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艾爾?洛森在大樓走廊裡瘋狂地奔跑,兩邊牆壁在視野中飛快倒退。
他的行動力和速度足以令大部分聯邦軍人驚歎,艾爾?洛森卻仍覺得自己慢得不可原諒。
多久了?
他把衛霆留在王悅監控下多久了?
剛才為什麼要在和淩涵的周旋上花那麼多時間?!
自己怎麼可以犯這種可怕的錯誤?!
憤怒自責像鞭子一樣狠狠抽打著他。
衛霆,別怕。
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
審訊室的門在視野中迅速由遠而近,艾爾?洛森沖到門前,掏出自己的軍用身份卡在監別器上一掃,指如閃電地輸入開門密碼。
滴!
監別器上方的紅燈閃爍一下。
堅硬的合金門紋絲不動。
艾爾?洛森怔了一下,然後在萬分之一秒內就明白過來,審訊室內的人已經修改進入許可權,啟動了不可中斷模式。
這種風格強硬的模式通常在刑訊時啟用,目的是為了使審訊室固若金湯,給審訊官創造一個不受打攪,自由發揮的環境。
該死!你們到底想對他做什麼?!
一股巨大的不安從艾爾?洛森心底狂湧而起。
判斷自己無法打開審訊室的合金門,他沒有一絲猶豫,箭一般沖向相鄰的觀察室。
觀察室的保衛級別比關押犯人的審訊室低,軍用身份卡在門前監別器上一掃,門鎖燈就轉綠了,艾爾?洛森一腳踹開房門沖進去,沒理會聽見動靜猛然跳轉過來面對自己的王鏡,目光直向佔據大半幅牆面的單面可視玻璃射去。
高大身軀陡然一僵。
隔壁房間中的慘況,令人眼眶欲裂。
「住手!」艾爾?洛森對著單面可視玻璃怒吼,隨即想起這裡是隔音的,立即沖到控制台前按下通訊鍵,「住手!住手!威漢,我命令你住手!」
但對面的酷刑還在繼續著。
威漢面帶微笑地折磨著淩衛的傷口,淩衛身軀猛然繃緊,上半身往前傾,嘔出一口鮮血。
艾爾?洛森身上的血一下湧上頭部。
「抱歉,長官。」王悅在他身後冷冷地說,「不可中斷模式下,所有通訊都被切斷。」
艾爾?洛森霍然轉身,用可以把人碎屍萬段的目光刺向王悅,但他現在沒有時間處理這應該千刀萬剮的叛徒。
他掏出腰間的鐳射槍,拔出能量彈夾,用隨身攜帶的合金小刀刮開彈夾表層外殼。
他的心臟跳得很快,他的神經繃到極點,他的憤怒和心疼翻滾如火,灼燒五臟,但他的手很穩,很快,快如閃電,彷佛應和著走廊上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促,軍靴踏在堅硬地板上飛快奔跑的節奏聲。
處理好一個能量彈夾,極快的腳步聲已經到達門外。
兩道修長挺拔的身影,不分前後同時沖進來。
目光很自然地投向單面可視玻璃,看到剛剛分開還不到半天的哥哥的樣子,淩謙和淩涵倒抽一口氣,不敢置信地僵立。
下一刻才反應過來,鬚髮倒豎,極其憤怒,極其心碎,極其心疼地直沖過去。
「哥哥!」
淩謙一拳打向阻隔他們的單面可視玻璃。
室內響起清脆的指骨斷裂聲。
「這是高強度玻璃,子彈也打不穿。」艾爾?洛森說話語氣很快,「把你們的能量彈夾給我。」
淩謙髮指眥裂地抽起控制台前的椅子,一下下砸向單面可視玻璃。
那男人在折磨哥哥!
他最心愛,最心疼,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一根頭髮都不許人碰的哥哥,居然被人捆在審訊椅上殘忍的折磨!
住手!
不要碰他!不許碰他的傷口!
