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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蕩江湖系列 (第四部) 鐵劍春秋》第21章
  番外:南城遺事

  第一章

  陸譽並不常到南城,若不是那日收到了妹妹的信,或許,他便不會遇見那個令他一生難以忘懷的人。

  南城湖畔,正是春暖花開時節,他點了一壺酒,坐在二樓靠窗的位子。

  天清氣朗、萬里無雲,湖畔楊柳依依。

  原是清靜的下午,他一杯酒端至嘴邊,卻叫湖畔嘈鬧的聲響壞了一切寧靜。

  湖邊一名烏衣青年拉著衣襬走得急促,身後跟著七八名拿著丹青畫軸的中年婦女,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一個比一個豐腴,卻是動作俐索,追著那名青年不放。

  青年到最後幾乎是跑了起來,引起湖邊一陣騷動。

  多少路過的姑娘家朝著他拋手絹,含羞帶怯,只盼那人回頭看她們一眼。

  陸譽一杯酒舉了許久也沒喝落,一旁的小二緩緩靠了過來,遠眺窗外,如同閒聊似地說道:「那啊,是千金公子蘇解容,他後頭追著的是本地最有名的媒婆們。客官外地來的吧,這場景幾乎三兩天便要上演一次,南城名勝啊,沒見過吧!」

  小二話落,他一轉頭,小二已經到別桌去了。

  把酒喝完,他放下銀子離開酒樓。

  南城,熱鬧繁華的地方,風徐徐地吹,有種彷彿不在人間的疏離感。

  牽著馬匹,沿著湖岸緩行,他不會在此地待上太久,打算見過妹妹後便離去。方接下鐵劍門門主之位,頂上那些老頭個個想壓制他,還有太多事情等著他去處理,是以此處的悠閒對他而言,實過於格格不入。

  後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地一個黑色身影猛地撞來,他手中韁繩一鬆,整個人被對方撞進了湖裡。

  三月湖水冰冷,他落在湖邊淺灘之處,低頭看了看渾身濕透的自己,而後抬起頭來,見到了一張深刻入他心的臉龐。

  那人看看自己,又看看他。忽地一笑,神采飛揚的面容猶若湖邊三月的春光。

  那人劍眉斜飛入鬢,眸似春水盈盈,些許天真摻著些許邪氣,有著誰都無法比擬的容貌,有著筆墨難以繪出的風姿神采。

  那刻起,注定了他一一生的陷落。

  千金公子蘇解容,回顧百萬,一笑千金。生有好姿容,眾逐之。

  那日,他濕淋淋地走到妹妹在南城的居所。

  蘇解容強搶他的馬,只扔下兩錠金子給他。

  他怔怔地望著對方策馬離去的背影,指尖貪戀金子上對方留下的餘溫。

  他眼裡的南城風景不同了。三月湖面的瀲灩水波,全化作了那人眼底明媚。

  妹妹躺在床上,氣若游絲面如死灰。

  陸譽心裡有了一塊軟弱的地方,他告訴妹妹:「我會照顧妳。」

  妹妹睜開了眼,渾濁的眼珠子像在看著他又像在看著誰,而後輕輕睡了過去。

  夜裡,他望著星空。無邊無際的黑夜讓他想起蘇解容。

  他從來不懂得笑,老頭們總說他彎起嘴角時像在諷刺人。可蘇解容笑得好看,那人對他的笑如同糖漬蓮子般,一點一點地,滲入了他的心裡。

  雖然那人也搶了他的馬。

  他壓著胸口,胸中有著不停跳動的東西,一聲一聲地響得很大。

  仰望夜空,眼裡全是那個人的笑容。而後,失神地在屋頂之上吹著涼風睡去。

  「啾——」陸譽打起噴嚏,困惑自己為何會染上風寒。

  走在街上時突然感覺身後有人接近,他一轉身小擒拿扣住對方伸來的手,對方迅速翻腕與他拆了幾招,待他察覺那是誰,對方卻已拿著趣味興饒的眼神看著他。

  「傷風了?」蘇解容看著陸譽紅通通的鼻子,無關緊要地說。

  「啾——」他又打了聲噴嚏,鼻涕流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蘇解容放聲大笑。眼前這人雖與他素昧平生,但昨日他強借了這人的馬逃離那群恐怖的媒婆。他本不該這般嘲笑對方,但這不知是誰家的公子,生得相貌清秀玉樹臨風的,臉上卻不合時宜地掛著條鼻涕,想忍都忍不住了!

  陸譽幾乎貪婪地看著這個放肆大笑的人,這人的笑容如蠱似,在他心底紮了根。

  蘇解容把陸譽扔下,跑去抓了帖藥,塞給陸譽。而後又請陸譽喝酒,拍開封泥的竹葉青以炭火溫熱,四溢香氣令人迷醉。

  蘇解容與他交談,如同多少年的好友一般。

  這人喝了酒後話便多了起來,說天指地什麼都講,而他只是靜靜地聽,偶爾搭上一兩句,大多時候都是看著碗裡的酒,和酒中偶爾會映出的,蘇解容的面容。

  最初是五六天,而後三四天,最後兩三天。開始是蘇家總管來請,漸漸地換他提酒前去,最後蘇解容直接往他處住來,笑得邪乎,說什麼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他的心顫抖了起來……狠狠地……

  一日不見……

  「欸!」

  相識的第三個月陸譽離開家中太久,必須返回鐵劍門,而蘇解容深深嘆息起來。

  他們一起躺在屋頂上,看著滿天星光璀璨,蘇解容喝了口酒,自言自語說道:「你說我們怎就不早些認識,這地方能同我這般喝酒的人也只你一個,如今你回奉城,我酒癮又犯了怎麼辦!」

  「我半個月後再回來。」他淡淡地道。即便事情再多他也回來。為了這人。

  蘇解容翻了個身,以手支額側身望著他。

  陸譽能知道這人如今是以什麼樣的神情,溫柔且毫無防備地凝視他,所以他一點也不敢回過頭看這個人。

  陳酒醉人,所有在心底騷動叫囂的心思在這時刻無法隱瞞,只需側望一眼,那不可見人的情感便會洩漏。

  他感覺對方伸出手指,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一劃。

  他渾身一顫,氣息驟亂。

  那聽聲音便知道已經醉了的人莞爾笑道:「我好久以前就在想,這個人的臉生得怎麼這麼好,簡直要把我這千金公子的名頭給比下去了。可又想不知這張臉摸起來怎樣,是不是比我的臉還滑?」

  他克制住紛亂的心緒,問道:「那摸了如何?」

  「滑不溜丟!」蘇解容大笑了聲。他接著灌了酒,望了一會兒陸譽,見友人沒有反感的表情,實在忍不住了,遂又叫了聲:「欸!」

  「怎麼?」陸譽應道。

  「你在南城這些日子,多少也聽了我家的那些閒話吧!」

  陸譽沒回話,蘇解容對他這反應倒也不意外。他明白陸譽本就是性子涼淡之人,遇著不感興趣的話題,大可自己講上半個時辰都不吭一句。

  蘇解容自個兒又講了起來:「我父母早逝,家中現下只剩我一個,蘇家每任長子都有責任,一到十八就……嗯……不成親留下子嗣便不行,所以我家那老總管卯起勁來找媒婆替我和八字說媒,弄得我老是被滿城追著跑。」

  「你為何不成親?」陸譽問。

  蘇解容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說了你可別笑。我名為蘇何,這何字便是我娘的姓。我爹娘在南城湖畔相遇,一眼鍾情,我爹愛煞了我娘,所以以我娘的姓為我的名。我從小這麼看,便想哪天也能在湖畔遇著那麼個姑娘,同我爹我娘那般,取她的姓給我兒子當名。我想啊,我總有一天會遇著那個姑娘吧,若是遇上,第一眼、第一眼便會知道……」

  「……」他低聲說道:「我們也是南城湖遇見……你還把我推入湖裡……」

  蘇解容忽然說:「是啊,要不是那日你穿著男裝扮成個男的,我立刻便把你壓回蘇家強娶為妻了!」

  蘇解容說的是玩笑話,可陸譽卻滿腹苦澀笑不出來。

  如果自己是名女子,如果自己能在那時便讓這人遇到,那又怎會變成如此情景?無論如何想親近這人想碰觸這人,卻都只能以兄弟相稱。

  明明便在身邊,卻似遠在天邊……

  蘇解容似乎也發覺氣氛有些僵,以為友人不喜被自己這般調侃,頓了頓,便道:「欸,說真的我同你不過認識三個月便像在一起十多年似,你有沒有姊妹還沒出閣的?性格和你像不像?若然相像,那就太好了,我即刻到你家下聘!」

  「……我是有個妹妹。」陸譽攥緊拳頭,臉上卻是一臉淡漠。

  「當真!」

  後來和蘇解容又說了什麼,他記不清楚,也不想記得。他唯一記著的便是自己不停喝酒,原本香醇的竹葉青,落入喉中卻儘是苦澀。

  還有他第一次覺得刺眼,對蘇解容那惑人的笑靨。

  『我有個妹妹,不如你來提親吧……』他好似這般說過。

  『讓你當小玉的夫婿,總比將你拱手讓給別的女子好……』

  蘇解容睜著因醉意而迷濛的雙眼,疑惑地看著他。

  『因為,我是唯一能與你喝酒的人,而你,你是唯一會和我說話的人……』

  蘇解容想了想,遲鈍而緩慢地點下了頭。

  被門內雜事絆住,他再回來時,已經一個月過去。

  駕馬在官道上狂奔,心裡思著念著,都是那人的盈盈笑顏。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些日子見不著那人的面,酸澀苦悶難以解除。

