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次日一早,徐嘉佟迷迷糊糊的被叫醒,只覺得渾身都是酸的,連動都不想動一下。
「娘娘!」蘭兒輕喚了聲。
「別吵。」
徐嘉佟隱約知道夏渙然被小六子叫醒,上了朝,他要她繼續睡,她也不客氣的躺在床上,沒有起身伺候。
「蘭兒姐姐,娘娘病了嗎?」
「沒有,別胡說!」蘭兒掃了花兒一眼,「只是累了。」
「皇上是壞人,他欺負娘娘!」
蘭兒紅著臉,捂住了花兒的嘴,「閉上你的嘴!」
「人家才沒胡說。」她清清楚楚瞧見娘娘身上明顯的青紫。
「娘娘都下不了床了,可是現在麗貴妃在外頭,說要給娘娘請安,怎麼辦?」
「就說本宮身子不爽利。」抱著絲被,徐嘉佟整個人累得很,沒精神理會麗貴妃,她閉著眼,喃喃說道︰「要請安,在宮門外一拜就行了。」
縱使夏渙然廢了她,但在宮中是秘而不宣,所以她才端個皇后的派頭,麗貴妃再怎麼心中不快,也得老老實實的吞進肚子裡,不能發作。
她狠狠的睡到了日上三竿,才在蘭兒和花兒的服侍下起身梳洗更衣,只是原本懶洋洋的精神,在聽到花兒的話後為之一振,「你說什麼?」
「麗貴妃啊,」花兒又說了一次,「娘娘都要她回去了,她還不回去,在清碧閣外等了快兩個時辰,硬是要給娘娘請安,以前也沒見她這麼殷勤,最後還是太后派人來把她給叫回去的。」
她只是在陳述事情,根本不知道麗貴妃的用意,「娘娘,還要加些熱水嗎?」
「不用。」沉在浴桶裡,徐嘉佟一臉若有所思。
她明明交代麗貴妃意思意思在宮門外一拜就可回去了,她卻硬是待了兩個時辰,讓太后派人叫她回去……看來她是存心想鬧到太后耳裡。呼了口氣,她承認她這個皇后確實是壞了宮中的規矩,不單睡到日上三竿,終日以病為由不出清碧閣,連嬪妃的請安都不理。
看來今日太后該會宣見才是,到時必少不了責罰,但這不過是意思意思做給他人看的,畢竟太后早知她被廢,若說壞了規矩,這夏渙然才是第一人,是他昨夜硬要留宿在清碧閣的。
「娘娘,」蘭兒從外頭走了進來,「小六子公公派人傳了話,說皇上今晚來。」
徐嘉佟回過神,她還在等著太后宣見,他卻又來清碧閣,算了!都到了這個時候,還要擺個矜持的樣子也太過可笑,反正留一晚與留宿兩晚都一樣。
不過她等到天黑都沒等到太后的宣見,快就寢時夏渙然也沒來。
她的心中雖然疑惑,但還是先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感覺到一隻手輕觸她的臉頰,她睜開眼,看到了躺在身旁的夏渙然。
「皇上什麼時候來的?」她竟睡得這麼沉,壓根沒發覺。
他輕柔的摸著她的頭髮,「知道你睡了,沒讓人叫你。」
她勾了下唇角,心中滑過一絲暖意。
「聽說今天麗貴妃在清碧閣外等著向你請安,等了快兩個時辰?」
她抬起頭,看著夏渙然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皇上心疼了?」
他搖頭,「朕沒心情理會後宮之事,只是規矩壞不得,不是怕麗貴妃受委屈,是怕太后把事情記在心裡。」
「要說規矩,」她揉了揉眼,柔聲的提醒,「宮中的規矩在皇上昨夜留宿清碧閣的時候就已經壞了,若太后真把事情記在心裡,皇上也該被記上一筆。」
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膽子大了,敢如此回話。」
「臣妾本來等著太后宣見,但等了一日卻沒等到消息。」
「朕已經去見過太后,太后不會找上你。」
她詫異的看著他。
「還不謝恩,朕可是給你省了責罰。」
老實說,她根本不在乎太后是否責罰,卻感動他為了她去見太后。
她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是該謝謝皇上,只是這事明明就皇上起的頭,本來就該皇上出面收拾才對。」
他順勢吻住她,只有在緊抱著她的時候,才能真實的感受到她的存在,只要會傷害她的事,他都會早一步替她除去,就算要逆天而行,他也不在乎。
這日,蘭兒從外頭進來,匆匆在徐嘉侈的耳旁低語了幾句。
徐嘉侈聽完,眉頭輕皺,放下手中的土塊,淨了手才開口,「把話說清楚。」
「我娘派人給我送了個訊,」蘭兒的臉色也不是太好看,「有人暗中跟輔國公府的下人們打探娘娘出閣前,被養在老夫人房裡的點點滴滴。」
這麼多年過去,怎麼會有人對她在深閨的事感興趣?她的眼神一冷,難道是查她之前瘋癲之事?
