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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夫銀夫糟糠夫(上)》第9章
  第九章

  「你打算回去了嗎?」

  他搖頭。「我還想再闖一闖,對了,最近我報名參加了一個比賽。」

  「真的?」大橋也開始朝夢想前進了,真好。

  「對,那是一個很有名的法國服飾品牌所舉辦的比賽,不管他們的目的是為了營銷或是想招募人才,我都想試試看。」

  「很好啊,我祝你一舉得名、一鳴驚人、一展長才、一枝獨秀,在市場上佔有一席之地。」她握緊拳頭,眼底閃閃發光,真心為他高興。

  鐘裕橋看見她的真心真意,心裡微微地雀躍著,他把荷包蛋盛進盤子、關掉爐火,揉揉她的頭發說︰「吃胖一點,當我的模特兒。」

  「模特兒不是要很瘦很瘦,才能顯出衣服的漂亮線條?」她端起盤子,聞一下雞蛋香。

  他沒回答她的話,雙手搭上她的肩,低下頭說︰「有空的話,陪我去逛百貨公司?」

  「好。」這種事,她不需要考慮。

  「小喬,謝謝你。」他的生命在與小喬重逢後轉彎,不管這條新路是否崎崎難平,為了她閃閃發亮的眸子,為了她眼底的希冀,他會使盡全力,走出康莊大道。

  「謝什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郁喬勾上他的腰,他們越來越像家人了。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那阿董呢,對你而言,他也只是朋友?」

  她但笑不語,心底卻比誰都明白,她和他,只能是朋友了。

  見她不說話,他問︰「小喬,在快樂之後,你想不想再追逐一個新夢想?」

  「什麼新夢想?」

  「一段戀情。」他沒等她做出反應,痞痞地指著自己說︰「不必猶豫,最好的人選在這裡。」

  鬱喬否決他的提議。「好馬不吃回頭草,而我的好馬性格很強,我對以前的、舊的、過去式,通通不感興趣。」

  兩人的對話被剛進廚房的齊翔和蘇凊文聽到,齊翔立刻高舉雙手不斷揮動,**還跟著手部的揮動節奏左搖右搖。

  「選我、選我、選我,我要報名追求行列。」他湊上前,一把抱住她,又要往她臉上親過去,沒辦法,他實在太興奮。

  「對不起,本老牛不愛啃嫩草。」她一巴掌把他的帥臉推開。

  「我只比你小十三天。」抗議、抗議,他明明是精壯威武,最適合老牛胃口的成熟老草,她怎麼可以看不起他。

  「你就長著一臉嫩草相啊,吃掉你,身為肉食動物的我太丟臉。」

  「你是肉食動物?你會不會太看得起自己?」鐘裕橋不屑。

  鐘裕橋、齊翔被淘汰出局,蘇凊文沉穩而淡定地加入戰局。「我不是「以前的、舊的、過去式」,也沒長出一臉的嫩草相,由我來當你的現在進行式,應該合格吧。」

  齊翔本來想插話,批評阿董幾句,但鐘裕橋反應比他更快,他說︰「你也是過去式——過去的暗戀對象。」

  「卻是新的追求者。」蘇凊文堵掉他的話。

  鬱喬沒回話,像是腦袋剛被轟過一樣,半天無法思考,她定定望向他。所以不是玩笑、是認真?認真的想要和她……試試?

  她的眼裡帶著解釋不清的情緒,鐘裕橋察覺了,急忙扯扯她的馬尾,笑說︰「幹嘛深情凝視啊,快把早餐端出去,吃飽後,該上班的去上班、該見大師的去見大師。」

  蘇凊文開車送他們到大師家,路上齊翔像只吞下半打興奮劑的猴子,一張嘴巴就吱吱吱咬停不下。

  他一下子說︰「聽說文大師有豐富的戀愛史,說實話,他有沒有追你的意圖?」

  鬱喬無奈,丟給他一雙死魚眼。

  一下子問︰「聽說文大師選學生很挑的,你說他看上我,會不會是認定我的歌喉還不錯?」

  她更無奈。文季平有說看上他嗎?

  一下子想,「你們說,他會不會喜歡我的創作,會不會願意當我的製作人?」

  她嘆息。八字還沒有一撇,他的想像力已經直達天邊。

  蘇凊文和鬱喬相視一笑,他們都明白,這次見面,對齊翔而言,意義非凡。

  齊翔收拾不了滿肚子雀躍,他跟著小喬下車,酷臉填入滿滿笑容,一拱手,吞興奮劑的猴子變成大俠客。

  「阿董,大恩不言謝,回去後,我馬上做營養豐富的午餐給你送便當。」

  蘇凊文喜歡這個福利,他在戀上小喬帶來的淡淡幸福感的同時,也戀上齊翔的廚藝。

  他想了想,說︰「如果你需要經紀人的話,我可以介紹餘青緯給你認識。」

  轟!齊翔感覺被天外隕石砸到了,聽說隕石的價格是黃金的四十幾倍……不對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餘青緯?金牌經紀人?創造出無數大牌歌星的偉大人物?

  突然間,他回頭看看自己的背,本來就已經輕飄飄的他,發現自己長出一對翅膀。

  他要飛、他想飛,飛到高高高高的青天上……如果不是他在車外,阿董在車內,他也想把阿董抱起來轉三圈,用力親他的臉,再用很多個「我愛你」來表達自己無上的感激與謝意。

  看他一臉呆,蘇凊文笑了,揮揮手後把車子開走。

  齊翔捏捏自己的臉,對鬱喬傻笑。「提醒我,今天要去廟裡拜拜。」

  「為什麼?」今天是初一還是十五?

  「我要謝謝各路神仙,把你和阿董帶到我身邊。」

  她笑了,哪是神仙把她和阿董帶到他身邊,明明就是他賴上他們,不過,她還挺喜歡被他賴上的……

  猜猜,齊翔有沒有替阿董做營養豐富的午餐?並沒有。

  因為他們以為文大師很忙,這次的見面會能有三十分鐘、一小時就夠棒了,沒想到文季平和齊翔對上眼,兩人相見恨晚,話題打開就停不下來,文季平滿喜歡齊翔的創作,他們對著她看不懂的五線譜聊個沒完,她勉強陪了幾十分鐘,就告退離開。

  她搭出租車回家,想起齊翔的承諾,洗手做羹湯,給沉醉在自己作品中的大橋留一些飯菜後,為阿董送上營養豐富的午餐。

  她不想進公司,怕踫到熟人,但手機撥上去,阿董的貼身秘書親自下樓,將她請進辦公室。

  這已經讓她很無言了,沒想到阿董那個「未來可以獨當一面」的弟弟蘇煜文,不知道從哪裡聽到的傳言,竟然闖進哥哥的辦公室。

  蘇煜文的本意是看「未來嫂嫂」一眼,卻沒想到會看見哥哥吃愛心便當,大步搶到哥哥的辦公桌前,發現便當盒裡的食物後,眼楮倏地放大兩倍。

  他搶走哥哥的湯匙,扒了一口炒飯,口齒不清地說道︰「嫂子,下次幫哥哥做炒飯,可不可以替我準備一個?」

  嫂子?烏鴉集體南飛,經過鬱喬頭頂,一片叫囂。

  她還沒做出任何反應,蘇煜文就讓蘇凊文給踢出門。

  蘇凊文試著解釋,「他沒那麼愛吃的,是因為……」

  她接走他的話,「我知道,這是阿嬤的私房菜單。」那一瞬,她才發覺,原來自己已經瞭解他……很多。

  而另一邊,蘇煜文躲到廁所之後,馬上打電話給媽媽,他心情激動不已,說︰「媽,我看見哥哥的女朋友了,媽,你一定不相信,嫂子給哥哥做便當,便當有阿嬤的味道……哥哥對嫂子很溫柔,怕我讓她尷尬,把我……」

  事情以野火燎原的速度傳開,營銷部經理、阿董的叔叔在接到老董事長的秘令後,嚴令秘書不可以通知阿董,匆匆趕到一把推開辦公室大門,恰好看見佷子拉著小喬的手,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蘇經理的智商瞬間降低,微張著嘴看著眼前的畫面,不能理解。他鄭重懷疑,那個在笑的男人和自己是否有血緣關系,因為在印象中,他的董事長佷子沒有笑覺神經啊。

  緊接著,謠言從營銷部往外傳——

  「難怪鬱副理要辭職,原來她秘密和董事長交往了,董事長那個人公私分明,他一向不喜歡辦公室戀情。」

  「厚,鬱副理瞞得那麼緊,連營銷部最好的同事都不透露半分。」

  「唉,我們沒希望了,董事長一旦做出決定,就會執行到底……」

  謠言越傳越凶,傳到最後,已經有不知道是「預言」還是「內幕消息」的話出現,那個話是這樣的——「董事長和郁副理的婚禮定在年底,今天的尾牙宴,將由董事長夫人抽出大獎。」

  這是後話。

  前話是蘇凊文受不了打擾,命令秘書不準再放任何人進來,然後門關緊、落鎖,替自己和鬱喬掙取到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這是個簡單的行動,純粹為了談話不被打擾而做出的反應,卻沒想到引發了更多遐想。

  「天啊,董事長已經忍不住了,就在辦公室對鬱副理……」

  「那麼多年沒傳出緋聞,還以為董事長是同性戀咧,沒想到他談起戀愛那麼猛……」

  「原來冰山下麵蘊藏著岩漿,天啊、天啊,偶低熱情啊,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

  於是當鬱喬離開董事長辦公室時,所受到的注目禮比她賣房子創下佳績,成為模範員工上臺領獎時更多。

  蘇凊文在下班前接到父親的電話,要他回家「坦白」戀情。於是他回去了,像報告項目似的,將自己和鬱喬的進展報告得清清楚楚。

  這份「項目」和蘇爸爸蘇媽媽聽到小兒子透露的「裡面進行得正熱烈呢,你們就等著抱孫子吧!」有很大的距離。不過,對於在男女感情上漠然的兒子,在搬家後的短短兩個月裡能有這樣的表現,身為父母親的他們,已經甚感欣慰。