「這樣沒用,砸不開。」淩涵沖過去,按住淩謙,把他的佩槍掏出來,也掏出了自己的佩槍,卸下能量彈夾,他動作有條不紊,但兩片蒼白的薄唇一直微微顫抖,「我還有一個備用彈夾,剛好四個。這個我會,可以配合你處理。」
最後一句是對艾爾?洛森說的。
艾爾?洛森點頭,沉默地從他手裡取過一個彈夾,迅速處理起來。
短時間內要攻破有獨立保護系統的純合金門並不現實。
對付強度堪比一面金屬性牆壁的單面可視玻璃,最快的方法是使用爆破,但強度必須控制適當,否則會炸傷對面的人。四個經過改裝的能量彈夾加上適當的操作,可以達到這個目的。
但改裝過程很危險,去掉外殼的能量彈夾很不穩定,一個疏忽就會把操作者的手炸斷。
艾爾?洛森和淩涵低頭用小刀處理著彈夾,把控制台上抽出來的電線精密快速地連接到彈夾裡,組成炸彈控制回路,偶爾一抬眼,視線在電光火石中交鋒,很明白對方也是通過模擬封閉式特殊考試的優秀者。
絕境中求生、攻破指定防護層、最短時間內營救虛擬人質、無損狀態下破開高強度單面可視玻璃……沒有這些本事,是不可能從聯邦最嚴苛的軍事考試中活著回來的。
二十年前,只有艾爾?洛森活著回來。
二十年後,多了一個淩涵。
軍部的傾軋,兩個家族的恩怨,還有奪愛之恨……無數念頭在一個彼此碰撞的眼神中火花般濺起湮滅,最終只剩下一點——救出自己的愛人!
腦子轉如閃電,手下動作如風。
淩涵把四根電線錯落有致地連接好,艾爾?洛森熟練地把彈夾貼在單面可視玻璃的四個角落。
一直強忍著不去看對面的情況,貼改裝彈夾時卻終於忍不住瞥了一眼。
心頓時疼得碎了,四分五裂。
「完成。」淩涵低沉的聲音微微顫抖。
這是聯邦將軍家族精英最極致的配合。
從淩家兄弟出現在觀察室,到改裝好一個專門針對高強度單面可視玻璃的四環能量爆破系統,剛好二十五秒。
對面的淩衛,已經因為重刑而陷入半昏迷。
淩涵把打到指頭骨折,眼睛發紅的淩謙從單面可視玻璃前用力拖開的一刻,艾爾?洛森毫不遲疑按下用控制台零件臨時改裝的爆破按鈕。
沉悶的一響。
令人痛恨的單面可視玻璃中央,終於出現一個波狀裂痕。
沒耐心等裂痕擴大,艾爾?洛森攜萬鈞之力側身直撞,撞入固若金湯的審訊室,落地未穩已憤怒的一拳打斷審訊官的鼻樑,轉身按下鬆綁的開關。
失去四肢身軀的固定桎梏,胸膛仍在滲血,被折磨得慘不忍睹的淩衛身子無力,幾乎從金屬審訊椅上虛弱地滑下,艾爾?洛森閃電般地抱住他。
鋼鑄般的結實雙臂,因為懷裡人蒼白如紙,痛苦扭曲的臉龐而微微發抖。
「衛霆!」
再一次,他讓這些事情再一次發生了。
怎麼可以讓衛霆,再一次承受這種非人的折磨?!
原本應該健康漂亮的胸膛上綻開的傷口,彷佛最淒厲的花,忍痛而咬破了唇,鮮血在嘴角令人心疼地蜿蜒。
衛霆,艾爾?洛森該死……
「哥哥!」
兩道身影也不落人後,如憤怒的雄鷹一樣穿過破開的單面可視玻璃,軍靴踩在嘩嘩作響的一地碎屑上。
淩謙嘶啞地低吼著,撲上來毫不猶豫地伸手從艾爾?洛森懷裡搶人。
艾爾?洛森雙臂加力,不容外人搶奪他的衛霆。
六道視線,在半空中冰冷而激烈地相遇,撞擊。
淩謙、淩謙,淩承雲將軍的嫡子。
艾爾?洛森,洛森家族的繼承人。
「放手!」
「別碰他!」
「你沒資格玷污他!」
每個眼神都足以殺人,每雙眼眸都怒不可遏地充血,每雙手都無法控制地顫抖,每條臉部的曲線,都悲憤交加,寫滿焦急、恨意、心痛、內疚、自責……和絕不容旁人沾碰一絲半點的佔有欲。
艾爾?洛森抱著淩衛。
淩謙抓著淩衛掙扎時勒出血痕的手腕。
淩涵撫摸著淩衛沒有一點血色的俊美臉龐。
彼此仇視、彼此低吼、彼此恨不得殺了對方,卻沒有任何一人敢稍加用力。
那個珍貴的人如此脆弱,手腕上、身上,血跡斑斑,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呼吸,誰敢硬來?弄疼了他怎麼辦?加重了傷勢,怎麼辦?
