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猜透人情冷透心
君不悔忽然湧起一陣悲哀的感觸﹐他不知道是為自己悲哀還是替盛南橋悲哀﹐
這些前輩﹐這些先賢﹐這些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的高人奇士﹐臨到利害攸關的
緊要時節﹐立刻就會態度大變﹐本性流露﹐說什麼謙懷和藹﹐提什麼寬宏大量﹐完
全是一片虛偽﹐半調子儒雅。
忍住腸胃間的翻騰﹐他非常平淡的道﹕
「前輩﹐晚輩來意﹐已再三剖心以陳﹐信與不信﹐全在前輩睿智之間﹐至於辛
前輩受傷流血﹐並非晚輩執意加害﹐乃是辛前輩相逼太甚﹐屢施殺著﹐晚輩若不豁
力抗拒﹐便難以周全﹐白刃交對﹐又是性命為搏﹐誰也不敢稍存退讓﹐晚輩傷了辛
前輩固是不該﹐但辛前輩如傷了晚輩﹐則前輩又怎麼說﹖」
盛南橋大聲道﹕
「那是怪你學藝不精﹐自取其辱﹗」
一君不悔眼下肌肉跳了跳﹕
「既然這麼解釋﹐反過來也是一樣﹔公平較斗﹐總有勝負﹐希望二位前輩亦能
看開﹐勿以莫須有之罪名相責﹗」
盛南橋怒極反笑﹐喉頭帶著呼呼的低喘﹕
「你很會狡辯﹐很懂得推卸之術﹐但今天任你舌燦蓮花﹐亦改變不了既成的事
實﹐推托不了你應擔負的責任﹗」
君不悔已經准備拼死一戰﹐心情反而平靜下來﹐橫豎不過刀頭見血﹐好歹只是
性命交關﹐說穿了﹐也沒有什麼可含糊的﹐他放松臉部緊繃的膚顏﹐居然能夠侃侃
而談﹕
「前輩﹐從我一進門﹐就表明了此來的目的﹐承蒙前輩惠見﹐我十分感激﹐在
府上各位的議決下﹐先是令大少君代替前輩出陣﹐我幸而小勝。繼由不相關的辛前
輩咄咄逼戰﹐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算是試手吧﹐大少君試過了﹐繼而辛前輩﹐
兩番輪回﹐豈不嫌多﹖我雖同意由辛前輩接第一場﹐大少君就不搶在前頭﹐大少君
既下了場﹐辛前輩便不應二度挑斗﹐現在我--受教竣事﹐前輩又跟著出戰﹐更將
一項錯不在我的帽子扣上我頭頂﹐其中理之曲直﹐前輩自然心里有數……」
盛南橋當然心里有數﹐只不過事到如今﹐不但要護名﹐更且要護友﹐任什麼曲
直也顧不各了﹔他形態陰沉﹐語調僵寒的道﹕
「不管怎麼說﹐君不悔﹐你是這一切禍患的罪魁﹐你是始作俑者﹐所以﹐在較
技論藝之外﹐我們雙方都必須搭上點綴頭﹐血也好﹐命亦罷﹐且看彼此的造化了﹗
」
君不悔苦著臉道﹕
「前輩﹐這可是你逼著我這麼做﹐並非我的本意--”
盛南橋冷然道﹕
「如若你的本事夠好﹐這應該正中下懷才對﹐除了挫敗我﹐猶能帶點足資紀念
的成果回去﹐吉百瑞豈不益發大樂﹖」
敵了敵發干的嘴唇﹐君不悔吃力的道﹕
「晚輩候教了……」
盛南橋斜走一步﹐只是跨了這麼一步﹐那把掙亮透寒的鬼頭刀已不知從什麼地
方變了出來﹐他隨手輕晃﹐便如圈圈水中漣漪般擴散出波波光弧﹐刀在他掌握之中
﹐似是能隨心所欲的揮洒出萬種火光、千般林泉﹗
