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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蕩江湖系列 (第四部) 鐵劍春秋》第12章
  第三章

  山間薄霧飄渺,夕陽西下炊煙裊裊,原本寧靜的小屋裡突然爆出了一聲怒喝,震得外頭雞鴨子亂亂叫。

  「什麼,你說阿牛被打成這樣,是因為教了他外甥赤霄訣後又把三成功力給他外甥?蠢蛋啊,難怪會慘敗!可陸譽那小毛頭也真是可惡,阿牛乃老夫門下弟子,論輩分老夫是他師叔祖,阿牛就是他師叔,居然敢把師叔打成這樣,回頭要不教訓教訓他,這鐵劍門還真沒尊卑大小之分了。」當歸老頭一聽有人欺負他徒弟,當下是氣得吹鬍子瞪眼地。

  一葉瞥了當歸老頭一眼,心裡頭嘀咕:『若非打不過你,俺第一個教訓的就是你!』他取傷藥給一劍服下,而另一頭,老大夫則替一劍包紮好傷口。

  當歸想了想,又皺起兩道白眉說:「當初教他武功的時候忘了告誡他,不許將武功傳給外人。」

  「怎著,捨不得這門功夫啊!」一葉嗤了聲。

  「哼,老夫怎樣的人,哪會捨不得!」老當歸聽得一葉聲音如此無禮,本想發脾氣,哪知抬頭才見一葉那張比他大哥阿牛還俊俏瀟灑的臉蛋,怒火頓時消得無影無蹤。

  他臉上帶著誇耀的笑容,道:「你當這門功夫是誰都能學的嗎?若非萬中選一,筋骨奇佳的武學奇才,恐怕練到一半,就會狂性大發經脈盡爆而亡。」

  一葉靜了下來,同那老大夫一起看著老當歸。

  陸當歸說道:「當年赤霄訣會被封在劍裡不是沒原因的,這門功夫剛烈如火,由一個名為高陽狂客的武林高手所創。高陽狂客身長八尺力大無窮,陽年陽月陽時出世,經脈間真氣純陽,七重赤霄訣一展,武林上下無人能堪匹敵。

  他死後,赤霄訣落入旁人之手,可那些強行修練之人沒有他絕佳的極陽筋骨,十幾年裡幾大派的絕等高手不是因為狂性大發瘋癲而死,就是練了直接爆了經脈噴血而亡。」

  陸當歸喘了口氣,接著繼續說:「當年的鐵劍門門主因與高陽狂客是生死之交,不忍故友奇學遺害江湖背負罵名,這才與幾名長老窮盡心力,鑄出無堅不摧的赤霄劍,將赤霄訣封入其中,命鐵劍門上下齊心守護。

  就算是老夫這等偏陽之身,當初不顧一切練到第六重,如今還是得散去半身功力才得保身。阿牛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筋骨極陽,有可能繼高陽狂客後唯一練到第七層、稱霸武林的人。可他居然把辛苦練起的三成功力送人!蠢啊、蠢啊蠢啊真是蠢啊,這麼一來要何年何月才能到達武學顛峰啊!」

  說到最後,老當歸簡直是搥心頓足,大恨這徒弟不成材,萬分扼腕。

  「那我外甥?」一葉有些擔憂。

  「你當誰都像阿牛這般天生奇骨?」老當歸哼哼兩聲說道:「趁早叫那個普通人把赤霄訣停了,不許再練。要等到發現自己脾氣越來越暴躁,無法控制嗜血殺人的舉動,那就真的大羅天仙也難救了。」

  床榻上的人低低呻吟了一聲,看似便要轉醒。

  一葉連忙對老當歸道:「俺哥他師父,這些事你暫時別同俺哥提,他現下傷已經夠重,不能讓他再擔心小秋的事情了。」

  「得。」老當歸應得乾脆。唯一的一個徒弟嘛,自然是得好生照顧。

  一劍緩緩睜開了眼,眼珠子緩慢地轉了轉,在看清周圍的景象與人後,驀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劍……劍……劍……」他喘著氣,連話也說不全。

  原本在一旁的老大夫立即皺起眉將一劍壓回床上,說道:「你有傷在身,切勿激動、操勞心神。」說罷再替一劍切起脈來。

  老當歸捱在老大夫身後探了探,道:「劍現下不在老夫身邊。」

  一劍聽他這一說,激動得又要跳起來,老大夫臉色一黑,回頭便朝這弟弟的腦袋搧了一掌,怒聲道:「一次將話說完,這孩子不能受刺激!你再讓他厥一次,就別叫我大哥。」

  老當歸癟了癟嘴,心想大哥怎可偏幫外人,可想了想這幫的是自己的徒弟,倒也一下子便舒心了。

  老當歸搔搔腦袋說道:「赤霄劍如今在鐵劍門裡。打回來那當口,老夫就給埋回老夫師父墓中了。」

  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天沒有食物的日子。

  好餓……

  好餓……

  伸手不見五指,四周漆黑一片,莫秋豎起耳朵聚精會神聽著身旁傳來的細微聲響,他的眼發著光,在那隻小心翼翼於他手腕血泊旁嗅聞的老鼠停下時,一舉將其抓住塞到嘴裡。

  老鼠甚至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就這麼被飢腸轆轆的他吞下肚。

  長梯上的石門緩緩打開,兩旁燃起的火把亮得幾乎要瞎了莫秋的眼。

  一雙雪白的繡花鞋停在莫秋眼前,熟悉而令人憎恨的冰冷嗓音在空蕩的石牢內響起,帶著一點回音。

  「……你說,解容怎麼還不回來?」陸譽看著臥在地上動也不動,面容蒼白如死屍的莫秋,低聲道。

  莫秋雙唇連抬也懶得抬。

  陸譽是來看他笑話的。不給他水、不給他吃食,只給了他肝腸寸斷的解藥。陸譽吊著他的一口氣,是猜測一劍與蘇解容有交情,要利用自己這條命逼一劍把蘇解容找出來。

  可延陵一劍、他的舅舅是什麼人?莫秋冷笑。違背江湖道義之事一劍絕對不可能去做,儘管是要犧牲自己這條性命。

  陸譽靜靜地凝視著莫秋,用一種夾雜著憎恨與無法言明意味的複雜眼神。

  「你,真讓我覺得噁心。」陸譽望著莫秋這麼說道。

  「那就快滾!」陸譽這句話讓莫秋再也無法控制地吼了出來。「我可沒求你生下我,是你先噁心了我娘,才有我的——」

  莫秋緊握著雙拳,方方才癒合好的碎骨根本不堪他這般出力,強烈的疼痛傳來,令他週身沁出一層冷汗。

  陸譽無聲無息地走了,但不過短短兩句話,卻叫莫秋生不如死。

  手腕的疼痛不減反增,跟著劇烈的痛楚突地炸了開來,他痛得在地上打滾,幾乎無法忍受的折磨逼得他不得不死咬牙關,否則就會慘叫出來。

  丹田內真氣暴漲,竄流全身經脈,那極烈的至陽內息猶如滾燙岩漿般奔走於四肢百骸,莫秋覺得自己彷彿被丟進了沸水中一般,痛苦得難以喘息。

  這情形從被關進此處以後愈益加劇,每當情緒激動,或他試著催動內力,便會出現這種失控的情形。

  莫秋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他渾渾噩噩無法思考,只覺得心裡越來越恨、越來越怨。

  因為一劍不在自己身邊,他便又變回了一個廢人。

  被人看不起、被人嫌棄、被人踩在腳下欺凌,卻無一點反抗能力。

  他又餓、又恨、又累。只覺得倘若如此,當初還不如不要與一劍相見。

  得知了被人疼惜的美好,如今又回到阿鼻地獄,便是無邊無際的苦痛。

  若在以前,這些痛,他都忍得的。

  可偏偏識得了那些美好。

  想回去……想回去……

  他不想待在這裡……他想回到那個人身邊去……

  「為什麼拋下我……」莫秋哭了出來。「好疼,舅舅我好疼!」

  這日,莫秋還是獨自一人捱了過來。

  沒有人來救他,陪伴他的只有四周冰冷的石壁。

  臉頰上淚痕乾去,氣力也早用盡,然而昏昏沉沉之際,那扇門卻又再度開啟。

  莫秋繃緊神經盯住那條陡峭的石階,一雙大眼瞪住石階上緩緩踏下來的靴子。而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來的人並非陸譽。

