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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蕩江湖系列 (第四部) 鐵劍春秋》第7章
  第三章

  兩人策馬急奔趕往涵揚,一劍不敢有半點鬆懈,只想早點抵達涵揚聯絡上小七,免得對方有所差池。

  忘了身上有傷,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趕路的結果,是一劍臉色愈發蒼白嚇人。

  莫秋明白一劍的性子,這人魯直純善,兄弟有難自便是兩肋插刀,即便前頭刀山火海,仍是義無反顧往前衝,粉身碎骨不回頭。

  莫秋心疼一劍傷勢,又知直言相勸一劍定不會聽,便將眉頭皺得老深,擰著張臉疲憊地朝他高聲喊道:「舅舅,我累了,咱們能停下休息片刻嗎?」

  果然一劍聽得莫秋這般說,便急急停下了馬,他檢視莫秋手上因握緊韁繩而髒污的繃帶,發覺傷口可能是裂了,才讓鮮少喊停的莫秋要求歇息。

  時至夜半時分,月明星稀,偶有蟬鳴傳來。雖在荒郊,但一路走來也有些人煙,顯然已距涵揚不遠。

  一劍當下尋了一處無人破廟停了下來,下馬巡視週遭環境,確定安全後沒有耽擱,立即又到了外頭尋了些枯枝乾草回來生火。

  莫秋只是有點奇怪一劍怎麼不像最初那般對自己呵護備至。

  他看看一劍,看看沒被拴好的馬,抿唇細想半晌,後來想通了,才露出愉快的表情,動手把韁繩綁好,再老實餵好兩匹馬,而後駕著兩條麼破皮的大腿,顫巍巍走到一劍身旁坐下。

  秋夜冷涼,即便位於偏南之地也是頗有寒意。

  一劍很快便將火升起,讓陰冷濕寒的破廟有了些許溫暖,他跟著放開包袱拿出乾糧給莫秋,自己只是喝了幾口水。

  兩人圍著篝火席地而坐,半晌無語。

  一劍心裡想著涵揚城近在咫尺,那小七不知情形如何;莫秋則是撐著下頷,邊咬著乾饅頭邊注視沉思中的一劍。

  鬍子怎麼又長出來了,也忒快了些。雖然半張臉被鬍子遮住,可也遮不住那對澄澈乾淨的大眼睛。欸,他的舅舅怎麼就是這麼好看!

  一劍回過神來,發現莫秋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便問說:「咋了?」

  莫秋呵呵笑了兩聲。

  草草填飽肚子後,莫秋眼一閉身子一歪,便打算往一劍身上睡,順道吃點小豆腐,可一劍卻頓了頓將莫秋推起來,說道:

  「餘下還有些時間,你盤膝坐好,將我教你的心法重新行過一遍。我說過你的根基打得不穩,只要得空就得練習,你忘了嗎?先練完功再睡。」

  「……」莫秋睇了一劍一眼。連靠靠也不行,舅舅好小氣。

  「還看?」一劍聲音沉下。「閉眼!我念口訣,你盤膝打坐聽我運氣。」

  事情只要牽涉到莫秋,一劍向來不容妥協。

  莫秋噘了噘嘴,又想起方才沒被好好照料的事,立即乖乖挺起背脊盤膝做好,抱元守一,隨著一劍吐出的口訣,將意念沉入丹田運轉真氣。

  莫秋怎會不知一劍為何突然對自己嚴厲起來。玉琢而後成器,人學而後之義,自己幼時便是在他這番嚴格教導下磨練成長。

  就像打鐵一樣,尋常無奇的鐵塊九煉而成鋼,這般無時無刻督促著自己,盼自己得以成材,是一劍對自己用心的表示。

  然而這個人板起臉時,心裡必定也是不捨得吧!

  瞧他當日以為自己是女兒身,將自己捧在掌心中呵護,連點路也捨不得自己走,便可看出端倪。

  這會兒如此嚴厲,心裡頭不知多麼心疼,可即便如此卻還是不能表現出來。

  因為真心真意地愛一個人、重視一個人,必不是全心全意的寵溺,而是給予砥礪,令其後有所得。

  一劍將掌心貼在莫秋背上,慢慢注入內力引導莫秋體內的真氣繞行周天。

  莫秋凝神聽著一劍因受傷變得沙啞低沉的嗓音。「神在心,心有性,抱元守陽心神合一。再分二股,上衝百匯,下達湧泉,氣聚充盈,熾者烈者為真……」

  剛強的音調隱含著流水般綿長的感情,莫秋雖閉上了眼,腦海中卻自然而然描繪出此人的模樣。俊朗的樣貌,如星的燦眸,只因自己而溫和的聲音,溫暖有力的手掌,這一切一切交疊起來,幾乎令莫秋心馳神搖、不能自己。

  驀地,一劍覺察莫秋的走神,猛然斥喝了聲:「小秋,凝神靜氣,心神合一!你神智晃悠到哪裡去了,想走火入魔不成!」

  這聲當頭棒喝驚出莫秋一身冷汗,也迅速將他由胡思亂想中拉了回來。

  一劍這時是冒險用己身真氣助他修習內功心法,自己這時倘若有個差池,也會連累一劍同自己被內力反噬,兩人非死即殘。

  悟及事情嚴重,莫秋連忙定了心神進入無我之境,隨著一劍內力將走岔的真氣收束回經脈當中。

  然就在兩人運功之時,原本寂靜的破廟外卻傳來了陣陣腳步聲,莫秋聽出來人不少,而且步伐雖大而沉但多數雜亂。

  這沿路趕來多少也聽得涵揚慘況,魔教血洗綠柳山莊,與武林各大門派爭門廝殺,兩日間死傷無數,戰況之激簡直可用風雲變色來形容。

  此處距離涵揚約只幾個時辰的路程,這些人武功不凡且由那方過來,十之八九會是參與英雄大會的各派高手。

  但自己身旁還有一劍,兩人正值性命攸關之刻,莫秋只敢稍微分神,後遂凝神靜氣再度專注其中。

  一劍也聽到了外頭越來越近的嘈雜聲,他在確定莫秋體內的真氣平靜流轉後,收手道:「赤霄訣十分霸道,一經修習便不能輕易停下。你現已無礙,再緩緩收功歇息即可,我到外頭看看立即回來,你在此處乖乖等我。」