若真查出她身有「舊疾」還嫁入皇室,輔國公府上下,整個徐氏一門就徹底毀了。
這幾個月來,她的生活美滿幸福極了,也知道夏渙然對她的疼愛會遭人嫉妒,可沒料到會來得如此快,有人已急著要替她敲響喪鐘了。
「娘娘,這可怎麼辦?」她的娘和弟弟都還在輔國公府當差,若真出了事,也是死路一條。
「你別急,再派人去探探。」徐嘉佟心頭雖有擔憂,但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來,「穩著點,別自己亂了分寸。」
蘭兒吸了口氣,用力的點著頭,「是!」
這個時候,夏宏詢興匆匆的踏進清碧閣,立刻甩開了身旁扶著的桂兒,像野馬似的往前沖,「母后這幾日為何都不准我入內院?」
「因為你父皇留宿。」徐嘉佟給蘭兒使了個眼色,收起思緒,笑著將撲過來的夏宏詢給抱個正著。
夏宏詢的臉被寒風刮得紅撲撲的,整個人窩進徐嘉佟的懷裡,嘟起嘴,「媽媽,你已經好幾日都沒跟詢兒用膳了。」
「今日若你父皇來了,」徐嘉佟的手親熱的焐著夏宏詢的臉蛋,幫他暖和凍僵的小臉,「我再跟他提一提,讓他允你跟我們一起用可好?!」
雖說是自己的兒子,但夏渙然竟跟夏宏詢爭起寵來,似乎看不慣她待孩子太好,就算只是給孩子做點小東西,他心中也不是滋味,看他孩子氣的樣子,她還真是好氣又好笑。
「父皇今日宣我覲見,我已經跟父皇提了。」
看夏宏詢一臉古靈精怪,徐嘉不由得一笑,「你父皇可同意?」
「算是同意,不過表情有點怪。」夏宏詢不在意的將肩一聳。
夏渙然不單對她的態度改變,連帶對夏宏詢也多幾分關心,她寵愛的揉著他的頭,「你父皇為何突然宣你覲見?」
「因為有人嘴碎,跟父皇提了我抓蛐蝴兒嚇太傅。」
徐嘉佟臉上的笑意微隱,以前夏宏詢頑皮,根本不會有人有、心思管,現在卻……她抱著他的手不禁緊了些,「可是被你父皇斥責了?」
「沒有。」夏宏詢開心的接過花兒拿過來的芝麻糕,吃了一口,「父皇只說詢兒沒出息。」
「沒出息?」徐嘉侈有些驚訝,「怎麼說?」
「父皇說詢兒抓蛐蛐兒沒出息,好歹也要去抓條蛇,嚇得太傅三天下不了床才有出息。」
徐嘉傳臉上再也不能平靜,咕噥道︰「這人怎麼這麼教孩子?」
「娘娘!」蘭兒連忙提醒太子還在呢。
徐嘉佟吸了口氣,穩了下心思,正色說道︰「這是不對的。詢兒,不能如你父皇所言去嚇太傅。」
「可是父皇說,詢兒將來是要做大事的人,別盡做些小家子氣的把戲。」
徐嘉佟感覺太陽穴隱隱作痛。
「對了!媽媽,」他將芝麻糕放在一旁,又賴進了徐嘉佟懷裡,「父皇還要帶
我去做件更有出息的事!」
徐嘉伶實在不想知道什麼「更有出息」的事,但還是硬著頭皮開口,「說來聽聽。」
「十日後,父皇要帶我去倚鳳山狩獵!」
這可令徐嘉佟有些意外,她輕揚了下眉,「天寒地凍的,怎麼突然這麼好興致?」
今年秋狩不知何故,一直遲遲未出行,她還以為取消了,沒想到又要去?