  「……陸……遙?」哭過之後還帶著濃濃鼻音的沙啞嗓音道出了那人的名字。

  陸遙臉色有些憔悴,眼下還有著淡淡的青影,他一見著倒在地上模樣淒慘連爬也爬不起來的莫秋時,慌亂地便要靠近。

  莫秋向後一縮,那本能的抗拒反應叫陸遙一窒。陸遙面容苦澀地停下腳步。

  「你怎知我在這裡?」莫秋問。

  「那日以後便沒再收到你的消息,我……」陸遙本想說「怕你有意外」,可及時改了口道:「我覺得事有蹊蹺,盯了他數日,發現他踩了你的血跡出來,那腳印便落在牆旁蘇解容的丹青底下。」

  陸遙再道:「那是你故意留給我的對吧?讓我來救你?」

  「不,那是他想著蘇解容時大意染上的,與我無關!」莫秋冷笑,而後卻連咳了好幾聲。

  陸遙瞇了瞇眼,對莫秋這明顯拒他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十分不悅,他走到莫秋身旁蹲下,不理會他的抗拒,抓住他瘦得都尖了的下巴,冷冷說道:

  「瞧你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想來是捱不過去了,若你求我一求,說不定我會發發慈悲帶你離開。」

  莫秋「呸」了一聲,噴得陸遙滿臉血沫。他語氣中帶著一絲陰寒,說道:「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便成,少來理會我的事,你要壞了大計,叫我白費功夫,我不會放過你。」

  陸遙凝視了莫秋好半晌,忽地笑了。「除了陸玉之後我登上門主之位,定不會虧待你。」他湊近莫秋面前,直視著莫秋的眼,低聲說道:「到時,我讓你當門主夫人可好?」

  莫秋那雙黑得發亮的眸子死死盯著陸遙,而後,他突然彎起嘴角笑了。

  莫秋的笑柔媚入骨,臉上的髒污與淚痕不但不能遮掩他的風采,反倒更顯得那對星眸漆黑詭亮。

  莫秋突地張嘴一咬,狠狠地咬住陸遙手臂。陸遙慘叫一聲,反手朝莫秋臉上狠狠一搧,將他搧倒在地。但隨著這陣撕扯,陸遙臂上也被咬下一塊肉來,頓時血如泉湧,鮮血淋漓。

  莫秋本就只剩一點氣力在撐,如今遭受重擊,意識便如斷線的風箏失了去。

  陸遙壓著傷口,好一會兒才走到莫秋身邊。他居高臨下俯視著莫秋,看著這個即使蓬頭垢面污穢不堪,仍佔據他心裡大半位置的人。

  這密室裡,有一個清醒,有一個沉迷。

  莫秋一直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要什麼;只有他一路沉迷,明知這人不愛他,卻一頭往他的網子裡栽進去。

  掩劍院院首陸三七遇刺身亡,鐵劍門上下悲痛,門主陸玉大義滅親,拿下勾結外人欺師滅祖的繼子陸莫秋,並定於陸三七公祭之日處決叛徒以正門風。

  訃文發出,江湖中人紛紛前往弔唁致意,其中不乏各大名門正派。

  靈堂搭在空曠的練武校場之上,白幡迎風飄揚,掩劍院弟子披麻戴孝神色哀淒,首席大弟子陸遙與幾名師兄弟則肅穆立於堂前答禮。

  身著素白羅裙的陸譽一臉淡漠地環視四周人群,來者幾百,青城、寒山、湘門、黃山、華山,但這些人一點都不重要,那個他等了許久的人,不知何時才會出現。

  公祭告一段落,一切底定,門下弟子前來請陸譽,他輕輕閉了一下眼,抬手讓人將莫秋帶到堂前來。

  陸譽的嗓音不是女子的尖銳高亢,也不似男子的低沉宏亮,但是一開口,那帶著些許冷意的輕柔嗓音卻迅速地吸引了眾人注意。

  陸譽不徐不急說道:

  「鐵劍門不幸,孽畜陸莫秋因不服三七師叔的管教,唆使外人延陵一劍重傷三七師叔,後仍心有不甘,日前竟與外人密謀殺害師叔。此人雖為陸玉繼子,但心思歹毒早偏離正道,陸玉馭下無方,愧對歷代門主。如今請天下英雄見證,陸玉將以孽徒鮮血奠祭師叔,匡正門風,以正視聽。門下弟子也當記取此人教訓,從今涵養德行,修身自持,日後光大我鐵劍門。」

  陸譽說罷,鐵劍門上下同聲喊道:「弟子謹記門主教誨。」一時聲音響徹雲霄,震耳欲聾。

  眾目睽睽之下,那被陸譽稱作孽畜的莫秋讓人拖上堂前。

  陸譽站在靈堂正中,身後是陸三七上好的柳州漆金棺木,鐵劍門弟子由靈堂兩旁排開,武林各派人士則是坐於陸譽前方。

  莫秋扣著腳鐐手銬,一頭黑髮散亂,身上衣服沾著乾涸了的血漬,渾身散發惡臭。他一張臉龐污髒,唯有那對眼睛亮得駭人,孤狠陰鷙地環視場上眾人。

  「陸莫秋,你還不跪下!」門內弟子大喝。

  「……沒有……沒有……」莫秋死死盯著那些人群。「……沒有……沒有。」

  舅舅沒有來……

  沒有來……

  為什麼沒有來!

  鐵劍門弟子朝莫秋膝蓋一踹,莫秋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陸譽穿著一襲雪白衣裳站在莫秋面前,那顏色亮得幾乎刺瞎莫秋的眼。

  掩劍院專事刀劍買賣,陸三七又是鐵劍門的門面,在外本就交友廣闊,這回前來者不少是他生前好友,許多人一見到莫秋這殺人兇手,眼當場就紅了。

  「吃裡扒外的小畜生,真是正道中人之恥!」青城派中一名壯年男子不屑地將一口含痰唾沫啐至莫秋身上。

  「外界傳聞這畜生的生父是魔教護法,我等本還不相信,但見小畜生心術不正眼神毒惡,這事多半不假。」黃山派幾名弟子則是幸災樂禍地講。

  「鐵劍門在奉城立門生根這麼久,一向是門風嚴謹,弟子出類拔萃,沒想到竟出了顆老鼠屎,打壞百年基業!三七兄死得真是慘啊,陸門主你今日若不還三七兄一個公道,老朽絕對不善罷甘休!」湘門長老說著,悲痛欲絕地拿著龍頭枴杖朝莫秋狠狠打去。「老朽要他一命抵一命,殺人就當償命!」

  莫秋連受幾杖,他一個反手抓住枴杖末端猛地一扯,本想叫那個老頭跌個狗吃屎,可惜他的雙腕斷過,自己雖勉強靠奇藥接續,但力道早不如前,湘門長老只是踉蹌幾步,身旁弟子連忙將其扶穩。

  那鬍子白花花的老者站穩後,面紅耳赤地吼道:「造反了、造反了!」

  陸譽反手搧了莫秋一巴掌。「孽畜,你知錯不?」

  莫秋被搧得臉歪了一邊,嘴角滲出血絲,他一口血紅唾沫啐到陸譽白衣之上,冷冷笑道:「老子沒錯,老子錯就錯在姓了陸、入了鐵劍門、當了你的兒子、白讓你折騰這麼多年。」

  陸譽沒急著擦去那口血紅,他指著棺木淡淡說道:「下跪認錯,再給你師叔祖磕三個響頭。」

  莫秋身後的幾名弟子壓著他的頭便要往地上磕去,但莫秋偏不讓那些人如願,他拼了命地掙扎,對著那幾人又抓又咬。

  那些人是陸三七院下的弟子,對莫秋殺陸三七之事本就懷恨在心,這時被惹得火了,對著莫秋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莫秋被四面八方而來的拳腳打踹在地,他蜷曲著身子咬牙喊道:「人不是我殺的,憑什麼要我下跪磕頭!陸譽你有膽子做沒膽子承認,陸三七明明就是……」