  蘇媽媽問︰「你為什麼喜歡鬱喬?」

  蘇凊文回答得並不敷衍,因為這件事,他已經分析過無數回。

  「在她身邊,我很輕松、很自在、很舒服,好像沐浴在充滿芬多精的森林裡面。」

  「所以你是認真的?」蘇爸爸問。

  回答他們的,是一個他們從沒在兒子臉上見過的暢懷笑容,於是蘇家雙親在這個晚上,認同鬱喬的存在。

  不必上班,鬱喬的時間多了起來,沒事可做,她做起保姆,每天給蘇凊文送送便當,齊翔有課的時候,開車送他去上課,閑來無事就陪鐘裕橋逛專櫃服飾,每個星期天,再和蘇凊文一起走一趟療養院,陪阿嬤說說話。

  阿嬤的兄弟姊妹找到了,蘇凊文派車把他們接到療養院,阿嬤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認不認得人,但當阿嬤的妹妹拉住她的手、貼在自己頰邊,說︰「阿姊,我是阿妹仔。」時,兩行淚水順著她的頰邊滑下。

  那刻,鬱喬的心酸酸的,蘇凊文把她摟進懷裡,拍拍她的背。

  她發現他很喜歡做這個動作。

  而蘇凊文也發現,自己輕拍她的背時,她就會被安慰。

  日子就這麼順順當當的,巨大變動大概就是蘇凊文把齊翔介紹給了餘青緯這件事,齊翔的態度很好,餘青緯對齊翔也很感興趣,之後,他們見過幾次面、相談甚歡,便敲定新合約。

  齊翔展開了他的新旅程。

  鬱喬耳提面命——再次出發,別想著自己還是當年的紅牌偶像,一定要虛心學習、謙和禮貌,面對比自己年紀小的「前輩」也得受教,還叮嚀他,如果有戲約,就算再不喜歡,也要努力演,畢竟在能人濟濟的演藝圈,可以出頭的新人太少,只要能被看見,別放過任何機會。

  聽著她的嘮叨,齊翔沒有不耐煩,只有感激。

  他明白小喬是真心為他好,若是早個幾年,這些話他半句都聽不進去,但兩年的沉寂,挫折磨鈍他的稜角,他再不復當年的倨傲。

  齊翔的表現讓餘青緯很滿意,陸續幫他安排舞蹈課、表演課,加上在文季平那裡學唱歌,他益發忙碌起來,但雖然忙,精神氣色卻好得不得了。

  人啊,就是得有著那點盼望,日子才能過得歡心暢意。

  而無論怎麼忙,齊翔都會挪出時間為大家準備晚餐,其他人也和齊翔一樣,再忙,大家都會在晚餐桌上聚頭。

  說說話、聊聊天,談談今天踫到的事件,蘇凊文在多話的餐桌上,慢慢受到影響,也開始加入話題,偶爾大家揶揄他幾句,他也笑著接受了。

  公司員工們都發覺蘇凊文有些不同,他的眼角眉梢少了兩分嚴峻、多了一分柔和,除公事外,他對同事聚會產生了一點興趣,他對人對事的態度,不再一是一、二是二,死板板的缺乏彈性,有的時候,員工的無聊笑話,也能讓他露出些許笑容來。

  而那天,他在辦公室裡一面辦公、一面哼歌,更讓不小心闖入的秘書咋舌,不過五分鐘之後,鬱喬送便當過來,於是秘書小姐終于明白,上司的心情為什麼不同了。

  下午兩點鐘,鬱喬開車送齊翔去上課後,和鐘裕橋一起逛服飾店。

  鐘裕橋挑好幾套衣服,讓她進試衣間換上,品頭論足一番後,都沒買。

  鬱喬很怕店員抓狂,眼楮瞪得大大的,滿臉心虛,不過她發現大橋很厲害,他不但沒把店員給惹毛了,還能和對方愉快攀談,離開前,店員小姐還頻頻揮手說再見,要他們有空再過來聊聊天。

  她不禁想,身為帥哥,就是能夠在女人面前佔盡廣宜。

  他們逛得很愉快,鐘裕橋想到許多新點子,於是他們找了家咖啡廳坐下來,鬱喬看他拿著鉛筆飛快在紙上飛舞,不多久,幾套漂亮的衣服躍然紙上。

  她大大地誇獎一番他的才華,鐘裕橋很開心,看看手錶,說︰「還有時間,我們再逛一家店,然後去接齊翔下課,再約阿董出來吃晚餐。」

  看他難得對蘇凊文釋放善意,鬱喬當然點頭同意。

  很可惜,計劃並沒有成功,因為他們踫上鐘裕橋的母親,以及他的未婚妻宋佳鈴。

  唉——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們是不小心誤入陷阱,呃、不是,是誤入精品店,踩進貴婦和千金小姐的地盤。

  人家婆媳手牽手、心連心,聊得正起勁熱烈,沒想到兒子帶著小三侵門踏戶,讓她們顏面掃地。

  看見鬱喬和兒子連袂進店裡,鐘媽媽一把怒火噌地燒上頭,她搶上前,指著她的鼻子罵,「我就說,裕橋的魂是被哪家狐狸精勾走,寧可賴在外頭也不回家,原來是鬱喬啊,你不是很有骨氣嗎?怎樣,當年轉頭就走,半句話都不留,現在知道裕橋接下公司經理職務,有了身分地位、有了錢,就忙不迭地黏上來……」

  她罵完狐狸精,又罵糊塗笨兒子,「你是中什麼邪,怎麼看不清楚這個女人的真面目,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自甘墮落到這種地步,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面是怎麼說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覬覦你現在的位置……」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鐘家大娘的話,把鬱喬的腦漿燒成一鍋糊。她很無力,怎麼這麼爛的事都會讓自己攤上?

  她要不要也偶像劇一下,兩眼哭得淚水汪汪,讓周遭觀眾對她一掬同情淚,哦,等等,她得先看看左右有沒有茶水杯湯,免得大老婆氣急敗壞,抓起杯子當頭潑下,她還得表現出滿臉羞憤往店外狂奔的模樣。

  「媽,可以了。」

  鐘裕橋終於出聲阻止。這裡人來人往的,他不知道母親是中什麼邪,居然半點形象都不顧。

  見宋佳鈴一雙美目刻薄地瞪住自己,鬱喬覺得,如果不是她的皮膚早在幾年前就練成萬箭不穿的本領,恐怕已經被射得千瘡百孔、慘不忍睹。

  不過,她越來越佩服自己了,在這麼尷尬的情況下,她居然還能專心研究宋佳鈴臉上哪個部分真、哪個部分假,哪裡打過玻尿酸、哪裡注射過肉毒桿菌、哪裡尚且保留原始遺跡……

  「鐘媽媽別生氣,你一生氣可就有人在心裡得意了,裕橋哥哥沒想清楚,我們好好跟他講就是。」

  看宋佳鈴開口,鬱喬發現她的臉皮繃得很緊,兩頰的地方有點腫,應該剛做過微整形。

  「有這個狐狸精在,他就昏了頭,哪還想得清楚?」鐘媽媽哼一聲。

  「放心啦,裕橋哥哥很聰明的,日久見人心,他很快就會知道她要的是錢,才不是什麼騙人的愛情。」

  鐘裕橋不想和媽媽頂嘴,但對宋佳鈴就沒在客氣的了,他滿臉厭惡地對上她。

  「你夠了哦,我就是日久見人心,才會知道你是雙面女,不知道的人以為你氣質高雅,但多相處幾天,就知道你心地邪惡、行為放蕩、嘴巴惡毒,是個人見人厭的矯情女。而且,你說錯了,小喬賺的錢比我還多,現在我吃她穿她住她用她的,我在當她的小狼狗。」

  一串話說得宋佳鈴錯愕不已,接著她掩住臉,低聲啜泣,而鐘媽媽瞪大眼楮,無法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兒子從來不會用這種沒教養的口氣說話,他是溫文儒雅的乖小孩,今天他一定是被什麼髒東西附身了!

  恨恨咬牙,鐘媽媽決定續攤。「你要氣死我啊,我和你爸養你到這麼大,竟是要讓你去當賤女人的小狼狗?!」

  賤女人?鬱喬額頭又出現一群烏鴉在此棲息。

  鐘大娘說得還真對,她幹嘛沒事犯賤,乖乖地站在這裡挨罵,雖然罵不會痛,但……她有欠她嗎?

  她再不是當年那個柔弱無助、什麼都不懂的高中畢業生,多年的社會經驗,難道連幾句反駁的話都沒學會?