「父皇說要帶著詢兒過些像平常百姓一般的日子。」
在這種天氣?!夏渙然是存心讓她心頭不好過嗎?
「你父皇貴為天子,」她的表情沒有把情緒表露,只是柔聲說道︰「想當平常百姓,得等下輩子了。」
「詢兒不管該過什麼日子,現在只想著去打獵。」夏宏詢賴在徐嘉佟的懷裡撒嬌,「媽媽,詢兒一定打些白狐給你做大衣!讓你一直暖暖的過整個冬天。」
之前清碧閣裡沒什麼賞賜,就連衣服都盡是些舊服,徐嘉佟沒放在心裡,但夏宏詢看在心裡難受,不過當然這些在夏渙然對她的態度轉變之後而有了改變。
徐嘉侈輕點了下夏宏詢的鼻子,「媽媽先謝謝你,只不過你才學了一年騎射,這天氣又不穩定,所以別管著獵什麼白狐,還是自己小心為重。」
「詢兒知道,驃騎將軍昨日回京了,父皇說要他當我的師父,這次是試驗,由將軍帶著我。」
大軍回京的事她也知道了,聽說西北蠻族風聞韓依風離開邊城,趁機出兵興亂,韓依風花了點時間回防反擊,將局勢鎮壓下來,這才安心回朝,因此才拖延至今到達京城,好在京中也沒什麼要事,慢慢來也無妨。
夏渙然能登上大位,韓依風功不可沒,新皇登基,邊境不安穩,也是靠著他手握兵權坐鎮多年,深受信任,有他這個姑父教導詢兒,徐嘉佟自然是可以放心,只是……
看著窗外陰沉一片,看來隨時都會下大雪,這種時候出宮狩獵,也不想想這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詢兒不過是個六歲大的孩子,縱使有韓依風在,宮裡內外的人在一旁虎視眈眈,難保有個萬一。
想到這,她心中擔憂更甚,但是在孩子面前,她一如往常的沒有顯現出來。
「媽媽,你跟我一起去吧!」夏宏詢要求。
徐嘉佟只是淺笑,輕撫著他的臉,夏渙然沒開口,她自然不會不識相的出現在狩獵的行列之中。
詢兒畢竟還是個孩子,一心興奮的提及即將出行的狩獵,還說起自己的父皇與騎將軍在校場谷射箭,父皇勝了驛騎將軍一箭。看著孩子眼底的崇拜,她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笑意,抱著他,輕輕搖晃著。
直到天色暗下來,她才叫桂兒將夏宏詢帶下去洗漱。
送走了夏宏詢,她立刻開了口,「蘭兒!」
「是,娘娘。」一旁的蘭兒連忙上前。
「替我更衣,我要去見聖上。」
蘭兒心中驚訝,這些年來,徐嘉佟幾乎是不出清碧閣的。不敢怠漫,連忙替她換了衣服。
夏渙然在當太子時就有個習慣,在用晚膳前會看點書,當了太子側妃又成了皇后數年,她自然不會忘記,所以特地挑了這個他比較得空的時間去找他。
夏渙然聞她求見,心中感到意外,自從移居清碧閣之後,她便不再踏入正殿,他笑盈盈的看著她走進來。
徐嘉佟跪下,想給他請安,他立刻伸手拉住了她,「免了,怎麼會來?」
看他滿臉笑意,她的神情很正經,「臣妾聽太子提及,皇上要帶太子在冬日出巡狩獵?」
他莞爾一笑,「你消息倒是靈通,那小子該是第一時間沖去跟你說。」
她眼神微斂,「這天寒地凍,皇上龍體重要,實在不該如此舟車勞頓,小心身子。」
「皇后是在關心朕?」
她揚了揚嘴角,眼角瞄到那一排面無表情的太監、宮女,只能繼續一貫的溫和淑德,「皇上是萬民之主,臣妾自然關心,只是太子尚幼,帶著他,請皇上凡事小心。」