  陸譽眼一瞇,知道莫秋這張嘴開了就不會有什麼好事,他揮掌朝莫秋發去,如今天下英雄群聚,差錯出不得,先閉了這人的嘴,才好辦事。

  然當陸譽那暗運勁力的一掌揮到莫秋跟前時,突然一道凌厲之氣破空而至,陸譽閃身退開,一柄紅纓銀槍由他面門而過,深深插入校場地面。

  「這小兄弟都說自己是被冤枉的了,陸大門主不但不聽他解釋還朝他下手,這怎說得過去呢!」

  「誰?」陸譽側首,望入前來弔唁的群雄當中。

  隨著那陣清越的嗓音落下,一名身著勁裝、清明俊秀的青年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那帶著笑的眼先是朝莫秋一望,而後拔起入地長槍,朝陸譽一拱手。

  「晚輩華山派李長纓,見過陸門主!」

  「華山派門下?趙掌門讓你來的。」陸譽也是淡然一笑。「這孽畜先前雖有幸讓趙掌門收為義子,但一日入鐵劍門,終身為鐵劍門弟子,門內弟子犯錯自由本門懲處。即便趙掌門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人人景仰,仍無權干涉鐵劍門內之事。」

  李長纓瀟灑一笑。「家師就是為避護短之嫌,才沒有前來。晚輩因曾受陸三七前輩提點之恩,此次為私下前來弔唁,與家師無關,請陸門主切勿誤會。在下倉促出手只是覺得這小兄弟年紀小小,真不像是窮凶極惡之人。

  況且瞧他瘦骨嶙峋渾身是傷,都被『用刑』至此還不肯承認自己是兇手,這其中說不定尚有隱情。今日這麼多江湖前輩在場,其實也不容得晚輩置喙,但何不讓小兄弟將事情始末說出來,是非黑白自有大家公道。」

  經李長纓這麼一說,堂前眾人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我就說吧,那小子瘦弱成這樣,哪有能耐幹出什麼!搞不好真是冤的……」黃山派幾個嘴碎的開始嚼舌根。

  「瞧那模樣,才幾歲啊!」幾名容姿婉約的女俠本來就是站在李長纓這邊的,她們再看莫秋疼得蜷成一團,心裡就揪啊揪的難受起來。

  「也是,人都只剩一口氣了,陸大門主怎麼說都成。」有些人質疑起陸譽。

  湘門那與陸三七交好的老叟則是揮舞起龍頭拐,怒道:「三七兄死得不明不白,現下還在棺木裡。今日陸門主若不將事情交代個清楚,老朽絕不善罷甘休!」

  李長纓扶起了莫秋,輕聲說:「你別怕,今日在場的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發生了什麼事儘管說出來,要真有人看你人小勢單欺了你,前輩們必定會為你討個公道。」

  李長纓話語溫柔,眼眸含笑,莫秋想及那個沒把他放心上的人,眼眶一紅,眸裡水光四溢,神情淒楚,看得一旁的幾名女俠心疼得都快碎了。

  莫秋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咬牙指著陸譽道:「他要殺我!」

  「她為何要殺你?」李長纓問。

  莫秋開口,嗓音沙啞萬分地道:「因為我娘搶了他的心上人,所以他一直想我死。我知道他恨我,便想叫舅舅帶我離開這裡,那日晚上我去他的小院和他辭行,誰知卻見他行蹤詭異地離去,待片刻後回來白衣上卻全是鮮血。我知道看到不該看的事,再不走就會太遲,可沒一會兒門內就傳來師叔祖被殺的消息,而我和我舅舅更被誣指殺了三七師叔祖。

  我舅舅怕他對我不利,於是護我離開,沒想到他卑鄙無恥,早在之前就對我下了肝腸寸斷這等毒藥。我因毒發拖累了我舅舅,兩人在中途被他截下,他將我抓回來,把我關進地牢,要拿我當他的替罪羔羊。而我舅舅……舅舅為了保護我身受重傷,現下也不知如何了,我……我好擔心他……」

  莫秋這番指控字字催人心肝。

  場中人士不少,其中不乏清楚記得當年之事的江湖人士,那年赤霄坊千金延陵一花嫁入鐵劍門之事曾經鬧得沸沸揚揚,二女共事一夫,而這兩名女子還是世仇。沒想到上一代的恩怨糾葛如今卻叫個孩子來承受後果,四周圍的人起了唏噓之聲,連連有人為莫秋抱不平,啐罵陸譽心如蛇蠍。

  陸譽臉色不變只是眉頭稍皺,這時他身後的陸遙見機便緩緩走出,一派從容地朝群雄拱手道:

  「在下陸遙,乃掩劍院陸三七院下弟子。諸位英雄莫被這無恥小賊所惑,此人向來素行不良又愛胡作非為,鐵劍門內眾師兄弟皆知其真面目,更何況敝門門主的為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她又怎會殺害自己的師叔呢!這一切定是此小賊的詭計,要污蔑敝門門主的清譽,請諸位英雄前輩們切勿中計!」

  「陸遙你為何要睜眼說瞎話!」莫秋嘶吼道:「誰不知道陸三七看不過個女人當門主,從來處處掣肘,一心一意想將這女人拉下門主寶座。如此陸譽怎麼不會殺他?」莫秋跟著又朝藏劍院的天羅七子看去。「你們說,我可有一句虛假?」

  天羅七子面有難色,但畢竟攸關鐵劍門聲譽,再怎麼也是不能開口。

  陸遙冷哼一聲,朝莫秋道:「凡事得那處真憑實據,怎可光憑你一面之詞就斷定人是門主所殺。你說門主下毒害你,那可有物證?你又說見到門主白衣沾血回到房中,那可有人證?」

  莫秋握緊拳頭,唇抿得發白。

  一直撐著他身軀的長纓感覺他的憤怒與顫抖,拍了拍他的肩,舉目望向陸遙,道:「鐵劍門大門大派,平日必定有弟子巡夜,陸遙兄不先自清,詢問那日的巡夜弟子有無察覺異狀,而是對這小兄弟苦苦相逼,是否有點說不過去?」

  陸遙臉色變了變,冷著張臉回過頭去放聲道:「那日巡夜的是誰?」

  三院中各有幾名弟子走了出來。

  陸遙瞥了眼長纓。「向這位少俠說說,你們可有察覺一絲一毫異象?」

  這時一連幾人答曰:「沒有!」,但其中卻有一名弟子吞吞吐吐眼神遊移。

  這人的神色被眾人收入眼底,人群中再起竊竊私語聲。

  陸遙斥下那些弟子,這時,那一向貼身跟在陸譽身側的女弟子陸明明蓮步輕移,一步三頓,緩緩走了出來。

  「明明師妹你做什麼?」陸遙問。

  陸明明刻意在遠離陸譽的左邊停下,她沒看向陸譽那邊,只是輕輕抬頭望了莫秋一眼,咬了咬唇,顫聲說道:「……我或許知道莫秋師弟是怎麼中毒的!」

  「什麼?」陸遙可驚訝了。

  「莫秋師弟愛吃蜜漬梅,那日我做了些放在廚房等著涼,誰知道出去外頭轉了一圈,回來時竟見著門主她將一包……將一包白色粉末灑進梅甕裡……」陸明明緊張萬分,大冷天裡額頭竟發了一層薄汗。

  陸明明顫著聲音繼續說道:「莫秋師弟向來心高氣傲,只是嘴巴壞了點,根本不是大奸大惡之徒……要我眼睜睜看著他死……我實在做不到。」

  陸明明此話一出,眾人當場嘩然躁動。

  陸譽從沒想到這個被他視為心腹的弟子竟會在如此關鍵的時候背叛,當下臉色驟然一變,冰冷的目光中已然興起淡淡殺氣。

  陸遙瞠目結舌,竟接不下話。

  因陸明明這般為公道正義挺身而出,那名原先閃閃躲躲的巡夜弟子也抱著必死的決心衝出來道:「師叔祖被殺的那夜我也曾見到門主白衣染血走回屋內,門主那模樣便像是剛殺了人似的……我……遙師兄……我……」

  最後,這人已經結巴得說不出話來。指責門主犯錯可謂大不敬,他慌亂地看著陸遙,一臉的不知所措。

  兩院弟子出面指證,且一人還是陸譽天下院的弟子,陸遙深吸了一口氣,痛心疾首地朝陸譽看去,說道:「……門主,他們所言可真?」

  一直看著這戲的莫秋低嗤了聲,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陸遙這廝演的比他還假,那悲痛欲絕的模樣誇張到直想讓人抬腳往他臉上踹。真是蠢透了!