  鐘裕橋又要開口,鬱喬拍拍肩膀制止他,笑盈盈地從包包裡面掏出紙筆,寫下一串手機號碼,向前走兩步遞給鐘家大娘。

  她的口氣異常的親切、態度異常溫和,與平常的表現迥然不同。

  「鐘媽媽,你想要我離開裕橋嗎?可以啊,給我一張五百萬支票,支票兌現那天,我保證你的兒子就會回家,娶你喜歡的媳婦,做你要他做的事,並且繼續當您的乖兒子。你好好想想,如果想清楚了,就打這個電話和我聯絡。」郁喬自信的笑容、自在的態度,看不出半分被羞辱的難堪。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欺負的高中女生,會被幾句話擊敗。

  鐘裕橋望著她,滿臉驚訝。反常即為妖,古人誠不欺我矣。

  鐘媽媽恨極怒極,死命瞪著她,鬱喬也回望她,沒有半分示弱。

  看鬱喬笑著,淡定的姿態與她的囂張狂怒有著明顯對比,頓時讓鐘媽媽警鐘大作,情急之下,她揚起手臂往她臉上甩去,那是反射動作,但鐘裕橋動作更快,他直覺把鬱喬往身後一拉,自己護在前面。

  啪!那一巴掌硬生生打在他臉上。

  嚇!鐘媽媽馬上縮回手。她看看自己的手掌,再看看兒子臉頰上的紅印,憤怒、惱恨、懊悔、沮喪……復雜的情緒在她臉上反復交織。

  鬱喬輕輕嘆氣,她看見的是一個失敗的母親。

  現在不是中古世紀,沒有父母能夠贏得了子女,如果子女會遵照父母親的心意做事情,那是因為孩子願意,而不是因為家長有贏的本領。

  「鐘媽媽,你不要逼我把數目往上加,我不希望自己太貪心,更不希望你失血太大。」

  丟下話,她拉起愣在一旁的鐘裕橋往外走去,不理會宋佳鈴的聲聲呼喚,他們腳步飛快,像是後面有群魔壓境,他們必須在末日來臨之前,找到生存路徑似地。

  直到坐進車子裡,鬱喬才轉頭問︰「很痛嗎?」

  鐘裕橋悶聲說︰「對,很痛,幸好不是打在你臉上,否則回去,我會被另外兩只吊在天花板抽打。」

  「你要我感激你擋在前面?」她口氣輕松,企圖讓他緊繃的神經也鬆懈下來。

  「你會感激我嗎?」他反問。

  「不會。」

  「我就知道,你這個沒血沒淚沒良心的,五百萬就要把我賣掉?是不是我媽真給你五百萬支票,你就會不顧情分連夜把我掃地出門?」

  鬱喬沒有回答,發動了車子。該去接齊翔下課了。

  「你是不是在盤算,五百萬可以讓你在家裡多混幾年?還是在計算,如果把五百萬投資在翔身上,等他大紅大紫,你就能榮華富貴一輩子?」

  她微笑,不理他。

  她越不理他,他越生氣。

  「小喬,你很可惡,就算你喜歡的是阿董,就算你對我不屑一顧,至少我是你的老同學、好朋友,看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條想走的路的分上,你就不能像幫翔那樣,幫幫我……」

  他嘮嘮叨叨念個沒完,他聲音裡的沮喪讓她忍不住了,在下一個紅燈停下車時,鬱喬轉頭,看見他緊鎖的眉頭,笑了。

  「我拿到五百萬,給你開服裝公司不好嗎?」

  「不好,我有本事開公司,就有本事賺到五百萬,不必你雞婆。」

  這傢伙被她氣瘋了,顛倒了因果也不知道。她搖搖頭,手迭到他的手背上,輕聲說︰「放心,我給你媽的那支電話號碼聯絡不到我。」

  聯絡不到?「你給她誰的電話?」

  她聳聳肩。「不知道,胡掰的。」

  直到此刻,鐘裕橋才鬆口氣,說︰「天啊,那個人肯定要被我媽騷擾好一陣子了。」

  她的笑偷渡到了他臉上,他臉上的紅印總算沒那麼難看了。

  鐘裕橋把各色鈕扣縫在裙襬處,縫出一個類似原住民圖騰的花樣。

  手機響起,他看一眼號碼,猶豫了十秒鐘才接電話,因為他不確定電話那頭是柔柔還是媽媽。

  「哥,我是柔柔。」柔柔的聲音傳來,他下意識地鬆口氣。

  「媽在你身邊嗎?」

  「沒有,我還沒回家。哥,到底是發生什麼事啊,那天媽媽回來發瘋了,她到處亂丟東西,把小喬姊從頭頂罵到腳底。」

  「你別理她。」反正沒聽到就當作沒這回事,對小喬,媽是絕不可能說出好話的。

  「我也不想理啊,可是爸出國了,家裡只有我可以當她的受氣包,這幾天我藉口考試躲在學校圖書館,媽還不放過我,奪命連環Call耶,弄到我快要精神爆炸。哥,你和小喬姊被抓到了嗎?」

  「在路上踫見。」

  「難怪,宋佳鈴天天到我們家報到,兩個女人關起門來,好像在計劃什麼,昨天我偷聽到她跟媽建議,要不要請征信社把你找出來。」

  該死!她們非要把他挖出來不可?「柔柔,你幫哥哥跟媽媽傳話,就說我打算再沉澱一段時間就回去,但如果她繼續鬧的話,我會離開台灣,讓她永遠都找不到我。」

  「哥,你是說真的嗎?」

  「柔柔,哥想清楚了,我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路,我再也不要依靠爸媽,當個事事聽話的乖兒子。」

  鐘柔柔停頓片刻,輕嘆道︰「哥,你好有勇氣哦,我佩服你。」

  「等我闖出一點名堂,如果你也想擺脫爸媽的話,哥讓你投靠。」

  「真的嗎?」她的聲音裡有兩分激動。

  「真的。」

  他畫個大餅給她,他知道柔柔聽見後會很興奮,因為小喬也曾經畫一個大餅給他,那個餅讓他想過好幾個日夜,讓他腎上腺素持續攀升、興奮不已,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是個有能力的男人,覺得他有本事開創自己的人生。

  從小到大他都是好學生,別人都以為他這樣的明星人物肯定很有自信,卻不知道他是個嚴重缺乏自信的男人。

  高中時期,小喬因為崇拜接受了他的追求,事實上在他心中,小喬才是自信無畏、值得他崇拜的英雄。

  他佩服她有想法、有立場,佩服她對自己的生命有無數計劃,那時,他甚至還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只會乖巧地依循著父母的意願長大。

  「所以我可以繼續學音樂?可以不必進爸爸的公司實習?」

  「對。」

  「哥,那你要好好加油哦,有任何事情要我幫忙的……」

  鐘柔柔話說到一半,齊翔突然不請自入,鐘裕橋沒好氣地對他說︰「齊翔,以後你進我房間,可不可以先敲門?」

  電話那頭,鐘柔柔被電到了,她聽見哥哥喊齊翔的名字,心頭一驚,嚇得手機差點掉下。

  哥哥和齊翔同居!

  難怪哥哥能夠傳齊翔的生活照給她,難怪他知道八卦雜志上沒寫的齊翔,他們……竟然住在一起?她抓緊手機大叫,「哥!是那個齊翔嗎?那個了不起的、偉大的、帥得不得了的歌星齊翔嗎?」

  鐘裕橋向齊翔投去一眼,無奈說︰「他有很帥嗎?我怎麼都看不出他偉大在什麼地方?不過他以前的確是偶像歌手。」

  「哥、哥、哥!」鐘柔柔激動大叫,「哥……求求你,我可不可以跟他說幾句話,幾句就好?」

  「好,等等!」鐘裕橋把手機遞給齊翔,對他說︰「我妹,柔柔,她是你的忠實粉絲,跟她講幾句話吧。」

  齊翔沒反對、接過電話,擺出親民愛民的偶像態度。

  「柔柔你好,我是齊翔!」

  鐘柔柔的心髒少跳三下,之後一個強烈的三連音重重敲響,「齊翔,我很欣賞你、很喜歡你,你每張專輯我都有買。」

  「謝謝你的支持。」

  「你好久沒有出專輯,我們都很想念你,你要趕快錄新歌,讓我們有機會再度欣賞你的歌聲。」

  「好……」接下來是一串嗓音溫柔、答案制式的回話,那是在受偶像歌手訓練時,每個人都必須學會的話。

  好不容易,齊翔打斷她的激情,客客氣氣掛掉電話,接著表情一變,把鐘裕橋正在縫的衣服拿開,神情緊張說︰「大橋,我有不好的預感。」

  「怎麼了?」他被齊翔的態度弄得緊張兮兮。

  「早上小喬出門時,我就發覺她神情不太對,她有點緊張,我問她東、她回答西,我本來想開車送她,可是她堅持一個人出門,我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她說最慢中午就會到家,可是現在都已經六點鐘了,而且外面還在下雨。」

  雨勢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小喬出門沒帶傘,也不知道有沒有地方躲雨。

  「你認為……會發生什麼事?」

  鐘裕橋望向他,齊翔擁有藝術家天生的敏銳觀察力,他往往能注意到別人沒發覺的事情。

  「我不知道,但從中午過後,她的手機就沒接通過。」

  他已經打過幾十通,她半通都不接,這不像她會做的事,小喬一向不喜歡別人為她擔心。

  「有響但是沒接,不是直接進入語音信箱?」鐘裕橋確認一次。

  「對。」

  「她會不會去找阿董?」

  「中午我就打電話給阿董,他說小喬沒到公司。」

  「阿董還在公司?」

  「沒有,他提早回來了,他在樓下,拿著小喬的電話簿,一個一個打給她的朋友和客戶,看看有沒有人知道她去哪裡。」

  所以阿董也發現小喬不對勁?鐘裕橋離開位置,說︰「我們下樓,說不定阿董已經問到小喬的去處。」

  鐘裕橋和齊翔一前一後快步下樓,看見蘇凊文還在打電話。

  「方舜希嗎?這裡是蘇凊文,小喬今天有沒有去找你們?」沉穩慣了的蘇凊文失去沉穩,口氣略帶焦躁。

  「沒有,小喬不見了嗎?」散財童子阿希人在外面,手機裡頭有點吵,他拉高音量,大聲問。

  「對,從中午開始就聯絡不到人。」

  他中午接到電話後,齊翔說他的感覺不好,讓他也忐忑不安起來,好像即將發生什麼事似的,下午勉強把會議結束後,他就提早下班。

  「她的手機沒開嗎?」

  聽著董事長的急促口吻,方舜希想,總公司傳來的小道消息應該是真的,董事長果然和小喬在談戀愛。

  這是好事,小喬很好,客氣、熱情、會替別人著想,就是她這樣的特質,才會創造出這麼高的銷售成績。

  「開了,但沒接。」

  「小喬不會這樣做的,如果有漏接的電話,她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回撥,難道發生了什麼事?」