  莫秋閉著眼聽從一劍吩咐,慢條斯理地將經脈中奔騰的真氣引入氣海。

  赤霄訣是鐵劍門歷代門主夢寐以求的絕世武學,一到六式已經威力無窮,若然參透最為玄妙的第七式,則從此天下無敵此生再無敵手。

  陸玉一生都在尋找赤霄劍,不僅為鞏固門主寶座,也為劍內赤霄訣,然而這麼珍貴的武林絕學,一劍卻輕易地教給了他。

  莫秋不敢想像自己有多幸運,原本以為再沒辦法增進的武功,幾日內飛快長進,幾乎只要讓一劍伴著練一遍口訣心法,內息便得盈漲一成有餘。

  但莫秋更明白若沒有一劍耗費自己辛苦練來的內力相助,絕不可能進步得如此神速。

  一劍對他的好,實在無人能及。

  破廟之外刀劍相擊聲不絕於耳,凌亂短促的喘息中夾雜痛苦哀號。

  一劍運輕功急急往聲音來處奔去,只見暗夜林內血腥味瀰漫,刀光劍影銀光流曳,遍地鮮血摻雜揚起的沙塵,形成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血流成河的情景叫人不寒而慄。

  數十人被一群黑衣人所圍,不停做困獸之鬥,飛舞狂亂的身影之中武功最為卓越也爭戰得最為激烈的是一白一黑的兩個影子。

  白影舞劍光影凌亂,黑影迅速凌厲以手中鐵笛攻擊,白影處處退讓,黑影咄咄逼近招招狠辣。

  最後一招力破千鈞之擊重重打在白影身上,那抹白色影子被擊了出去。

  一劍擰眉縱身躍去,展臂攔住那白影,化去其上挾帶的勁勢穩下對方,另一手向後抽出背在背後的赤煉刀,往前迎敵。

  赤煉刀乃與上古神兵利器赤霄寶劍同出一脈,不只所用之鐵一模一樣,甚至連鍛造方法也全然相同,以致雖是新造兵器,一出鞘便是流光滿溢,叫這片黑暗的林子一下子亮了起來,光彩流轉宛若星子閃爍。

  一劍以刀強擋黑衣人刺來的鐵笛,兵器相擊發出砰然巨響,林間瞬時沙塵瀰漫。

  對方眸中一抹讚嘆神采掠過,迅雷不及掩耳之際又是一記殺招猛烈襲來,一劍不敢輕敵,火鳳燎原橫空出世。

  威力強大的赤霄劍法一經施展,剛強內勁灌入刀內迸發而出,半空中幾乎可見飛揚的沙塵受不住這強烈力道爆閃而逝,發出啪啪聲掉落地面。

  赤霄七式,每招皆是力霸千鈞非常人所能抵擋,然對方也不是泛泛之輩。

  一劍週身霸氣高漲氣勢銳不可擋,刀身似火鳳展翼襲去,黑影身形忽化飄渺,下盤巧妙挪移,如柳枝柔韌刀風過而不傷分毫。

  一劍鮮少見人下盤功夫練得如此紮實,剛毅面容上展開一個讚嘆笑容,吼了聲:

  「好!」

  「你也不差!」對方答道。

  這時被烏雲遮掩的明月撥開雲層,銀色光芒淺淺灑在血腥林間,連帶使一劍看清對手的模樣。

  一身錦繡烏衣朱紅外翻滾邊,一雙玄黑雲靴雲紋精工紋繡,一頭墨黑烏髮以紅線隨意挽在胸口,容顏清淺,膚似凝脂,眸若蒼水瀲灩,眉目精緻似畫,神色淡漠飄渺,竟是個宛若謫仙般令人讚嘆的人物。

  他所使鐵笛宛若沾在手中一般,揮舞旋轉間宛若白蝶,兩手十指翩然舞動,無論一劍去勢如何凌厲,一轉一挽,總是能迅速化開。

  散在四周圍攻其餘人等的黑衣人在見那人陷入苦戰後,紛紛轉而對付一劍,一劍手邊攬著個人,又要同時與數十人交手,漸漸地也覺得有些吃力。

  而被追殺的那些武林人得了空隙卻沒逃走,緊張觀望幾下重傷暈厥的同門後,也握緊刀劍兵器加入混戰,助一劍抗敵。

  一劍的赤霄劍法純熟,使到最後如行雲流水又似開山破石,那名為首的黑衣人漸漸不支,節節敗退。

  他一個橫劈斬斷對方手中鐵笛,刀氣赫赫,勢如破竹橫掃千軍,黑衣人神色一重,閃避不及,竟舉起雙臂想硬擋一劍的刀。

  赤煉刀逼近黑衣人,刀氣劃破對方肌膚濺出鮮血,眼看便可拿下對方結束這場爭鬥,怎知便在這時一劍胸口興起翻天覆地的劇烈疼痛,令他丹田內凝聚的真氣倏地潰敗,洩了那一招殺著。

  一劍低下頭,只見一隻白玉般的手掌輕輕按在自己胸膛上,他皺眉側著,對上一對似曾相識的細長鳳眸。

  「咦?」那刀下逃生的黑衣人詫異出聲。

  一劍這才看清楚自己方才救的人是誰。

  「……陸……玉?」

  陸玉薄白的唇邊由血滲出,面容慘淡,一對細長鳳眸隱隱含光,單薄的身軀在搖晃中立定。

  月色迷茫,灑落在陸玉姣好的面容上,她上勾的嘴角帶著一抹淒楚,籠罩淡淡哀愁,卻又難掩煢煢傲立的姿態,彷若獨立人間。

  望著這名女子熟悉的容貌,一劍竟有些恍惚,當年奉天河畔,差點奪走他性命的那劍便是酷似這張臉的主人所下的手——她的兄長,陸譽。

  「陸門主,你何故傷人!」周圍同行之人爆出喧嘩議論。他們這幾日飽受魔教追殺,好不容易有人仗義相助,不解陸玉為何對其下此毒手。

  一劍皺眉摀著胸口,翻騰直上的氣血讓他努力壓下,他搖晃兩下退了半步,然手中的赤煉刀卻早已抵住黑衣人頸項。

  陸玉道:「放開他!」

  一劍自然不曉得陸玉尚未認出自己,只道是陸玉發現自己的身份,才出手偷襲。他語氣中隱隱含著怒氣,低聲喝道:

  「在場眾人性命繫於一旦,妳卻罔顧別人生死。陸玉陸大門主,妳若不是一名女子,我手中這刀定會落在妳身上!」

  陸玉目光冷凝對上一劍。「把刀從他脖子上拿開,我不許任何人傷他!」

  聽這話中之意,陸玉與這黑衣人竟是認識的了。

  「門主,不可啊!」後頭的鐵劍門弟子急喊。這可是性命攸關之事。

  一劍眉頭擰到打結,他一雙眼狠狠瞪著陸玉,放聲對那些受了傷的武林同道說:「各位,此地凶險,趁我箝制住烏衣教這魔人,大家何不先走一步,脫困再說!」

  陸家人的不可理喻陰險狠毒一劍早領教過,如今只想先讓其他人脫險再說。

  「不,難得這位俠士肯為我等以身犯險,華山派不是那種翻臉不認人的無恥之徒,怎能罔顧兄台性命,一走了之!」出聲的是名穿著儒袍仙風道骨,面容細長留著撮山羊鬍子的中年男子。