  陸譽冷笑,目光移至莫秋身上。「這些事你早就算計好了吧,要我看輕你,好對你無所防範!」

  戲份又回到莫秋身上,莫秋遂搖首說道:「我從來就沒想過算計你什麼,是你一直想我死,不願放我生路!」

  事已至此,門內弟子指證歷歷,陸譽再有滔天之能也無法挽回劣勢。

  「既然如此,再留你也沒用了。」

  陸譽語罷,莫秋眼前寒光一閃,那把削鐵如泥的利劍如何到自己眼前的他不知道,只知長纓帶著他猛退,銀槍舞轉宛若一片銀牆,隔絕陸譽逼來的凌厲劍氣。

  但陸譽武功何等之高,不過兩三招之間優勝劣敗早已清楚。長纓一直退,心裡一直念,怕是今日得有負師父之托,無法將他義子保全了。

  堂前有人大喊:「看哪,惱羞成怒、殺人滅口了!」

  「陸門主你就算殺了他,也止不住悠悠眾口!」

  這些話不但沒讓陸譽退縮,反倒攻勢更化狠決,一招一式都朝莫秋要害指去。

  天外傳來狂嘯,一陣宏亮寬厚的聲音猶如旱天雷轟隆打下,獅子吼聲震天撼地,轟得眾人震耳欲聾。

  「陸譽你這滅絕人性的畜生,自己的兒子也想殺!格老子個混帳東西,俺不許你碰他半根寒毛!」

  竹子搭制的靈堂頂上嘩啦啦地碎了一大塊,滿面塵土風霜的一劍從天而降,神劍出鞘紅光漫天,力拔千鈞的一擊筆直朝陸譽劈下,陸譽橫劍一擋,連退數步,二劍相擊火光四射,天羅七子驚愕喊道:

  「赤霄寶劍——」

  「老子今日不把你砍到連你娘都不認得你,老子就不叫延陵一劍!」

  滿臉鬍子的一劍目綻凶光殺氣騰騰,大吼一聲,揮劍再朝陸譽而去。

  一劍原本意欲以赤霄換回莫秋,哪知前來鐵劍門的途中卻聽見陸譽要以莫秋首級血祭陸三七的消息,他一路趕一路趕,趕死了幾匹馬,在陸氏祖墳刨出赤霄後急急衝來,沒想到一來就見這親生的爹又朝自己兒子下手。

  這喪盡天良、只要相公不要兒子的畜生,佛見了也要發火!

  一劍一出現,不待陸譽開口,原本埋伏在四周的天下院弟子立即拔出兵刃,數十人一同朝一劍攻去。

  「舅舅——」這險峻的情勢令莫秋胸口一緊,忘了之前還對這人的薄情有恨,顫著聲音喊了出來。

  「快帶他走,別讓人傷了他!」一劍頭也不回地舉劍應敵。

  人群中突然又躍出幾名灰衣纏身的男子,這些人手執奇異兵器,小小一塊半圓渾厚鐵片以內力震開,嗡地一聲彈出化成銳利森寒的弧形彎刀。

  見他們朝一劍而去,莫秋嚇得臉色慘白。

  「陸譽的對手是我,全都給老子讓開!」

  怎料一劍大吼一聲,那些奔到他身旁的灰衣人立即轉身向外,攻向兩旁的天下院弟子。其中一人不過揮刀一劃,輕而易舉便削落對手半截手臂。

  莫秋這才知道這些灰衣人原來是前來相助一劍,而非陸譽的伏兵。

  靈堂內擠滿了人,這一開打當下便是混亂不堪。

  今次驟變來得突然,鐵劍門幾名長者慌忙將賓客送離竹棚。

  江湖規矩,自家門內事,外人干涉不得。場內眾人前來致意,後訝異陸譽為殺人兇手。其中雖有些礙於自家師門不出手摻和,但也有幾人看不過陸譽的行徑,衝上前去相助被陸譽弟子圍攻的李長纓與莫秋。

  一劍憤怒得雙眼通紅,眸中如同燃起烈火,赤霄神劍橫空劃過天際,劍芒閃耀,劍鳴狂蕩,連隆冬的冰冷勁風都隱隱震顫,彷彿要燃燒起來。

  陸譽凝神接招,他本以為一劍先前被他重傷,如今出手也不構成威脅,誰知這人竟催動所有功力,不顧內力將會耗竭,不留餘地地朝他攻來。

  赤霄劍法不重精妙,意在氣勢威猛。劍一出鞘,銳不可當,劈砍刺挑,無堅不摧。赤霄劍素有撼天震地之能,當劍法與神劍結合一起,即便是陸譽也無法抵擋。

  陸譽硬是接下一劍劈來的一招,頓時感到虎口劇痛,幾乎握不住手中兵器。

  一劍劇烈喘氣沒稍歇息,劍鋒一轉,一招「鳳舞龍飛」朝陸譽襲去。

  陸譽稍退一步側眼輕瞟靈堂棺木,左手運氣拍上棺蓋,棺木瞬時立起朝一劍飛去。

  一劍這招運的是腕勁,赤霄劍尖綻著銀紅兩道光芒,如繁花盛開令人眩目。

  當他發覺陸譽竟把棺木推來抵擋劍式,雖立即收勢,然還是來不及。

  赤霄劍一觸及棺木,立即發出了轟天震地的巨響,上好的柳州木劇烈一震四散爆開,裡頭躺著的那個穿著壽衣、已經死掉、臉色白白、還臃腫肥滿的老頭陸三七,在棺木爆掉後就這麼直挺挺地朝一劍倒下來。

  一劍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急忙把屍體接住。

  就在這時,陸譽一個閃身忽至一劍面前,揮劍朝他與陸三七揮下。

  一劍大吼一聲,就地燕子三翻身,抱著沉重的陸三七躍到幾步之外,咆哮道:「死者為大,更何況他是你長輩,這樣你也砍得下去!」

  「如何砍不下去?」陸譽揚起了嘴角,那冷冷的一笑,竟帶起些許柔媚。

  一劍呸了聲,把陸三七朝天羅七子那頭扔去。

  屍體高高飛起,臉色慘白到已然有些發青的一劍連喘兩口氣,再度舉劍奔向陸譽。

  天羅七子驚恐地接住陸三七的屍首,待這時,一劍與陸譽的第二輪激戰已經熾烈展開。

  這靈堂是由竹子臨時搭成的大棚,然儘管碧竹強韌足以擋風遮雨,但當數十個武功了得的高手在裡頭殺來砍去,再好的竹子也抵擋不了這種摧殘法。

  尤其其中還有兩把世間少有的神兵利器,和執劍對戰的當世高手。

  劈里啪啦地砍斷一堆支架後,不知是誰喊道:「靈堂要倒了,大家快走啊!」

  原本就已經混亂的情況更加糟糕,喀啦喀啦的駭人聲響在堂內迴盪,頭上頂棚搖搖晃晃,打得正歡的繼續拚命,一旁看戲的這時則急忙往四方散去。

  空隆空隆的巨大聲音響起,有人大叫:「靈堂倒了!」

  一劍與陸譽從靈堂最裡的位置打到了堂後,頭頂上的棚子鋪天蓋地地倒下來,近處有個躲避不及的小姑娘放聲尖叫。

  一劍一個分心,陸譽飛身連踢重創一劍胸口。

  一劍連連後退,左手一撈急忙轉身,順勢將那叫個不停的小姑娘護進身下。

  電光石火之際,竹棚從四面八方倒下,陸譽長劍舞空,奮力破開頂棚縱身飛去。

  一劍只感覺棚子喀啦啦地往他背上壓來,沉重的力道打得他悶哼一聲。他肺腑中原本凝聚的真氣突然四散,劇烈的疼痛令他眼前一黑,完全喘不過氣……

  第四章

  莫秋被護出靈堂,他扭著頭拚命往回望,不住掙扎著想回到正與陸譽生死相搏的一劍身邊。

  後來他安全了,但靈堂卻崩塌,那個人竟然沒想到趕緊逃命,反而為了保護一個生人,而被沉重的竹棚壓在底下。

  「舅舅——」莫秋急得眼眶發紅,他慌亂地扒著那緊緊摟著他的人,拚命往回喊:「舅舅——舅舅——你放開我,快去救我舅舅啊——」

  漫起的沙塵漸漸落下,就在莫秋眼淚即將掉落之際,殘破的竹子堆裡傳來輕微的喀啦聲響,而後砰地聲,有個人從廢墟底下掙脫了出來。

  一劍懷裡抱著個瑟瑟發抖的紅衣小姑娘,才抬起腳想跨出步伐,身形便搖了一搖,但立即便被他給穩住。

  臉色慘白到有些灰敗的一劍朝地上吐了口血,咳了兩聲後舉臂用力將嘴角的血沫拭去。

  莫秋驚恐地看著這幕,而後七手八腳地將環著他的人踹開,朝一劍飛奔而去。

  他直接把一劍懷裡的小姑娘扯開,張開雙手緊緊摟住一劍。

  「你嚇死我了!」莫秋大吼,那是惡狠狠的控訴。「救什麼人、救什麼人啊,你差點就死了知不知道!」

  失而復得並沒有讓莫秋感到太大的喜悅。他十分害怕,怕不抱緊這人,在自己視線稍微移開的時候,這人便會永遠從他生命中消失。

  「……小秋……」一劍愣愣地讓莫秋摟著,而後才突然回過神發現摟著自己的是自己這生心繫之人,他猛力地將莫秋箍進懷中,死死抱住。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俺真怕趕不及……太好了……太好了……」一劍激動地不斷喃念。