  連方舜希也這樣認為?這讓他更緊張了。

  「我不知道,現在還聯絡不上。」

  「這樣好了董事長,阿望、小鄧以及門市這邊的老同事由我負責聯絡,如果有小喬的消息,我馬上和你通電話。」

  「麻煩你了。」

  「不麻煩。」

  他掛掉電話,一聲驚雷從天而降,轟隆一聲,震得他們發慌,齊翔、鐘裕橋和蘇凊文互看對方,彼此的眼底都閃過心驚。

  蘇凊文發話,「手機帶著,我回公司去看看,大橋,你到阿嬤的療養院找找,齊翔,你在家附近到處找找看,我們分頭進行,一有消息就手機聯絡。」

  「好。」

  三人各自應聲,拿起雨傘,換上鞋子,他們打開大門一起出去。

  但才走到屋外,蘇凊文就發現鬱喬坐在台階上,捧著下巴,傻傻地看向天空,雨水把她全身都澆得濕透,她卻沒發覺似的。

  心被什麼重重地敲了一記,齊翔一窒,這個場景他看過,在小喬送便當給他的前一天……那次,她低著頭、哭著回家,沒有進家門,只在台階上傻坐,隔天,她辭職了,她抱著小小的紙箱,裡面裝滿雜物,也是同一天,他賴進她的家。

  隱憂在他胸口沖撞,他是個敏感的男人,他的第六感無比準確,他知道,絕對有事發生了,而且是讓她手足無措、無法處理的大事。

  一發現她,蘇凊文想也不想就沖進雨幕裡將她一把抱起來往屋裡跑,他沒脫鞋子,直接把她往樓上抱,留下滿地髒鞋印。

  鐘裕橋有潔癖,但這時候,他哪在乎這些,他只知道自己得進廚房幫小喬弄點熱東西喝。

  看阿董、大橋都進屋後,台階上小喬的包包孤零零地躺著,齊翔沖進雨中把包包撿了起來,有些煩惱。這個包包不是皮制也不是塑膠制而是用布拼縫起來的,是大橋為小喬精心特製的禮物。包包已經濕透,裡面的東西肯定淋壞了。

  齊翔進屋時,鐘裕橋正從廚房裡跑出來,他手裡拿著薑,問︰「翔,你會不會熬薑湯?」

  「我會,我來。」

  齊翔接過姜進廚房,鐘裕橋因為怕鬱喬待會兒下樓會踩滑了腳,用最快的速度把蘇凊文走過的地方清理幹淨,他從一樓擦到二樓,然後走進她的房間。

  他聽到蘇凊文在浴室裡面放熱水,而她全身包裹著大浴巾,傻傻地坐在化妝台前,兩眼無神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鐘裕橋嘆了口氣,問︰「小喬,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不接手機?我們很擔心。」

  蘇凊文從浴室裡走出來,拍拍他的肩膀,說︰「先別問,讓她洗個熱水澡再說。」

  他走到鬱喬身邊,輕輕推她,鬱喬回過神,看見兩雙充滿關心的眸子,她擠出一個笑容,說︰「放心,我沒事。」

  「我們知道,回來就好,熱水已經放好了,你先進去洗。」

  「嗯。」她點頭,在蘇凊文的扶持下離開化妝台。

  找到換洗衣服,蘇凊文把她送進浴室後關上門,問鐘裕橋,「有沒有熱的東西可以喝?」

  「翔在熬薑湯。」

  蘇凊文點點頭,說︰「別心急,人回來就好,我先借你們的浴室洗個澡,有什麼話,待會再問。」

  「好。」

  鐘裕橋把她的房間擦乾淨了才下樓,走進廚房,看見薑茶用小火在爐子上滾著,但……齊翔去了哪裡?

  他試了試薑茶,關上火後送到郁喬房裡。蘇凊文已經洗好澡,看見他進門,他接過薑茶說︰「小喬還在泡熱水,你身上也濕了,先去洗洗吧。」

  他點點頭,眉心微蹙,說︰「翔不見了。」

  「什麼?」怎麼,今天是輪流失蹤日嗎?

  「我剛下樓,薑茶在爐子上滾,他連瓦斯都沒關,就不見了。」鐘裕橋口氣裡有埋怨。這傢伙在搞什麼?要是鬧出火災,看小喬怎麼收拾他!「小喬交給你,我下去找找,看他在搞什麼鬼。」

  「好。」

  鐘裕橋離開後,蘇凊文把房門關起來。在等鬱喬洗好澡的時間裡,他走到書桌旁,看看架上的書目,大多是專業書,其餘的有兩本春上村樹的作品,有一本叫做《總裁的女人》的小說,還有一本萬用手冊。

  他覺得有趣,沒想過她也看這種浪漫的小說,正想抽出來,萬用手冊卻被弄掉了下來。

  他這才想起這本手冊他很熟,每次自己有事交代,她就會把這本隨身不離的手冊拿出來,離職後,她再不必排行程,手冊便用不上了吧。

  他將萬用手冊撿起來、打開,前面密密麻麻地排滿行程,幾點開會、幾點見客戶,哪一天將案子整理出來、什麼時候開會討論案子……雇用小喬,他的薪水全砸在刀口上了,她離職,是他、也是公司最大的損失。

  要用什麼方法,把她拐回公司上班呢?

  他還挺喜歡工作時有她在,就算她只是幫自己送飯,就算她拿著雜志在沙發上打發時間,就算她什麼都沒有幫到自己,可是只要她在,他的辦事效率就會加倍。

  這種說法不科學,但這現象的確存在,他無從解釋,只是……喜歡、喜歡、非常喜歡……

  再多翻幾頁,離職後的日子,行事歷呈現一片空白,但空白頁沒有幾篇,他看見一個新標題︰死前一定要做的事。

  真聳動的抬頭。

  原來她除了是營銷高手之外,也很適合當八卦記者,這種標題一下,任何讀者的好奇心都會被勾起。

  他往後翻,第一頁出現的是︰向暗戀對象告白,送出最後一個愛心便當。

  他看見她在行程下麵簽名、並且押上日期,日期是她離開公司的那天。所以簽名、押日期代表已經完成?

  他的疑問,在翻到第二、三、四頁時得到證實。

  試著尋找初戀情人,和他話當年。

  把阿嬤接回家住幾天,帶阿嬤回老家看看,整理整理阿公和爸媽的墳地。

  給阿嬤做一件紅旗袍。

  連續三頁,她在下面簽上名字,押日期。

  之後還有好幾頁,每頁都只有短短的幾句話,比如︰「開一場高中同學會」、「讓阿董發出真心微笑」、「去吹吹海風,在海邊留下腳印」、「幫翔完成他的夢想」、「鼓勵大橋走自己的人生方向」、「去遊樂園一日瘋狂」、「出國一趟,享受坐飛機的感覺」、「找個好男人,談一場永生難忘的愛戀」、「穿婚紗拍照」、「把初吻獻出去」……這些頁面上,有的有押日期、有的沒押上。

  他拿起筆,翻到「找個好男人,談一場永生難忘的愛戀」那頁填上日期,日期就押在今天晚上、這個時分,再找出「把初吻獻出去」那頁,一樣押上日期,但時間寫在半個小時後。

  最後他翻到「穿婚紗拍照」那頁,在前後補上一大串細碎的字——把好男人拐進禮堂,牽著他的手走紅毯,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相差兩歲到三歲,等孩子念國中後,重新回到職場,和丈夫一起拼命賺財產——

  他還沒寫完,鬱喬便走出了浴室,她已經整理好情緒,臉上掛回淡然恬適的笑容。

  「你幹嘛在我的筆記本上面寫字?」看見他的舉動,她一把搶過萬用手冊,在看清楚他寫什麼後,臉紅。

  「我寫錯了嗎?要拍婚紗照,至少要有一個男主角,不管是用拐的還是用騙的,都要把他騙進禮堂才算,對不對?」

  他奪回手冊,順帶把她勾進自己懷中,他把手冊放在兩人身前,一起閱讀上面的字跡,她的字體娟秀,他的字大氣,小小的字依偎在大大的字體旁,就像現在,她靠在他身上。

  按捺下狂跳不已的心跳,她推開他,站到他對面,她試著讓口氣輕松,試著假裝,剛才的擁抱和平時沒有不一樣。

  「我這是願望,你把它寫成人生規劃表了。」

  「提出願望、努力完成,就是人生規劃。」他拉起她的手,她掙紮了一下,但他篤定不放,盯著她的眼楮,單刀直入地說︰「小喬,我要和你正式交往。」

  他再也不要曖昧不清、拖泥帶水,嫌他不懂浪漫也罷、嫌他不曉得創造好時機也沒關系,今天晚上,他就是要和她說清楚、道分明。

  如果過去,他還有一絲不確定,那麼在發現她失蹤時自己一顆心像被雷狠狠砸過,在找不到她時他連撥電話的手指都會微微發抖後,他百分之百確定,他再也不要離開小喬。

  「可是……」她企圖找到拒絕的理由,但他一句「我要和你正式交往」把她的腦細胞盡數殲滅。

  「我是舊的暗戀對象?好馬不吃回頭草?不喜歡過去式?通通沒關系,從現在開始,我們開啟現在進行式、創造未來式,我說了,提出願望、努力完成,就是人生規劃,我的願望是和你交往,我會努力表現、努力感動你的心、努力讓你瞭解我是個不錯的男性,直到你成為我的人生規劃。」

  他一串話連番丟下來,讓她無法消化,歪著脖子,亂七八糟的想法一個個浮上心頭,她無所適從,今天……她已經夠混亂了,他怎麼這麼不厚道,又在這個非常時間點,增加她的混亂。

  看著她上班時的精明全不見了的模樣,蘇凊文笑開,說︰「難道是我條件不夠好,你看不上眼?」

  她深吸氣,又把滿肚子氣給緩緩吐盡。「為什麼是我?」

  「喜歡這種東西,一定要用語言或邏輯解釋清楚,才可以進行?不能憑著感覺就去做?」

  「你真的喜歡我嗎?」她努力回想,自己有哪一點值得這個優秀男人喜歡。

  「懷疑?」他低下頭,糾纏她的視線。

  「沒道理,過去幾年,你連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他的視線壓迫力太強,她想別開眼,但他捧住她的臉,不準她轉開。

  「誰說的?你的話不公道,整個公司裡的女職員,我看你的次數最多、時間最長。」他否決她的質疑。

  「問題是……」

  他不是能夠接受拒絕的男人,灼烈目光盯住她的臉,他的口氣很董事長,低下頭,把兩人的距離一寸一寸拉近,直到,他的唇在她耳畔貼近。

  「沒有任何問題,唯一的問題是,你願意接受或不接受。」

  她更混亂了,連連搖頭。不可以的!她不允許自己自私,阿董對她而言,是親密家人,她不能為他多付出一些已是過分,她怎能容許自己傷他、害他,怎能讓他在日後埋怨自己?不要,她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不行,你會受傷。」沒有多加思索,話脫口而出。

  很奇怪的話,蘇凊文看著她,企圖理解這句話從何而來。難道是……她在愛情裡受過傷,便以為受傷是所有愛情的必經歷程?