  「師父說的是,我等自與那恩將仇報的鐵劍門門主不同!」

  男子身後接連站出幾名面貌清秀俊雅的少年。

  這些人出自華山,而他們尊稱為師的,便是華山掌門趙大雄。一個又一個的人慢慢圍至一劍身邊,舉劍相護,目光一致朝外,戒備那些虎視眈眈的烏衣教魔人。

  這時就連鐵劍門的弟子也有人看不慣門主作風,往一劍身邊靠去。

  一劍朝那名華山掌門頜首致意,那人也點頭回禮,只是與那人目光交錯的剎那,感覺對方面容有些熟悉,然而一時卻也想不起來此人為誰。

  情況危急分神不可,一劍立即將視線移回陸玉身上。

  他見陸玉唇邊溢出血絲,顯然是打上自己時受了自己體內赤霄訣的護體真氣反擊所致。他因沒防備,傷得不輕,體內五臟六腑被震得幾乎移位,可陸玉也沒多好,慘白的臉色與微微發顫的手掌,在在說著受創不低。

  陸玉將冷凝的眸子從一劍身上移到黑衣人身上,在對上對方雙目的同時,那對清冷眼瞳之中悠悠燃起了兩道火焰,炙熱、卻也冰冷駭人。

  「解容……」陸玉輕輕喚了聲。「你這兩日可解氣?鬧夠了,就同我回去吧!」

  陸玉此言一出,眾人皆是愕然,愕然陸玉的輕語低柔的神情竟對魔教中人展露。

  「啊?解容?莫非是蘇解容?」突然有人低呼。

  鐵劍門中年紀稍長的弟子想起門主陸玉那失蹤多年的夫婿便是叫做蘇解容。傳言蘇解容生得一副好姿容,回眸百萬、一笑千金,當年陸玉鍾情於他,甚至執意讓其入贅鐵劍門。

  可怎會,那人怎竟是出自魔教!?

  「你是蘇解容?」一劍眼睛頓時瞪得比牛還大,死死盯著蘇解容看。

  蘇解容與陸玉修為皆不低,武功修習至一定階段,常人的老病死便緩上許多,以致於兩個年歲三十好幾的人,如今看來都不像本身年紀,仍是芳華正盛。

  即便削鐵如泥的赤煉刀就擱在頸項之上,蘇解容仍一派雲淡風輕,有趣地問一劍道:「怎著,大鬍子你也認得蘇解容這名字?」

  蘇解容並沒有回應陸玉。

  武林大會期間烏衣教本欲一舉殲滅所謂的正派人士,但後來有人出來攪局,鬧得他家教主只得鳴金收兵。他帶著部下離開之時,遇上了陸玉,陸玉與鐵劍門人緊追他不放,跟著華山派也摻了進來。

  被纏了許久,教主有令速回總舵,他若不盡快滅了這些人回去覆命,依教主的性格,一會兒被滅的便會是他與手下弟子了。

  一劍鐵臂一動,手中赤煉刀紅光一閃,暴吼了聲:「格老子格個混帳東西,俺怎麼會不認得你!俺今日要替俺姊教訓你這無良之人,俺姊才嚥氣,你就跑得不見蹤影,十數年銷聲匿跡,你兒子現下多大了你可知道!」

  一劍想起莫秋這些年的苦這人也有份,那刀便狠狠朝其面門劈了下去。

  蘇解容連忙以半截鐵笛接住殺招,陸玉臉色一凝,不待蘇解容開口,手中隱藏的暗器便全數往一劍射去。

  一劍挽刀急急擋住,連退數步,但還是叫幾枚蒺藜射入肩口,令他悶哼一聲。

  「我不用你幫!」蘇解容瞥了陸玉一眼,聲音遠比與一劍說話時冷淡。

  「解……」

  陸玉才欲開口,蘇解容立即很不給面子地將目光由陸玉身上別開。

  蘇解容望向一劍,道:「大鬍子,你是什麼人?我要有兒子,自己怎會不知道!你可別說我兒子是你,這麼大的福份我可承受不住!」

  蘇解容語氣平淡水波不興,但聽在一劍耳裡卻快叫他氣炸。

  一劍吼道:「鬼才是你兒子!俺叫延陵一劍,俺姊延陵一花是你老婆,她為你生了個兒子,你兒子今年已經十五歲了!」

  說罷,一劍一刀直砍蘇解容那張堪稱迷人的俊臉,也就是這張俊臉蠱惑了兩個女人。這個長得漂亮又沒負半點責任的男人是個禍害,今日他延陵一劍便要為世間除害,把這傢伙給劈成兩半落得乾淨。

  蘇解容愣了一下。

  便是這半刻發愣,一劍的刀劈到了蘇解容面前,忽地蘇解容感到身體被猛力往後一扯,竟是讓陸玉攬住急往後飄,脫離一劍的刀光範圍。

  「……延陵……一劍?」兩人落到遠處後,蘇解容咀嚼著這幾個字,喃喃出聲。

  「就是老子!」一劍咆哮。

  蘇解容不著痕跡地推開陸玉,而後垂眸,淡笑。「我沒有兒子。」他眼中流轉的情緒也因為低垂的眼睫遮蓋,而沒有被人看透。

  一劍大眼裡猛地迸出火花。「姓蘇的你這啥屁話!俺姊只跟過你,莫非你說俺姊偷漢子不成?」

  同時間隨著一劍怒吼而至的,是一聲屬於少年清亮,卻淒厲萬分的吶喊。

  「蘇解容你說什麼!」

  一劍立即扭頭朝聲音來處望去,發現面容慘白的莫秋雙眼赤紅,就站在林邊憤怒注視著蘇解容。

  「你若沒有兒子,那我是什麼?」莫秋急急走來,目光筆直投向蘇解容,那眼裡含的是委屈,是憤恨,是不敢置信,是被親生父親捨棄了的悲痛欲絕。

  「小秋!」一劍連忙拉住要從他身邊越過的莫秋。

  「你說啊!」即便被攔著,莫秋仍拼了命地吼,不敢置信這人竟不認自己。

  便在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現的莫秋吸引之時,一直沉靜不動的華山派弟子突然作動,以掌門趙大雄為首分為兩批,一批攻往蘇解容,一批箝制其餘的烏衣教眾。鐵劍門弟子愣不過半晌,立即加入華山弟子。

  一場混仗由此再度展開。

  一劍見況將莫秋推往身後,與那華山掌門互望一眼,決定先取下蘇解容再說。

  他二人一刀一劍合力朝蘇解容襲去,蘇解容燕子翻身躍至半空,緊接一個千斤墜崩足點刀劍之尖。

  頓時三人方圓半寸草低塵揚,內勁暴漲,無風而衣袂震震,互以內力抗衡。

  陸玉是絕不允許有人在她面前傷蘇解容一分半毫的,她見蘇解容面色漸漸鐵青,執起手中鐵蒺藜灌注真氣,颼地便往一劍與趙大雄發去。

  「舅舅小心——」莫秋大駭,也不管那些急勁的暗器多麼兇猛,在其往一劍身上要穴射去那剎那便往一劍飛奔而去,等自己回過神來,暗器已扎破血肉穿透肩胛。

  莫秋悶哼了聲往後撞上趙大雄,而後趙大熊又撞上一劍。

  一劍為免傷到兩人急急收斂赤霄訣,沒想到強加散功的結果竟引致真氣激盪,震出了大口鮮血,那口血,便濺在被他接住的二人身上。

  蘇解容飄然落地,他皺眉望了陸玉一眼,冷淡一哼,顯然並不領情。

  沒料突生異變,他再不想戀戰,單手一翻幾枚透亮的琉璃彈丸拋至地面,應聲碎開時彈丸內迅速冒出嗆鼻煙霧,頓時林間濃煙瀰漫,遮蔽眾人視線。

  「解容——」陸玉從未有過的驚慌聲音在暗林中響起。再次分離,天下之大,自己莫非又得尋尋覓覓另一個十五年,才得再見這人一面?