他仔細的打量著她,不由多問了一句,「你這是關心朕,還是關心孩子?」
又在跟自己的兒子爭寵,她無奈的看著他,「詢兒是皇上的子嗣,臣妾關心他,自然也是關心皇上。」
「你將孩子擺在我前頭?!」他幾乎要氣得跳腳,忍不住哼了一聲,「朕竟然成了那小子的附屬品,朕告訴你,這次朕便是特意要帶他在一旁,既然已經學了一年騎射,朕倒要看看他學了什麼功夫。」
「不過半年而已,指望什麼功夫。」她的聲音很小,但仍是傳進了夏渙然的耳裡。
夏渙然清了清喉嚨,「皇后,注意身分。」
「臣妾惶恐!」徐嘉佟像受到驚嚇般跪了下來。
看著她的模樣,夏渙然不禁皺起眉頭,看著她身後的太監和宮女也跟著跪下來,頓時覺得煩躁。
「起來吧,朕也沒怪罪。」他掃了小六子一眼,小六子立刻領著宮女、太監們走了出去。
「只剩咱們兩個,有話就直說吧。」徐嘉佟低著頭,等到殿裡一靜,就被夏渙然一把拉起身。
她輕歎了口氣,坐到書桌旁的一張椅子上,這才幽幽開口,「皇上,此事不妥。」
「哪裡不妥?」他大步的坐到她的身旁,拿起方才放下的書,隨口問道。
「詢兒還小,天寒地凍,皇上難道不怕傷著孩子?」
「我還以為有什麼大事,讓你捨得離開你的清碧閣,原來全都是為了那小子。」他的口氣擺明瞭主意已定,說什麼都沒用,「想朕六歲之時,還曾luo身在冰天雪地裡跑跳,九歲便已在軍中廝殺,這體魄是鍛練而來,他六歲已經是大人了。」
她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六歲是大人?!這話說出去實在笑死人,他的標準還真是異于常人。
「今日不可同日而語,當年皇上是皇三子,要與兩位異母兄長一較高下,但臣妾無心詢兒跟人爭些什麼,只望他平安長大。」
「自古慈母多敗兒。」夏渙然嘴角帶笑,但眼底嚴肅,「你不爭,也不要孩子爭,但若他人要跟他爭,你還指望孩子能獨善其身嗎?」
她感到心底一陣慌,找不到話反駁。
「太后也非朕的生母,可朕自小養在她宮裡,她是個嚴母,教導朕要有雄心壯志,與人一爭高下,因為這宮裡不是平常人家,今日別人不死,改日死的便是朕。而今朕得天下,她貴為太后,享盡榮華,還有誰能委屈她?朕現下做的一切,全是為你、為了太子,你可明白?」
徐嘉伶在心中歎了口氣,「太后一生為皇上勞心勞力,臣妾不敢與太后相提並論,臣妾婦人之仁,心無壯志,只求一個心安而已。」
她沒說出口的是,太后晚年終日不出慈雲宮,誠心禮佛,不過問朝政、後宮之事,在她被廢來到清碧閣時,太后曾來探望她一次。
那時太后只語重心長的說自己手中血腥太多,髒事也不少,只為了爭得一席之地,可笑的是爭了一輩子,卻爭不到個心安。從今而後,她只想待在慈雲宮內,祈求個心安過日子,還說她帶著太子在清碧閣裡,能過上幾年平靜的日子,其實也是種福氣。
她也曉得,太后待她冷淡其實也是保護她,若給了她過多關注,反而引起旁人生了不好的心思。
「關於冬季狩獵一事,」她的話語不由一柔,「皇上還是緩個幾年或是春暖花開之際再談可好?」
在徐甄雲死後,宮中傳言徐嘉佟為了奪回權勢,所以才將詢兒視如己出,意圖讓夏宏詢被立為太子,將來母儀天下,但現在她眼底的真誠騙不了人,更何況今天竟然還為了那小子,不惜與他意見相左起衝突。