從沖入審訊室,到三人短兵相接,短短十秒不到,他們在幾欲發狂的憤怒下,強橫地找回了一點必須保持的理智。
「唔……」
時間非常短的僵持中,被小心翼翼圍繞的人,忽然發出低低的聲音。
低沉,痛苦,虛弱,幾乎難以被發覺。
但所有人都立即發覺了,三副身軀齊齊一震,三雙眼眸同時滿懷愛憐關切焦急地看向他們的寶貝。
「衛霆。」
「哥哥。」
「哥哥!哥哥你怎麼樣了?」
濃密的睫毛顫顫扇動幾下,彷佛千辛萬苦才找到足夠的力量打開。
露出疲倦、痛楚,但異常明亮的黑眸。
「哥哥,傷口很疼對吧?不要緊,我現在就帶哥哥去找醫生……」
「放開。」
淩謙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哥哥,你說什麼?」
「我叫你,別碰我。」被咬出好幾道傷痕的薄唇,輕輕開合,聲音很低,但每一個字,充滿堅定的力度。
從昏迷中醒轉的淩衛,眼神明顯變了。
「哥……哥哥……」淩謙像喜洋洋撲向主人的牧羊犬,卻被主人驟然抽了狠狠一鞭子的失魂落魄。
艾爾?洛森卻在驚愕之後,一股排山倒海的狂喜感動湧上心臟。
「衛霆,是你嗎?」他一把抱緊懷裡的人,激動而溫柔地問,「是你,對不對?衛霆,你是衛霆!我的衛霆!」
聽見他的呼喚,蒼白的臉微微仰起,露出一個清淡虛弱的微笑。
「艾爾……」
「衛霆,你總算回來了。再也不要離開我,不許離開我。」
「你這個……紈絝子弟,真是……什麼方法都想得出來……」
日夜相伴,每晚都在一張床上同睡,最熟悉最親密的哥哥,居然躺在另一個男人懷裡,和他旁若無人的對話。
被丟在一旁的淩家兄弟,震驚地目睹這一幕,如遭雷殛。
彼此不知所措地對望一眼,猛然渾身發冷。
寒氣從審訊室的金屬地板鑽進腳底,沿著脊背上升,蔓延到血管脈絡。
指尖,因為莫名的恐懼而抽搐。
「哥哥,」淩謙不甘心地挨近,小心翼翼地說,「哥哥你看我一下,我是淩謙,是我,淩謙啊。哥哥你是不是傷口太疼了?」
淩衛緩緩地,一點一點地轉過頭,瞥了他一眼。
這是一個讓弟弟們涼透心的冷淡眼神。
冷冷的,充滿厭惡。
淩衛,不,應該是衛霆,對淩家的人從來沒有一丁點好感。
二十年前,正是上一任淩將軍淩澤南主導了他的被捕,刑訊,雖然審訊官是泰斯,但他很清楚,在單面可視玻璃後面,靜靜矗立著欣賞他的痛苦的人群,一定有淩澤南的身影。
那個,曾經暗中想招募自己,讓自己為淩家效命,卻被自己拒絕的淩家家主。
只想和艾爾在一起。
只想幫艾爾。
衛霆一點也不想選擇靠山,他只想做自己,但是,如果有一天再也無法自由飛翔,如果做聯邦軍人,就必須選擇一方勢力的話,他只可能選擇艾爾。
只有艾爾,只想把自己奉獻給艾爾。
不是修羅家,更不是野心勃勃,手段卑鄙的淩家!
堅毅的臉龐,驀然扭曲出一絲痛楚。
「啊,我太遲鈍了,」艾爾?洛森宛如大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把他抱起來,「傷口一定很疼,他們竟然這樣對你。那些敢對你做這些事的混蛋,我會好好處置的。我先帶你去醫護室。」
「不……我有話,要說。」
雙唇輕微地開合,彷佛說每一個字都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身體顫抖。
額頭也一直在冒冷汗。
「有什麼等一下再說,先治療了……」
「艾爾!」忍不住用最大的力氣低吼。
烏黑發亮的眸子瞪著正抱著自己的男人。
一向都是很內斂深沉的人啊,這種時候居然沒腦地和自己爭執。
再這樣,自己隨時就要撐不住了……
「衛霆?」
「別那麼……用力,勒得,很疼。」
「抱歉。」
「和你無關,靈敏劑。」輕輕地喘息中透著痛苦。
艾爾?洛森脊背一僵。
啡色眼眸殺意湧現。
「他們對你用了靈敏劑?幾倍量?」艾爾沉聲問。
「五倍。」
「該死!」艾爾調整著僵硬的手臂,不敢把他的寶貝抱得太緊。
他要把這些瘋子通通淩遲,割成碎片!