  蘇解容聲音飄渺,如同穿透層層薄紗,模糊傳來。

  悠悠道是:「昔日的蘇解容早與自己心愛的女子死在陸玉手裡,今日的蘇解容不記前塵無牽無掛,無子亦無妻……」

  待到最後一字說完,竟已遙遠到聽不清晰。

  「解容,你回來!」陸玉發狂般喊著,急急奔向前去。

  鐵劍門弟子哪曾見過門主這般瘋狂模樣,個個是愣得不知如何是好,莫秋咬牙從身上拔下一枚蒺藜,趁其不備往陸玉身上要穴射去,陸玉心神恍惚竟被一擲擊中,身形一搖,直墜落地。

  煙霧逐漸散去。

  最後這招用盡莫秋殘存的氣力,他摀著胸口軟軟倒回趙大雄懷裡,赤紅的眼裡滿是淚水,卻強忍著不顧落下。

  抱著莫秋的趙大雄低頭,見到的便是如此光景。

  介於少年與少女間,雌雄莫辨,神清骨秀眉目華美的莫秋抿白雙唇,淚水氤氳了那對盈盈秋瞳,明明痛得心都要破碎了,卻仍倔強地抬高下頷,硬是不肯認輸。

  趙大雄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所懾,竟是一時沒把持住,引得心神晃蕩,攬著莫秋的手勁也不慎重了幾分。

  莫秋猛地清醒,當他發現自己被一個陌生男子抱著,而那個人還看自己看到眼發直時,莫秋心裡頭一火,差些就忍不住朝這人齜牙咧嘴起來。

  可是這人,方纔那些人怎麼叫他來著?

  掌門?

  一劍立即走向前來對趙大雄頷首致意,將莫秋攬到自己身上,莫秋回到熟悉的懷抱當中,抬頭望了一劍一眼,而後又緩緩垂下,死命盯著腳下摻血的沙土,聲音不穩地道:「……我爹……蘇解容他……為什麼不認我?」

  即便不盼望一劍和一葉以外的人,能給他這般無私的親情,然而對於那個給了自己性命卻棄而不顧的人,莫秋心中還是有那麼一絲期盼。

  他曾想過若有朝一日那個扔下他的人回來,該拿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他。失去一劍那些年莫秋也曾傻傻地想,或許由個叫爹的人會來救他,而後會比疼他入骨的舅舅對他還要好上千倍萬倍,讓他每天有得吃有得睡,晚上摟著他哄他入眠。

  可原來事實是這般叫人難受。

  娘的早逝、陸玉的冷淡無情、爹的棄之不顧,他一想起,胸口便堵得慌。

  他知道自己貪心,有了一劍無微不至的關懷,還想要更多更多。心底猶如孩童般固執激烈的渴望就是不能平息。

  他想要,想要一個爹,想要一個娘,想要自己同舅舅和他們在一起,想要像個尋常人家的孩子搖著撥浪鼓,踏著虎頭鞋,被一杓一杓餵著米麵糊長大。

  他知道貪求這麼多根本沒用……

  但就是掩不住心底的想望……

  莫秋將頭顱深深埋在一劍懷裡,眼眶熱得慌,叫他難以忍受。

  一劍緊緊攬住莫秋,用一種叫人骨頭髮疼的力道。

  莫秋的背脊起伏抽動,鼻音濃厚,氣息不穩地在一劍懷裡低吼道:「他不要我,那就不要!我也不希罕有那種拋妻棄子的爹,我一個人還不是活過來了,我不希罕他、不希罕!」

  一劍知道莫秋心裡越痛,便越是張牙舞爪強裝凶悍。

  儘管莫秋長大了,那狠勁來時如狼似虎誰看了都怕,卻唯有一劍明白,他的小秋還是當年那個孩子,那個站在高牆之後,一心一意等著誰去探望的孩子。

  一劍道:「他不要你,舅舅要你。」

  他字字鏗鏘雪亮,放聲吼道:「那種人根本不值得你傷心,以後俺見他一次砍他一次,砍死那沒心沒肺的混蛋。你別為他傷心!」

  別為他傷心——

  第四章

  找客棧將眾人安置後,一劍擔心小七安危,本想立即尋小七去,哪知這時華山掌門卻喊住了他:

  「延陵兄弟!」

  一劍疑惑回頭,只見趙大雄有些躊躇,但最後開口說道:「漠北一別十年,兄弟不認得我了?」

  一劍左看右看認真地想了片刻,這才「啊——」地一聲喊出來:「是你!」

  難怪稍早他會覺得這人如此面熟。

  一劍當年為了赤霄坊的生意大江南北地跑,多年浪蕩漂泊在外,十年前途徑漠北時遇上一名華山弟子正帶著幼子尋找被漠北雙煞劫走的妻子,一劍當時本要趕往下一地,卻為這人這事在乾旱酷熱的漠北多留一個月。

  只是世事難料,後來那人雖尋回妻子,也擊斃漠北雙煞,然那幼子卻不幸夭折,死於那片滾滾黃沙當中。

  一劍感嘆道:「十年沒見了,嫂夫人如今可好?」

  當年的華山弟子,今日的華山掌門朝一劍點頭。「托福。」

  沒想到當日漠北散後,竟闊別十年才又相逢,趙大雄喜見舊日恩人,說什麼也要留下一劍。敘舊一番後,趙大雄將這幾日涵揚發生之事慢慢道來。

  原來這次武林大會魔教早有圖謀,各大派受伏中毒差點全軍覆沒,其間幸得一名少年神醫施贈解藥,眾人才得解毒。

  隨後八大派負傷力抗魔教妖人,魔教教主下令撤退,然而這時鐵劍門門主陸玉卻不知中了什麼邪,緊迫魔教右護法不放,對方被陸玉死纏,最後竟也不顧教中命令要除去陸玉。

  武林各派同氣連枝,趙大雄見鐵劍門有難自不可能視而不見,於是一頭栽下去的結果,竟是落得被追殺兩天兩夜的下場。

  一劍一聽原來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拍了拍趙大雄的肩,有感而發道:「人說最難捉摸女人心,陸玉便是。那蘇解容本是我姊夫,不知何故竟成了魔教護法,今日他不認陸玉,或許就是陸玉壞事做盡的報應。」