  「人不受傷,怎麼能長大,就算和你交往註定受傷,我也要試一試,才不枉一遭。」自信滿滿的,他要排除所有的藉口與理由,要她明白,他不是輕易退縮的男人。

  「你不害怕嗎?」鬱喬又問。

  害怕?所以是她害怕?和大橋那一段,讓她害怕起感情發展?傻氣,人生那麼長,總會踫到不可靠的人、錯付感情。

  他揉揉她的頭發,笑道︰「勇敢的人,才有機會摘取甜美果實。」

  「可是我不夠勇敢啊。」她握緊拳頭咬牙說。

  果然是她不勇敢、她害怕,也是她不願意再度受傷……他用掌心包裹住她緊握的拳頭,拉著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他低下頭,額頭在她額間輕輕磨蹭,低聲對她說︰「沒關系,我的勇氣分給你。」

  別樣的溫柔、別樣的體貼,她的拒絕堆積成山,卻無法移到他眼前。

  輕輕地,他捧起她的臉,濕濕的吻落在她的唇間,淡淡的輕觸,她聞到薄荷的香味,鬱喬迷醉了、暈眩了,她在他的吻裡,淪陷……

  不知道哪裡來的風吹過她的萬用手冊,手冊翻過幾頁,停留在已經押上日期和時間的那一頁。

  那頁寫著︰把初吻獻出去。

  鬱喬望著坐在床邊的蘇凊文。她到現在還沒弄清楚,自己是怎麼被說服的。

  和他談一段戀愛?可以嗎?不惡毒自私嗎?她是己不所欲、勿施于人的善良女性,怎麼會……對一個自己暗戀多年的男人殘忍?

  她想要推翻剛才的認定,但他不給她機會,大手蓋上她的眼楮,醇厚的嗓音在她耳邊低回。

  「你不是說累了?好好睡一覺先。」

  她拉開他的手,再看他一眼,眼底有猶豫、有躊躇,也有濃濃的哀怨,事情不處理好,她安不下心入睡。

  「我不想和你談戀愛。」她用的是肯定句,斬釘截鐵、篤定萬分的肯定。

  「為什麼?」

  「我不想定下來,不想要永恆長久的關系。」

  「萬用手冊上,寫著你想要找個好男人,談一場永生難忘的愛戀。」他沒指責她說謊,只是將事實擺明,指出她在說謊。「難道你想指控,我不是你想要的好男人?」

  如果他這樣還不夠好,那麼,她的要求就太苛刻了。

  她輕咬下唇,說︰「我所謂的一場,是三個月、兩個月,不是永恆。」

  他的濃眉瞬間蹙起,握了握她些微冰涼的手,收起他的上司臉,低聲道︰「你幹嘛計較時間?愛情是感覺問題,不是公文、不是提案,還得定下章程和日期,愛情是心隨意走,眼下感覺不壞便試試看,哪天感覺愛情進行不下去了,要斷再來談。」

  她堅定的態度,讓他決定暫時妥協。

  對付一個半步都不肯退讓的女人,只好以退為進,再一步步、慢慢地蠶食鯨吞。

  轉個意念,他定下新計劃。

  「你才把愛情說得像公文章程,哪天感覺不行,要取捨、要切斷了,你真的能理智面對?」

  「還沒踫上,你就先認定我不能理智面對?」

  「因為,能夠真正理智面對的人太少。」

  「你們不都在背後說我有理智沒感情,有能力沒人性?」

  「你知道?」她訝異。

  「我當然知道。」

  不過現在有了更新的說法,辦公室的新耳語︰愛情讓董事長變溫柔了,好像有人性得多。

  他想起營銷部員工在煜文的帶領下,聚到他的辦公桌前,遞上一本「項目」,態度誠摯而熱切,代表人員蘇煜文朗聲說︰「董事長,這裡面有三十七種追求鬱副理的方法,有二十家鬱副理喜歡的餐廳,有十六部鬱副理喜歡的電影……」

  微掀嘴角,有營銷部員工的集體努力,再加上他高超的能力,他認為追求她的這件事情上,他的失敗機率是零。

  「可是……」

  「你不要想、不要管,讓理智暫且退居幕後,你只要用心去感覺,感覺我是不是值得你勇敢的男人,如果我能通過你的考評,我們就談一場府情,如果你覺得我不行,那就安安靜靜,繼續看著我的努力。現在不許再說話了,先睡覺,天大的事明天醒來再想。」

  他又用手心蒙上她的眼楮,這回帶了點強勢,不準她將自己撥開。

  「阿董……」她嘆氣,松開手。

  「怎樣?」

  「我睡不著。」

  「那……我講故事給你聽。」

  他講了,講「綠野仙蹤」的故事,有個女孩被龍卷風吹到不知名的國度,她遇見沒有心的機器人、沒有腦的稻草人和沒有膽子的老虎,他們一起上路,想跟仙子求得心髒、腦子、膽子和回家的願望。

  故事的最後,他告訴她,機器人有了心,懂得喜歡一個女生的心情,他想為自己努力一次,想要追逐一段戀情……

  鐘裕橋是在陽臺上找到齊翔的。

  他坐在地板上,一手緊緊抱住小喬的包包,一手握住手機,青筋畢露,把頭埋進膝間。燈光照在他身上,鐘裕橋看見他的肩膀不斷發抖,心一抽,快步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肩頭,凝聲問︰「發生什麼事?」

  齊翔緩緩抬起眼,淚水隨著這個動作滑落頰邊,看見鐘裕橋關切的眼神,他再也忍不住,抱住他放聲大哭。

  像被熱油從頭頂澆下,每個細胞都被炸得熟透,一陣又一陣惡狠狠的疼痛在胸前蔓延開。

  突然間,鐘裕橋不敢問了,他想轉頭跑開,但是齊翔緊扣著他,抱住他像抱住大海的一葉扁舟。

  彷佛感受到什麼似的,這一刻,他希望齊翔永遠不要開口。

  但事與願違,齊翔倔強地抹去眼淚,出現一雙兔子似的脆弱眼神,濃濃的鼻音,數度開口卻又數度哽咽,好不容易,咽下哀慟,他說︰「大橋,怎麼辦?小喬快死了……」

  鬱喬入睡已經是兩個小時過後的事,蘇凊文拉過棉被將她密密蓋實。

  輕手輕腳地離開她的房間,他下樓,卻看見眼眶紅透的齊翔,而鐘裕橋雙腿打開,手肘支著大腿,把臉埋進掌心內。

  小喬告訴過他,每次大橋心情低落,就會做這個動作,所以……雙眉中間擠出兩道豎痕,蘇凊文坐進沙發裡,與他們面對面。

  「說吧,發生什麼事?」

  齊翔想開口,卻發現嘴巴一打開、淚水就會跟著滑下來,他仰起頭,也無法讓失控的淚水重回眼中。

  蘇凊文忍住怒氣,再問一次,「到底發生什麼事?」

  鐘裕橋沒回答,先反問︰「小喬呢?睡著了?」

  「對,她很疲倦,翔,待會兒準備一點宵夜,小喬半夜醒來,能夠填填胃。」回答完,他第三次問︰「快點說,是什麼事?」

  蘇凊文的耐心用罄,他們再不回答,他一定會火山爆發。是的,他也察覺了隱憂,他也感到事態嚴重,但他得先知道情形,才能找出應對方案。

  鐘裕橋看齊翔一眼,眼底抑鬱更深,目光轉回蘇凊文身上,他說︰「小喬的包包是我用棉布做的,雨水一打就濕透了,翔擔心裡面有重要的東西,結果一翻,翻出這個。」

  他拿出腳邊紙袋,從裡面倒出一堆藥袋,蘇凊文看一眼上面的病患名字,是鬱喬……他咬牙忍氣,把藥袋上面的字逐一讀過。

  齊翔吸吸鼻子,穩下情緒說︰「我打電話給念醫學院的高中同學,問他這藥是做什麼用的,他說……那是胃癌的標靶用藥。」

  一陣惡寒從心底竄起,蘇凊文眼底凝結出淩厲。

  所以她說不要永恆長久的關系,所以她要的愛情只想持續兩、三個月,所以她突然辭職,想停下腳步,看看生命中的好風景?

  死前一定要做的事……所以她的萬用手冊上,才會下那麼聳動的標題?

  腦子一聲轟然,他的耳膜隱隱作痛,他真想放聲大笑,真想狠狠諷刺命運一回,他以為機器人終於找到心,於是愛情降臨,他以為自己將要不同,因為有個他想在乎、想為她努力的女人佔住心頭,沒想到……他被老天爺將了一軍。

  「阿董……」齊翔低聲喚他,「我認識她那天,她就是這樣、從外面一路哭回家,她坐在台階上,舉目四望,我看見她的孤獨、看見她的害怕,我以為她和我是同一類人,才決定賴上她,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害怕是因為……」他哽咽,說不下去。

  「難怪她吃東西像小雞啄米,難怪她瘦得要命,難怪她老是提蓋棺論定,難怪她總是說不要讓生命留下遺憾,難怪……」鐘裕橋真恨自己,那麼多的難怪,他怎麼都沒有想過,是這個原因?