  他已然深陷……已然深陷……

  甚至來不及拴好馬匹,陸譽便急忙踏入屋裡。

  院子還是那般荒涼,然一陣笑聲隨風傳來,他緩緩抬頭,見到的是涼亭之內一對璧人並肩而坐。

  妹妹小玉性子與他一般冷涼,笑時微微牽動嘴角,臉上神情淡然。

  蘇解容一臉眉飛色舞,修長細白的手指指東指西,像是想逗佳人開懷大笑,可佳人卻是怎麼都熱切不起來。

  陸譽定在當場,怔怔地望著院子裡的情景。耳邊突然又響起蘇解容說過的那段話:『……遇著那麼個姑娘,同我爹我娘那般,取她的姓給我兒子當名……』

  蘇解容側眼往外頭一瞟,看見是他,立即站了起來,臉上露出由衷的粲然笑意。「阿譽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陸譽按著自己的胸口,說不清心底升起的是什麼滋味。

  那般的痛、那般的難受。原來他甚至見不得這人與任何一個女子一起,想起這人始終是要成親,始終要擁著別的女子度過一生,他便無法承受。

  他從來沒這麼憤怒過,為何蘇解容身邊的人,不能是他。

  陸譽臉上神情冷冽凜然,瞥了這二人一眼,轉身離開院子,拉了馬匹躍上。

  不明所以的蘇解容在後頭急追,最後趁著馬兒剛起步還沒跑得太快,一把將陸譽拉了下來。

  陸譽出掌打上蘇解容肩頭,眼裡充滿了恨意。

  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遇見你……

  他怒視著蘇解容,蘇解容被他一掌擊了出去跌落一旁。蘇解容看著他,愣愣地,眼底閃過一抹受傷的神情。

  「別再來了!」陸譽聽得自己這般說。

  只要看著這人,自己便再無法是自己。

  陽春三月的南城風光絢麗,如同這人惑人心弦的絕好相貌。

  他怕這個毫不防備的人只要再讓自己前進一毫,多得一分微笑,他便再也無法放手,要將這人納入自己懷裡,緊緊地抓牢,從此不放。

  『我總有一天會遇著那個姑娘吧,若是遇上,第一眼、第一眼便會知道……』

  這人還在尋覓,但他已遇到。

  落入湖中的第一眼起,便深刻入骨,再也難以忘記……

  蘇解容黯然離去,不知自己得罪了他什麼。

  陸譽靜靜坐在屋裡,窗外陽光滿地,卻灑不進這陰暗角落。

  小玉走了進來,坐在他身旁,他發覺他要好生剋制,才能不讓再度暴漲而起的怒氣支配,搧這個妹妹一巴掌。

  那個被他埋在心底的人對著別的女人笑,而那女人,是他的妹妹。

  「那個人,絕不可能愛上男人。」小玉聲音微弱,彷彿一開口,便要用盡自己殘餘的力氣。

  陸譽一震。

  「我聽到了你們那日的對話,所以我想,倘若我能和他成親,便能替你留下他了。」

  陸譽不懂,他望向妹妹,他以為……

  「答應我一件事,別放開自己喜歡的人。陸家的人喜歡上一個人,就是一生,錯過這人,遺憾便是一世……答應我,別讓自己遺憾……」

  後來陸譽才知道,他的妹妹曾喜歡過一個人,但卻因為自己的身子,回絕了那人白首之約。那人因愛生恨,迎娶別名女子為妻,大紅花轎甚至從舊屋門前而過,他的妹妹結郁心中,從此一病不起。

  陸家的人,愛上了,便是一生一世,小玉仍愛著那人,那人卻已擁著別人。

  「哥哥,你是這些年來唯一來看過我的人。」小玉說著:「所以,我想你能和他永遠永遠,都在一起……」

  妹妹那夜發起了高燒,她的眼變得死灰渾濁,他離去的這些日子她的醒來不過是迴光返照。

  她由始至終只想說的唯有一句:「別放手、別放手……我的一切都給你……別像我一樣,孤伶伶地一個人死去……」

  妹妹嚥氣的那一刻,他坐在床前。

  直至雞啼破曉,他都這般望著,不眨眼,看著這世間與他最親近卻又疏離的人,從他眼前逝去。

  「我不放手……」他告訴妹妹。

  蘇家最後給鐵劍門陸家下了聘,因為前些時候蘇解容幾番獨入陸玉這未出閣閨女的宅子,人言可畏,所有流言蜚語不堪入耳,壞了清白姑娘名聲。

  蘇解容幾度尋訪皆不得見陸譽,他聽聞陸譽留書出走,那人不但沒有一字詞組的解釋,更將身上的責任留給病方初癒的妹妹,拋下一切斷然離去。

  那很像是陸譽會做的事,蘇解容想著,失笑。

  然而想起那日陸譽勃然大怒離去,他又覺不解,更覺遺憾。

  他在家中的年邁總管以死相脅之下娶了陸譽的妹妹為妻,而陸玉因必須繼任鐵劍門門主之位要他入贅,他也答應。

  在他而言所謂的入贅不過是同妻子從南城搬去奉城,他還想著如果去了奉城,說不定哪天陸譽同了陸家,自己可以見上他一面。還能問問,自己是哪裡惹他生氣了。

  後來他想,媒婆追了他那麼久他都沒答應,卻在總管要他娶陸玉的第三天便點頭,多多少少,也是希望能得到陸譽諒解之故。

  不論自己是做錯了什麼,那畢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個在意的朋友。

  他總覺得看到那人的第一眼時,便似認識了他很久。若非如此,也不會輕率搶了對方的馬;若非如此,也不會隔日街上見著那人,立即向前搭訕。

  他不想承認,但是,那人離去的這些日子,他著實想他。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陸譽坐在梳妝台前凝視著鏡中人的臉龐,看了最後一眼,他閉起雙眸,將過往一切從腦海中抹去。

  從今而起,他不再是那個仗劍江湖的男子,不再以將來能睥睨天下為首要,他只想停留在小小的鐵劍門裡,守著那個將與他共度一生的人,以他所說為天、以他所想為地,如此下去。

  再度睜開眼,銅鏡裡映出一張模糊容顏。他淺淺地笑了,左臉頰上一個梨窩顯露,裡頭有著他向來不輕易表露的喜悅。

  執筆畫眉,輕點胭脂。他心甘情願為那人換上嫁娘服,抹去一切驕傲,他心甘情願為那人成為女子,洗手做羹湯。

  艷紅喜帕蓋上,再度掀開之際,他便能是那人的妻。從此世間再無陸譽這人。

  三拜過後,他回到房裡等待。

  喝得醉醺醺的蘇解容回到喜房,揭了他的蓋頭,輕輕吻了他。

  那一刻,他凝視著這人的清淺容顏,紅了眼眶。

  妹妹給了他自己的身份,讓他與所愛之人成親。所以,他們能白頭到老了是不?

  帶著妹妹所希冀的,與這人相守至死,永遠不放。

  似乎是淚水,落了下來,蘇解容慌亂地拿著衣袖擦拭他的臉頰,而後弄花了他抹上的胭脂痕跡。

  他的夫婿輕聲問道怎麼了,小心翼翼的口吻之中,飽含前所未有的溫柔。

  蘇解容有支銀白鐵笛,那笛繫在腰間,走時在他烏衣上左右晃動,偶爾他會拿起在手中把玩,十指翩然,宛若白蝶,叫人目不轉睛。

  蘇解容還是喜歡喝竹葉青,尤其是南城酒莊所產。

  陸譽每個月都會命弟子送十壇上好佳釀回來,他不想讓蘇解容憶起南城美酒,興起歸鄉衝動,他想和這個人一輩子一起,他願為他做盡所有的事。

  入夜後,蘇解容一如往常坐在涼亭之中看著星星,桌上的竹葉青差不多喝光,他拿著另一壺本想送上,但卻遠遠地看見他愜意飲酒的側臉,愣愣地停下了步伐。

  該說是著迷,抑或眷戀?

  往往只要這個人一個抬眉一個笑靨,他便無法自主,心神晃搖。人世間為何要有這樣的感情,他的心滿滿地,似乎有什麼要漲出來,這樣的情感,叫人覺得可怕。

  蘇解容執起鐵笛,修長的指尖輕按笛孔,柔軟的雙唇輕輕靠在笛上,一點一點地吹出不成調的曲子。

  蘇解容抬頭,見著了遠處的他,綻開笑容朝他招手。

  那人眉若遠山黛,眸似春水柔,清淺容顏帶著一絲醉意,微醺的神情飄渺俊逸。黑色長衫在星光月色下朦朧淡著光輝,彷彿不似世間人。

  那人低頭摸索音律,儘管吹出來的曲子直叫人掩耳皺眉,但那人臉上如斯溫柔,於是所有零散破碎的曲調聽在他耳裡,一聲一聲,便幻化作了天籟。

  陸譽來到蘇解容身旁放下竹葉青,不發一語地坐在一旁,靜靜聽著這人厭笛。

  片刻後蘇解容停下笛聲,有趣地問道:「瞧你聽得這麼入迷,好聽嗎?」

  他點頭,引得蘇解容大笑。

  「整個鐵劍門能容忍我笛聲的也就只有妳一人了!」蘇解容說:「我是天生不懂音律,宮商角征羽,一個抓不齊,當年我師父教我這門功夫時險險沒讓我氣死,娘子妳真是貼心,竟然說為夫這曲子吹得好聽!」