  一旁原本呆呆坐著的莫秋臉色突然發白,一劍這才想起蘇解容不認的不只陸玉,還有莫秋。

  發覺自己說錯話,他的臉色瞬間化得比莫秋還白。

  一劍道:「小秋,舅舅不是在說你……」

  莫秋點點頭,低聲說:「我曉得。」

  小二端來了水酒清茶和一些小菜,莫秋將酒壺拿給一劍,而後倒了杯熱茶給趙大雄。「舅舅喝酒,趙掌門喝茶。」

  一劍愛酒甚過於茶,所以方才點菜時,莫秋便吩咐了一壺。

  莫秋再道:「大家都受了傷,所以我叫的小菜多是清淡,趙掌門慢用。」

  「你這外甥真乖。」趙大雄接過茶盞,憐惜地看了眼莫秋。

  想及方才在這孩子身上發生的事,又看著鐵劍門大部分人對他的冷淡態度,趙大雄竟是對莫秋愈發不忍起來。

  這麼善解人意又容貌俊美的孩子,怎麼會有人捨得冷漠待他。

  一劍以壺就口也不拿杯子,咕嚕幾聲牛飲解渴,而後砰地放下酒壺道:「俺這外甥的確事乖巧伶俐來著,那格老子的蘇解容絕對是被牛屎糊了眼,才會不認他。哼,奶奶的,不認也好,這孩子俺來疼便罷,那姓蘇的滾一邊去。」

  莫秋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那神情既像笑又像哭,他隨後步伐略微不穩地走到後頭,幫忙請來的兩位大夫包紮傷患,偶爾垂下目光沉思,偶爾舉頭望眼二樓緊閉的廂房。想著什麼,全藏在那對黑黝深邃的眸子裡,只有自己知道。

  涵揚天香樓的客棧大堂,鐵劍門與華山派各據一角休息,莫秋將事一手包辦,從請大夫安置重傷昏迷的兩派弟子,透露出他有條不紊的行事手腕。

  要了十來間房將重傷昏迷的稍做安置,被點穴昏睡的陸玉同樣在其中,交由鐵劍門弟子自行看管照護。

  事情至此,鐵劍門中的弟子也分成兩派,大部分仍是守在陸玉身旁,但少部分卻來到莫秋身旁詢問有何處需要自己幫忙。

  今日暗林內生死一瞬,陸玉棄眾弟子生死不顧,一劍與自己的捨命相救,多少讓這些心高氣傲的弟子們折服。莫秋明白收買人心最快的方法,便是救對方於水火,而後不問回報。

  天香樓的掌櫃認出莫秋別在腰間的令牌,想過來請安,卻讓莫秋看似不經意瞥過,卻銳利陰鷙的雙眸所寒。掌櫃隨即不著痕跡地退開,轉身招呼其他客人去。

  已然安全的涵揚城不見兩日前的血腥,由大敵的客棧大廳向外望去,行人熙熙攘攘一派繁華昇平。

  這時的趙大雄與一劍又聊起當年血戰漠北雙煞的事,兩人相談甚歡,一劍招來小二開了一罈陳年梨花酒,喝得趙大雄醉醺醺茫茫然。

  趙大雄鼻子上頭紅了一塊,口齒不清地道:「說起來還多虧延陵老弟你及時出手搭救,要不然不只我華山派,就連鐵劍門的無辜弟子也要慘死魔教妖人手下。」

  一劍豪爽大笑,一掌拍上趙大雄的背。「趙兄你說這什麼見外話!咱們都認識多少年了,況且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輩中人應行之事,客氣什麼!」

  趙大雄輩一劍一掌震得嘴裡一口酒吐出來。

  一劍驚得連忙收回手。他也有些醉意了,是以忘了斟酌力道,趙大雄內傷在身,沒被拍得嘔血真是萬幸。

  一劍紅著臉尷尬道:「趙兄無礙吧?兄弟失禮,這掌拍得太過用力!」

  莫秋聽見一劍這頭有動靜,隨即跑了過來,他戒慎地盯著趙大雄看了半晌,臉上明白寫著:「你對我舅舅做什麼了?」也不管究竟誰對誰錯。

  趙大雄懷著酒意哈哈大笑,被莫秋小狼一般的神情逗樂。自十年前經歷喪子之痛,他對年紀稍小的孩子總會多看幾眼,有時會想這些孩子倘若能多開心一些,便似他那無緣的孩兒也能一樣開心那般。

  而對於莫秋這孩子,他則是第一眼便喜歡上了。莫秋那對大眼睛與他孩兒長得相像,雖然沒見他笑過,不過笑起來也應該像他孩兒那般燦爛吧!

  趙大雄遂說:「我不礙事。」只是背上有點痛。

  他跟著又道:「延陵兄弟,我心裡頭有個主意,想同你商量商量。」

  一劍應得乾脆:「趙兄但說無妨!」

  「我這些年也耳聞赤霄坊和鐵劍門的恩怨,你這外甥在鐵劍門定是待得不開心,要不趁這機會讓他改投華山門下如何?」趙大雄有些醉了,一些不該說出的禁忌也脫口而出。「華山上下向來一團和樂,弟子們相處更似家人一般。這孩子若拜我為師,我定會妥善照顧,教他絕等武學,讓他將來在江湖上揚名立萬、聲名顯赫!」

  「嘎?」一劍聞言差點跳起來,帶藝改投別派是江湖大忌,可不知這老友竟會如此開口。

  莫秋這時突然噌地站起來,嚇了一劍和趙大雄好一大跳。

  「我幹什麼要改投華山門下?」莫秋紅著眼先瞪了趙大雄一眼,而後望向一劍。「舅舅你答應?你不要我?」

  莫秋這控訴叫一劍聽得膽顫心驚,連忙搖頭否認:「不是不是——」

  趙大雄立即接口:「你舅舅只是想你有人妥善照顧罷了,你別怪他做此決定!」言下之意,竟當作一劍已經同意讓莫秋拜入華山門下。

  「啥?」可憐的一劍根本來不及反應,便叫趙大雄將了一軍。誤會大了!