  「我不要她死,她還那麼年輕,她應該活很久很久的。」齊翔捂住瞼,忍不住再度痛哭。

  「不公平,她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好不容易可以隨心所欲,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將要在她面前展開,她怎麼可以……可以死?」

  鐘裕橋也哭了,淚水經過臉龐落在沙發上,那一塊,被鬱喬的香檳污染了,淡淡的紅被他的眼淚加深了顏色。

  蘇凊文怒瞪著他們,他咬緊牙關,凝重的字句從他嘴裡吐出來,「你們,不要哭、不許哭,不準你們絕望,不是所有的癌癥都會走入死亡。」

  齊翔的手背重重抹過帥臉,他用力點頭,同意阿董的說法。

  蘇凊文把藥袋上面的字看過一遍又一遍,從第一行到最後一行,要它們全刻進腦子裡似的,他吞下憤恨,抬起冷冽雙眼,沒和任何人商量,他拿起手機,點出通訊錄,找到自己的通話對象。

  他們不曉得蘇凊文要做什麼,但被他寒冽銳利的眼光給嚇住,沒人敢多說半句話,只能靜靜地看他的下一步動作。

  電話通了,蘇凊文深吸兩口氣,緩下冷厲聲音。

  「黃伯伯,您好,打擾您了,我是蘇凊文……是,好久不見,您最近好嗎……爸媽都好,他們前陣子還提起您……是的,我有點事想請教黃伯伯……是這樣的,我有位朋友是黃伯伯的病患,她叫鬱喬,不知道黃伯伯有沒有印象……」

  他說到這裡,鐘裕橋和齊翔對望一眼。阿董認識小喬的主治醫生?飛快回頭,他們湊到蘇凊文身旁,一人一邊靠上。

  「……對,我知道醫生不能透露病人的病情,但鬱喬只剩下一位年邁、患了阿茲海默癥的祖母,身邊沒有人可以幫她,我必須知道她的病情,必須知道有什麼先進的醫療可以幫助她……我……我是她的未婚夫……」

  蘇凊文的話讓鐘裕橋和齊翔猛然抬頭。小喬接受他了?他們已經認定彼此?或者,這只是他向醫生套話的謊言?

  但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是聽著蘇凊文偶爾簡短地響應電話那頭的人,牆壁上,時鐘的長針緩慢地移動,齊翔和鐘裕橋緊緊盯住蘇凊文的臉,企圖從他細微的表情當中得到一點訊息。

  在一段漫長的沉默後,他說了句,「黃伯伯,謝謝您。」然後掛掉電話。

  齊翔急忙問︰「你真的認識小喬的主治大夫?」

  鐘裕橋拍開他。「這不重要,醫生怎麼說?小喬的病情嚴重嗎?」

  第一次,蘇凊文有了深切的無力感,第一次,他覺得疲憊而無助,目光緩緩從手機移到齊翔和鐘裕橋臉上,這一刻,他理解了何謂欲哭無淚。

  「你說話啊,到底是怎樣?情況如何、是第幾期、有沒有什麼新藥可以控制住……」鐘裕橋抓起他的手一陣猛搖。

  「是末期胃癌,因為發現得太晚,已經錯失開刀時機,過去幾個月,小喬用的是最新的抗癌藥,剛開始還有一點效果,但最近癌細胞擴散得很快——她很痛,時刻都在忍受疼痛,可還要裝成若無其事,欺騙我們……」他解決問題的能力很強,但這個問題,他無力解決。

  「我懂了,難怪她半夜睡不著,在走廊演倩女幽魂,難怪她白天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她都躲在房間裡面忍受疼痛吧。」鐘裕橋的聲音很低很低。

  「怎麼會?怎麼可能?她那麼年輕,就算發現也只會是第一期、第二期,怎會一下子就跳到癌末去?會不會是醫生誤診,我們要不要換一間醫院再檢查看看?」齊翔喃喃自語。

  「對,我上網查查,看有沒有更高明的醫生,要不然我們送她出國醫治,至於錢……」他存款簿裡面還有一些,不夠的話……鐘裕橋看向蘇凊文。

  蘇凊文依然面無表情,彷佛對他們的話充耳不聞。

  「聽說中醫可以治療腫瘤,對了,我聽說有種有機飲食法,對人體健康很有幫助,不然……學瑜伽?我們上網查查看,一定可以查到應對的方法。」齊翔跳起來,拉住鐘裕橋就要上樓。

  這時蘇凊文終於開口,「不必了,黃伯伯是這方面的權威,如果不是絕對的確認,他不會說這種話。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讓小喬開心,幫她完成想做的事,讓她無後顧之憂……」的離開?

  心底一片茫然,他望向鐘裕橋的眼光充滿絕望。

  他何嘗不想心存希望,他何嘗不想給自己留一點盼頭,他也想像大橋、齊翔這樣,試著做些什麼。

  但黃伯伯的話打斷了他所有的想像。

  黃伯伯說︰郁喬惡化的速度太快,他很少踫到這樣的Case。

  奇跡,已經不是她或者他們可以幻想的了。

  蘇凊文的絕望眼光像一記棒錘,狠狠地朝他們砸下,敲掉他們微薄的盼望。沒有希望了嗎?只能絕望了嗎?不管做任何事,都沒有用嗎?

  茫然從蘇凊文眼底傳出去,他們的心一點一點墜入穀底,又好像是有一把生銹的鋸子,來來回回鋸著心……

  夜幕低垂,三人相對無語,他們像是雕像般坐在沙發中間,誰也提不出半點力氣,屋外的風雨滲透他們的心,天……再不會開晴……

  她睡得很好。鬱喬伸伸懶腰,翻過身、抱住枕頭,看著床頭的照片,對自己微笑。

  看一眼窗外,不下雨了,是天青氣朗的一天。

  很好呢,本來嘛,烏雲就應該讓它隨著黑夜散去,沒有人會一輩子看不見光明的。

  她又笑,笑得滿眼滿臉好像都盛滿蜂蜜。

  她沒什麼不知足的,在生命最後期間,她有家人、有關心,有滿屋子的幸福及溫情,要到哪裡才能找到比她更幸運的人?

  真好……真的是很好啊,有多少人在知道自己活不過三個月時,不是哭泣哀慟,不是用遺憾、怨懟面對剩下的每一天?而她,還能夠用微笑面對。

  她多麼與眾不同啊,在最後的旅程,身邊有三個又高又帥,讓所有女人都想入非非的好男人相陪,還可以在最後的日子裡,看著他們一天一天改變。

  齊翔一天比一天更快樂,他學跳舞、學唱歌、學表演,他興致勃勃地告訴周遭的人,他的人生重新燃起希望,他再不害怕面對報章媒體的批判,他說︰「我會越來越堅強。」

  大橋終於知道自己要什麼,他生氣盎然,砍斷曾經束縛自己的枷鎖,他再不是被人操控的人偶,他確確實實、明明白白地走入自己的人生中。

  而阿董也不一樣了,他變得健談,偶爾幽默,在他身邊,她察覺了過去不曾察覺的溫柔。

  前陣子幫他送便當,她在廁所聽見女職員們的說壁角,她們說︰「愛情的力量真偉大,董事長不再板著冰臉,同他打招呼,也會點頭回應了。」

  不是嗎?他還會說床邊故事呢。

  可是他說︰機器人有了心,懂得喜歡一個女生的心情,他想為自己努力一次,想要追逐一段戀情……

  她該為他慶幸,還是斬斷他的不切實際?

  想過一夜,她仍然無解。自私的鬱喬說︰何必?把這麼好的男人往外推,會不會太矯情?正直的鬱喬說︰哪天,你走得幹幹淨淨,卻留他在這裡悵惘哀戚,怎麼忍心?

  確實不忍心啊……壓壓酸漲的胸口,她離開床,走進浴室刷牙洗臉,松松地在耳畔綁起兩束頭發。

  唉,也許她該先想的,不是阿董的問題,而是怎麼向大橋、齊翔他們解釋昨天的失常。

  打開門,她發現吊在門把上面的棉布包,經過一個晚上已經晾乾了?她沒有多想,將包包拎到房間內。

  下樓梯,她聞到廚房裡傳來的香味,深吸口氣。好棒哦,這才是家的味道。

  走進廚房,看見齊翔在卷壽司,她走到他身邊,抓起一塊壽司觀賞觀賞。紅的綠的黃的,配色配得很漂亮,不會吧,這傢伙連日本料理都在行。

  她笑問︰「早上吃壽司?」

  齊翔把手套拿下,倒了一杯枸杞紅棗湯遞給她,說︰「先喝兩口溫水,再吃稀飯。」

  「為什麼早上要喝這個?」

  「早起喝點溫茶水,對胃比較好,我們的分都喝完了,剩下的是你的。」

  說完,他轉身幫她添稀飯,鬱喬皺眉頭,抓住他的衣袖、將他拉回跟前,手指輕輕觸上他的眼皮,問︰「你眼楮是腫的,怎麼啦,被老師罵還是又被媒體批判?」

  齊翔拉下她的手,一個激動,抱住她,把頭靠在她肩膀。

  「幹嘛啊,撒嬌嗎?我可沒有糖果哄你。」她笑言。

  「沒有,只是很累,借我靠一下。」他抱著她軟軟的身子,不想放開。

  「怎麼會這麼累?昨晚沒睡好去當賊了?說,偷到什麼好東西?」她拍拍他的背,真的把他當成小男孩。

  「文大師讓我做一首曲子,我弄到淩晨四點才上床。」他說謊,淩晨四點鐘才睡,是因為上網,他找出一堆健康料理要慢慢做給她吃。

  「笨哦,那麼累還做什麼早餐,不會多睡一下子,長這麼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她說著失笑,自己還真的很像老媽子。

  他松開她的身體,卻捧住她的臉,兩手往中間一夾,把她的臉當油條,夾在他的燒餅手上。

  她被夾得嘴唇微噘,他很想朝她的嘴唇吻下去,但……昨晚說好了,從現在開始,他們只做讓她開心的事。

  「你的眼光很色哦,說!是不是在垂涎我的美色?」她一指戳上他的額頭。

  「美色?美色在哪裡?」他故意把一顆頭轉左轉右、連轉好幾遍。

  「哼!果然是不成熟的男性,連女人的美麗都無法分辨。」她輕嗤一聲。

  「我不成熟?」他指住自己,一臉的匪夷所思。

  「不然呢,小弟弟。」她的手像螃蟹,夾緊他的帥臉。

  小弟弟?要不要他脫褲子給她看,看他有多「不小」?