五倍的靈敏劑,他們居然敢背著他使用了靈敏劑!
心疼得已經碎了。
「不要怕,我立即給你注射相應的緩解劑,再給你一點麻藥,不會再疼了,我保證。」艾爾?洛森忍著溫柔地親吻他的衝動。
連親吻也不可以。
五倍的靈敏劑,縱使再溫柔的吻也是酷刑。
「不,我不要注射。」黑眸執拗地閃過一道亮光。
「別怕,我親自幫你注射,保證扎針不疼。忍耐一下,只要用了緩解劑,很快就會有效。」艾爾?洛森像哄小孩子一樣溫柔,滿臉憐惜,心中千瘡百孔。
衛霆,為什麼偏偏是衛霆,總要受這種沒人可以承受的痛苦?
「不要緩解劑,不要。」
「別亂動!衛霆,你聽話點,不要亂動……」懷裡人的掙扎,讓艾爾?洛森這個威嚴的少將驚慌失措,既怕他摔下來,又怕雙手太用力弄得他更疼。
「我不要緩解劑。我只想多看你一眼,艾爾。」
審訊室瞬間死寂般安靜。
淩謙忍不住走前一步,被淩涵冷冷地伸手攔住。
「哥哥他……」
「他不是哥哥。」淩涵聲音前所未有的低沉。
深邃眸子凝結成冰。
厚厚冰層下,是他被凍得四分五裂的心臟。
哥哥他,被艾爾?洛森卑鄙險惡地抹殺了。
哥哥的身體,被一個死了二十年的孤魂佔據了。
不能接受!
因為是複製人,所以才這樣對待他嗎?因為是複製人,就理所當然抹去他的存在嗎?不管你們用了什麼方法,我絕不接受!
要把哥哥帶回家,一定要讓愛我們的哥哥重新回來。
衛霆的靈魂,必須毀掉!
淩涵走前一步,挾帶著令氣溫降低的危險。
「哥哥,你受了傷,神志不清了,請跟我回去接受治療。」知道熟悉珍惜的身體裡目前並不是心愛的人在主宰,淩涵說話的語氣冷淡犀利,「你是新淩衛號的艦長,我是軍部指派對你進行監督的軍官,你現在喪失自主能力,我有權代你做主。」
「誰說他喪失了自主能力?」艾爾?洛森抬頭,一點不讓地逼視回去。
「他現在並不是淩衛。」
「你有證據,證明他不是淩衛?讓開,我要帶他去醫療室。沒看見他在忍著疼嗎?」
淩涵擋在門前,比一堵牆還強硬,盯著艾爾,冷笑著一字一頓地說,「他不是我哥哥,疼死活該。叫他快點消失,讓我的哥哥回來。」
「混蛋!」
如果不是抱著愛人,艾爾絕對一拳打碎這張陰毒的俊臉。
這時,疼得臉無人色的淩衛開口了。
「我要發表聲明,」痛得嘶啞發顫的聲音,卻透著冷靜,和深思熟慮後的篤定,「維爾福中將,請為我作證。」
早就趕到的維爾福中將和一干下屬,一直被他們當成透明人待在一旁。
忽然被衛霆指名,維爾福中將才揚起濃眉,跨出一步。
嚴肅地掃視著室內的人。
「維爾福,幫我一次。」顫動著痛楚的黑眸向維爾福一掃,慘笑著說,「你欠我一次,記得嗎?」
維爾福山一樣的脊樑驀然一震。
早已百煉成鋼的心,被這個多年不見的眼神深深觸動。
二十年前,偉塔羅娜戰役,偉大至極,卻被生生抹殺,無人知曉的漂流人計畫。
當年如果不是衛霆,自己這個如今怒吼三軍,跺一下腳星球都要震三震的中將,早就成了宇宙中一粒微塵。
還記得那個完成計畫歸來,穿著緊身宇宙服,臉上猶掛著兩道汙跡的年輕軍官。
在艦艇走廊上擦身而過,一掌輕輕拍在他肩上。
笑容燦爛,意氣風發。
你欠我一次,記住啦,維爾福。
聲音清亮,帶著一絲孩子般的得意。
衛霆,是衛霆。
這個叫淩衛的人的身體裡,居然生存著二十年前的衛霆!
