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
打從除夕那天開始,靜息就再也沒見過鄭宴。
她的腿傷早就痊癒,出院沒幾天就回公司上班了,可對面熟悉的位置上卻並沒有鄭宴。
問了同事才知道,鄭宴居然辭職了。
「是鄭先生親自遞交的辭呈嗎?」靜息追問。
「不清楚,過完年就沒見過他了,老總說他辭職了。不過也正常啦,鄭宴工作能力那麼強,很多家公司都準備挖他過去,只要他們給的待遇比我們公司好,是個人都會跳槽的。」
是這樣嗎。
靜息盯著對面桌子上那隻小熊咖啡杯,兩隻小熊在衝她若無其事的笑。
她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掏出手機,撥了鄭宴的號碼。
手機響了很久都沒人接,就在靜息決定放棄時,聽筒裡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喂」。
然而這並不是鄭宴的聲音。
「謝……謝先生?」靜息握著手機的手心滲出一層冷汗。
對方沒有出聲。
「可不可以請鄭先生接個電話?」靜息小心翼翼道。
無人應答。聽筒那頭是死一般的寂靜。
這漫長的寂靜,伴隨著靜息強烈加速的心跳,好似無聲的對峙,直到她握著手機的那隻手開始發酸,才失去力氣的垂了下來。
「她認輸了。」謝原開心地按下免提鍵,讓鄭宴聽著聽筒裡傳來的「嘟——」聲。
鄭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兩眼無神的盯著天花板,彷彿失去魂魄的空殼。
他聽不見謝原講話,聽不見刺耳的嘟嘟聲,腦海裡始終重演著那天早上從臥室床上醒來的情景。
那天早上,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臥室的床上,頭頂是熟悉的天花板。
原來只是做夢而已。
他沒有跟謝原提出分手,也沒有突然頭痛欲裂的暈倒。
更沒有聽見那句「同樣,你的人生也自此終結」
鄭宴鬆了口氣,抬手想揉揉眼睛,卻發現胳膊似乎被釘住了,怎麼也動不了,蹬了蹬雙腿,同樣動不了。
用力掙紮了幾下,傳來嘩啦啦的鏈條聲。
艱難的仰起頭,他看見自己的手腳腕被粗大的鐵鏈牢牢固定在了床沿,肩部以下的部位都動彈不得。
「謝原?」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乾澀無比,喉嚨裡的水分像是被活生生抽乾了,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他聽見臥室門被輕輕打開的聲音,熟悉的腳步聲逐漸靠近,謝原端著水杯出現在他面前,衝他微笑。
「喉嚨很乾吧?」謝原柔聲說,「不用擔心,多喝點水就好了,那是安眠藥的副作用。」
他瞪大眼睛死盯著謝原,慢慢停止掙扎。
暈倒前喝的那杯酒,被放了安眠藥。
謝原精神一直不穩定,夜晚如果不靠安眠藥根本無法入睡,因此家裡一直儲備著安眠藥。
謝原灌了口水,俯身堵住鄭宴的唇,將嘴裡的水渡進去,直到鄭宴將水嚥下去,謝原才把唇移開。
「放開我。」鄭宴啞著嗓子說。
謝原溫柔地撫摸鄭宴的臉,那是他深深愛著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每一處他都瘋狂的深愛著,一想到鄭宴的眼睛除了注視自己還會看向別人,鄭宴的嘴巴除了親吻自己還會吻向別人,鄭宴的雙臂除了擁抱自己還會抱住別人,謝原就恨不得將鄭宴整個人揉碎了吞進肚子裡。
他當然不會真的把鄭宴吞進肚子裡,他會跟鄭宴一起活到30歲,40歲,50歲,60歲,活到全世界反對他們的人全部死光。
「不會放開你的,」謝原附在鄭宴耳邊低語,「永遠。」
明明是溫柔似水的情話。
卻猶如急速降臨的寒氣,從皮膚,緩慢而堅決地,用力滲透進鄭宴的骨頭。從頭到腳全身每一處細胞,都變得異常冰冷。
謝原拿著鄭宴的手機,一邊熟練的編寫著短信一邊讀出來:「媽,我是鄭宴,我現在跟謝原過得很好。」
「你永遠不原諒我也沒關係,我有謝原就夠了。」
「我愛謝原,至死不渝。」
「最後,祝您新年快樂。」
按下發送鍵,謝原像個孩子一樣開心地笑起來。
被死死束縛在床上的鄭宴,用力握緊了拳頭。
第七天了。
沒有任何人來找鄭宴。
這個人間蒸發的男人並沒有引起大家過多關注。
可能是跳槽了吧。
可能是搬家了吧。
總歸有個可能。
大家都這麼想。
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過好自己的日子、關心自己應該關心的人,這就是大部分人的人生。
但也只是大部分人而已。
總有那麼一小部分與眾不同的、擔當起主角重任的人物存在。
比如莊靜息。
謝原打開門,看見門外站著拎著一袋水果的莊靜息。