但他一定得帶她離宮,他不想讓她待在宮裡,讓事情有個萬一。
「放心吧,你心頭的擔憂我明白,」他的語調也放軟,專注的看著她的雙眸,「依風回京,朕打算將詢兒交給他,朕答應你,若你不點頭,朕不會讓詢兒隨他到西北去,這次帶他出去,依風會在一旁牢牢看著。詢兒雖貴為皇子,但你總不能總把他擺在屋子裡養著,你也不想將來養出一個軟弱的紈褲子弟吧?」
若是他大聲的斥責,或許她也會跟他辯駁一二,但他如此溫柔的開口,她反倒不知該如何回話。
「若你真放心不下……」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雙腿上的手,「不如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他的提議著實令她意外,她低下眼,「你是皇上,金口一開,縱使臣妾不想也得去。」
他歎了口氣,「若朕真想逼你,就不會要這殿裡的人全退下,這不是命令,而是請求。朕是真心希望你能陪著我們父子一同前去,你想要過些平凡的日子,咱們就帶著那小子離開這宮闈,自在的過幾日。」
她抬起頭與他四目相接,一時間啞口無言,她垂下眼,看到他擺在桌案上的那對人偶,心中有遲疑卻又帶著一絲的甜,「臣妾明白了,臣妾去。」看著他臉上的笑,她一時玩心大起,又補了一句,「縱使不為皇上,也為詢兒。」
「你是存心的。」他的聲音不由得提高,心中的醋意酸得他不悅。「你不要口口聲聲提到這小子不成嗎?」
「詢兒是聖上珍貴的子嗣,不提可不成。」她俏皮一笑,既然事情已無轉圜,也只能接受,「皇上既不打消狩獵的念頭,臣妾只得陪著詢兒,不打擾皇上看書,臣妾告退。」
看著她的身影走遠,夏渙然當然可以當場斥責,要她留下來,但更清楚若他此刻大聲與她爭執,這事很快就會傳出去,又有閑言間言好說,說什麼皇上、皇后不和,到時傳進徐嘉佟的耳裡,她心頭不舒服,他也不開心,所以他只能窩囊的看著她走出去。
誰能知道,一個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卻拿一個皇后沒半點辦法。
出了議事閣,徐嘉佟並沒有馬上回清碧閣,而是來到御花園裡。花兒和蘭兒靜靜跟在她身後,細心的離她一段距離。
她已經好些年沒這種閒情在這宮裡走動,秋天已過,放眼望去一片蒼涼,夏渙然的轉變讓她心中有一絲喜悅,卻又帶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憂慮。
在這個季節出行狩獵……她在心中輕歎了口氣,隱約覺得有事要發生,心中卻惶惶然沒有半點頭緒。
她緊閉下雙眼,聽到身後有聲響,微轉過身,遠遠就看到韓依風帶著長平公主走來。
長平公主夏彤希是夏渙然唯一也是最疼愛的妹妹,他將她許配給韓依風,可以想見他有多看中這個驃騎將軍。
「將軍,」夏彤希輕聲的問道︰「那可是皇后娘娘?」
徐嘉佟以前是太子側妃,不常出現在宮中,而扶正為太子妃後她也已出閣,因此兩人並不相熟。
韓依風看了一眼,「是。」
夏彤希眼底閃過一絲光亮。
「腦子在想什麼?」韓依風揚起嘴角,「別忘了,這是宮裡,不是咱們西北的將軍府。」