  陸譽只是淡淡地笑。

  蘇解容有些愣了,伸出手來摸著陸譽的嘴邊,說道:「妳哥哥也在這裡有個窩窩,你們兩個笑起來一般好看。」

  陸譽朝蘇解容伸手,要來那支鐵笛。他吹起一曲旋律悠然的曲子,襯著滿天星光與夏末涼風,讓人感到心神寧靜。

  蘇解容嘴邊掛著淺笑,飲著特意涼鎮過的美酒佳釀,望著從上到下完全挑不出一絲缺點的新婚嬌妻。

  他當初娶她進門時本還想過那個該讓他一眼鍾情的姑娘沒法找了該怎麼辦,但越是與小玉相處,越是覺得那些再也不重要。他這妻子不僅溫柔體貼,事事順他心意,更是生得貌美如花,放眼南城沒一個姑娘比得上。

  只是除了……她大病初癒身子尚弱,成親以來,尚未能碰觸佳人軟玉馨香……

  陸譽曲歇,蘇解容也喝得茫茫然了。

  蘇解容半睜著眼問道:「真是好聽的曲子,叫什麼名?」

  陸譽略微遲疑,頓了一下才緩緩說道:「訴衷情……」

  蘇解容氣息微滯。

  那夜,是他們再次的親吻。沾染酒味的唇輾轉吸吮,四瓣相貼,像是想將對方揉進自己懷裡似地,津液相接,不留半點縫隙。

  蘇解容動情了,對這個看似柔順卻又淡漠不已的女子。

  他已經開始在想若他們有了孩子,他真可以取她的姓,成為他孩子的名。

  原來所有情愫並不是第一眼便可以決定,地久天長,他們還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慢慢將這些情感醞釀。

  陸譽感覺自己被一把抱起,蘇解容掃落涼亭石桌上的酒菜,將他放了上去。

  黏膩的吻不停落下,穌解容醉了,陸譽覺得自己也醉了。

  這些日子同床共枕,多少次夜裡醒來望著身邊熟睡的人想要碰觸,然而不斷忍下,終至今日心中情潮潰堤湧來,讓他滅頂,再無法自這洶湧的情感中脫身。

  陸譽張開的雙腿靠在蘇解容腰間,蘇解容有些熱的掌心沿著他的腳踝撩起裙襬緩緩地往上撫去。赤裸在風中的修長雙腿滑膩惑人,蘇解容呻吟了聲,將陸譽的腰拉得更近,直接靠在自己胯邊。

  陸譽感覺這人腿間的灼熱抵著自己,感覺這人忘情地貪索著他的吻。

  蘇解容一手扣著他的頸項舌尖撩撥著他,一手流連在他大腿內側越來越往內探,直至這人幾乎要碰觸到他那不屬於女子所有,卻因動情而熱了起來的分身時,他才猛地回過神來,推開了這人。

  情濃纏綿之際毫無防備,蘇解容被這麼一推,竟整個人撞往涼亭欄杆,生生往外翻出摔倒在地。

  陸譽一把將被高高撩起的裙襬拉下,緊抓住不知何時被解開的右襟,臉色蒼白。

  「怎……怎麼了……」蘇解容愣在當場,站起身來問道。「我弄疼妳了?」可他明明就什麼都還沒開始!

  陸譽從石桌上下來時,神色除了一片的白之外,還添上了蘇解容所熟悉的冰冷。

  他們兄妹倆都是一個樣,打算拒人於千里之外,不許任何人靠近時,便會變得像冰塊一樣冷颼颼。

  可蘇解容還是不懂自己哪裡得罪了妻子。

  陸譽並沒有看向蘇解容,他只是緊緊地抓著衣襟,雙唇微微顫抖。

  他在最後一刻想起自己真正的身份,這人抱的、親的,是佯裝成妹妹的他,可他在這身羅裙底下畢竟還留著男人的身體。不論胭脂點得多麼漂亮,不論身段放得多麼柔軟,他終究還是男子,而不是這人所以為的女兒之身。

  「……我……不喜歡……」陸譽恍惚間聽見自己絕望的聲音道:「我不喜歡你碰我……以後……不要了……」

  那幾乎是用盡所有力氣才得說出的話語。

  然而聽在蘇解容耳裡,卻變成了另一種意味,一種咬牙切齒的拒絕。

  蘇解容愣愣看著他,眼裡因這夜柔情而燃起的那一丁點火光,慢慢地熄滅。

  「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了……」蘇解容落寞笑道。聲音裡,儘是對自己的嘲諷。

  無論哥哥或妹妹,都是這般難以捉摸。一連兩次,他都栽在這對兄妹手裡。

  而且因為付出的感情一次比一次真,所以也一次比一次,傷得要深。

  「我也是會疼的,妳知不知道……」蘇解容低聲說。

  你們知不知道……

  第二章

  那夜在涼亭裡發生的事被鐵劍門弟子撞見,傳到幾個老頭耳裡。那些人合起來一起反他,因為鐵劍門從沒有女子為門主。

  他是陸家的子孫,背負著陸家的責任,陸家的勁敵赤霄坊時時刻刻等著擊垮鐵劍門,他雖捨去了男子之身,卻沒捨去整個鐵劍門。

  那時,他以女子身份帶著門主令牌回來,前途多舛他不覺如何,穿上羅裙成了女子,但骨子裡那份驕傲不變,他只想將先祖交至他手上的鐵劍門發揚光大。

  然而鐵劍門裡反對之聲卻遠比他想的還大,三院令他焦頭爛額分身乏術。

  他想這樣也好,就暫時將自己的視線與全副心思由那人身邊抽離。

  他從來沒怕過什麼,從來沒畏懼過什麼,然而卻在碰上了蘇解容,初嘗相思之後,所有擔憂與患得患失,全都藏入了自己那顆不能坦然面對對方的心裡。

  一再一再地深陷,一再一再地無可自拔。

  那日以後,陸譽甚至不敢和那人同床。

  在無數難以成眠的夜裡翻過身,見那人在自己身旁。明明只要伸出手便能觸碰的距離,卻讓他膽怯。

  於是,分房以後,蘇解容與他漸行漸遠。陸譽也越來越見不著他的人。

  明明知道那人想要什麼,但那人所想要的,卻是白己永遠無法給出的。

  陸譽忍得很辛苦,他也好想能像當初那般親密靠近,然而一旦過於接近,或許這好不容易築起的一切,又要像海市蜃樓般逝去。

  慢慢地,他忙於鐵劍門的事務,蘇解容越來越常對下人自嘲自己是鐵劍門裡可有可無的人物,偶爾在院子裡遇見,擦肩而過的時刻對方也不再為自己停留。

  他不知該怎麼做。他既慌又亂,卻只能站在那人背後,凝視那人的背影。

  蘇解容不知道他多想靠近他,只是……無法跨出那一步……

  「那個人,絕不可能愛上男人。」死去的妹妹明白,陸譽也明白。

  陸譽什麼都可以給,名利權勢、富貴榮華。然而可悲的是自己能給的,卻是對方永不需要的。

  秋末,蘇解容在桌上留下張字條說是要回鄉掃墓,甚至沒知會任何一個人,便獨自走了。鐵劍門烏煙瘴氣,他待不下去。

  蘇解容不知道陸譽也跟在他身後離開了鐵劍門,騎著匹老驢一路走一路晃,偶爾興起抓起笛子便吹起五音不全的曲調,官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個個是摀耳逃開,甚至有人開口大罵,可蘇解容不在乎,他甚至覺得有趣,大笑起來。