  「我陸莫秋行得直坐得正,為什麼要離開鐵劍門?他們怎麼對我那是他們的事,就算我真的要離開,也會和我舅舅一起會蘭州重建赤霄坊,而不是改投別派!」莫秋說道。

  他辛苦兩個晝夜駕馬狂奔來到涵揚,可不是為了這人的一句話脫離鐵劍門。鐵劍門裡有他多年悉心經營的一切,如何能放棄。

  「你哪裡行得直坐得正了!」客棧一角突然有名身形壯碩的鐵劍門弟子站了起來,直逼莫秋而來,怒目道:

  「你身為掌門繼子,門主對你寄予厚望,然而你不知羞恥,夜裡衣衫不整勾引師兄弟,又執劍傷人火燒廚房,最後東窗事發,竟偷入門主房內伺機盜取金銀財寶準備逃離。若不是屢犯門規,門主又怎會下令將你杖斃!照我說門主從不徇私,是你所作所為令人不恥!」

  那弟子言辭犀利態度蠻橫,說話間便竄到莫秋身旁,他手中的劍還沒朝莫秋揮出,便淒厲哀號一聲。這弟子拿劍的手瞬間為一劍說擒,高大強壯的身軀立即萎倒,右手被高舉而起,兵器匡啷落地。

  一劍腦海裡迴盪著「杖斃」二字,想及陸玉的狠心,原本明亮爽朗的面容暗了下來,目光化得清冷,面色凝重。

  廳堂內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所驚,無人敢再開口。

  而後,一劍深沉的聲音緩緩響起,道:「陸玉不辨是非,藉口冀子成器苛刻個孩子十多年,俺不信你們個個眼都是瞎的,連這點也看不出來。」

  一劍的聲音從未如此嚴厲過,他凌厲的目光環視四周圍緊握兵器渾身繃緊的鐵劍門弟子,壓抑怒氣說道:

  「我這外甥名義上是陸玉繼子,但她哪時把他當兒子看待了?小秋不足月出世,是我從我姊肚子裡把他挖出來,他才得保住這條小命。他天生有損,根本習不了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可陸玉卻藉口懲戒,讓這孩子從小吃不飽睡不暖!要不是、要不是這些年小秋挺了過來,我這回回來還能看到自己的外甥嗎?」

  一劍怒道:「小秋他身體不好,還患了病,神志不清夜裡起行,大夫說那叫夢行症!患病之人不但做過的事不知道,甚至連連行為舉止也無法控制。你們這些人若曾正眼看他、關心過他,又怎會瞧不見他犯病時殊異的神色?」

  莫秋狠狠扯了一下一劍的衣袖,低低吼道:「別說這些!」

  一劍鬆開那名鐵劍門弟子,任他癱倒在地哀號。那任隨即被人拉了回去。

  一劍朝那些人冷哼一聲,而後用力攬住莫秋的肩將他帶回趙大雄身旁。

  莫秋瞪著桌前酒罈,猛地舉起直灌入喉,然而卻不慎嗆著,咳嗽不已。

  「不懂喝酒就別喝酒!」一劍皺眉。

  「你別管我!」莫秋回嘴。

  「我若不管你,還有誰管你?」一劍吼道。

  莫秋一愣,嘴一癟,便把酒罈放下。他低頭吸了吸鼻子,無法克制打起了酒嗝,不知何時掉出來的淚水在蒼白臉龐上留下痕跡,顯得有些憔悴可憐。

  看莫秋這受罪的模樣,一劍忍不住衝動說道:「我要你拜入華山門下,別再回去鐵劍門了!」

  「我不!」莫秋咬牙說道,發紅的眼眶與哽咽的音調令人為之鼻酸。「他們要我走,我偏偏不走!」

  趙大雄見莫秋這泫然欲泣又故作堅強的模樣,簡直疼得心都要碎了。他無意為難莫秋,遂道:

  「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但你舅舅屢屢於我有恩,你方才捨身擋下暗器救我性命,我趙大雄非知恩不報之人。這麼吧,你有沒有什麼想了卻的心願,或是想要什麼?只要你開口,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會為你做到。」

  莫秋一愣,從來不知除了舅舅外,還會有人用如此誠懇的語調與他講話。

  心裡一酸,趙大雄所問之事卻那麼恰巧,擊中了莫秋的那根軟肋。

  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莫秋泛紅的眼眶慢慢的又興起霧氣,激動得眼淚幾乎落下。「我想要什麼你都能給我嗎?那你又能不能給我一個疼我的爹、一個疼我的娘!不行吧!既然不行你又在這裡說什麼大話!」

  他低啞嘶喊著,緊握的手微微顫抖,想要的東西,很多……很多……

  一劍垂下眼,伸手欲安慰莫秋,卻沒料才輕觸莫秋臉龐,莫秋眼眶中忍了許久的淚水便低落到自己指尖之上。

  就在這時,趙大雄一句話如平地生雷,在客棧中炸了開來。

  「既然如此,我收你作義子如何?」趙大雄眼中的醉意褪去大半,清清楚楚開口。「這麼一來,你就就會有一個疼你的爹,還會有一個疼你的娘了!」

  他臉上帶著和煦笑意再補了一句:「我娘子很喜歡小孩兒的。」

  莫秋方才抵死不願入華山門下,然而當趙大雄開口說要收他為義子時,整個人竟呆得說不出話來。

  一劍見莫秋怔愣,以為他是被趙大雄的心意所感動,照自己對趙大雄的認知,此人甚為良善,方才暗林內更是挺身於眾弟子之前生死相護。

  是以當下認為莫秋被蘇解容傷了心,若能有人代替父職讓他忘記蘇解容,日後莫秋肯定能將這段過往拋開。

  於是一劍嚴肅將莫秋拉來,問過幾聲,但莫秋也只是愕然地望著一劍,一劍遂叫莫秋下跪斟茶,認了趙大雄這乾爹。

  之後大夥兒熱熱鬧鬧了好一陣,趙大雄的那些弟子們也一一真心道賀,個個滿臉笑容,也不知到底是為了什麼這麼開心。

  呆滯的莫秋最後讓一劍帶回房,靜靜地倚窗不語,垂眸獨思。

  一劍先行洗浴,等換上乾淨衣衫後,讓小二換好水,才喚莫秋沐浴。

  莫秋浸在溫熱的清水當中,回想方纔的情形。

  趙大雄和一劍是真心想他好,所以趙大雄見他傷心,便說要認他當義子;所以一劍替他應下,要給他一對能疼他的爹娘。

  一個一個卻都沒想過,這會兒是平白讓人佔了便宜。

  莫秋算盤打得簡單,華山掌門弟子和華山掌門義子只差一字,身份卻差之千里。他只要拒絕趙大雄收他入門,趙大雄看在一劍的面子上,必定會拋出更大的回禮。於是他甚至不用作戲,只是說幾句話讓趙大雄接下,便順勢釣到了一條千載難逢的大魚。

  華山乃武林八大派之一,江湖上名聲地位顯赫,威望如日中天。

  他因一劍而得此機緣,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這強而有力的靠山,從此之後身價便是不同凡響,日後倘若陸玉要動他,也得看在趙大雄的面子上讓他三分。

  明明一切進行得如此順利,莫秋卻隱隱不安。

  若是一劍知道自己心中所想的全是利用算計,甚至連一劍本身也被自己算在其中,那向來不恥茍且行徑的一劍又會如何看待自己?

