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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變》第2章
☆、大雪

  當年鄭宴真的很愛謝原,那種衝昏了頭的愛,讓年少輕狂的他幾乎失去了理智。

  就算背叛全世界,也要跟他在一起。

  那時兩人還是青澀的高中生,女生不小心露出的肩帶都能讓他們臉紅心跳上好久的稚嫩年紀。

  那天是星期天,鄭宴在班主任的委託下去規勸私自輟學的謝原回學校上課。

  鄭宴其實非常反感班長這個職位,浪費時間更耽誤學習,偏偏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都一致認為他最能勝任這個角色。

  在鄭宴的印象裡,謝原是個沒什麼存在感的差生,坐在教室的角落,從不與班上的同學多說一句話,課堂上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也是能少說一個字就少說一個字,還經常遲到早退。謝原父親早年外遇,捲走家裡的所有存款跑了,生生逼瘋了謝原的媽。這些年謝原一直跟瘋瘋癲癲的母親相依為命,前不久,謝原的母親失蹤了,警察象徵性的四處問問搜搜便不了了之,謝原的母親再也沒回來。謝原也再沒來學校上過課。

  鄭宴對謝原的故事並沒有多大感觸,他自幼喪父,母親是個女強人,從小就對他嚴格教育,獨自一人辛苦把他撫育長大。他深知社會險惡和生存法則,明白世間有無數悲慘淒涼的生命等待救贖,然而他並不打算做那個救贖者。他只需要按班主任的吩咐,找到謝原,把班主任的原話轉達給他,然後轉身走人。

  謝原家周圍的房子牆上都被紅漆劃上了大大的「拆」字,刺眼的紅讓鄭宴很不舒服。他儘量避開腳邊成堆的垃圾,按照門牌號挨個尋找謝原的家,卻在經過菜場時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穿著白色校服襯衫的謝原。

  事實上他身上的襯衫在傳統意義上已經不屬於白色區域了,上面沾滿了不明粘液,顏色或紅或黑,看上去像塊染色布。他正在熟練的剝魚鱗,準確的劃開魚腹,挖出內臟,用水沖洗,裝進塑料袋,利落的遞給旁邊等著的女生,女生說了句什麼,應該是誇讚的話,謝原彎起嘴角笑,他站在髒亂的菜場,渾身充滿刺鼻的魚腥味,卻笑的像個純潔無垢的小孩子。

  年少的鄭宴遠遠地看著,心底湧過奇異的暖意。

  他頭一次發現,謝原原來長得這麼好看。

  「不去上課,卻跑這兒來賣魚?」等顧客少一些後,鄭宴才皺著眉走近他。

  謝原眼神一黯,先前明亮的笑容彷彿從未在那張臉上出現過,立即恢復了以往的面無表情,淡聲道:「不然呢?你養我?」

  班主任反覆交代的話突然被忘到了九霄雲外,鄭宴注視著謝原漆黑的眸,沉聲說:「跟我回學校上課。」

  謝原猛地將殺魚用的菜刀插到切菜板上,顫動著肩膀笑起來:「你覺得我還有上學的必要嗎?」

  「學費的事班主任說會幫你想辦法。如果你沒地方住,可以來我家。」鄭宴上前攥住謝原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所以,現在、立刻、馬上跟我回學校上課。」

  鄭宴身上散發出來的威懾力震住了謝原,他呆愣片刻,才無奈的嗤笑:「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天,班長大人。」

  然後是順理成章的迅速接近。

  謝原當然不會真的住進鄭宴的家,但默默接受了鄭宴的各種幫助。

  無論是鄭宴「無意間」多帶的便當,還是禮拜天閒著沒事過來幫他一起賣魚,或是課間對他的學習輔導。

  兩人由開始的互相漠視,逐漸演變成一起在球場上揮灑汗水。

  體力不好的謝原常常累的倒在鄭宴身上大口喘氣,鄭宴則順手摟過他的肩,遞給他一瓶礦泉水。

  品學兼優的班長,與孤僻古怪的差生。

  這一落差極大的組合倒是在校園賺了不少人氣,贏得了無數少女的青睞。

  那天是很普通的午後。

  教室裡只剩下鄭宴跟謝原兩個人。

  鄭宴翻開學習資料,準備輔導謝原上午剛學過的公式,卻發現謝原正趴在桌上仔細的看著一封信。

  粉紅色的、帶著淡淡清香的信紙。

  一看就是花痴女生寫的情書。

  他眯起眼,注視著表情認真的謝原,心情突然變得非常差。

  「頭一次收到情書吧?是不是高興壞了?」鄭宴出聲譏諷。

  「嗯,高興的不得了。」謝原是真的很高興,甚至還掏出紙筆準備回信。

  鄭宴頭腦一熱,猛地俯下身按住謝原的手,兩人身體緊貼著,近的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喂,幹什麼?」謝原笑的很無辜。

  「致親愛的謝原同學,」原本按住謝原的手慢慢改為溫柔的握,鄭宴緩緩開口,語氣像在念一封信,「我喜歡你。我喜歡跟你踢球,喜歡跟你打遊戲,但更渴望吻你、抱你、佔有你。如果你對我也是這種喜歡,那麼請給我回信。我會一直等你。愛你的,鄭宴。」