  一劍的力道太大,莫秋骨頭被勒得喀喀作響,身上未癒的傷也發疼。他記起自己這些天所受的,心底的憤怒忽然暴湧而上,又掙扎著想掙脫一劍的桎梏。

  「怎麼了?」一劍不明所以。

  「你竟然還問我怎麼了?」莫秋激動得胸口連連起伏,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一劍呆了半晌,而後明白莫秋說的是哪件事,他眼裡慢慢泛出水光,低聲說道:「……舅舅不該扔下你……幸好你沒事……若你出事……舅舅下到陰間也不知該怎麼找你……」

  莫秋眼眶一熱,為了掩蓋那即將脫眶而出地眼淚,他狠狠一口往一劍胸膛咬去,不讓這人看見他掉淚的模樣。

  一劍連哼都沒哼,他只是牢牢攬住莫秋,一手摸著他的發。

  「太好了,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一劍不停說道。

  那被一劍救出的小姑娘被她爺爺給領走了,對方只道了聲:「湘門上下謹記這份大恩!」而後在門人簇擁下離了這塊是非之地。

  小姑娘臨走時連連朝一劍望,紅撲撲的臉蛋上儘是羞怯之意,只可惜一劍的目光只停駐在莫秋身上,難以為他人流連。

  混亂過後鐵劍門對賓客致歉,一一送離此處。一劍也想帶著莫秋離開,卻被陸遙攔下。

  「慢著!」陸遙還是那派自如模樣,帶著稍嫌虛偽的笑道:「我師叔他們還有些事沒問清楚,延陵大俠如何握有本門的赤霄寶劍,不交代一下便離開怎成?」

  陸遙那大俠二字咬得極重,有些刻意輕蔑之感。一劍雖沒聽出來,但因對這斯文敗類從無好感,神色一凝、眉頭一皺,便是道:

  「有什麼好交代的,我今日就是要帶小秋離開這裡,誰敢阻攔!」

  一劍平日人雖好說話,但練就這門武功的關係,只要一個不爽快,身上帶著的無形霸氣便會鋪天蓋地湧上來。陸遙一下子氣勢便被壓了下去,他臉色微微一變,被逼得往後連退兩步。

  天羅七子隨即迎向前來,朝陸遙斥道:「下去!」

  陸遙不甘地答了聲:「是!」,退到七子身後去。

  七子望向一劍,一反方才斥責陸遙的神情,個個是和顏悅色,笑臉盈盈。七子說道:「一劍師弟可否移至議事廳一趟,我們師父有請。」

  一劍本想回句「誰是你們師弟!」可又想及他日前已經給老當歸磕了好幾個響頭,名義上都算鐵劍門的人,言而無信的事情他辦不到,是以那句話噎在了喉頭說不出口,梗得他臉色紅到發青。

  莫秋扯住一劍說道:「我想把事情講清楚。」

  莫秋這麼說,一劍便不再堅持,兩人被領著往議事廳走。走到一半,莫秋又道:「舅舅,赤霄能不能暫時先借我?」

  一劍沒有猶豫。「這劍挺沉的。」他把赤霄遞給莫秋。

  「……你先替我拿著成了。」莫秋低聲道。

  走入鐵劍門的議事大廳,廳上掛著的「天下藏劍」匾額仍是刺目非常。

  「天下藏劍,英雄掩劍,怨忿紛消,萬世太平。」此乃鐵劍門當初的立門宗旨。

  然但凡枝葉茂盛便有蠹蟲,利益糾葛、爭權奪勢,一切的一切讓鐵劍門一分為二,再分為三,若非歷任長老堅守門主之位只傳嫡系不傳旁系的規矩,偌大一個門派早就四分五裂。

  莫秋和一劍進來時,太上皇枸杞坐在門主大位上悠閒地品著香茗,彷彿方纔的變故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大門被最後入內的陸遙關上,淡淡檀香繚繞的廳裡已是改朝換代後的景象。

  主位上坐著老枸杞,他身旁站著天羅七劍;陸遙走到主位下來左側的第一張椅子前,那本是已逝的掩劍院院首位子;右側藏劍院的地盤如今則變成天下院眾人,而面貌清純的陸明赫然站在前頭。

  太上皇喝了口茶,說道:「這些日子難為你們舅甥倆了,小玉這娃兒雖不是我從小看到大,但我也總算是她師叔祖。沒想到她竟連自己的師叔也敢殺,做出此等敗壞門風的事來。」

  他放下杯盞,瞄了眼一劍拿在手裡的赤霄劍,後觸及莫秋冰冷的視線,遂清咳了聲:「現下已還了你們清白,過去之事也就算了,你們只要循規蹈矩安分一點,鐵劍門還是會給你們一處安身之地,不會有人再為難你們。不過,小玉已走,莫秋若一直頂著這少門主身份,倒是有些不妥……」

  天下院那頭幾名低陸枸杞一輩的老頭隨即開口:「稟師叔,這事我等稍後便會立即昭告門內門外。莫秋本就只是魔教妖孽蘇解容所留逆子,既非本門嫡系,自然不能在小玉叛逃後繼續居少門主之位。」

  一劍一聽,整個火了起來,他大吼一聲:「放屁!」手中赤霄往地上一擊,轟地震碎幾塊石板。

  廳中眾人隨著那聲巨大聲響一抖,再聞一劍怒道:「死老頭你少拿那種施恩布德的臉孔出來要老子感激,老子是他舅舅,他往後一輩子有老子照顧,不需要你們這些虛偽之輩在那裡假惺惺!」

  「死老頭?」當下有幾個老者臉色就變了。「你這無禮野蠻、不修邊幅,不知打哪來的鄉野莽漢竟敢說我們師叔是死老頭!」

  一劍還想發火,莫秋卻扯住他的衣袖,搖了搖頭。

  老枸杞又抿了口茶,神色自如地道:「你們能不能走、想走去哪裡,也得老夫點頭才能作數。小玉她貴為一門之主,老夫實在無法相信她單單為了點私怨就毀了自己苦心建立的一切。莫秋方才在靈堂之上的說法過於籠統,要不,你再將事情始末詳細說來如何?」

  莫秋開口道:「重師叔祖,您確定要在這麼多人面前將事情攤開來講?這可不會是太體面的事情。」

  莫秋的聲音淡涼如水,眼卻深沉無邊。一劍這時正用力瞪著枸杞老頭,並沒發覺莫秋這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神。但四周圍的人都看見了,看見莫秋驚慌褪去後,那不像十六歲少年的沉穩氣息。

  「有何不可?」陸枸杞不以為意。

  莫秋笑了笑,露出左邊臉頰上那小窩窩。「好,那我就說了。我的確是陸譽的兒子,就算我再不想承認,我身上流著的,還是陸家的血。」

  老枸杞看到莫秋的臉後,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的。他瞪著莫秋左臉頰上的小小梨窩,那個地方、那種笑起來的模樣,他仙去的師父——幾代以前的鐵劍門門主陸無雙也是那樣!