又吞了口唾沫﹐君不悔顯得有些緊張﹐他的傲爺刀正舉當胸﹐雙目不敢稍瞬的
凝視著對方﹐幾幾手連呼吸都屏住了。
盛南橋靜靜的握著刀﹐靜靜的站立不動﹐意態悠閒安詳﹐但在那種毫不亢烈的
架勢中﹐卻散發著強烈的酷厲氣息﹔淡淡的花香依然﹐周遭的景致柔婉﹐卻再也沒
有先前所盈育的平和互諒味道……
君不悔全神貫注﹐力透四肢百骸﹐在這一觸即發的等待前夕﹐他好像聽得到自
己的心跳﹐聽得到血液在體內的奔流聲﹐甚至﹐他也能感應心底的吶喊﹐手上傲爺
刀的顫動﹐傲爺刀似乎是在向他細語﹐呢呢喃喃的撫慰著他震悸的情緒。
手心在出汗﹐君不悔握刀的五指骨節突凸﹐隱泛青白﹐而刀柄在冷硬中仿佛透
出一股柔柔的溫熱﹐溫熱傳進他的身軀﹐人和刀便宛似連成一體了。
盛南橋還是沒有動﹐還是從容的站立原地﹐像在等待什麼。
等待什麼呢﹖
君不悔納悶的思忖著﹔小心翼翼的緩慢透出一口氣--
刀就來了﹐訪若它原本就指著君不悔小腹的部位。
足尖點地﹐君不悔暴退三尺﹐「大屠魂」立時展現﹗
盛南橋根本不閃不躲﹐他的鬼頭刀炫耀之下宛似在虛空中雕刻出各種各形的晶
體﹐有成排的鑽菱﹐有渾圓的弧月﹐有掠盡的星角﹐也有疾矢般的雨芒﹐這些旋掣
縱橫的晶體﹐迎向君不悔的鋒山刃流﹐配襯著迸濺四散的冷焰火花﹐盛南橋連攻連
進﹐君不悔卻節節退到七步之外﹕
帶傷觀戰的辛回天忍不住大聲喝彩﹕
「好﹗」
盛滄盛浪兄弟雖不敢隨便吆喝﹐卻也不禁喜形於色﹐精神大振﹐只這一較手﹐
功力深淺已顯出﹐到底姜是老的辣啊﹗
於是﹐君不悔的「天泣血」跟著出手﹐十六道虹光宛如十六條決堤的長河﹐怒
濤奔浪﹐聚而又散﹐青藍色的光華像是涵蓋天地﹐極目所見﹐盡是那般茫然一片了
。
盛南橋一樣不曾做退避的打算﹐鬼頭刀剎時卷起寒波似雲﹐鋒刃閃騰流電如帶
﹐在渾厚精亮的瑩彩層疊下反迎而上﹐而風雷之聲隱雲九天﹐氣勢之兇盛﹐勁力之
沉猛簡直無可比擬﹕
君不悔的身形不住搖晃﹐腳步走斜﹐手上的傲爺刀彈跳晃蕩﹐似乎隨時都有脫
手飛去的可能﹐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著﹐這種天氣﹐居然已經汗透重袍﹗辛回天猛一
拍手﹐大叫道﹕
「再有一擊﹐大哥﹐即省百年之憂﹗」
盛家兄弟更是興奮﹐盛滄還勉強沉得住氣﹐只是滿面欣喜之色﹐盛浪差一點就
手舞足蹈起來﹐雀躍之情﹐近乎忘形﹗
於是﹐盛南橋忽然步法倏變﹔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圍繞著君不悔四周旋轉﹐由於
他的動作太快﹐看上去仿佛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在飛旋﹐又似幾十個身形在環接﹐
就在這樣的回繞中﹐刀出叉閃﹐宛同暴雨狂雪﹗
這一式刀法﹐是盛南橋最最精湛的絕技殺著﹐名叫「千魂人家」﹐出招以來﹐
向不失手﹐雖未取足千魂﹐卻也埋葬不少活人了﹗