  陸譽不知多久沒見到他這麼笑了,他不想打擾他的心情,站在這個男人的身後,遠遠地看著他。

  千金公子,一笑千金。那些人不明白那是多難得的笑容,是他已經期盼許久的。

  他們走入了一個大城,他看著蘇解容嘆、他看著蘇解容笑,他看著蘇解容愣愣停駐在月老廟前,盯著小販攤上的一縷紅線半晌,而後嗤笑一聲走開。

  那天,蘇解容在酒肆飯館裡遇到個小乞兒。

  乞兒渾身骯髒穿著破爛,奇怪的是一張臉乾乾淨淨。他趴在欄杆外望著蘇解容桌上香噴噴的飯菜,口水淌成了河。

  蘇解容好笑地朝那乞兒眨了眨眼,那乞兒微微歪了一下頭,也眨了眨眼。

  蘇解容好奇問:「為什麼你渾身髒兮兮的,可臉這麼乾淨?」

  乞兒開口了:「小哥哥說,臉擦乾淨,大爺們就會給小月東西吃!」

  乞兒有著張粉粉嫩嫩的面頰,眉目秀巧圓潤可愛,配上那開口聲音如金玉清脆相擊,一下子便讓蘇解容有了好感。

  「你叫小月?」蘇解容臉上神情忍不住柔和了起來。他很喜歡孩子,看著這般單純無心機如同小兔子一般的孩子,他的心便軟了。

  乞兒點了點頭,那雙像是嵌了兩顆黑色琉璃珠的眼睛看著穌解容,問道:「那大爺你會給小月東西吃嗎?小月臉擦得很乾淨了!」

  蘇解容一笑,身形輕移,便將小月從柵欄外拎進了飯館內坐好了。

  蘇解容摸摸小月的頭,摸出了幾隻虱子,掐掉後說:「家裡人呢?小哥哥呢?」

  小月慢慢把一顆大包子塞進嘴裡,哽了一下差點噎死,蘇解容好整以暇地替他拍背,而後才聽得小月含糊道:「小哥哥跟大哥哥都不見了。」

  孩子原來是乞丐窩來的,問他幾歲,一下子比五、一下子比六、一下子比七。本來有兩個比較大的孩子會照顧他,可這些日子突然不見了,興許是遭遇了不測。

  蘇解容不知怎麼,看上這孩子的第一眼便覺得喜歡。

  他的感覺向來很準,他想把這孩子帶在身邊。

  這孩子生得好,心思又萬番單純。若是放任他在街上流浪行乞,或許會像他那兩個突然失蹤的哥哥一樣,等不到長大便被人生生扼殺。

  承諾要帶他回去,天天給他包子吃的時候,小月張嘴一笑,開心的眼、開心的眉,還露出了兩顆小小虎牙來。

  蘇解容摸摸小月的頭,又掐死了兩隻虱子。

  陸譽隔著人群熙來攘往的大街,望著那滿臉笑意,溫柔地呵護著眼下之人的蘇解容。

  他看著那人抱著乞兒要了間房住下,看著小二拿了銀子出外買了套乾淨衣裳。他緩緩走近他們的房,聽見裡面的嘻笑聲音。

  「小哥哥長得就這樣啊,一點點高。」薄薄木門之後,乞兒歡快的笑聲隨著陣陣水聲傳來。「然後大哥哥再高一些,臉黑黑的,眼睛很大。」

  「噢,有木炭那麼黑嗎?」蘇解容說:「別再玩水了,起來擦擦。」

  「木炭是什麼?」隨著一陣水聲,那乞兒又問。

  「嗯……」蘇解容頓了頓,也不會解釋。

  過了許久,小二再度送來一些簡單酒菜,門扉開啟,躲在暗處無法走出的陸譽冷冷地看著屋內景象,蘇解容衣衫半解,髮絲略微凌亂,那乞兒洗乾淨後正坐在榻上,小小的手扯著蘇解容烏黑的發玩著。

  孩子不會節制力道,似乎扯痛了蘇解容,但他一點也沒有生氣,臉上滿是寵溺。

  他差些便忘了,這個人從前總是念著要給孩子取妻子的姓氏為名。

  這人之所以要娶妻,也是為了生下子嗣之故。

  別人家的孩子他都如此之寵,肯定更想生下屬於自己的孩子,慢慢拉拔照顧,和妻子一起看著孩子長大的吧!

  看著心愛男子的笑,陸譽不甘,但卻無法不承認這人所眷戀的一切,都是自己所無法給的。

  他的心微微揪著,一點一點地,劇烈疼痛起來。他也想這人對著他笑,可這人寧願把所有溫柔都給出去,出不願留一點希冀與他。

  門扉再度被緊緊關起,房內傳來的笑聲刺耳無比。

  蘇解容一個笑靨一根髮絲,都是屬於他的。

  他不會讓任何人奪走。誰也不行。

  蘇解容帶著新收的乾兒子小月四處蹓躂賞遍冬初美景,在外晃蕩了月餘之後,才終於想到回鐵劍門。

  然他才回到自己房裡,妻子還沒見到,便讓三院長老派來傳喚的弟子給招了去。

  蘇解容抱著小月站在議事廳中,廳裡只有幾個鬍子花白氣焰囂張的糟老頭。

  一番唇槍舌戰過後,也給人侮辱得差不多。

  蘇家雖算不上什麼大戶人家,可在南城也是百年望族,這些人一口來歷不明、一口帶了個私生子回來,蘇解容之前為了不讓妻子難做已經忍氣吞聲許久,懷裡的小月臉色慌亂,他瞧自己的小兔子給人嚇著,火氣一下子上來,大鬧議事廳一番後忿忿回屋。

  蘇解容回來時,陸譽坐在他的榻上等著他。

  這裡是天下院書房,陸譽房中鴛鴦被被還蓋著,然這人的味道卻早已淡去。

  陸譽聲音輕柔,但卻有種讓人不寒而慄的壓迫感。他低聲說道:「讓那孩子離開鐵劍門。」

  蘇解容把孩子放下,讓他出去外頭玩,而後對陸譽應了聲:「不可能!」

  「鐵劍門的人都只能姓陸,那孩子來歷不明,不能入陸家。」

  「少將妳對門下弟子的態度拿來對我,妳是鐵劍門門主,可我不是你那些弟子,那孩子我已經收為義子,我只說一次,他會留在我身邊。」

  陸譽望著蘇解容,一句話開不了口。『那我呢,那我呢?』

  蘇解容不想看見他,他只能離開書房。院子裡玩著石子的孩子被招進書房裡,那孩子從他身邊跑過時,他瞥了那孩子一眼,心中恨意瀰漫……

  你把所有的好留給了別人……那我呢……

  隔日清早,許久沒回他倆廂房的蘇解容踢開房門,冷著張臉走了進來。

  陸譽正在畫眉,一筆一筆地,為蘇解容裝扮這張容顏。

  蘇解容開口問道:「小兔子呢?」

  「鐵劍門裡沒有兔子。」陸譽語氣還是那般平淡。

  「你明知道我說的是小月!」蘇解容站在門邊,初升的晨曦輕輕灑在他身上,彷彿一圈金黃色的光,讓人有些無法直視。

  陸譽點上胭脂,抿了抿唇,起身拂過月牙色的鳳尾裙,整個人像是一團烈焰,不慍不火地在冰冷深處燃燒著。

  「我說過鐵劍門容不下來歷個明者。」陸譽說:「我讓人把他帶出去了。」

  蘇解容攥緊雙拳,他快步向前幾乎要給這女子一個巴掌,然最後還是生生忍下,低聲咆哮:「他才多小,哪裡得罪妳了?還是說我又得罪了妳!」

  蘇解容面對著這張和那個不留隻字詞組離去的男人幾乎一樣的容貌,心裡積累已久的情緒在這時猛烈爆發。

  他朝陸譽怒道:「我收養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孩子礙著妳什麼?小兔子心思單純,獨自一個在外頭要怎麼活下去?我與他投契領他回來,可妳竟然連個小小孩子也容不下!」

  蘇解容已然無可忍耐。「若不是我家裡人以死相逼,我如何會娶妳這般怪裡怪氣的女子為妻!妳和妳哥哥一樣,不分青紅皂白髮脾氣,以為只有自己是人,其它人活該任你們踐踏。如今我說白了,蘇家世代單傳,娶妳就是為傳承香煙,可妳為我妻,不但與我分房而睡,更不讓我碰妳分毫!如此女子,我要妳何用!不如休妻,還自己個清靜!」說罷憤怒轉身,頭也不同地離去。

  陸譽回不了一句話,只是僵直地站在當場,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抿白的雙唇微微發顫。

  他想追出去,雙腳卻似生了根紮在原地。

  他甚至來不及告訴那個離開了的人,他找了一戶好人家,讓一對膝下無子的農家夫婦好好照顧他的小兔子。

  他只是不想讓任何人分享他的好。他的笑、他的回眸、他的一切,都該是他的。

  「解容……」他低聲喚著那個人的名。

  若我能夠,我的一切都能給你……

  蘇解容離開了鐵劍門,他無法忍受與陸譽相處。

  雖然他的妻子冷艷絕倫,雖然他的妻子溫柔之時讓人隱隱心動,但那些全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一個體貼溫柔、善解人意的小島依人。

  她臉蛋不必太漂亮,雙手不必太靈巧,她只要能天天朝著他笑,他便會帶著她踏遍三江五嶽瀏覽人間風景,一生一世,憐惜呵護著她。

  蘇解容四處找他的小兔子,可惜找不到了。陸譽不知道把小兔子送到多遠的地方去,他只要一想起小兔子朝他乾爹乾爹叫的模樣,就難受起來。

  他在外頭晃蕩幾個月,整個隆冬都感覺刺骨的寒,無論穿多厚重的皮裘,燒多少盆的火爐,還是驅不走寒冷。

  後來他走著走著,發覺自己回到了南城。

  他沿著南城湖畔漫步,突然懷念起舊時多少媒婆追在他身後跑的模樣。

  他有武在身,可那幾座泰山似的福泰身軀卻能纏得他脫不了身,想著想著低著頭,他笑了起來。

  突然撞著了什麼軟軟的東西,隨著一聲柔柔的輕叫響起,他和對方跌到柔軟的草地上。

  他抬起頭,那瞬間,春暖花開。

  南城湖水波粼粼,岸邊綠柳搖曳,一張帶著些許慌張的芙蓉臉龐烙印在他腦海裡。他的眼、他的心,全盛滿了一襲柔弱影子。

  而後他知道了……

  甚至無須開口、甚至無須姓名,從相遇的第一眼起,世間萬物全變了顏色,他見著了那個,他以為這輩子都將無法遇見的人……

  「這位公子……」

  「嗯?」他眼前的人額邊落下一滴冷汗,可他已然著迷,只能癡癡應聲。

  「你壓到我的手了……」姑娘微微一笑,臉色蒼白。

  「啊!」蘇解容大駭,急忙起身,結果不慎被湖邊青草絆倒,整個人往那姑娘身上撲去,把人給撲倒在綠草如茵的湖堤間。

  岸邊過往的行人兩三,個個停下腳步。誰和誰竊竊私語,說著:「千金公子回南城來了……還撲倒個姑娘家……真是造孽……又毀人名節了……」

  姑娘的手腕被弄得脫臼,蘇解容抱著臉色蒼白的人急忙奔回家裡,老總管將姑娘的骨頭推回正位後,不發一語地摸著山羊鬍子,與他對看……

  其實直接送去醫館妥當些,為何要帶回家裡?