  枸杞老頭立即朝底下喊道:「所有人都給我出去,七劍,守住門口,一隻蒼蠅都不許牠飛進來!」

  幾名長老交頭接耳有些疑惑,但廳上太上皇最大,他的話就是聖旨,是以底下的老人家雖然想聽莫秋說那不能攤開來講的事,可恨在自己沒陸枸杞活得那麼久,只得摸摸鼻子退了下去。

  這次將陸譽趕下門主寶座的功臣之一陸遙,沒想到最關鍵的時刻自己竟然和院內長老一起被攆出議事廳,心中一凜,頓時明白自己被這陸莫秋擺了好大一道。

  陸遙經過莫秋身邊時咬牙切齒地道:「別以為你可以過河拆橋!」

  「遙師兄你說什麼,我不明白呢!」莫秋神色平靜。

  稍後走過的陸明明朝這暗潮洶湧的兩人笑了笑,帶著些許意味不明的表情。

  人走乾淨之後,木門旋被緊緊關起,大廳裡只剩一劍、莫秋和老枸杞三人。

  然而莫秋也不急著替自己正名,他只是微微抬首望著一劍。

  一劍被莫秋帶著恨意的眼神看得一窒,伸手想摸摸莫秋的臉,莫秋卻是頭一偏,與其錯開。

  「你去找陸當歸了?」

  「嗯!」一劍點了一下頭。不過頭才剛垂下去就感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他趕緊又把頭抬起來。「一葉說陸譽扣著你就是要拿你換蘇解容和赤霄劍的下落,我找不到蘇解容,只找到瘋老頭……呃……得叫他師父了……」

  莫秋將一劍疲憊萎頓的神色看在眼裡,他心裡忽地疼了起來,但卻又牢牢攥住雙拳,不讓自己對這人心軟。

  「你拜他為師,所以他把赤霄給你?」莫秋問。

  「嗯!」一劍應了聲,不敢再點頭。暈倒就不好了,他得維持清醒,省得莫秋又給鐵劍門這群良心給狗啃了的欺負去。

  「你磕了幾個響頭?」莫秋眼睛紅了。

  他看見一劍額頭上佈滿猙獰瘡痂,那些傷因為癒合得不好,加上方纔的激烈打鬥而再度扯裂,現下滲出了絲絲血水,沿著眉心蜿蜒滑下。

  「忘了。」一劍說道。

  莫秋聲音哽咽。「可是你可知道我最希望你做的不是這些?」

  一劍望著莫秋的眼,感覺莫秋眼底那抹冷漠與疏離,他的心忽地痛了起來,痛得微微皺起眉。

  「我知道,」一劍伸手碰觸莫秋的臉頰,他眼眶發熱鼻頭發酸,聲音艱澀地開口道:「我知道你不愛我拋下你一人離去。不會再有下一次了,以後就算是死,我也會死在你身旁。」

  「舅舅……」莫秋也伸出手撫住一劍臉龐。

  陸枸杞聽這兩人的對話聽得頭皮發麻。

  他素知這二人甥舅情深,感情好到天天同蓋一張被,夜夜同睡一張床。

  但這樣肉麻兮兮的話就算是當年他媳婦兒還活著時,他也沒這麼對她說過,可兩個男人居然能互摸著對方的臉,深情款款互相凝視,有一個還說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聽得連打了好幾個冷顫。

  畏寒了!

  陸枸杞咳了一聲,試圖讓一劍和莫秋注意到他這個太上皇的存在。可莫秋似乎還沒想理會他,逕自開口道:

  「你知道我在地牢裡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嗎?骨頭斷了,我拿你給我的那些藥丸咬碎敷上,還不敢敷太多,因為陸譽沒給我東西吃。後來藥丸吃完了,我便摳牆上的青苔,青苔摳完了,我就舔地上的泥水。對了……」

  莫秋突然笑了起來。「我還吃了兩隻耗子。」

  一劍看著莫秋的笑,完全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莫秋這是在強顏歡笑,還是真的慶幸自己能抓到耗子果腹。

  因為幼時的遭遇,莫秋什麼也不怕,唯獨怕肚子餓、怕沒東西吃。

  他想起那年發現餓得皮包骨,為了兩片小肉乾朝自己喊著「我餓、我餓、我餓啊」的孩子,心裡的酸楚便無法遏抑地漲滿胸口。

  因為一個決定而使莫秋受了那麼大的苦,一劍簡直無法原諒自己。

  他眼裡滿是淚水,強忍著鼻酸,不願落下。

  然而當莫秋凝視著他,眼裡帶著淺淺的怨,輕輕說了句:「舅舅,我恨你了……我真的恨你了……」

  他閉上眼,灼熱的淚水就流了下來。

  老枸杞實在等這對甥舅等了很久,鐵劍門裡從來沒人敢給他臉色看,也沒人敢無視他的存在。可就延陵一劍當了第一個,而後他外甥成為第二個。

  就在他龍顏大怒,重重地將茶盞放到几上時,莫秋終於將目光移回他身上。

  然而即便對著盛怒的老枸杞,莫秋也沒有如他人般惶恐戒慎,他只是神色有些不悅,眸中些許不滿地回望老枸杞。

  一劍又搖晃了幾下,他氣力皆竭,已是強弩之末。

  莫秋心裡著實是怨著這人的,但身體卻在他沒反應過來之時便立即抓住一劍,將他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還是捨不得這個人啊,即便這個人那麼對他。

  莫秋一面溫柔地拭去一劍臉上的鮮血,一面冷淡而平穩地對老枸杞說道:

  「陸小玉天生體弱多病,早在南城養病那會兒就死了。陸大譽該是那時就看上了蘇解容,所以男扮女裝回鐵劍門,一人分飾二角,對外說自己留下令牌失蹤,再以陸小玉的身份接下門主之位,後招贅蘇解容入鐵劍門。」

  陸枸杞當下覺得晴天霹靂,沒想到莫秋一開口,說出的竟是這樣驚人的事實。

  可莫秋沒理會老枸杞那瞠目結舌嘴巴開開的醜樣,繼續說道:「可蘇家終究需要子嗣傳承香火,陸譽和蘇解容兩個都是男人,能生個屁!」

  莫秋這屁字咬字極重,一劍尋回莫秋後原本懸著的一顆心放下,被莫秋摸著摸著腦袋也逐漸昏沉,突然讓莫秋這麼一喊,垂著的腦袋又猛地抬了起來。

  莫秋默默伸手,將疲累的一劍拉過些許,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身上。

  莫秋說道:「後來蘇解容看上了我娘,陸譽只得允蘇解容娶了我娘,但他那人心胸狹隘,當發覺蘇解容最後心中只容得我娘一人時,便因愛成恨凌辱我娘,最後有了我。」

  一劍原本怕自己的力道會壓垮莫秋的肩頭,所以只放下丁點力道在莫秋身上。可後來聽著這人平穩的聲音,聞著這人身上熟悉的氣息,便漸漸地失去控制,慢慢地完全靠住莫秋,睡了下去。

  莫秋撫了撫一劍雜亂糾結的黑髮,繼續說道:

  「當年他替我取名『漠秋』,便是不認我這個存在。若非後來他要借刀殺人剷除我和舅舅,再將我囚入密室石牢十數日,我也無法從他口中套得這些。

  陸枸杞聽完,又拿起几上的茶盞想喝點茶,但沒料盞內已空,只好又放回原處。

  他帶有深意的眼神朝莫秋看去,道:「你該知道即便對老夫說出這些,老夫還是不可能冒險替你正名。若讓天下人知道你是大譽和延陵一花所生,對鐵劍門影響實在過鉅。」

  莫秋淡然一笑,點頭。

  老枸杞給了他一個「孺子可教」的笑容,原本就滿是褶子的臉瞬間像被揉成一團的宣紙似的,皺得可怕。

  「這麼吧,」枸杞老兒從懷中掏了塊如指長寬的玄鐵鐵片給莫秋。「你的身世不能公諸於世,是鐵劍門欠你的。老夫年事已高,也該是享清福的時候了。藏劍院院首令牌如今就給了你,算是老夫指你為下任院首,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你也好好安分同你舅舅在門內待下。把赤霄劍交出來吧,等門內長老商議妥當,你再幫他們推舉下一任門主重整鐵劍門吧!」

  老枸杞的意思算是很明白了,以院首高位換得莫秋的閉嘴,適合的門主人選早有底定,他會從自己中意的徒弟中挑選。

  莫秋將院首令牌收了起來,說道:「赤霄劍是我舅舅以血汗重鑄,拿性命所換,我不會讓任何人打這把劍的主意。」

  枸杞老頭臉色一變,喝道:「你已經收下令牌,豈能出爾反爾!」

  莫秋道:「鐵劍門欠我的!這可是你方纔所說,重師叔祖若要將院首令牌收回去,我想這才叫出爾反爾。」

  「你!」陸枸杞沒想到這小子陰了他一著,當下氣得七竅生煙。

  莫秋輕輕勾起嘴角,左邊臉頰上的那個窩窩看起來不再是天真單純,而是另一種清魅蠱惑。「再者,重師叔祖是不是忘了,門內規矩是門主之位傳嫡不傳長、傳內不傳外。左執門主令牌,右握赤霄寶劍,唯陸家長子嫡孫可號令鐵劍門。我既然是陸譽所生,也是他唯一的血脈,您又何需再議什麼人選,重整鐵劍門?