一瞬間,維爾福中將經歷滄海桑田,酸甜苦辣,心中自明。
「我只能保證秉公處理,」他重新繃直了脊背,嗓音低沉,「不過,聯邦自由公民,確實都享有發表個人聲明的權力。」
「維爾福,你!」
淩謙怒而沖前,在離維爾福兩步的地方,被維爾福忠心耿耿的下屬們七八支槍抵上額頭。
追到審訊室的人中,以維爾福這一派的人最多。
「衛霆,你已經疼得渾身冷汗了,不管你要做什麼聲明,先接受治療再說。」心上人忍受著痛苦,在自己懷裡一陣一陣微顫,艾爾心疼得臉都變色了。
「不,一定要,現在。」衛霆語氣堅定。
仰頭看了艾爾一眼,目光充滿苦澀的愛憐。
傻瓜,如果不是靈敏劑,不是劇烈的痛苦,我怎麼可能第一次完全清醒地掌握這個身體?又怎麼可能撐到現在?
這一點點的殘存意識,不知是如何保存在淩衛的血肉中的,那也許是目前的科學技術也解釋不清的難題。
從淩衛的第一次呼吸開始,他就存在了。
被拘禁在一個不由他控制的身體裡,被壓抑在萬丈深淵之下,時而清醒,時而恍惚,被動感覺著淩衛的感受,卻毫無控制權,宛如一個隱形靈魂,沒人可以聽見他的一言一語。
這樣悲慘的狀況,持續了二十年。
淩衛才是這具軀殼的真正主人,
而他,只是一縷孤魂。
沒人知道那種刻骨銘心的孤單無助,他唯一能做的,是回憶自己和另一個人尚未展開的戀情,寂寞地編織無數個不可能實現的未來。
最近一年,情況總算有所變化,尤其是見到艾爾後,火山般的思念燒融了層層精神束縛,冒著化為精神碎片的風險,他從深淵最底層沖向海面,一次又一次,企圖佔有這身軀,哪怕一分鐘也好。
哪怕一秒鐘,也好。
天可憐見,他曾經短暫的醒來過,雖然付出極大代價,雖然如曇花一現,只來得及一個親吻,一下撫摸。
但那一現的曇花,芬香足以彌漫苦苦思念的二十年。
想和艾爾在一起。
只想,和艾爾在一起。
被禁錮在淩衛的身體裡,可以聽和看,可以感覺和痛苦,卻不能說出一個字,不能做任何動作,不能有任何自我意志的行為。
只能流著血淚,忍受著噬心的痛楚旁觀。
卑鄙的淩承雲,把複製人當成養子,一臉道貌岸然,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年這男人壓在自己身上發洩欲望的醜態!
淩家兄弟,和他們的父親如出一轍的卑鄙,用無恥手段佔有長兄的身體,使盡種種下流招數,最可恨的是,作為他的複製人,淩衛竟漸漸沉淪於背德的肉欲。
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
他雖然被壓抑,被束縛,但也是可以感受的。
男人們壓在身上,可怕的兇器器官侵入身體深處,被兩根陽具同時插入,被玩具不人道的玩弄,被戲耍、被淩辱,這和昔日在內部審問科在奄奄一息中被輪暴的痛苦、羞恥、絕望,並無二致。
淩衛,怎麼可以容忍他們對自己的身體做這種殘忍的事?還甘之如飴!
你知不知道,當你幼稚地享受床上那些把戲時,有另一個發不出聲音的靈魂,在你的身體裡痛苦掙扎,如受傷的野獸一樣哀嚎?