  他靜靜地任總管看,半點都無法解釋……私心……他起了私心……

  「老爺當初也是這樣,」老總管八十幾歲了,回憶起過往時神情悠遠。「直接便把夫人抱回府邸了。少爺你就這點和老爺相像……」

  第一眼,便知道了。

  姑娘名叫延陵一花,大家閨秀端莊嫻熱,回眸一笑溫柔似水。

  她低著頭說父親逼婚,要她嫁給不願嫁之人,她心裡有自己的主意,她想碰到自己喜歡的人,於是獨自一人從家裡走了出來。

  父親怒得與她斷絕父女關係,說她太過浪蕩。然而她不想盲目成親。嫁雞隨雞恪守婦道她懂得,只是那雞也得是自己挑喜歡的。

  一花說的話蘇解容完全同意。蘇解容怔怔望著低垂著頭的一花,一花抬起頭來偷偷瞧了蘇解容一眼,兩個人的臉蛋在那瞬間,一起紅了。

  老總管在旁邊站著,說道:「那咱家這隻雞,姑娘您就隨意吧!」

  夜裡,蘇解容房裡燈火燃著,老總管進了來。

  蘇解容案上放著一封寫了許久,捏來捏去都已經皺了的休書。

  老總管說:「這個生不出來不打緊,接著的生得出來就好,犯不著休妻啊少爺!」

  蘇解容說:「你知道一心一意怎寫嗎?」

  總管拍拍少爺的肩。「老人家只知道三妻四妾該如何寫。少夫人肚子不爭氣,少爺再娶一個得了。幸虧那延陵姑娘也看上你這張臉,雞不可失!」

  蘇解容慘慘笑了一聲。「我是注定要負了她的……」

  一花在蘇家住了下來,蘇解容離開鐵劍門後在外遊蕩許久,因為一個延陵一花,也回到了南城老宅。

  一花細心體貼,待人又溫和善良,有她在的時候即便多麼心煩意亂也能平靜。

  一花繡工了得,竟有人遠從蘭州尋她而來,要她繡鴛鴦錦被,那人是諸多挑剔,看得一旁的蘇解容也火氣大了起來。可一花從不生氣,她聲音輕柔一一響應對方。

  後來錦被完成之日,那人歡天喜地地走了,那些挑剔似乎全都不見,只剩下對錦被的喜歡。蘇解容看著,一花微傾著頭,臉上帶著一抹純真。別人的刁難她一點也不氣,她只看見好的,從來不去在意壞的。

  蘇解容想起那句話。佛土生五色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這個女子的眼睛裡事事皆美,至真至善。她的眼睛之所以清明,是因為看著所有美好的事物,她的笑容之所以純淨,是因為大千世界原本如此。

  蘇解容對她的愛戀從初見的波濤洶湧難以控制,直至今日的長川萬里悠遠不停。

  他所等待的,就是這個人。

  他知道他等到了,那能與他緊緊契合的,共度一生的人。

  蘇解容久久不回,直至最後,陸譽放下手邊的一切事物,尋他而來。

  他原本想著,若能捨棄自尊先向對方低頭。一切也許不會繼續變糟。

  他所有的已經僅存一點,若再失去,便什麼也不剩。

  所以他得抓緊,抓緊那一點點熄滅了卻仍燙人的灰燼。

  然而當他來到南城,見到的卻是難以承受的景象。

  蘇解容的桌上,放著一封休妻書。

  陸譽有些恍惚地拿起那封信,慢慢走到外頭。

  城裡、城外,他獨自一人尋著。

  他知道是自己不夠好,所以那人才從他身邊逃離。他想他該對那人賠罪,只要自己先低頭,他相信一切便可挽回。

  春雨下了,朦朦朧朧彷若煙霧,將整座南城罩在一片煙雨之中。

  陸譽站在街角,看著那人笑臉盈盈地撐著芙蓉紙傘,與一名女子相偕走在街上。

  他們二人談著天,蘇解容高興得比手劃腳。芙蓉花淡淡地紅,像他二人臉上情意羞怯。

  蘇解容的肩一半露在傘外,細雨淋濕衣裳,他卻將女子護得好好的,一丁點雨也沒讓對方淋著。

  那個人的眼、那個人的眉,萬種柔情,只對著身旁女子綻放。

  他們說說笑笑從陸譽面前走過,這個曾經與他拜過天地喝過合巹酒的男子,絲毫沒有察覺他的存在。

  他望著那二人的背影,死死不放。他們走一步,他跟一步。

  濛濛春雨景致如畫,那一點一點的雨滴卻都像利劍刨向他的心,讓他鮮血淋漓。

  他一生所繫,至死不悔的人,有了別的女子。

  蘇解容身旁那原該是他的位置,卻被別人所佔去。

  蘇解容笑得開心,陸譽卻顫抖得幾乎無法自已。他手中緊抓著被雨水濕透的休妻書,發紅的眼眶裡,一滴無法掩藏的淚水落下。

  他為這人做了多少,甚至甘願捨棄一切只為成為他的妻,這人卻什麼都看不到。

  不甘與絕望鋪天蓋地地湧來。

  為什麼不看他了……為什麼不看他了……明明自己才是那個深愛著他的人啊!為何眼裡只有別的女子,不看他了……

  蘇解容走入房中,屋外細雨還在下,他望了一會兒天,喃喃念著渾身都濕透了,關上門,脫下衣衫,轉了個身,卻見陰影處靜靜站了個人。

  方纔雨中出遊的歡喜情緒全都消失,他整個人像是陷入冰窖裡,眼前發黑。

  蘇解容好一會兒才發出聲音,他望著那冷冷不說一句話的人道:「你怎來了?」

  陸譽慢慢地從暗處走出來,他渾身濕透,臉色蒼白猶若鬼魅。

  他伸出手觸碰蘇解容的臉,那沒有溫度的手指令蘇解容微微一縮,皺起眉來。

  陸譽清澈卻冰冷的眸子裡興起狂風暴雨,蘇解容突然感覺到危險的氣息。

  「我哪裡做得不夠好,你告訴我,我能改。」陸譽低聲道。

  「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蘇解容說:「我遇著喜歡的人了。」

  「因我不肯與你同床,所以你找上別人,你讓那女人上了你的床?」陸譽問。

  蘇解容不悅地道:「別無理取鬧,一花不是那樣的人,我和她清清白白!」

  「既然她不上你的床你也能對她笑得那麼溫柔,為何卻不肯那般對我?」陸譽氣息不穩,他幾乎是低聲咆哮了出來。

  蘇解容沒見過這人失控的時候,他愣愣地看著妻子,好一會兒才說道:

  「……因妳……不是那個人……」

  陸譽低聲笑了,血色盡失的臉,笑容駭人。

  他拿出那封墨痕暈染開來的休書,看著眼前的人。

  蘇解容從來沒覺得這人有如此可怕的時候,那冰晶一般的眸子鎖著他,令他無法動彈,裡頭的恨意漫天,似乎想將他撕碎吞沒。

  他不知自己有何處愧對了這個人,值得這人拿這樣的眼神來看他。

  皺成一團的休書在陸譽手上震碎開來,一點一點的紙片落到地上,令人吃驚。

  蘇解容不知他的妻子竟然有此功力,他還以為她身子骨羸弱,仍在病中……

  「你不會回鐵劍門了對不對?」陸譽輕聲問道。

  「……算是我對不起妳。」蘇解容如此回道。

  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嗚咽。

  蘇解容聽見陸譽問:「……你想知道,我為何不與你同房嗎?」

  朝他伸來的手是那般快狠,蘇解容不過愣了一下,便被扣住咽喉。

  他急忙抓住那雙被冰冷細雨帶走溫度的手臂,而後發覺這雙幾乎要成了枯骨的手,是那般瘦弱。

  他妻子的手,不該是那樣,他猶記那時她厭笛吹奏,白玉一般的肌膚彈指可破,柔潤色澤讓人恍目。

  身上的穴道被制,蘇解容被丟到床上去。衣衫撕裂聲傳來,冷冷的指尖撫過他的胸膛,他愕愣地看著他的妻子,看著他伸手摀住他的眼,最後映入眼簾的那幕,是這人瘋狂得近乎猙獰的面容,和眼底那抹脆弱的火光。

  青澀的唇吻了下來,毫無章法地,只是四瓣相貼。

  他可以知道他的妻子從來沒對誰這麼做過,只是魯莽而令人發疼地生澀吻著。

  臉頰上有些濕,當他想著那滲到嘴邊鹹鹹的滋味究竟是什麼時,褻褲被一把扯下,沒有半點遮掩的雙腿上起了細小疙瘩,他開口想說話,卻在同時膝蓋被抓著抬起,而後後臀那個令人感到羞恥的地方突然被個堅硬灼熱的東西抵住。

  彷彿被燒紅的烙鐵生生貫穿,那撕裂痛楚猛地傳來,令蘇解容慘叫出聲。

  陸譽強硬地動作,兇猛地深埋到底而後狠狠抽出,毫不留情地闖入蘇解容緊窒的甬道中。

  流下的血濕了底下被褥,血腥味瀰漫,陸譽下但沒因此停下自己的動作,反而就著鮮血的潤滑,更快更深,彷彿要將自己全部埋入身下人的體內那般,一抽一撞,直達這人五臟六腑。

  他的愛、他的恨,已經交纏在一起無法分開。

  他的心、他的眼,只能容得下這人。可為何這人只看著別人,不再看著自己……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還要早遇見他。他們成了親的……他是他的妻啊……