  或者,重師叔祖沒指望我能領好鐵劍門,想將我這身世不明不白的晚輩逐出鐵劍門?可您說,要那時我嘴巴一個不嚴,將前門主甘願雌伏男子身下,又因妒成恨姦淫他人妻子,再為毀滅證據親手弒子之事傳出……到時,鐵劍門在江湖上還有無立足餘地嗎?」

  「你竟敢威脅老夫!」陸枸杞一掌拍到几上,他從未如此憤怒過。

  這時一劍靠在莫秋身上已然沉沉睡去,饒是陸枸杞發出這麼大的聲響,他卻連醒來的跡象也無。

  「莫秋不敢。」他有恃無恐。「只是就事論事。」

  老枸杞氣得額邊一跳一跳,他冷冷說道:「你手握赤霄,就算不論出身,的確也已經比他人更有資格登上門主之位,但坐是坐得上,坐得穩不穩又是另一回事。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便敢威脅老夫,即便讓你上位,但沒有能耐統領鐵劍門,你的下場只會比你父親更淒慘。」

  枸杞這番話一出,莫秋心裡便有了個底。他削弱些許氣勢,說道:「莫秋誠心求教,但請重師叔祖指點一二。」

  枸杞老頭重重哼了聲,沉聲道:「為了鐵劍門幾百年基業著想,老夫就退一步。但,也僅此一步。若你能在三個月內將你父親擒回鐵劍門受審,並取回門主令牌,老夫就承認你這個門主。」

  「君子一言。」莫秋垂下眼眸,嘴角帶笑。

  「快馬一鞭。」陸枸杞老大不悅地回道。

  「只是,您承不承認我是一回事,鐵劍門不可一日無主,重師叔祖先該想想下一步要怎麼做?」莫秋臉上那笑容突然放大,天真爛漫得就如同鄰家稚氣少年。

  他臉上算計緩緩褪去,眼神乾淨無垢,簡直讓人無法將方纔咄咄逼人之人與現下的他聯想起來。

  「你——」老枸杞從來沒見過這麼得寸進尺的晚輩,短短幾刻間的談話,他已經生生被氣爆好幾次。

  一劍的傷很重,那日說是在莫秋肩頭上睡著,還不如說是昏厥比較恰當。否則照他那性格,哪會在莫秋面對陸枸杞這勁敵時睡得不省人事。

  一葉得知一劍昏迷數日便立即領了大夫來探,大夫說一劍是心力衰竭才沉睡不醒,只要好好休息,不久後便會自己醒來。

  知道一劍無大礙,一葉留下一堆珍貴藥材後就走了,陸譽如今不知身在何處,他們明白日後若要安枕,還必須擒住這人才成。

  一劍與莫秋仍是住在原本的小院裡,每日無論再忙,早中晚莫秋都會親手為一劍熬藥,待慢慢喂完他,才會出外忙自己的事去。且因為院子外頭有一劍帶來的那十二名武功高強的灰衣侍衛守著,莫秋也不怕自己不在的時候一劍有任何意外。

  一劍足足睡了七日才醒,他才醒來,莫秋便告訴他自己已繼位成為這任鐵劍門門主的消息。一劍顯然沒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心中的震驚全寫在臉上。

  莫秋知道一劍心裡怎麼想,面對一劍驚愕的臉,他本想擺出冷淡的姿態抗衡,但嘴巴卻不由自主地為自己解釋起來。

  他說:「鐵劍門的規矩,門主之位只傳長子嫡孫,這塊肉既然到了嘴邊,不吃便是笨蛋。」又道:「小舅舅也贊同我拿下鐵劍門,更何況日後重建赤霄坊需要諸多助力,鐵劍門在江湖上立足已久,有了它,便什麼都不成問題。」

  說完,莫秋又懊惱了。明明在一劍昏迷時還想著等他醒來要如何對他冷淡云云,可真見了他的臉、望進他的眼,那些東西又煙消雲散了。

  「算了!」莫秋恨恨想道。每回看到這人總是心疼都來不及,哪還記得要氣他哪些哪些!

  一劍想了好半晌,才點頭道:「你年紀也不小了,若能在鐵劍門裡有番作為,日後幫著重建赤霄坊,這也是不錯。想做什麼就去做吧,舅舅不會阻止你。」

  接著莫秋端來藥讓一劍喝下,一劍大口把藥灌進嘴裡,而後頓了一下,兩顆眼珠子朝著莫秋上下轉,看過來又看過去。

  「怎麼?」莫秋把碗放到桌上,回到一劍身前。他摸摸自己的臉、撫撫自己的衣,稍嫌無措地問道:「盯著我做什麼,穿這樣很奇怪嗎?」

  「啊?」一劍有些疑惑地抬頭,而後道:「不,不是這個。」

  一劍望著莫秋苦思了好一會兒,面對這樣的沉默,莫秋真是焦急不已。

  直到最後一劍才以拳擊掌,大笑了聲喊道:「我曉得了,小秋你又長高了是不?難怪我看來看去總覺得有那麼點不對,可又說不出來是哪裡!」

  這年紀的孩子身子板本就不要命地往上抽,再拜小七那些靈丹妙藥所賜,如今站在一劍眼前的莫秋已然不是當初他們相遇時那般纖細易折、弱不禁風的模樣。

  莫秋臉上的稚氣淡去,原本豐腴白嫩的臉頰也消瘦許多,那對翦水雙瞳在幾經淬煉後,柔弱悲傷褪去,換上了淡淡從容與點點驕傲。

  莫秋的確該驕傲,一劍想。走過一路風雨,咬牙不被打倒,苦撐著不肯低頭,才得砥礪成如今璀璨耀眼的模樣,不只莫秋自己驕傲,連一劍也為他感到萬分驕傲。

  只是除卻這些以外,莫秋也出落得更美了。他眉目如畫,眼璨如星,原本無邪無瑕的容貌並沒有因為急遽拔高的身形而走樣,反而因為少一分青澀稚嫩、多一絲清冷神采,頓化瓊林玉樹之美、傾城無雙之姿。

  他黑髮以白玉冠高高束起,露出白皙俊秀的臉龐,一身月牙色錦繡長襖,衣擺袖口精工紋上烈焰暗花,如同一團冷火圍繞,襯著他淡漠又傲然的神情儘是風流。這麼樣一個人物,連一劍看著,都幾乎要為其蛻變著迷。

  莫秋可是打出生開始就沒被一劍拿這麼熱切的眼神盯著看過,饒他臉皮再厚,也受不了對方的灼熱目光。

  莫秋忍不住臉上燒熱,面紅耳赤地低下頭去,發窘說道:「我是又長高了一些,不過我本以為你不會高興我突然長這麼多。」

  「你多壯實些身子就多好些,舅舅怎麼會不高興!」一劍大笑。

  其實一劍在遇上他之前,從來就沒喜歡過男子。莫秋明白曉得這點,才會害怕自己倘若越長越大、越來越不像一劍所喜歡的那種小鳥依人,會被嫌棄。

  不過……莫秋頓了頓、想了想,跟著又漾起帶著滿足的淺笑。他低聲說:「嗯,舅舅的確是永遠都不會同我計較這個的。」

  喜歡一個人,是喜歡他的一切。無論那人將來變老變醜、疾病殘衰,對他的喜愛都只會隨著歲月增添,而更加深遠。

  莫秋明白了一劍的心意,那些之前糾結於心的憤恨頓時盡數化去,他的笑越來越深,眼底光芒也越來越璀璨。一劍有時實在跟不上莫秋轉來轉去的心思,他雖不瞭解莫秋為何而笑,但見莫秋開懷,自己也開心了。