  「哼!我只比你小十三天。」他提醒又提醒。

  「雙胞胎差一分鐘,也能分出姊姊弟弟。」她輕松回擊。

  「我們又不是雙胞胎,你少在那裡攀親帶戚。」

  「哈!誰叫你要住我家,你不當我弟弟,難不成你想當我爸?所以……弟弟、弟弟、小弟弟……」

  「你再亂喊,我就親你。」他向前一大步,用身高優勢壓迫她,他用開玩笑的口氣,扯出真心意。他是真的很想親她啊。

  親她?她從他眼底看到認真,是怎樣啊,她的桃花集合起來盛放?怎麼連續兩天,都有男人向她示愛?

  如果齊翔這種半真半假的玩笑也算示愛的話。

  「翔,你在做什麼?」鐘裕橋的聲音插進來。

  他們同時回頭,發現鐘裕橋和蘇凊文站在廚房門口,鬱喬看見他們都穿著短衣短褲,很簡單的休閑服。大橋就算了,他趕工做衣服的時候,就是這種打扮,但對衣著嚴謹的阿董就很特殊了,這是她第一次遇見他的小腿。

  她考慮著要不要走過去對他的小腿說︰嗨,第一次見面,你好。

  「過來。」蘇凊文對她招手。

  鬱喬沒動作。他看著她的目光深情款款,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開始考慮,要不要往大橋身邊靠過去,相形之下,大橋好像安全得多。

  蘇凊文也不在意,她當了他多年員工,怎麼不知道他有多固執,他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說不。

  「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她不肯靠過來,他就靠過去,反正結論一樣,他揉揉她的頭發問。

  她聳聳肩,尷尬一笑回答,「還可以。」

  蘇凊文點點頭,問︰「吃早餐了沒?」

  「還沒有。」

  「快點吃,吃完我們就出發。」他對她微笑,笑得她一不小心又患上花癡病。

  唉,以前嫌他不笑讓人精神緊張,現在又覺得他笑太多,讓她動不動就腦袋凍僵,果然是做人難、難做人、人難做啊。

  「出發?要去哪裡?」她回過神問。

  「去六福村,等你吃過飯就出發。」

  「真的?!」她吃驚。「可是為什麼突然……」

  「你不是想去遊樂園玩?從現在開始,我們三個會陪著你,把你想做的事一一完成。」

  蘇凊文摟住她的肩,彎起眉角、滿臉笑,好像大橋的無敵陽光笑臉移植到了他臉上。

  鬱喬怔怔地看著他。好像睡一覺醒來,他們都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但哪裡不同?她無法具體形容。

  鼻子微微發酸,她以為那些事必須獨自完成,以為那是她個人的缺憾,與他人無關,沒想到……視線移向蘇凊文、齊翔,最後眼光落在鐘裕橋身上。

  「別看我,是阿董偷看你的筆記本,是他的主意,我們只是乖乖順服。」鐘裕橋高舉雙手,表明自己的清白,他不是主凶,只是從犯。

  哪會怪啊,笨蛋,她只有無數感激。

  一手勾住一個,小短手把齊翔、鐘裕橋圈在懷裡,不斷說著謝謝。

  她的謝意,無法用言語表清,她感謝上天,感謝那個美好的日子裡,讓她遇見他們。

  蘇凊文看著他們,嘴角的笑意染上憂鬱,他不明白為什麼上蒼如此不公平,讓鬱喬一出生就承受比別人更多的磨難與波折,然後,年紀輕輕便令她離開這個讓她意猶未盡的世界。

  此時此刻,他真的希望天地間有一種名為奇跡的東西來到鬱喬身邊,為她帶來幸運。

  大步上前,蘇凊文加入他們,長手臂攀上鐘裕橋、齊翔的肩背,將她圍在溫暖的圈圈中。昨晚他們說定了,未來做每件事,都以小喬的快樂做第一考慮。

  接下來,四人去了遊樂園,把每項設施都玩過一遍,他們拍下許多照片,一幕幕的場景、一段段的記憶,鬱喬知道,有一天,這些場景會串起來、變成鮮明雋永的故事。

  蘇凊文明白清楚、大膽直接的追求,讓鬱喬逃不掉他張羅下的情網。

  她聽說他有一本企劃書,是關于「追求鬱副理」這件事,上面羅列的方法有三十七種,他每隔一天進行一種,換言之,沒有意外的話,在七十四天後,她會被追到手。

  那些方法有的很張狂,有的很溫馨,有的很讓人無語。

  在院子裡用蠟燭排出心型的那個,就讓人很無語,尤其在燭火燒上大橋的幹盆栽後,所有人臉上都畫出三條黑線,但阿董堅持方法是對的,只是天公不作美。

  換句話說,如果有機會,他還要再試一次,她知道,他是那種不成功就要做到成功的固執男人,所以他說要把她追到手,就一定會做到為止。

  當然也有很棒的,就像他暗自安排,將去遊樂園玩的照片放大成壁紙,貼在她房間的空牆上這件。

  那天,大橋帶來一件新洋裝進她的房間,說是他為她量身設計的。

  那是件純白色洋裝,斜領,高腰,腰間的大緞帶在身後打一個大大的蝴蝶結,整件衣服沒有太繁復的裝飾,只有在裙底、袖口和領口處瓖著翠綠色滾邊,簡單、帶點復古味道,卻處處透露著高貴典雅。

  阿董幫她梳頭發,梳得又直又亮,然後在她發間別上一個水晶發夾。

  他說是營銷部推薦的,青青說只要是女人,就會喜歡這款發夾。

  那是只跳躍的海豚,全身瓖滿燦亮的水晶,眼楮是黑得發亮的寶石,黑黑的眼楮讓整只海豚鮮活了起來。

  聽說高跟鞋是齊翔選的,她問他哪來的錢,他說︰「我們這裡有個大金主,你幹嘛擔心錢。」

  她的目光飄向阿董,於是她明白了,這些是他在為自己圓夢。

  因為他們打扮她,是要送她去參加同學會。

  那天天氣不錯,到的同學很多,高中導師也到了,她和大橋一起出現時,大家都以為他們沖破重重難關,終於走在一起,他們沒在大家面前多解釋什麼,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同學們的祝福。

  大橋告訴她,「今天我很快樂。」

  她笑著回答,「看到這麼多老同學,我也很快樂。」

  他說︰「老師很厲害,還記得我媽媽去學校找他這件事。」

  她揶揄,「換成我,我也會記得,要踫到像鐘媽媽那樣精彩絕倫的長輩,可不容易。」

  他們在車上說說笑笑,談起高中時期的蠢事,說他們在司令台約會的老故事。那些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以為早已經忘得半點不剩,沒想到一個人提起,另一個就能接續。

  他們這才曉得,生命凡是走過必留痕跡,這些痕跡是任憑歲月沖刷亦抹滅不去的存在。

  他們回家後,去遊樂園的照片已經貼在她牆上。

  照片裡,她自然而然地靠在阿董身上,頭發被風揚起,他伸手、為她撥開蒙住眼楮的散發,沒有刻意的笑容,沒有特製畫面,只是一個瞬間留取,它留住了屬于幸福的印記。

  他們齊齊站在偌大的照片牆前,沒有說出口,卻都同意這是營銷部同仁提出來的、最好的建議。

  照片是大橋拍的,而齊翔說︰「雖然我很嫉妒,但我喜歡這張照片。」

  她笑彎雙眉,附和說︰「是啊,光看著照片,我就覺得幸福。」

  齊翔孩子氣地挑了張照片,也逼阿董幫他做成壁紙貼在他房裡。

  所以幾天後,他房間裡貼上了他和她坐海盜船的照片,照片是他們兩人、高舉雙手,嘴巴張得很開,笑得有些猙獰的畫面。

  為公平起見,大橋也挑一張,那張是他們坐在台階上等阿董買飲料時,齊翔拍下的,他們雙手支在身後,一起仰頭看著天空。

  鬱喬還記得,那時他們在說著高中時代的趣事,兩人臉上都有淡淡的笑容,製成壁紙後,右上側印下兩行字——曾經走過、走過曾經。

  他們問阿董要不要也貼一張,他只搖頭說︰「不必,小喬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她後來才明白他的另一層意思,因為那天起,每當他想感受「幸福」的時候,就會進她的房間、躺在她的床上,雙手支在腦後,視線對上照片裡頭被風吹亂頭發的女生。

  他白天必須上班,因此想看幸福的時刻多半是夜晚,於是一次兩次,他們慢慢習慣,習慣並肩躺在雙人床上,習慣兩人靠得很近,體溫相互濡染,也習慣在看照片的同時說話。

  他對她說︰「我有一點嫉妒,大橋知道高中時候的你是什麼模樣。」

  她沒有反駁他的嫉妒,卻告訴他一個一個又一個,關於自己的十八歲青春歲月的故事,講完十八歲講十九歲……然後一路講到二十八歲,再從二十八歲往回說,說到阿董心滿意足,確定自己瞭解的比大橋還多為止。