  反覆貫穿,不斷索討,沒有慾念,只是想完完全全佔有這個人,讓這個人成為他的。直到身下人承受不住暈厥過去的那剎那,他望著被自己折磨得淒慘萬分的人,才停住了動作。

  身體的那部分還接合著,他的下半身仍能感到這人體內一點一點的微弱抽搐,那般的炙熱,那般的柔軟,緊緊地包容裹附著他,兩人間沒有一絲縫隙。

  他緩緩趴在蘇解容背上,張開雙臂溫柔地攬住他。

  他這生唯一所愛的人……為何不肯愛他……

  心裡的痛,該怎麼對這人說……

  他伏在這人肩頭,低聲啜泣。「……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我只愛你一人,別離開我……

  第三章

  陸譽將陷入昏迷的蘇解容帶回鐵劍門,蘇解容發了幾天幾夜的高燒,醒來想明所有的事後在他面前狠狠吐了一回。

  他知道這人在說他噁心,男人與男人,竟如此交媾。

  可陸譽不在乎,這人對他的厭惡早已不重要。他所想的,只是將這人留在自己身邊,每天看一眼,一眼也好。

  陸譽沒再碰蘇解容,但蘇解容卻幾次想強行離開。於是陸譽卸下這人四肢關節,要這人只能躺在床上。但即便像蟲子一般蠕動,這人仍爬到門口,想要逃離他。

  漸漸的,每回只要看見他,蘇解容眼裡的厭惡便會加深,直至成了恨。

  蘇解容一心一意想要離開,想離開他,到心繫之人身邊去。

  他與他勢同水火,再無法兼容。然而每回看到蘇解容,他的心仍然還是會痛。一天比一天,疼痛。

  那年的秋天,陸譽在所有人反對之下,替蘇解容向延陵家提親,對像是鐵劍門宿敵延陵冀的女兒,延陵一花。

  延陵冀大發雷霆,不願答應,鐵劍門長老個個都罵他瘋了,江湖上誰不知赤霄坊延陵家與鐵劍門陸家世代不和。

  但他執意如此。對外,他傾盡全力與延陵冀對上,封他後路逼他嫁女,對內,他不顧一切處死幾名謀逆弟子,施計廢去一名長老武功。

  他的心狠手辣讓延陵冀將女兒趕出家門斷絕父女關係,他的所作所為讓鐵劍門所有弟子閉起了嘴,沒人敢多說一句。

  如今唯有延陵一花才能牽制得了蘇解容。他知道蘇解容不會鬆手,就如同他不會對他放手一般。

  秋末了,夜很涼。今日鐵劍門熱鬧了一整天,延陵一花入門了。

  他溫熱一壺竹葉青,聞著酒味。前一段時間南城送來的酒沒人喝,都被堆在酒窖裡;蘇解容回來以後也不喝了,那人不喜歡他經手過的東西。

  偶爾,陸譽會在這裡看星星,回想當年他們初見,大口喝酒胡亂說話的模樣;偶爾,他會喝幾口酒,憶起他們成親後那段時間,那人溫柔侍他的模樣。

  然而一切都已過去,那些美好永遠無法回來。

  蘇解容站在涼亭之外,陸譽發現了,慢慢地回過頭來。

  蘇解容穿著大紅喜服,顏色那麼艷,叫他幾乎無法直視。

  可他還是忍著、他還是看著,這是多久以來蘇解容第一次來找他,他等了這人多久……

  蘇解容拿著一隻羊脂白玉環,在原地站了約莫半刻,才緩步走向前來。

  他將白玉環遞向前去,聲音毫無平仄起伏。「這環,是我娘留下的。她曾說要我交給……我的媳婦兒……」

  蘇解容突然咬牙道:「若不是一花勸我來,我不會來,可我與她的婚事的確是你一手促成。我不知道你為何這麼做,但該謝的我還是會謝,我謝你讓我能和一花一起,可若你能放我倆離開,我會更感激,從此立個長生牌位拜你!」

  陸譽伸出骨瘦如柴的手,低聲說:「替我套上。」

  蘇解容一愣。

  陸譽再說:「我不要你感激。替我套上。」

  蘇解容套上了,替他套上了那只不是太昂貴,卻千金難買的玉環。

  而後蘇解容走了,把陸譽留在冷清的夜裡,回去新房了。

  蘇解容走前說:「一花是我命中注定的女子,我見著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我不知你為何要這麼做,但我與你根本不可能。我……真的曾試著好好待你,只是、我以為我可以,但終究不行,你並不是那個人……」

  蘇解容說了許多話,一字一句,都深深地刺人他的心裡。

  他覺得自己已經千瘡百孔,不瞭解怎麼都這樣了,卻還沒死去……

  他握著手上的羊脂玉環,輕輕靠在胸口。

  他不敢太過使力,怕碰得太大力玉便會如同他的心一般,在孤寂的冷風中碎去。

  陸譽從來沒有喜歡過延陵一花,延陵家最後肯讓這個女兒嫁過來,打的也是掌握蘇解容便能牽制他的主意。

  陸譽刻意對一花好,延陵冀不知怎麼養的這女兒,天真到了蠹,對人沒有戒心,見了他這被夫婿所拋棄的正妻時總是愧疚,總是帶著苦澀笑容看他。

  然而被這樣一個人可憐,只會讓陸譽更加憎恨。

  這個女人,搶走了蘇解容的心。

  過了冬,春天似乎不遠了,院子裡一些小草苗正努力冒著頭,一點一點的翠綠,鋪滿了地。

  當暖和的春風吹來,陸譽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人。他有好一陣子沒見到蘇解容了,他總壓抑著自己別去看他,那個人的眼裡早已沒了自己。

  然不見,總更是思念,他的心全盈滿了那個人,思思唸唸,夜不能眠。

  他想著,一眼便好、一眼使好。只要見一眼那人的笑,便能叫自己繼續撐下去。

  而後他去了,卻見著自己不想見到的情景。

  他忘了,那人已經有了心愛的女子。

  那人摟著別人,站在花圃間,緊緊相依。

  蘇解容低下頭在延陵一花的耳邊說了什麼,惹得妻子嬌笑連連。

  細碎的、溫柔的、情意綿綿的話語隨著暖風輕輕送來。

  「欸,妳怎麼笑得這麼好看……好看得我都不想讓人見到妳了……妳啊妳啊……只要見著妳,便會讓我心情好上整天……」

  「……等我們離開這裡,一定會過得更快活。到時肯定是對人人稱羨的鴛鴦,恩恩愛愛永十相離,叫誰看了誰便嫉妒……」

  「……孩子的娘啊,妳什麼時候給我添個兒子……真讓為夫等得心急啊……」

  一花說了什麼,而後……「欸,妳才會是我孩子的母親……提那人做什麼……」

  「……真生得出來我也不要……噁心透頂……不許掃興……別再提他……」

  別再提他……

  陸譽定在當場,聽著蘇解容一字一句地,說著那些話。靜靜地,聽著。

  他在他們恩愛相守之外,獨自吞著蘇解容如針般尖銳的言語。

  原來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所愛的人將自己的事當成了笑話來講,用來逗他的妻子歡欣。

  陸譽本以為自己已體無完膚不會傷得更重,卻在這時才知道,原來還會有這樣的疼痛……他為他所做的一切,穿上女子衣裳,擦上胭脂水粉,拋棄男兒之尊,甘願嫁他為妻,在他眼裡卻是噁心透頂,而後被他嘲諷到一文不值……

  他是真的……愛他的啊……

  真的……傾盡所有去愛的啊……

  一直與蘇解容低頭私語的一花忽然抬起頭來,見著了他,輕輕一怔。

  她想開口,他卻無法停留。他低下頭,轉身離去。

  一滴淚水落在白色的繡花鞋尖,水漬痕跡深深地烙在碎花之上。

  不,那不是他的淚。那只是,草尖滴落的露水……

  夜已深了,梆子不知敲了幾下,陸譽的房裡瀰漫陳年竹葉青的酒香。

  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醉眼迷濛地望著眼前杯盞。

  那夜,那個人第一次親吻他時便是這種香氣,輕啜著,便似又回到了當時,那人輕輕吻他時的氣息。

  陸譽突地一把掃開桌上的酒罈杯盞,喘著氣站起來。他搖搖晃晃在冷清空蕩的房裡走了幾步,腳下一軟跌倒在地。

  他以手撐地,卻被滿地尖銳鋒利的瓷器碎片所傷。他怔怔地舉起手,看著穿過手心的碎片。即便這麼痛了,可是他的酒沒醒,他的心,也沒。

  陸家人一旦愛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或許過了奈何橋,喝過孟婆湯,都不能忘。

  他的妹妹,那將自己的身份讓給了他的妹妹不知忘了沒。

  她下葬的那天,碑上沒有寫上她的姓名。她無法入陸家宗祠,因為她將陸玉這個名字給了他。

  可是他卻……可是他卻將蘇解容拱手讓給了別的女人……

  他知道蘇解容一直想離開,只要時機一成熟,蘇解容便會帶著延陵一花離開,或許到時他將沒有辦法可阻止,因為即便打斷那人的腿,他不想留在自己身邊,就是不會留……

  在蘇解容眼裡,他什麼也不是。他只是一個囚禁他的人,一個他所憎恨的人……

  外頭傳來了敲門聲。「姊姊,妳睡了嗎?我是一花!」

  陸譽抽出手中碎片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的聲音依舊平靜,開口道:「進來。」

  一花推門入內,看到滿室狼籍的她顯然有些驚訝,隨即轉身將房門關上。

  「姊姊,解容今天說的那些話都是心口不一,他不是那個意思,妳別往心上放去。」一花擔憂地道。

  陸譽看著這女人姣好的面容和柔順的樣貌,他不明白延陵一花哪裡好,是臉嗎?是細膩的心思嗎?還是如黃鶯出谷般的清脆嗓音?