  一劍倏地掀開棉被下床道:「來,讓舅舅看看你比舅舅高了沒!」他心情愉悅地下地,誰知才站起身就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莫秋發覺一劍臉色整個褪得死白,急得連忙撲來將一劍摟住,而後小心翼翼地將他往床上放。

  「小心些,你身體還弱著,別急忙起身!」莫秋怒斥。

  「欸,你力氣也變大了!」一劍既感動又欣慰,忍不住哈哈大笑。「還會罵舅舅了!」

  莫秋橫了一劍一眼,本想罵人的,可最後還是不忍,遂嗔道:「我還差你大半個頭,要這麼快就長得比你高,那還不成妖怪了!」

  一劍開懷大笑。「說得也是!」

  一來一往間,所有煩心事都被拋開不復回。莫秋讓一劍躺好以後,看一劍滿臉笑容的模樣,心裡一動,便也順勢窩到一劍身旁,偎著這人躺下。

  莫秋試探問道:「舅舅……如果我以後真的長得像你一樣高、一樣壯,你也會喜歡嗎?」

  「不管小秋長成什麼樣子,舅舅都喜歡。」一劍笑聲爽朗,雖中氣不足聲音有些虛乏,但聽得出來他這大病初癒的人今日真是很開心。

  一劍老是這樣,明明沒什麼目的的話語、明明就只是這麼未經修飾地說出,然而卻總是讓莫秋心裡聽得一蕩又一蕩,眼眶熱心裡酥起來。

  莫秋突然一個鷂子翻身,狠狠壓住一劍,跟著低下頭便朝他嘴上用力啃了去。

  一劍雙唇豐厚、嘗起來又軟又韌,香軟酥滑,莫秋一含入了嘴裡便不想放開。

  一劍被吻得氣喘吁吁,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只著一件褻衣,鬆脫極易,莫秋的手輕而易舉地鑽入他懷裡摸啊摸地,摸得一劍都有些受不住。

  莫秋灼熱的指尖輕輕滑過結實的胸口,他一邊和一劍的舌尖糾纏,一邊喃喃說道:「好久沒這麼摸了……舅舅你的皮膚還是這麼滑膩順手……真是好得想叫人咬上幾口……」

  莫秋說著還輕輕在一劍乳首擰了一下,一劍忽地一顫,莫秋感覺一劍下半身與他相貼的部分,微微地硬了。

  「這樣舒服嗎?」莫秋手指在一劍胸膛上畫圈,而後朝著那顆櫻紅點了點、揉了揉,他帶著情慾的嗓音有些沙啞,邊親邊問著。

  一劍覺得莫秋這口吻簡直像在調戲大姑娘,他的臉一紅,翻身想要將莫秋給壓回去。可惜無論如何撲騰,卻還是因為氣虛體乏而翻身不能。

  一劍最後累得大口大口喘氣,但卻沒料到這般嘴巴大張實在危險。

  莫秋當然不會放棄這麼個機會,他靈滑的舌頭伺機闖入,幾乎沒遇到任何抵抗,便深深侵入了最深處。

  莫秋的舌幾乎是從咽喉處緩緩往外舔舐摩擦,吻得那麼深,瞬間讓一劍感到微微作嘔的不適,然而伴隨著那種感覺,卻又有種難以言喻的酥麻縈繞喉際,有些癢有些難受又有些愉悅。莫秋的撩弄,總是讓一劍無法自持。

  莫秋捲起一劍的舌頭,重重地吸吮到連自己也發疼的地步,他難以控制自己,只想更多更多地,從一劍身上感受那所有會叫他瘋狂的部分。

  放慢動作,愛撫般地與一劍糾纏,在碰觸到舌根下的柔軟時聽見一劍喉間發出含糊低吟,感覺自己也有些難耐,兩人胯下的灼熱也越來越燙。

  莫秋放緩動作一點一點地慢慢舔,原本流連在胸膛的手也緩緩移到一劍下身。

  一劍被莫秋吻得暈暈呼呼,不但喘不過氣腦中一片空白,更是除了對方以外,什麼都無法去思考。

  每回莫秋撲上來時總是又親又咬,兇猛得像想將他整個吞下腹似的,一劍這時候總是想,這孩子是不是又沒吃飽了,咬他舌頭的那股勁就像在嚼五花肉般的用力,還吸得啾啾響,彷彿嘗得很歡快似的。

  莫秋探入一劍褻褲底下的手緩緩抓住那根灼熱,上頭的舌尖從上顎齒列部分一個用力摩擦,往後探到嘴內不可知的深度。

  一劍則是一手握住莫秋的分身擼動,一手揉了揉莫秋的半邊臀瓣,而後插了一根指頭進去。

  莫秋輕輕哼了聲,離開一劍的唇,窩在一劍肩膀處,細細喘息。

  他撫弄著一劍的熱塊,感覺渾身像是要被燒融了一般。一劍前後侵犯著他,指尖尋找著他體內最為敏感那處,被碰觸到時他耐不住地拔高聲音叫了一聲,一劍的指腹便使勁暗揉,惹得他的呻吟都顫抖起來。

  莫秋扭著腰,淺淺地往一劍握著他的手裡撞,那類似抽插的動作也因為眼前這個是他妄想了許久的人,而漸漸地把持不住,加快起來。

  莫秋難耐地喘息,握著一劍分身的力道也加重許多,他一手擼著一劍的莖部,一手捏著囊袋裡那兩顆圓球不住動著。

  一劍的氣息越來越亂,喘息也微微變調,常有壓抑不住的低沉呻吟淺淺溢出,聽得莫秋渾身燥熱,幾次都差點洩了出來。

  「……舅舅……舅舅讓我摸摸好不好……」莫秋在一劍耳邊呢喃著。

  「摸……摸什麼……」不是在摸了嗎?一劍昏沉沉地想。

  「你腿張開一些……」莫秋含住一劍的耳垂輕輕咬了咬,而後將舌頭伸進耳洞裡一舔。

  「嗯……」一劍的呻吟帶著鼻音,微微將雙膝敞開了些。

  莫秋的手沿著囊袋撫下,指尖在會陰部分撫了撫,一劍說不出來那是什麼感覺,他微微皺起眉頭,在莫秋體內進出的手指也緩了下來。

  莫秋的手指因為沾了一劍的東西而濕潤非常,幾乎沒有阻礙地便滑到一劍從未為他人打開過的秘所之前。就在他往那垂涎許久的皺褶壓了壓,想要強行叩關而入之時,一劍察覺莫秋的意圖,整張臉瞬間爆紅。

  一劍猛地把莫秋整個人翻過來壓住,三兩下將原本就已經褪得差不多的褻褲拉下,大大打開莫秋的雙腿,而後堅硬灼熱的凶器狠狠往上一捅,整根沒入莫秋緊窒的體內,用力抽動起來。

  「啊——」莫秋失聲叫了出來,他被這猛烈的動作頂得呻吟不斷。「舅舅你……慢、慢點……太快了……啊……」

  一劍沒有理睬莫秋的抱怨,被他壓在身下的莫秋雖不斷喊著慢一些,可秋眸帶淚,眼角含春,神情如怨似嗔,微張的口裡還能看見那鮮紅小舌輕動。加上他上身衣衫整齊,下身卻被扒得精光與一劍交合在一起,那淫靡的景像一劍要停得下來,就真不是個男人了。

  奮力地往莫秋身上頂,被緊窒的內壁牢牢裹覆,每回退出時底下那張小口彷彿不肯放似地絞著,弄得一劍難受卻又萬分舒服。

  莫秋的內壁突地痙攣起來,緊得一劍悶哼一聲。莫秋呻吟一聲弓起了身子,一道白濁噴灑在自己和一劍身上,光是後面被侵犯就讓他難以忍耐地射了出來,滅頂的愉悅令他渾身虛軟,接著又被一劍抱起來坐在他腿上,用力地穿刺。

  柔軟的內壁微微地收縮著,就像如今癱在他身上軟若無骨的莫秋一般,一劍抱著無力反抗的他用力往上頂了許久,最後終於低吼一聲將濁液盡數射入了莫秋體內。

  「嗯……」莫秋蹭了蹭一劍的臉頰,慵懶地抱住一劍,輕輕地在他耳畔呼氣。

  一劍的臉紅了一下,仍然深深埋在莫秋體內的東西,又因為這麼一蹭,而有了死灰復燃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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