,那人隨即站了起來,遙遙向他望來的眼裡,有著一劍無法忘懷的深深眷戀。

  「怎麼又是你!」一劍朝對方吼了聲,巨大的聲響震得樑柱略略動搖,落下灰塵來。

  莫秋本欲向前,然而一劍那拒人千里的模樣早言明一切。一劍不想他靠近分毫,不想見他的瞼,甚或若他開口,也覺厭惡。

  莫秋開口,聲音中有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我找了你好久,可是都找不到你的人……你去哪兒了……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謝陸大門主您的關心。」一劍臉色鐵青地道:「托陸大門主的福,這些年再好不過!」

  「舅舅……」莫秋眼眶慢慢紅了。

  這兩年多的時間裡他完全取下鐵劍門,門內上下對他無敢不從。然而沒一劍在身邊的日子,一點都不好過。他想著或許有一天兩人能再遇上,所以拚命地找、拚命地找,如今終於找著了,但眼前人對他一如當年的厭惡。

  他心裡害怕著,哪還有方才天香樓內雍容自得的模樣,他心裡恐懼著,完全失了面對蘭州知州時的氣焰。

  他的機會僅這麼一點了,再錯過這個人,這一輩子,也許永無可能了。

  莫秋撩開下襬,雙膝筆直落地,他跪在遠遠那處,一寸一寸地朝著一劍移來。

  一劍的眼一下子便紅了,但他立即別開臉去,放聲怒道:「你這是做什麼,我受不了你這麼大的禮!」

  「我知錯了。」莫秋跪在一劍身旁,他甚至連手都不敢伸出,半點也不敢碰到一劍衣衫。

  然這話不聽還好,一聽一劍火便冒了起來。他一掌揮向莫秋,卻在掌風即將搧及莫秋臉龐時,生生地止下。

  莫秋那對明亮的眼眸深深凝視著他,沒有躲、沒有閃,即便一劍那掌是要他的性命,他也不會逃開。

  一劍手握成拳,攥得手背上青筋浮現。他壓抑道:「你老是說你知錯,可真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原諒了你,你便再犯,有錯不改又有何意義!俺已經不再是你舅舅了,陸大門主你還是早點走,否則你再出現俺面前,俺怕是就會一掌殺了你!」

  一劍憤然甩袖,轉身離去。他踏在廊上的步伐一步比一步重,碎了廊上無數板磚。他的心似那些迸裂的板磚,早在那年的寫意山莊上,就被這個自己一心一意教出的孩子給生生撕裂,碎得再無法拼湊起來。

  「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莫秋在一劍身後喊道。「我錯在囚禁小七舅舅,以他引陸譽上鉤;我錯在隱瞞百步迷宮內遍地火藥,害死了小舅舅;我錯在仗著舅舅你憐我疼我,設計了這一切,傷透了你的心。」

  「舅舅、舅舅,小秋真的知道錯了!」莫秋奮力喊著,流出的淚水濕了他的臉龐。「小秋從今爾後不會再做任何一件令舅舅傷心的事了,舅舅你相信我,你信我啊……」

  可是,一劍沒有回頭。

  莫秋撕心裂肺地喊著,完全無法可想,他以手指天,落淚道:「我陸莫秋在此發誓,若此後再做出任何有違正道、讓舅舅傷心之事,甘願萬箭穿心、腸穿肚爛,死後落入阿鼻地獄,永不超生!」

  莫秋不停喊著:「你信我、你信我啊……」

  然而已經太遲……一劍已遠遠離去……

  他們今生早已緣斷,永不可能了……

  莫秋在廳裡跪了一天一夜,最後被阿福客客氣氣地請出了門。阿福不是不知道莫秋是誰,然而延陵家的主子是一劍,一劍說什麼,他便只得做什麼。

  莫秋沒有離去,阿福將後門關上後,他默默在門前跪了下來。

  他想要一劍原諒,他想要回到一劍身旁。

  他不想離開。若離開了,他這生這世,再與死無異。

  後門是條小巷,雖不似前門大街那般人來人往,但由於連接兩條要道,平日還是不少人來往經過。那些人對著莫秋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莫秋卻置若罔聞。

  他跪著,雙目凝視那扇被關起的木門,想著門裡頭的那個人。

  一連幾天,木門都沒打開過,這時節總是突然狂風暴雨大作,隔日又是艷陽天,如此交替折磨著,莫秋卻只是靜靜跪著毫無離開之意。

  丁丁帶來一壺水,遞給嘴唇都裂出血來的莫秋,可莫秋沒接下,他的眼還是那般殷切那般眷戀,凝視著那道斑駁木門。

  丁丁說:「你這樣跪著,他又看不見,至少起來喝點水、吃點東西,喘口氣再繼續吧!」

  丁丁好說歹說,但他家門主天生是個拗脾氣的,決定了的事就不會改,最後丁丁無奈,只得獨自一人黯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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