  他怔怔看著一花,看著她如花一般嬌嫩的唇辦開開合合,不停地為蘇解容解釋。

  而後他緩緩撫上一花的臉龐,女子肌膚如何細膩,這便是蘇解容要的嗎?

  「姊姊,妳的手流血了!」一花擔心地抓下陸譽的手,拿出懷中帕子替他包紮上。「怎麼傷成這樣也沒說,很疼吧!」

  一花抬頭看著陸譽,眼裡微微漾著水光:「很疼吧!」

  陸譽恍神之際,突然見著一花左手上戴著的一隻白玉環。他心頭一顫,扣住一花的手腕,冷聲喝道:「這玉環怎會在妳身上,妳偷我的東西!?」

  「不是……」一花疼得身子萎了下去,泛起淚來。「玉環是解容給我的!」

  「怎麼可能!他說玉環是他娘給他的,留給蘇家媳婦的!」留給他的,只給他一人的!

  一花難受地說道:「玉環是一對……」

  他知道延陵一花接下來想說什麼了。玉環是一對,留給蘇家媳婦的,但我見妳獨自一人實在可憐,所以便勸解容分了給妳……

  「妳住口!」陸譽憤然吼道:「妳以為妳是誰,我何曾說過需要妳的施捨!妳見我如此,心裡暗自高興是吧!妳來這裡奚落我,因為自己能獨佔解容,所以來看我笑話是吧!」

  「不是的姊姊,我不是……」一花慌亂解釋。

  「別叫我姊姊,妳讓我作惡!」陸譽眼裡佈滿絕望與傷痛。

  他赤紅著眼,無法承受這一切。為何無論他怎麼做,都是錯。

  他以為為蘇解容娶回了延陵一花,蘇解容便會留在他身邊,他曾經妄想只要能分得些許目光便可,然而如今他才明白,倘若這麼下去,倘若這女人真的生下蘇解容的孩於,蘇解容一顆心從今以後,將永遠無法有他的存在。

  他與蘇解容,永遠沒有可能。

  一花臉上顯露害怕的神情,她頻頻望著門口,想朝那裡去。

  陸譽緊緊抓著她,抬起她的下頷,逼她迎向他。

  「妳有多好……」陸譽茫然不解地問道。「女子究竟有多好……我倒想試試是不是真的這麼銷魂蝕骨,讓他捨不得放開……」

  一花覺得陸譽的面容不再是以往那冷漠而有禮的模樣,那顯露的猙獰似乎要將她撕裂,令她忍不住顫抖起來。

  「姊姊……」一花的淚落了下來。

  陸譽將一花往裡頭拖去,死死地扣著她,任憑她如何掙扎也不放。

  他早已絕望。

  他想自己醒來,但無論如何掙扎,卻總陷在冰冷的泥沼當中。

  他想要有一個人也同他這般,嘗嘗遍體鱗傷的滋味。

  他想將這個沉醉在美好夢中的女子拉下來,讓她知道自己的感覺。

  挺身進入延陵一花時,她的驚恐、她被背叛的神情、她的愕然不解,都讓他覺得快意。他沒有的東西,她也不配擁有。

  憑什麼她認為他得靠她的施捨,才能得到那人絲毫響應。

  「妳的丈夫,曾經也像這樣輾轉承歡於我的胯下。」他惡毒的言語,包含在平淡的聲調之下。「他什麼都沒告訴妳是不是……瞧妳、瞧妳在我身下這麼淫蕩,要是讓他知道妳也和我這麼做了,妳說,他還想和妳當對鴛鴦,與妳比翼雙飛嗎?」

  一花痛苦地掙扎,不斷落淚。

  然而,他心中本該覺得快意的……為何……為何見了她的淚,見了她看向自己的悲憐目光,他便無法繼續下去……

  延陵一花不配、不配當蘇解容的妻……然而自己唯一能從蘇解容身上得到的,卻是她分予他的……那只一模一樣的羊脂玉環……

  天方亮,之際,酒醒後的陸譽蒼白著張臉將一花趕離他的房間。

  那日,一花獨自離開鐵劍門,沒帶任何細軟,守門弟子還以為她只是出外片刻。

  蘇解容四處找不著心愛的女人,跑來興師問罪。

  陸譽正在議事廳與門下弟子商談要事,蘇解容指著他喊道:「一花呢,你把一花藏到哪裡去了!我就知你心腸惡毒,在我身邊的人,你一個都不肯放過!」

  蘇解容發起瘋來,當著所有弟子的面朝陸譽臉上狠狠打了一拳,眾人大駭,陸譽只是靜靜地受了穌解容那拳。

  蘇解容問不出所以,轉頭便要向外走去,然陸譽知道若不阻止他,他一離去將永遠不再回來。陸譽輕輕一抬手,弟子們堵住蘇解容的出路,而後他加入戰局,不再心軟,將蘇解容生生擒下。

  「我也不想如此對你,是你逼我的。」他望著怒不可遏的蘇解容道。

  他將蘇解容關入不見天日的石牢。除了自己以外,誰都看不著他。唯有這樣,這人才真正屬於了自己。

  然而這人從不放棄離開,蘇解容敲著石牢,敲得雙拳幾乎碎裂,他日夜吼著,吼到嗓音沙啞破碎。

  他知道他們是在互相折磨,然而他無法放手。即便這人會恨,他也要將他囚在自己身邊,直至百年不分,陰司地府再見。

  弟子們找來了一種藥,一日一點,蝕心腐骨,門久成癮,沾上便難以戒掉。

  陸譽撬開蘇解容的嘴,在他憎恨的目光下,一滴一滴讓他飲下。

  蘇解容眼裡的火焰因他而漸漸熄滅,眼神逐漸渾濁。蘇解容不再嘶吼,不再試圖離開,只會在自己每日到來的時刻,匍匐在自己腳下,乞求著那腐蝕心智的藥。

  可是過了那刻以後,蘇解容的眼,還是不會看向他。

  這樣就足夠了、這樣就足夠了。

  只要能在這人身邊,縱使這人不理會自己,也已經足夠了。

  後來陸譽放出了蘇解容。那藥一飲幾月,散去了蘇解容的一身武功,磨去他的心智,將他變成了行屍走肉。

  偶爾陸譽在議事廳議事,蘇解容會走進來,伏在他腳邊,等著他的藥。

  他走到哪裡,蘇解容會跟到哪裡。

  蘇解容慢慢忘了延陵一花是誰,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陸譽是誰。

  偶爾他們會靜靜地凝視對望,他凝視著蘇解容眼裡的自己,發現自己終於在這人眼裡,找到了自己。

  「解容……」他輕輕喊著這人的名。這便就是他們的一生一世了。

  那日,弟子們前來稟告,二夫人回來了。

  陸譽沒想過她還會回來,他以為她被自己那般對待,早似別的失貞女子般,尋處無人之所,自我了斷去了。

  一花被弟子帶進書房,腹部微凸,五個多月的身孕再也藏不住。

  陸譽望著她的肚子,看著她面對他這個向她施暴的人,不但無一絲厭惡恐懼,她的眼甚至比以前更加清明,彷彿能看透所有一般,帶著那為人母的,柔和光芒。

  「我有了你的孩子。」一花輕聲說:「我曾經想將孩子拿掉,但孩子牢牢地留在肚子裡,他告訴我說他想被生下來,他想來到這人間。」

  「孩子不是我的。」陸譽說。

  「解容只碰過我一次。」一花平靜地道。

  他望著延陵一花,眼神還是那般淡漠冰冷。

  一花撫著肚子,緩緩道:「我聽到了傳言,他們說解容病了,變得癡癡傻傻,誰也不認得。姊姊……無論如何我只認你這個姊姊……我知道你真心真意喜歡著他,別再傷他了好嗎?給自己和解容一次機會,重新開始好不?解容他並不是不在乎你的,他心裡也有了你,他只是沒有發覺而已……姊姊……」

  陸譽不明白這個女子怎能說出這些話來,他唇角勾起了笑,那冷冷的,帶著嘲諷般的笑容在臉上輕輕盪開。有那麼一時片刻,一花迷惑失神。

  「赤霄坊多年與鐵劍門作對,妳父親處處阻撓著我。妳橫在我與解容中間強行奪走他,現在假稱有了我的孩子,又回來想別有所圖。」他笑道:「延陵一花,妳知不知廉恥二字怎麼寫?」

  這時一身髒污的蘇解容搖搖晃晃從屋外走了進來。他雙眸半垂神色灰槁,目光呆滯地走至陸譽腳邊如同爛泥趴下。他扯著陸譽的衣襬,向他要求那能止他癮頭的藥水。

  「……解容……」一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顫抖著走到丈夫身前緩緩蹲下,撫摸著他消瘦的臉頰。「怎麼會這樣……姊姊……」她猛地抬頭,淚水盈滿眼眶。

  陸譽沒有回答。

  「解容……解容……」一花低頭輕輕晃著丈夫的肩頭,而她的丈夫卻是一味地拉扯陸譽的衣襬,像頭等待主人施捨骨頭的狗一樣,嘴角流著唾沫,眼巴巴地望著。

  「解容!」一花傷心地大喊了聲。

  蘇解容愣愣地回過頭來,看著眼前這個陌生卻又熟悉的女人。

  一花淚水決堤而下,用力將丈夫摟進懷裡,抱著他說道:「我不該離開的,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對不起,解容,我不該離開的!」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香味,穌解容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聽見有人用好生溫柔的聲音,對他說著話。他腦海中閃過無數片段,凌亂不已,但那些片段中總是有個女子,甜甜地朝著他笑,輕喚他的名。