  為公平起見,他也將記億中的事一件件挑出來同她講。

  說到沒話可說的時候,他就講公司的事給她聽,說到興起時,她會給他一點意見,有時候意見會得到他的共鳴,有時候兩人會爭論不休,但不管是哪個時候,鬱喬都覺得,很快樂……

  鬱喬「睡眠」的時間越來越多,她經常窩在房間裡,半天不出門。

  齊翔開玩笑說︰「你越睡越懶,還是跟阿董去上班好了。」

  鐘裕橋站在她那邊響應,「你不知道睡眠對女人很重要嗎?小喬正在努力把自己睡成林志玲。」

  鬱喬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變成林志玲,但越來越吃不下東西、越來越瘦是真的,她自嘲,說不定她的下一份工作是面試凱渥名模。

  說說鬧鬧,她沒有發現鐘裕橋和齊翔眼底的憂心。

  前幾天,鐘裕橋在她房裡的垃圾袋中發現一堆染血的衛生紙,而昨晚蘇凊文在夢中驚醒,因為他聽見她痛得跌跌撞撞拿止痛藥下樓倒開水的聲音,他聽見她的呻吟,聽見她捂住嘴巴,靠在牆角哭泣。

  今早,他更發現在她手肘處撞出一大塊瘀痕,於是就在剛才,他帶回四組造型精美的玻璃冷水瓶,說是好朋友家將要上市的新產品,需要親朋好友大力捧場,所以他買下一堆送人。

  齊翔說︰「家裡又不缺冷水瓶,有錢你不會拿去買牛肉哦,我給大家熬牛肉羹。」因為他知道,小喬越來越瘦,她需要更多營養豐富的食物。

  蘇凊文回答,「我們各擺一組在自己房間,晚上想喝水比較方便。」

  鐘裕橋笑說︰「那你應該買四個齊翔,晚上想吃東西,手一指,熱騰騰的宵夜立刻送上床。」

  他們不捧場蘇凊文的冷水壺,但郁喬異常捧場地抱著冷水壺說︰「我要我要,這麼好的東西,我要!」

  鐘裕橋嘲笑她,「就算阿董給你一坨大便,你也會說我要我要,這麼好的東西,我要。」他故意拉尖嗓子學她說話。

  齊翔對著吃醋中的他說︰「這叫做情人眼裡出西施。」

  鐘裕橋轉回房間,不多久,拿出一件銀色絲質小洋裝下樓,說︰「嘿,我給你的東西才實際、才漂亮吧!」

  這陣子他給她做的衣服太多,多到鬱喬不好意思,拼命搖手說︰「不要啦,不要再給我做衣服,衣櫃都放不下了。」

  齊翔在這個時候放炮,「看吧,不是情人送的東西,人家就不屑要了,否則正常女人都會挑衣服不挑冷水瓶。」

  鬱喬踢他一腳,然後飛快轉頭對鐘裕橋說︰「對不起啦,我不是不要,我是不好意思要,這衣服看起來很貴,無功不受祿——」

  鐘裕橋很喜歡她著急解釋的模樣,說︰「誰說無功不受祿,這是我要參加比賽的衣服,你得穿上它、化妝,走到庭院和對面公園,讓我拍一堆照片。」

  聽他這麼講,鬱喬立刻回答,「拍照?好啊好啊,多拍一點,哪天你看不到我了,還可以看著照片,睹照思人。」

  她只是開玩笑,卻沒想到有三隻手同時朝著她的後腦巴下來,痛得她抱住頭大喊,「殺人哦!」

  然後,她乖乖換好衣服,讓大橋拍照,拍到他滿意、拍到他爽,拍到齊翔的眼底出現可疑紅痕。

  隔天下午,齊翔就突然發瘋,拉著她到臺北各個廟宇拜拜。

  她追問齊翔,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虔誠,畢竟以前他可是不信鬼神、不信天地的鐵齒翔啊。

  而他說︰「我信了,從現在這一刻、這一分、這一秒,我是對上天最虔敬的信徒,我要向祂求健康、求幸福、求快樂、求……長久……」

  她不理解齊翔的激動,只好暗暗猜想,他是因為即將重返演藝圈,才情緒不穩定,需要求助神跡。

  清晨,蘇凊文站到她床邊。昨天晚上,她又痛了,她痛得在床上打滾,他悄悄地打開浴室的門,一道小小的縫,他看見她蜷縮著身軀,極力忍耐。

  她在忍耐、他也在忍,忍著不沖過去,緊緊把她抱在懷裡。她咬著唇,不讓眼淚淌下,而他……在無人的角落裡,放任淚水恣意……

  他彎下腰,拂開她額際散發,審視她小小的臉龐,她臉上有著不正常的蒼白,眼楮底下有厚厚的黑眼圈,她瘦得頰骨凹陷,雖然她很努力、很拼命地把食物塞進嘴裡。

  每每看著她的模樣,他們的心就越結越緊,大橋一天到晚掛在網站上,分析什麼東西的營養素最高,什麼食品最易被吸收,而齊翔除上課之外,把所有的時間全耗在廚房裡了。

  他做一堆對胃很好的食物,可惜她吃不下去,他弄出一堆吃都吃不完的點心,可惜她能吞個兩口就很了不起,他們三個,像教小孩子吃東西似的,不時在她面前示範吃東西的幸福感。

  他們的表演很可笑,常常讓小喬笑得彎腰,但他們喜歡她開心,於是示範得更起勁,然後,他們胖了,她卻更瘦了。

  他不時向黃伯伯詢問小喬的病情,然而每次的詢問,只會讓他們的心情更加低落。

  不會有奇跡了,這是他們心底共有的默契,只是不甘心也不忍心就這樣放棄!

  他拉開棉被,悄悄地躺在她身邊,輕手輕腳地將她挪進自己懷裡,他回想起那天……

  他送她九十九朵玫瑰,象徵長長久久的愛情,她收下玫瑰,反問︰「你認為天底下,有長長久久的東西嗎?」

  他回答,「有。」

  「比方?」

  「比方愛情,比方回憶,比方幸福,比方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他一口氣舉好幾個例證。

  她搖頭回答,「愛情只是短暫印記,當費洛蒙過期,感覺就會變得淡薄;回憶會被時間沖散,被瑣碎的生活給切成片片段段,然後一點一點消失;幸福是某個時候、某個時間點的感覺,不會存在於一天二十四小時;人與人的關系就更不可靠了,今天的朋友,明天的敵手,今天的恩人、明日的敵仇,說長久——未免奢侈太過。」

  他把她勾進臂彎,笑著說︰「你有一點悲觀。」

  她緊了緊眉眼,回答,「這輩子,我沒發生過值得樂觀的事。」

  「所以你不相信奇跡。」

  對,她不相信。「我認為奇跡只會出現在小說裡。」

  她的回答讓他很哀愁,因為他還不甘心放棄期待,她卻已經不相信奇跡會來。

  他描刻不出自己的心情,在這段時間裡,他總是在回想,想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想他開始注意到她,想她的告白、她的愛心便當,想自己毅然決然住到她家裡,也想著這些日子裡相處的點點滴滴……

  他以為她很勇敢的,但面對死亡,沒有多少人可以勇敢;他以為她很樂觀,但分離在即,她最大的樂觀,不過是不教他們跟著自己悲觀。

  怎麼辦呢?他不想放手,他的愛情才剛剛起頭,他不要一份註定失敗的愛情,可是……他無從選擇。

  慢慢地,時間滑過指縫,他對奇跡的希求從「讓她恢復健康,和自己談一場有結局的愛情。」到「不指望她痊癒,但求不要讓她痛得那麼凶。」他逐漸明白,手中的籌碼越來越少。

  攬緊她,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本來是個還沒過完今天,就已經計劃好未來幾個月的男人,如今,他只敢抓牢現在,而明天……連想像都不敢……

  鬱喬醒了,她揉揉眼楮,抬頭看見他,笑容綻放。

  最近,他常常偷渡到她床邊、她的被窩裡,如果這麼明顯的舉動她還弄不清楚他的追求有多努力,那她不是笨得離譜,就是過度掩耳盜鈴。

  只是她捨不得啊……捨不得為了自己的幸福感受,不顧慮他即將承受的哀愁,所以她說︰「答應我,不管哪天我離開了,你都要健康豁達。」

  那時他深深凝睇著她,然後咬牙回答,「你不可以看不起我,我不是會為了一段戀情,就自我放棄的男性,對我來講,事業才是生活的重心。」

  這個說法雖然讓她安心,但她老覺得他在說謊,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還是她不肯承認愛情只佔住他生命的一小點?

  「醒了?」他的聲音喚回她的注意力。

  她拉出笑容,問︰「我應不應該告你性騷擾?」

  「為什麼?因為我爬上你的床?」話說完,他拉起棉被,把兩人蓋得更密實,很明顯的,他沒把她的話聽進耳裡。

  「不然呢?」

  他想想,搖頭說︰「這種程度是告不成的。」

  「不然要哪種程度才告得成?」

  他沒回答,卻用實際行動替她解答疑惑。

  他支起上半身,俯下頭,封上她的唇。

  他在她唇間輾轉流連、輕輕吸吮,他在她的唇舌間燃起火焰,他的手掌順著她的頸子往下滑,輕輕地劃過她身上每個溫柔曲線。

  欲火燒上她的身體,燒上她每寸肌膚,也燒斷她的知覺神經。

  她知道自私很惡劣,她明白自己沒有權利淪陷,她清楚他對自己越好、便是對他越殘忍,但是……她無法控制追求幸福的欲望。

  她環上他精壯的腰為他付出熱情,她在他探索自己的柔軟時,也探索他的剛硬。

  是她的主動,造就他的失控。

  他的吻越深入,她的情欲越高張,他的手滑入她的睡衣裡,她的身軀在他掌間酥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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