  「咋洗這麼久?水都冷了!」一劍的聲音從屏風後頭傳來。

  莫秋猛地回過神來,隨口應道:「就出來了!」這才起身披衣跨出澡盆。

  一劍抄起巾布自然而然地替莫秋絞乾濕發,並不覺得這麼做有何不妥。莫秋悄悄瞥了神情專注的一劍一眼,心裡頭一陣暖。

  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自己知道。機不可失,他得抓住每個機會奮力攀爬。

  延陵家還有一個大敵,叫作陸玉;一劍還有一個心願,就是找到外公和叔公;他從來想做的是,將舊往的一切陰霾掃去,除掉所有擋在路上的阻礙。

  陸玉已經知道延陵家還有人活著,一劍的出現代表一招狠棋,從此步步凶險。

  不能讓一劍曉得,那便繼續瞞著。一切早在自己決定前來涵揚時便已決定,用盡方法,扳倒陸玉。為了最後殊途同歸的目的,這些事情都是必要的。

  最後,當一劍將莫秋的烏髮擦得半乾,莫秋的心也已靜下,恢復了淡然平靜。

  「舅舅,我餓了!」想通這些事沒多久,莫秋的肚子便響了起來。

  一劍讓莫秋盡量叫喜歡的菜色,最後小二端來的菜餚佔滿一桌,莫秋越吃越歡,臉上的小窩窩也越來越深,偶爾抬起頭來,還會對一劍笑上兩下。

  一劍見莫秋高興自己便也高興了,心裡直想要是莫秋每天都笑得歡暢,別說他沒金山銀山,就算是有,也心甘情願送至莫秋面前,高高興興讓他吃垮去。

  稍晚。

  奔波幾日兩個人都累了,一劍放出聯絡小七的信鴿,凝視漫天星斗好一會兒,才上床就寢。

  怕莫秋夜裡又起來走動遇著危險,一劍便睡在外側,將莫秋安穩圍在裡頭。

  一劍好睡,沒一會兒便打起呼嚕來,鼾聲雖不至於震天響,但對躺在他身旁的莫秋而言,仍是擾人的。

  莫秋雙眸在夜裡發著亮光,睡不著的他伸手摸摸一劍蔓生的鬍子,胡亂想著明日起來要不要替一劍刮掉這些雜草。

  臉龐乾淨時的一劍是招人的,英姿勃發的俊朗俠士,那剛強不折的體魄內擁有一顆最為柔軟的心,自己初見便是因此迷失了魂,從此不能自拔。

  想了想,莫秋最終還是存了私心。

  就叫一劍這麼邋遢下去吧!一臉大鬍子,一身僕僕風塵,所有最美最好的一切只有自己知道,叫外人只得他的表象,沒人會來同自己爭。

  夜已深,莫秋靜靜凝視一劍側臉,將一切拋開後,竟興起一股淡淡滿足。

  窗外星子閃爍,夜色奇燦,他捨不得將目光從一劍身上移開。

  好喜歡好喜歡的人,現下便在自己身邊。

  有時他會想,這是不是一場夢,為何夢境美好到叫人心驚?

  窗台上喀地發出一聲細微聲響,幾乎不可聞的衣袂飄動聲傳入莫秋耳裡。莫秋秋眸微微一挑,迅速由床上坐起。

  而當他看清楚來人時,抽了口氣,臉色一變。

  「是你!」

  黑得如夜色深沉的身影就站在窗邊,一隻鐵笛在月色下閃著點點銀輝。來人微微啟唇低聲道:「真是失策,沒想到你還醒著!」

  沒有太大起伏的語氣中,能找得到的只有淡淡的訝異,其餘的,什麼也沒有。自然,更沒有遇上親身孩兒時應有的情緒波瀾。

  「蘇——」莫秋張口欲喊,卻有兩顆碎彈子迅速破空而至,一顆點上他的昏睡穴,一顆繫上一劍的。

  莫秋眼前一黑,心裡頭升起莫大的恐懼。他不想就這麼昏厥,來著不善,將會對自己與一劍不利!

  然而即便多麼不願,莫秋最後還是只能帶著滿腹不甘倒下,昏厥於一劍身上。

  蘇解容好整以暇地踱步向前,看看莫秋又看看一劍,而後他以笛將莫秋挑開,拎起一劍,然而便在此時感覺有所阻窒,低頭一看才發覺原來莫秋的手緊緊抓著一劍衣角,用力的程度,直叫手指與拳頭發白。

  蘇解容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又朝莫秋身上一點,莫秋手臂一軟,拳頭自然無力緊握,只得鬆開。

  跟著他一手提著一個,身影迅速消失在房裡。

  一個時辰之後,昏睡不醒的莫秋被送回床上,然回來的卻也僅有莫秋而已,了無一劍身影。

  一劍醒來時有些迷糊,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重重紗幔,身軀底下枕的是柔軟滑膩的絲綢被褥,濃濃脂粉甜香竄入鼻間,令他猛地打了個噴嚏。

  「嘻嘻——」

  銀鈴般的綿柔笑聲在耳際響起,一劍一個激靈,從床上跳起立刻往旁邊挪,待他定睛一看,發現身旁竟有個貌美如花的嬌俏女子朝著他笑。

  一劍大駭,左看看右看看,只見此處雕飾繁華富麗堂皇,他暗忖自己本是在天香樓客棧內睡著的,怎竟糊里糊塗到了個不知名的地方。

  女子見一劍瞪大眼睛如臨大敵地盯著她看,覺得有趣極了,便挪動身子緩緩在被褥間滑啊滑,滑到一劍身邊。

  「妳妳妳、妳別過來!」一劍大叫。

  那姑娘一雙柔荑宛若無骨,蔥指如雪皓白似玉,手搭在一劍身上摸啊摸,一劍被上下其手,整個人頓時慌亂不已,滿臉通紅。

  他雙指捻起女子手上肌膚,小心翼翼地將那雙手挪開,可那女子唉呦了聲眼眶泛淚嗔道:「大鬍子你弄痛我了!」

  一劍立刻將對方的手丟下,從床上竄起,也不管禮數,大步跨過女子嬌軀往床下跑。

  女子杏眼一挑,跟著一劍下床,撫撫皺了的衣裳,腰肢輕擺朝一劍走來。

  「這這這、這裡是什麼地方!」一劍見這女子僅穿肚兜,外罩一件根本掩不住春光的薄紗,那前頭波濤洶湧,酥胸雪白,他眼不知該往何處放,只得紅著臉往左往右還往上看。

  「這裡?這裡是我家公子的房啊。」女子低低輕笑。

  「我我我、我怎會在這裡?」一劍說話猛結巴,不斷咬到自己的舌頭。

  「你問我,我怎知道?」女子注視著一劍粗獷的臉龐,見他樸拙的反應便覺有趣。她道:「大鬍子,鬍子又濃又密的,真有男子氣概,讓我摸一下可好?」

  「不好!」一劍驚魂未定地怒吼狂嘯。

  「做什麼吼得這麼大聲。」女子捧心含淚,像受了驚嚇似般。「摸一下又不會少一塊肉!」

  「我我我、」見女子又要逼近,一劍腦海中竄出莫秋含笑的身影,脫口而出道:「我是有家室的人,姑娘自重!」

  「家室?你那妻子可有我漂亮?」女子眨了眨眼,問道。

  想及自己竟將家室一詞與莫秋串在一起,一劍雙頰瞬間轟地紅上加紅,熱氣沖腦,頭頸幾乎冒煙,結巴道:「是是是、比妳漂亮了些!」

  房門在這時被推開,外頭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欲舉步入內,原本垂首的他發現房內的異樣情況,抬起頭來疑惑地看了看。