  謝原久久地注視著面前的鄭宴,鄭宴的眼睛,此時此刻在專注的凝望著自己,鄭宴的嘴巴,在衝自己說著軟意綿綿的情話。

  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班長大人,是屬於他謝原的。

  「致班長大人鄭宴,」謝原的聲音變得很沙啞,「抱歉,我的喜歡跟你不一樣。」

  鄭宴眼神一滯。

  但謝原隨即放柔聲音道:「我是想要跟你共度一生的那種喜歡。」

  信紙淡淡的清香飄進兩人的鼻子裡,他們在這清香中用力的擁吻在一起。

  共度一生。

  他曾經是那麼渴望跟面前那個名叫謝原的少年共度一生。

  甚至不惜放棄高考,放棄家人,放棄未來。

  哪怕全世界都攻擊過來,他也要把謝原藏到身後,死死守護他。

  他們的愛情,建立在所有人的痛苦之上。

  母親面無表情的將自己趕出家門,幾天後卻又一臉憔悴的找到了他,哭著哀求他跟自己回家。沒有哪個母親會痛恨自己孩子一輩子,她們總是會很快妥協,低到塵埃裡去。除非,她的親生兒子,為了自己的同性戀人,狠狠把自己推倒在地,揚長而去。

  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

  鄭宴的母親躺在冰涼的雪地裡,看著兒子握著戀人的手,堅決的愈走愈遠。

  徹底離開了她的心。

  鄭宴常常想,如果當年自己沒有上前按住謝原準備回信的手腕,那麼他跟謝原的人生,是不是就不會像後來那樣,發生翻天覆地、不可挽回的變化?

  莊靜息在躲著鄭宴。

  雖然那天她很堅決的說出了那句「就讓我這樣一廂情願下去吧」,但事實證明她還是退縮了。

  不再遞上熱氣騰騰的咖啡,不再端著餐盤巴巴得坐他對面,不再追著跟他一起下班。

  前天甚至還傳出了她去相親的消息。

  的確,哪個女人會在得知暗戀對象是同性戀的情況下仍能保持熱情呢?

  值得慶幸的是,莊靜息並沒有把他的性取向在公司大肆宣揚。

  生活開始慢慢恢復正軌。

  直到那天晚上,當他路過一家咖啡廳,看見了跟一個陌生男子坐在裡面的靜息。

  她面無表情的低著頭,對面前男子講的笑話毫無反應,男子伸手想撫弄她額前的劉海,被她揮手避開。

  然後她看見了玻璃窗外的鄭宴。

  兩人安靜的對視著。

  鄭宴脖子上還圍著那條白色圍巾。

  趕快逃。

  心裡有個聲音在警告鄭宴。

  可是他的雙腳彷彿被下了蠱,牢牢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靜息驀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拋下相親對象,小跑出咖啡廳,衝過去死死抱住了鄭宴。

  「我喜歡的人明明就在這裡啊,為什麼還要跑去相親呢?」靜息用了最大的力氣擁抱面前的男人,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喊著。

  那一刻,鄭宴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如果讓母親看見這幅場景,看見自己摟著一個漂亮的女人,會不會立即原諒他這些年犯下的過錯,笑著歡迎他回家過年呢?

  謝原直勾勾地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慘白的臉色,濃重的黑眼圈,兩頰瘦的凹了進去,雜亂的頭髮乾枯泛黃。

  原來鏡子也會騙人呢,自己明明正被鄭宴熾熱的愛滋潤著,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為什麼會看上去像個因飽受摧殘而營養不良的卑賤囚犯呢?

  他抬起手,一拳砸上去,牆上的鏡面眨眼之間碎裂成無數片,摔落在地。

  剛回家的鄭宴聞聲來到衛生間,看著一地的碎片,低嘆:「又怎麼了?」

  謝原穿著拖鞋的腳踩在玻璃渣上,說:「以後家裡不要裝鏡子了好不好?」

  鄭宴困惑的皺起眉。

  謝原靠過去摟住鄭宴的脖子,直視他的眼睛,笑道:「反正我能從你的瞳孔中看見我,你能從我的瞳孔中看見你,我們的瞳孔就是彼此的鏡子啊。」

  鄭宴沒有說話,任由謝原湊上來吻住自己的唇,他感覺自己的脖子被謝原越勒越緊,有點喘不過氣。他並沒有發現謝原那隻剛剛砸向鏡面的手背被劃了一道很長的口子,鮮紅的血液正從傷口肆無忌憚的蔓延出來,慢慢滴落到地板上。

  任何在你身上發生的細小變化,都會被我一眼發現。

  比如你身上清淡的女士香水味。

  比如你脖子上的白色圍巾。

  比如你手機通訊錄裡那個陌生的名字。

  而那些遍佈我全身的、張揚而又猙獰的傷口,卻總是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這是不是意味著,在你眼中我正在漸漸透明,總有一天會消失不見。

  「天橋見。」

  靜息抱著手機咧嘴笑,這是鄭宴第一次主動發短信給自己。

  所以儘管外面下著大雪,她也還是穿戴整齊,甚至還化了淡妝,高高興興的出門了。

  頂著風爬上十米高的天橋,靜息凍的直哆嗦,不斷靠搓手取暖,二十大幾的人了,她卻表現的像情竇初開的青春期少女,耐心的等待戀人的到來。

  白色的雪花飄落在黑色的傘上,很快就覆上了一片白。

  她趴到橋欄上,低頭打量著天橋下的車來車往,遠處傳來炮竹聲,馬上就要過年了。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靜息用手按住胸口,感受到自己劇烈的心跳。

  一隻手緩緩伸向了她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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