  蘇解容被放開,那個哭成了淚人兒的女子,容貌一點一點地,與自己記憶中的人兒重迭在一起。他想起了一個名字,一個他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再記起的名字。

  「一花……」他呆滯地看著她,喃喃說道。

  「是我、是我!」一花含淚說道。

  蘇解容愣住了,他的氣息慢慢粗喘了起來,而後他低頭看著衣衫破爛的自己,再看見自己扯著的那片衣角,和那個高高在上潔白無瑕,卻冷淡俯視著他的陸譽。

  蘇解容想起了這些日子是如何在眾人面前對這人搖尾乞憐,飲鴆止渴地貪求那一點藥。更想起這些日子是如何沒了自尊、沒了自己地任人踐踏欺凌。

  所有的記憶在這時間猛地全部回到腦中,蘇解容淒厲地仰天狂嘯,再無法承受一切,發狂似地往書房外衝了出去。

  一花不顧自己挺著五個月的身孕,急急追著蘇解容而去。

  陸譽像是被抽乾了力氣,慢慢倒在梨花椅上。

  「事已至此,還能有什麼挽回餘地?」他在空無一人的書房裡,低低笑著。

  延陵一花所謂的重新開始,不過是癡人說夢。

  一花是癡人,她愛蘇解容成癡。蘇解容是癡人,他眼裡只有一花。

  陸譽自己也是癡人。即便什麼也得不到,卻不肯放手。

  她和他和他,注定一世糾纏,注定至死方休。

  無論陸譽如何冷嘲熱諷,一花從不回嘴。直至,他讓一花留了下來。

  其實他大可殺了延陵一花,但又或許這般兜兜轉轉下來,他只是想有人能阻止他,阻止他再愛蘇解容,阻止他繼續瘋狂。

  陸譽不再拿蝕心散給蘇解容吃,蘇解容早已無法控制自己,只要癮頭一犯,便瘋癲在鐵劍門內大喊大叫。一花終日不離,挺著身孕陪在蘇解容身邊,她替蘇解容清理一切,包括那些因藥性反噬,無力控制而洩出的穢物。

  一花總是笑著看著陸譽,也看著蘇解容。她絕口不提陸譽那日酒後所犯的錯,她只將一句話掛在嘴邊。

  「會好的,會好的,解容會好起來,一切也都會好轉的。」

  一花空閒時總是拿著針線繡花,偶爾陸譽會看上兩眼。而後有一天,陸譽的案桌上擺了一隻天藍色的荷包,裡面裝著另外一隻,蘇解容所給的羊脂白玉環。

  陸譽將兩隻玉環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會好的,會好的……」曾幾何時,那一花念在嘴邊的句子,他也相信了。

  陸譽曾學過針線,在那似乎遙久的以前。

  他還曾為蘇解容補過衣裳,或許蘇解容早已不記得了。

  天藍色的荷包換了一隻寶藍色的荷包去,裡頭擺著上好的安神藥物,是陸譽四處搜羅而來的。

  一花開心地掉了淚,她將荷包放入蘇解容懷裡。

  蘇解容也很開心,他以為那是他最愛的妻子所給。

  蘇解容的神智漸漸清楚了。偶爾陸譽從院子外頭經過,會聽見這對夫妻如同以前那般小聲說著情話。偶爾他往院子裡探去,會見到蘇解容趴在一花明顯突出的肚子上,溫柔地笑著,喃喃念著孩子將來的名。

  一花說她不會告訴蘇解容孩子的爹是誰,總會有方法的,她不想他們之間的關係繼續壞下去。

  會好的……

  在一花溫和的言語之下,他竟也同一花那般,開始有所期待。

  一花說:「我們重新開始,誰都別再恨誰,解容終究會知道你的心意,因你與我一般,都是那麼深愛著他。」

  十月的秋,一花肚子已經七個月大,蘇解容再也不肯讓她跟著,因為他害怕自己失控時會傷到一花和一花肚子裡那個尚未出世的,自己的孩子。

  陸譽站在小院外,看著蘇解容跌落花圃之間,渾身抽搐,低聲痛苦哀嚎。

  蘇解容不敢發出太大聲響,因為一花正在屋裡睡著。他不願一花擔心,獨自咬牙隱忍,儘管四肢百骸劇烈疼痛襲來,儘管鼻涕眼淚糊得滿臉,他仍忍著。

  陸譽本不該靠近,他根本連一步都不該踏出,但他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朝著那個人邁向前去。

  他伸手截住蘇解容的穴道,將真氣渡入蘇解容體內。他多希望這人能好起來,多希望將這人折磨得幾乎成了廢人的,不是他。

  蘇解容一把推開他的手,狼狽地爬起身來,身上發上全是草屑。他難受不已,卻不肯接受陸譽的幫助,眼裡冒起怒火,幾乎要朝陸譽撲去。

  蘇解容恨道:「你來做什麼,滾出這個院子去!將我害成這樣難道還不夠,你還想要什麼?我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你!若不是一花苦苦哀求,這個地方我連一日也不想待下去!」`

  蘇解容又說:「你為何就是不肯放過我,我欠了你什麼,你要這樣待我!」

  陸譽直視著蘇解容,開口了。「我要你的心裡,有一處屬於我的地方。」他所有希冀,不過就這麼一點點。他因遇上他而變得卑微,他的情意對他而言不值一提。

  「不可能的!」蘇解容大聲咆哮。「我不可能愛上一個男人!」

  蘇解容再也無法忍受與陸譽同處一地,他心裡噁心,失控地往別處逃去,逃得遠遠的,遠離這個已成為他午夜夢迴時最可怕夢魘的男子。

  一花聽見聲音,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她來不及阻止蘇解容的離去,只能來到陸譽跟前。

  「姊姊……」一花望著他,心裡滿是擔心。

  「別叫我姊姊!」陸譽忍不住朝這個人低吼了出來。「妳騙我,妳說能夠重新開始,但一切根本完全不可能!我和他怎麼可能,不可能了!」

  蘇解容說的,他不可能去愛一個男人。

  「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啊……」一花眼裡綻著淚光,神情是那般溫柔。「一輩子那麼長,他總會知道的……」

  陸譽看著一花,看著這個用花言巧語蒙騙他心的女子。

  蘇解容的話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傷他,而後這個女子再給他希望,這兩個人聯起手來,讓他在無窮無盡的輪迴裡傷了又痛痛了又傷,幾乎無法呼吸。

  陸譽神情冷冽。「他的神智已逐漸清醒,等到孩子生下,他也完全清醒,妳便會帶他離開鐵劍門,從此雙宿雙棲了對吧。」

  「不是、不是!」一花急忙說道。

  「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凌辱妳才懷的,而不是他的。妳不告訴他只是為了妳自己,而非妳所說的那些什麼將來、什麼重新開始!」陸譽將方纔被蘇解容所傷的氣完全發在一花身上,他放聲怒道:「延陵一花,妳從頭到尾都在騙我!我怎麼會相信妳,我怎麼會相信你!」

  他抓住一花的手臂,力道大得一花臉色慘白起來。

  「你說什麼!」蘇解容的怒吼聲在他們身後傳來。

  而後……發生了什麼……那情景有些模糊,模糊到陸譽幾乎記不清了……

  躲在小院牆外沒有離去的蘇解容發了瘋似地朝他奔來,一花一臉倉皇地看著他與蘇解容,那淚水在秋天冰涼的風裡閃爍。

  蘇解容手中握著的劍,似乎是從他腰間的劍鞘所抽出。

  「不要——」誰的聲音淒厲喊著。

  結束了嗎?要結束了嗎?當陸譽看著冰冷的劍尖朝著他刺來,他想,這麼也好,一起下黃泉吧。

  或許過了奈何橋、或許喝過孟婆湯,讓所有愛戀不復記憶,才能忘卻今生糾糾纏纏的一切。

  來世,不再見。

  長劍貫穿陸譽胸口的那刻,他一掌朝蘇解容胸口擊去。

  他看見蘇解容眼裡漫著,此生此世再無法解的恨意。而他,亦同。

  突然,蘇解容的眼,換成了一花的眼,一花不知何時推開了蘇解容,站在他的面前。

  陸譽那掌擊上一花胸口,一花的眼裡有著深深的眷戀,但她張開口還來不及出聲,血便溢了出來。

  「啊啊軻——」

  一花倒地,輕輕閉上了眼,臉上仍帶著一抹溫柔。

  蘇解容跪倒在地放聲哭喊,他抱著一花拚命搖晃,然而,一花卻是安安靜靜地,再也無法給予這個深愛著她的男人一絲回應。

  蘇解容的劍只差一寸,便要了他的性命。

  殷紅的血染濕了他胸前的衣裳,他望著那兩人,靜靜地站著。

  蘇解容大哭、蘇解容大笑……

  他胸口的血似乎永遠都止不了,如同無法停止的眼淚一般,靜靜地淌著。

  「可以的,可以的,我們重新開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蘇解容心碎了,他心死了。他閉起了眼。緩緩倒在冰冷的她身旁。

  延陵一花騙了他。她騙了他。

  最後一眼,是那深深戀了一世之人,瘋癲離去的背影。

  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他們……永遠不可能了……

  耳邊似乎還能聽見,那年初相遇,誰說道……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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