  青年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啊,公子!」女子已經伸出去,快要碰著一劍衣襟的潔白柔荑僵在半空中,而後迅速收回。她臉上的調笑嬌憨之色也迅速撤去,換上一副恭謹柔順的模樣。

  「素蘅妳膽子倒是大了,連我房裡的人也敢作弄?」青年邊說邊走入房內,要拿桌上的茶壺倒水,那被叫作素蘅的女子立即上前翻杯斟茶,笑得一個叫討好。

  「哎呀,素蘅若知這大鬍子是公子的人,就是給素蘅天大的膽子,素蘅也不敢妄動分毫啊!」女子一臉無辜模樣。

  青年笑了聲,揮了揮袖,素蘅會意,先朝青年福了一福,而後走到一劍面前說道:「大鬍子公子,素蘅這廂有所得罪之處,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別計較!」

  說罷,輕搖嬌臀往房外走去。只是掩上房門之際,她仍不忘對一劍拋個媚眼,留下意猶未盡的眼神才離去。

  一劍打了個冷顫。

  「小丫頭春心動了!」青年笑了聲,而後轉頭望住一劍。

  眼前這青年和之前離去的女子樣貌上可說是天壤之別,乍見那女子的驚訝像見著仙子,但見著這青年就又墮入凡間看著了凡人。

  青年一身素衣,樣貌尋常,眼耳口鼻無一不缺,分開來看合起來看都平凡無奇,但見一劍狐疑地打量自己,青年突然露齒一笑。他這一笑顯出兩顆小虎牙,那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臉便忽地亮了起來,令一劍望得一愣。

  「就跟你說要早點來,你怎麼拖這麼久才到?」青年走到牆邊矮櫃拿出個荷花錦囊扔給一劍,說道:

  「這是你外甥要的東西,吃法全記在裡頭的紙箋上,就算他全身經脈盡斷也能接起,沒比這更好的脫胎換骨藥了。」

  聽青年話中所道出的內容,一劍一愣,立即大喊了聲:「小七,你是小七!?」

  「不是我還會是誰?」小七打了個呵欠,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

  「可你的臉咋變成這樣?」一劍震驚道。他記憶中的小七可是有張不輸一葉的俊俏臉蛋。

  「世間有種東西叫作易容術。」小七懶懶笑了聲,又道:「欸,不說這些。你外甥的病我看過後,飛鴿去問我師父了,過幾日有消息再通知你。」

  一劍點頭,將錦囊裡的紙箋翻來翻去看過幾次,鄭重朝小七說道:「兄弟你這份情我記下了,將來有需要我的地方,儘管開口!無論啥事,赴湯蹈火我都會為你做到。」

  小七笑道:「咱三個就你還是這老樣子沒變過,要不是昨日認出你……」

  「啊?你昨日就見著我?怎地不喚我一聲?」一劍濃眉緊蹙。「兄弟我還怕你自個兒一個人待在涵揚會有危險,擔心得不得了!」

  「呦?」小七眉一挑。「可我方才去探望你時,你可是和你那小外甥摟得緊睡得香,連有人躍窗闖入都沒發現啊!」

  「咦?」一劍臉色迅速漲紅。抱、抱在一起?俺只是怕俺外甥半夜爬起來胡亂走,才會和他一起睡!摟?真摟了嗎?那肯定是睡糊塗當棉被抱了!」

  明明沒有什麼,但一劍嗓門越喊越大,最後竟是欲蓋彌彰。

  小七大笑了兩聲,歇了歇才道:「好了,那唬你的!你怎麼還是這麼好騙?難怪一葉寫信來時句句血淚,字字都在為他哥的將來操心。」

  明白自己竟被捉弄,一劍面色一沉,拳頭緊了緊,指節劈哩啪啦地響。

  小七打呵欠道:「大爺我這幾日為了等你,在這城裡和人周旋不下,要退也退不得,累得跟條狗似的,你這麼劈哩啪啦地嚇唬人,還真是有良心啊!」

  一劍立即張開掌,皺著眉頭說:「你也不該拿俺來調侃,俺……」

  「是,自然知道大哥你臉皮薄。」小七邊說邊往床鋪爬去。身體一沾上柔軟的床褥,他忍不住低嘆了聲:「奶奶個熊……還是有床能睡好啊……」

  一劍走到床前,頓了半晌而後開口:「小七!」

  「嗯……」小七的聲音很弱很弱,悶悶地從被褥中傳來。

  「俺還是得謝謝你。」一劍道。「這些藥肯定得來不易。」

  小七擺了擺手,軟癱在床上。「是兄弟就別跟我計較這些,有事再找我成了,我明日就走……記得別同任何人說我的事……你那外甥也不例外……」

  一劍點頭。「你好好休息。」他看得出來這人已是筋疲力盡。

  一劍轉身朝門口而去,行進間身後突然一陣勁風襲至,他反手抓住,定睛一看,原來是枚內鑲七色花瓣的透明琉璃珠。

  「留著……」還沒說完全,床上已然傳來輕輕的鼾聲。

  一劍緊緊握住珠子,走了出去。

  外頭,那名叫素蘅的女子正拿著一條白布朝一劍嬌笑,一劍瞬間打了個寒顫。

  素蘅道:「大鬍子公子得罪了,這是上頭下的規矩,得蒙眼帶你離開,即便你是公子的朋友也不能例外。」

  一劍點頭,任由素蘅將他的雙眼蒙起。

  在黑暗中走過彎彎曲曲的長廊,還有些機關喀噠聲響,而後似乎還坐上小舟,肌膚沾上濕冷冰寒的水氣,搖搖晃晃好一陣子。

  一劍心想小七這地方也著實神秘,然而在江湖上行走危機四伏,一切總是小心為上。

  「大鬍子公子,已經倒了,就此告別吧!」

  蒙眼布被拿下的剎那,一劍的臀突然被掐了一下,嚇得他頓時跳了起來,然回過身去哪裡還有素蘅身影。

  四周竹林蒼翠,天已破曉,只獨他一人被滿山遍野的蒼竹圍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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