而那兩個畜生,淩謙,淩涵,還厚顏無恥地在自己哥哥面前,惡毒地誣陷、誹謗艾爾,不擇手段地傷害艾爾。
「艾爾……」他鼓足勁,緩緩舉起手,輕撫男人憔悴的臉龐。
不要怕。
我不會讓這些小人,再有機會為難你。
旁觀了二十年,終於等到這一刻,他很明白,注射緩解劑,劇痛消失後,神經鬆弛下來,他會進入昏睡。
也許,他永遠無法再醒來。
他並不是這身體的真正主人,殘餘的意識想換得一刻蘇醒,付出的代價很沉重,也許會湮滅在精神海洋中,永遠無法再浮現。
所以,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讓這身軀逃離淩家,不再被淩家人玷污,淩辱。
讓心愛的艾爾,不必只在遠處貪戀的凝望。
你可以靠近的,艾爾,即使,只是靠近這副空殼。
只要能讓你高興一點,什麼事,我都願意為你做。
「通訊器已經打開了,全開放廣播。」
淩涵和淩謙知道很不妙的事即將發生,臉色驟變,飛快地上前企圖阻攔,卻被維爾福的下屬們團團圍住。
冰冷的槍口,抵在額頭上。
「視頻的嗎?」
「是的,視頻。你隨時可以發表聲明。」維爾福中將親自把調整好的通訊器放在眼看快被劇痛折磨得昏厥過去的軍官面前。
「謝謝。」
傷口的血已經凝結了。
胸膛微弱的起伏,讓人擔心這一縷靈魂隨時無聲消逝。
可是,他微笑的唇角,卻生動而堅強。
「新淩衛號,及所有附屬艦工作人員,請注意,我是指揮官淩衛。」平和,從容的語調,讓人無法想像他正忍受著極度的痛楚。
帶著凜冽的威嚴,帶著軍人的堅毅。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一個小時前,我在中森基地遭遇了惡意襲擊,是艾爾?洛森少將救了我。」
「我,並不清楚這次襲擊的幕後指使者是誰。」
「目前,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是艾爾?洛森少將。」
「因為本人的傷勢嚴重,而且在衝突中遭受腦部撞擊,隨時可能陷入昏迷,或者思維紊亂,因此……」
「本人,淩衛,在此根據《聯邦公民自由人權法》第兩百三十條,作出公開聲明,確認艾爾?洛森少將,為我唯一的,人身自由及健康監護人。」
指揮官破裂的,逸出鮮血的唇角,在螢幕中揚起一抹清淡的微笑。
新淩衛號上,護衛艦上,停泊地面的微型戰機上,BK7大樓的空地上……所有人盯著自己的通訊器,目瞪口呆地聽著聯邦指揮官匪夷所思的決定。
聯邦法律中確實有這麼一條。
但是,已經幾百年沒有人這樣做過了吧?
明明是擁有絕對自由的聯邦公民,卻把有關自身的決定權交給另一個人?
奴隸制已經結束了整整一千年,居然還有人,會心甘情願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法律上的附屬品?
何況這個人,是淩衛指揮官。
聯邦的天之驕子!
如日中天的戰神!
「從現在起,艾爾?洛森少將,有權代替我,淩衛,在醫療問題上做任何最終決定。」
「監於腦部可能受到永久性傷害,本人的精神狀態的判斷權,也同時交予艾爾?洛森少將。」
「我自願,把聯邦法律賦予我的,個人所屬的聯邦公民權——全部交予艾爾?洛森少將。」
「絕不反悔!」
「見證人,聯邦軍部,維爾福中將。」
「你們,見到這個視頻的所有人,假如還當我是你們的指揮官的話,請務必,為我作證。」
「確保我的意志,可以得到堅定執行。」
「拜託了!」
通訊器在這番話說完後即刻關閉。
他躺在艾爾臂彎中,襯衣已經完全被冷汗浸透。
積聚二十年的力量一朝殆盡,很想再好好看清楚捨不得離開的男人,眼皮卻如有千斤重,睫毛掙扎著扇了一下,最終還是無力地緩緩垂下。
漆黑,越來越濃。
「衛霆!衛霆!」泣血的低吼,很遙遠。
再見,艾爾。
我撐不住了,太疼了。
我要沉下去了,也許這一次,是永遠的沉沒。
但是,我會在沉寂的深淵中注視你。
永遠的,默默的,不變的,思念你。
我知道你做出了銀華號,它真是太美了,雖然在戰鬥中駕駛它的,是淩衛的意志,我只能被鎖鏈禁錮著,無聲地旁觀,但是,我知道,那是你送給我的禮物。
謝謝你的禮物,艾爾。
我也送你一個禮物。
我把我的複製人,送給你。
雖然他並不等於我,雖然他像我一樣,並不完美,雖然他令人悲哀地被淩家那對卑劣的兄弟蠱惑,還對你充滿惡感。
但是,我還是很自私的,把他送給你。
因為,我被禁錮在他身體裡,不能說、不能動、不能表達,可是,我能感受。
當他看見你的時候,我可以偷偷透過他的眼睛,看你一眼。
我多想,再多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