「我知道,人家也只是想要會會這個仗著輔國公的餘威,位居中宮,手裡緊抓著太子不放,不可一世的皇后娘娘而已。」
「公主,」韓依風輕搖了下頭,「傳言未必可信。」
「我明白。」她拉了拉他的手,柔聲說道︰「放心吧,我有分寸,只是心頭就是氣不過,實在想讓這些不長眼的傢伙明白,這江山是夏家的,可容不了徐家人說半句話。」
「公主,」他不厭其煩的提醒,「丞相早已被廢了。」
「我自然知道那討人厭的老傢伙被廢了,還是將軍你英明神武的傑作,挖了個美人計的坑給他跳,只是這女人厲害,丞相都被廢黜了,她還穩穩的占著中宮的位置。」
韓依風意有所指的說︰「這可未必是皇后娘娘自個兒的意思。」
夏根希不解的看著他,大婚之後她便隨著韓依風到了西北,一去數年,如今這才第一次回京,確實很多事都不清楚,但小道消息聽得可多著了。
「皇后吉祥!」
「皇嫂吉祥!」
看著眼前兩張笑盈盈的臉,徐嘉佟微微一笑,「將軍、公主有禮。」
「皇嫂還真好興致,在這散步,只是這園子裡的花早都謝光了,沒啥好看,天又冷,不如咱們到你清碧閣去喝點茶……不,喝點酒吧。將軍,」
她又拉著韓依風的手,嬌笑的說︰「前些時候我叫嬤嬤釀了些菊花酒,這次也帶了回來,將軍派人拿些來,送給皇嫂可好?」
「自然是好,」韓依風臉上帶著淺笑,「只是也得問問娘娘樂不樂意你作陪,一味自作主張,沒了規矩。」
「縱使沒規矩也是將軍給寵出來的。」她眨了眨眼,然後看著徐嘉佟,「讓皇嫂見笑了,臣妹沒規矩,皇嫂可歡迎臣妹打擾?」
「公主千萬別這麼說,自然歡迎。」
「那將軍就自己去見皇兄,我同皇嫂去去就回。」夏彤希放開了韓依風的手,拉著徐嘉佟,滿臉熱絡。
韓依風恭敬的站在一旁看著徐嘉佟與妻子離去。他知道夏彤希的性子,不惹得徐嘉佟沒了臉面不會善罷干休,一邊是妻子,一邊是不怎麼熟悉的皇后,他自然不會不長眼的去制止妻子,讓自己日子不好過。他笑了笑,大步走向議事閣。
一踏進清碧閣,夏彤希四處打量著,這裡擺設自然不比中宮殿,不過簡單的一個小院,幾個小房間。
隨著徐嘉佟走進其中一間小屋,看著那一屋子的模型,她眼楮好奇的打轉,覺得這裡還真是寒酸,一點都不像後妃的住所,想到太子甚至皇兄都偶爾會留宿在這種破地方,她的嘴一撇。
「這地方皇嫂住得可安穩?」手裡拿著一隻栩栩如生的畫眉鳥模型,夏彤希略帶高傲的轉身看著徐嘉佟。
她臉上已沒有方才的溫婉,關上門來,也不在乎徐嘉佟是什麼身分,反正她有兄長與夫君寵著,自然有些傲氣,就算眼前的是當今皇后,她也沒放在眼裡。
「心安,住哪裡都能安穩。」
她眼底閃過一絲銳利,「這些年,臣妹雖遠在西北,但關乎皇嫂的傳言不少,只是不知哪些真,哪些假?」
「公主信了就是真,不信就是假。」徐嘉佟沒有替自己多作解釋。
夏彤希冷冷一哼,「皇嫂倒是連替自己辯解幾句都懶,」她嘲弄的打量著她,「看來是真不把本公主給看在眼裡了。」
「不敢。」徐嘉佟看得出夏彤希並不喜歡自己,她也不感到意外。
叔父還任丞相時曾去了趟西北巡視,得罪不少人,所以公主把她跟叔父歸為一路,沒有好臉色相待也是人之常情。
徐嘉侈起身福了福身,轉身走進房裡,拿出封在櫃子最底層的木盒子。
這道密旨從交到她手上之後,她就沒再打開過,本不該在沒有夏渙然的允許下告知旁人,但現在……她吸了口氣,下了決定,一臉平靜的將木盒拿出來,輕輕放到了夏彤希面前。