「新年快樂。」靜息躊躇著說。
「快樂這兩個字,是怎麼寫的你知道嗎?」謝原倚靠在門框上,並沒有讓她進門。
「欸?」靜息窘迫的捏緊了手上的袋子。
「我來教你怎麼寫。」謝原紳士的捏起靜息的左手,攤開她的掌心,伸出食指輕輕地在她手心寫了兩個字。
靜息猛地縮回手,因為動作太多劇烈導致另一隻手拎著的塑料袋啪的一下摔在地板上,蘋果橘子滾落一地。
他寫的那兩個字,不是快樂,而是去死。
其實並不矛盾,只要她莊靜息死了,他謝原就一定會快樂。
快樂的不得了。
「鄭宴在哪兒?」她語氣有些發抖。
「你說呢?」謝原彎腰撿起一隻橘子,掂在手上把玩。
靜息打量著謝原身後的房子,客廳一片狼藉,茶几上堆滿了空的啤酒瓶,沙發上的坐墊東一隻西一隻被丟棄在髒亂的地板上。
如果鄭宴在家,絕不會把居住的地方搞成這樣。
唯一的可能,鄭宴已經離開了。
辭掉了工作,沒有跟任何人告別,決然的離開了神經質的戀人。
靜息將目光落回面前的謝原臉上,濃重的黑眼圈,眼睛裡面佈滿血絲,慘白憔悴的皮膚,瘦的皮包骨頭,彷彿隨時可能營養不良致死。
她蹲下身子,一個一個將散落的水果撿起來,裝回袋子裡,遞向謝原。
謝原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一動不動。
靜息把袋子朝他懷裡一塞,轉身離開了。
她站在樓下,望著這棟搖搖欲墜的破舊公寓樓,已經是傍晚,其他住戶已經燈光一片,三樓窗口卻沒有一絲亮光,彷彿已經荒廢了好久。
那是謝原住的地方。
他隱匿於黑暗,失去鄭宴的庇護後,更像是隨時可能斷氣的垂死者。
去。死。
他無比認真的在她的掌心劃下那兩個字,佈滿血絲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那是,瀕死之光。
對準一隻鮮紅的蘋果,謝原握著水果刀用力插了進去,刀刃穿過果肉深深嵌進了桌面,廢了好大勁才拔出來。
將被戳穿的蘋果丟進垃圾桶,換一隻完整的,繼續先前的動作,只是力道又大了幾分。
一旁的鄭宴依然盯著天花板。
「還是不打算理我嗎」謝原委屈的瞪著心愛的戀人。
鄭宴一動不動。
「哪怕是罵罵我也好,跟我說說話吧,宴。」
「如果我殺了莊靜息,你應該就會罵我了吧?」謝原盯著手上的水果刀。
「下賤。」鄭宴說,語氣沒有波瀾。
「什麼?」
鄭宴迎上謝原困惑的眼神,冷笑道:「你不是讓我罵你嗎?下賤貨?」
謝原安靜的站在原地,手上握著水果刀。
他並不是第一次聽到「下賤貨」這三個字。
在很早很早之前,他經常聽見別人用這三個字來形容那個跟他相依為命的女人。
她是一個瘋子,但是又不完全瘋,她有時候會發瘋的用長長的指甲刮爛他的臉,有時候又會溫柔地把他抱在懷裡哄他睡覺。
更多的時候,她都是在哭泣,小聲默唸著:謝朗,我愛你。
謝朗是謝原爸爸的名字。
這個男人愛上了別的女人,捲走了家裡的錢,果決而又毫不猶豫的拋棄了他們,可她仍然執拗的每天重複著那句話,謝朗,我愛你。
下賤貨。
鄰居都用這三個字來形容她。
直到她失蹤。
或者說,死亡。
謝原哆嗦著放下刀,俯身親吻鄭宴的臉頰,鄭宴扭動著脖子躲閃著,彷彿在驅趕令人嫌惡的蒼蠅。
有透明的液體從謝原眼睛裡滲出來滴落到鄭宴的脖頸,溫熱的觸感讓鄭宴驀地停止掙扎,他感受到壓在自己身上的謝原正在不停打顫,兩具冰冷的軀體緊緊依靠在一起,唯有眼淚散發著僅存的熱度。
很早很早之前,某個夏天的晚上,賣了一天魚的謝原疲憊的回到家,卻發現自己的媽媽正被街道一個惡霸壓在床上,身上的衣服被剝了精光。他抄起手上切魚的菜刀就揮了上去,卻被惡霸輕而易舉踹到了牆角。
「不過是操個下賤貨而已,老子沒嫌髒,是你媽的福氣。」惡霸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蜷縮在角落的謝原。
一旁的瘋女人衣衫不整的爬過來抱住惡霸的大腿,喃喃道:「謝朗,我愛你,謝朗,我愛你……」
「謝你媽的朗!」惡霸一腳踹開了她,拉上褲子拉鏈,順手抄起謝原賣魚賺來的錢,大搖大擺的離開了。
女人一邊喊著謝朗等等我一邊踉蹌著要追上去,後腦勺突然一陣劇痛,她搖搖晃晃的回轉身,看見自己的兒子正舉著沾滿鮮血的菜刀,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
鮮血順著她的額頭大滴大滴滑下來,流進了她的嘴角。
一股腥味。
是熱的。
她直直倒了下去。
下賤貨。
既然這麼辛苦這麼賤,那為什麼還要活著?
活著就能等來那個背叛了他們的男人嗎?
估計他只會冷笑著罵一句下賤貨吧。
「這樣你就解脫了,媽。」年輕稚嫩的謝原跪坐到女人的屍體旁,用沾滿血的手,死死摀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