「這是什麼?」夏彤希沒有伸手,只是打量著。
「公主一看便知。」徐嘉佟柔聲回答。
夏彤希是個爽朗之人,手一伸,不客氣的直接打開,拿出裡頭的黃色絹布,看完之後臉色大變,不可置信的再看了一遍。
「你被廢了!」
「是被廢了。」徐嘉佟臉上有著不以為意的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這裡到底是什麼身分,所以聽公主喊一聲皇嫂,心中還真是惶惶不安。」
夏彤希遲疑的咬了下唇,看著上頭的日期,兩年了,從中宮殿移居到清碧閣至今已兩年,這日子怎麼過?
「為什麼?」她有些搞糊塗了,「你若被廢,就該進冷宮,不然就該幽禁起來,為什麼……」
看徐嘉佟一臉不在乎,她真是懵了。回宮後便聽以前伺候過她的老宮女說,皇兄冷落了皇嫂數年,這陣子大病一場之後,卻突然轉了性子,三天兩頭往皇嫂那裡跑,甚至還會留宿,可這手中的聖旨明明白白的寫明瞭徐嘉佟夠廢,說難聽點,她已經不是夏渙然的宮妃,甚至連宮女的身分都沒有,如今名不正言不順的,這到底像什麼樣子。」
「廢除中宮,茲事體大。」徐嘉佟柔聲的說︰「當年皇上甫登基,礙于丞相的權勢和輔國公留下的虎狼符,縱使廢了我也不敢大張旗鼓,就怕惱了徐家,添了亂子。」
夏彤希側著頭想了一會兒,「可現在丞相被廢,虎狼符也穩穩的在我皇兄手中,大可堂而皇之的廢了你,打你入冷宮或賜你一——」看著徐嘉佟一臉平靜,她倒是吐不出一個死字。
「要我的命不過是一句話,只是沒了丞相,這朝裡還有個手握京城兵權的剌史大人。」徐嘉佟端坐著,輕聲說道︰「這些年剌史大人深受倚重,掌上明珠李墨芸當了貴妃不說,還備受榮寵,陸郡王聰明可愛,要將我這個無所出的皇后取而代之,只剩一步之遙,可說是皇上最不樂見外戚干政的第一人。」
夏彤希的嘴一撇,兩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從不把朝廷上的事告訴她,她本人也沒興趣知道太多,但她猜得到皇兄和夫君並不相信剌史大人,當年重用他和寵愛李墨芸,不過只是為了牽制如日中天的徐家而已。
這宮裡說穿了,一堆噁心髒事,每個人都為了上位而明爭暗鬥,就算弄出幾條人命也沒人皺下眉頭。自己的夫君和兄長手上的人命也不少,但她總避著不去聽,她的行事雖然潑辣,心頭畢竟是仁慈的。
「皇上英明,自然不在意我這個可有可無的中宮,廢了我的事秘而不宣,只不過是想給徐家一個大大的耳光,但偏皇上又得顧忌李家的野心,怕他們心中有了不該的念頭,到時危害了太子也不好,這才對外守了這個秘密,皇上不過是想以不變應萬變。我在清碧閣帶著詢兒,過了些平靜日子,只是前些時候皇上升了麗妃為貴妃,若李家有旁的心思,只怕宮裡不會太平。」
夏彤希皺起眉頭,她與將軍終年在西北,遠離這些是非,但只是一道聖旨,將軍就帶著她飛也似的趕回來,這次回京,她隱約知道有事發生,然而她依然不想過問。
她前些時候才被診出有了身孕,嫁給將軍多年,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個孩子,她只想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給生下來,手中這道密旨有如千斤般重,她是真心不想被扯入後宮的紛爭。
「你倒是聰明。」夏彤希不太情願的誇了一句,將手中的聖旨給丟下,「只是既是密旨,知曉的無幾人,你大可趁著現在我皇兄還算寵你,開口討回封賞。」
「我沒這麼大的野心,」她幽幽一笑。「累了。」
夏搭希打量著徐嘉佟,似乎想看個真假,最後只是冷冷一歎,「好一句累了,但你不爭,不代表別人會放過你,你是個聰明人,真這麼甘願像個悶萌蘆似的把我皇兄給你的屈辱吞下來?」
徐嘉佟側著頭,想了一下。「我不認為這是屈辱,這是皇上不得不為之,為了帝位,為了至高無上的皇權,皇上沒要了我的命,是權謀,更是對我最大的仁慈。」
「狗屁!還仁慈?!」夏彤希哼了一聲,「你心細如發,應知他根本沒把你放在心上,你不過就是枚棋子,任他擺佈!現在堪他使用,拉你壓著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貴妃,說到底就是個自私的混蛋,我呸!」
她粗鄙的話,令徐嘉佟心頭微驚了下。「公主,你說的可是皇上,你的兄長。」
「那又如何?若是我父皇還在,我這話照說不誤!」
在西北待久了,將軍府裡有夫君寵著,宮裡又有兄長撐腰,夏彤希雖然在外人面前一副泱泱大度的樣子,但私底下卻有著暢所欲言的真性情。
「外頭的傳言實在言過其實,你根本就是只紙糊的老虎。」
此時門外的嬤嬤恭敬的送上了酒,夏掛希閉上了嘴,等人都退下,這才大剌剌的倒了一杯,正要喝上一口,又想起自己有孕,便把杯子推到了徐嘉佟的眼前。
「你喝!」
徐嘉佟只能恭敬的接過來,啜了一口,滿嘴的菊花香氣,這酒得極好,順口而不甜。
看她斯文的樣子,夏彤希不由得翻了翻白眼,「你這副模樣竟然還能活在這後宮之中,真是奇跡。」
徐嘉佟微低下頭,沒有答腔。
「給你。」夏彤希又倒了杯酒給她。「再喝!」
徐嘉佟只能接過來,又喝了一口。
「說吧!」看著她恬靜的樣子,夏彤希只能認了,不太情願的問︰「總不會平白無故把這個理應帶進棺材裡的秘密說予我知曉,有什麼目的?」
「我知道皇上召將軍回京該是為了詢兒,皇上要如何安排,我自知沒有多言的權利,只是詢兒年幼,宮中局勢多變,丞相雖已被罷黜,但他野心未減,若他再不好自為之,只怕徐家禍事難逃,我出自徐家,到時自然難獨善其身,手上這道密旨,只怕最後我死路一條,我命賤,不求苟活,只求若真到了那一日,盼公主與將軍帶詢兒到了西北,能多份心思照顧。」
「詢兒是我兄長的兒子,我自然會多些心思。」夏彤希眼底閃過對徐嘉佟的讚賞,「你真無心帶著詢兒去爭?」
「平安。」徐嘉佟一歎,「世上最簡單也是最難。」
「身在帝王家,有些事是身不由己,你倒是跟你那野心勃勃的娘家人不同。」徐家除了死去的祖母,根本就沒有一個她認為是家人。徐嘉佟斂下了臉,又喝了口酒。
公主雖沒明說,但詢兒的將來,公主一定會放在心上,縱使她真有萬一,詢兒也不至於會孤立無依,她的心頭一松,突然興起,遂站起身。
「公主可否賞臉,陪我去個地方?」
夏彤希想了一會兒,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