當然﹐盛甫橋已經不打算讓這個挑戰者活著回去﹐他要斬草除根﹐一了百了﹐
「千魂人家」展現之下﹐又何在乎多添一縷冤魂﹖
君不悔身臨其境﹐頓時徹悟人家不是說著玩的﹐這一次﹐是真想要他的命了﹗
在那鬼魅般飄忽的影子旋回下﹐在來自四面八方的鋒芒交匯里﹐君不悔驀地立
定不動﹐將他全部的神﹐全部的意志集中一點﹐再將全部的力道聚於雙臂﹐由雙臂
貫注於刀身﹐尤其加上他全部的祈禱﹐碎然平刺而出--像是一道從穹幽劈落﹐盤
古開天的巨大雷電﹐像是一抹啟人混飩﹐照亮心靈的神光﹐更似果報的詛咒﹐創世
前滅絕的烈焰轟騰於一剎﹐一刀刺出﹐風雲色變、地動山搖﹗
「大天刃」吉百瑞曾將他浸淫大半生的刀上心得擷其精華聚成三招絕式﹐這三
招刀法﹐亦是所有刀法的巧妙總匯﹐雖千變萬化﹐不離萬流歸宗﹔三招絕式各有名
稱﹐叫做「大屠魂」、「天位血」﹐然後﹐就是他現在施展的「刃無還」﹐三招相
較﹐自然是一招比一招兇狠﹐一招比一招寡敵﹐到了「刃無還」﹐也就真是刃出之
後﹐或是敵不還﹐或是己不還了﹗
回旋的身影淬然停頓﹐由幾十個幻象回現為漫空的寒彩亦立時消散﹐只劍下盛
南橋一聲折制的悶哼﹐這位刀中之聖身形斜偏﹐在沾地瞬息又的搖立而起﹐這一挺
身﹐卻帶得腳步踉蹌﹐□、□、□倒退出好幾步遠﹗
殷紅的鮮血自盛南橋肩頭滴落﹐墜在青石板的地面﹐灘散成一朵朵暗赤的血花
﹐不艷麗﹐不刺眼﹐是一團團﹐他抬抬腿﹐示意兩個兒子站起來﹐接著才吁了一口
氣﹕
「只是肩膀上受了點傷﹐一刀之割﹐老皮綻裂些許而已﹐不嚴重……」
雖是一刀之割﹐雖僅老皮綻裂些許而已﹐然則這一刀卻不啻割在他的心肝﹐他
的靈魄之上﹐這一刀﹐分清了勝負強弱﹐判明了修為深淺﹐審斷出一宗十幾年不曾
了結的懸案﹐更砍缺了他半世的英名美譽﹐一刀之割﹐終生難彌﹗
辛回天的雙目凸瞪﹐光芒如血﹐他咬著牙道﹕
「這一刀﹐就要姓君的拿命來填﹗」
盛南橋沉沉的道﹕
「不急﹐回天﹐不急﹔事情並未終結﹐我們且看是否仍有目轉余地……」
對面﹐君不悔默默站立不動﹔他沒有受傷﹐但身上衣袍卻有七處裂口--這七
處裂口﹐自然是盛南橋的傑作﹐可是他們雙方都明白﹐這決不是盛南橋有心留情﹐
或執意相饒﹐乃是彼此問功力較試﹐盛南橋只﹐能做到划破敵人的衣袍的限度而已
﹐正如同君不悔的傾力攻擊﹐亦僅能傷到對方肩頭一樣﹐這一場拼戰﹐是誰也沒有
讓誰﹐誰亦不曾有所保留﹐大家全豁上了﹗
盛家兄弟分別站立起來﹐盛滄眼含痛淚﹐啼噓無語﹐盛浪卻是滿面激憤﹐不克
自己﹐兄弟二人神情不同﹐有一點卻無二致--皆是一副要替老父拼命報仇的形態
﹗
辛回天目注君不悔﹐嘴已在對盛南橋說話﹐聲音非常細微﹕
「大哥﹐你的心意與我正同﹐為了太哥的名聲威望﹐此子斷不可留﹐但是﹐還
要大哥看得開﹐拉得下臉來才能成事﹗」
盛南橋的聲音含混﹕
「你是說……」
屋曉得自己這位大哥是明知故問﹐事到如今﹐也不由辛回天不擔起這副擔子來
﹐他輕咳一聲﹐用一種迫不得已的口氣道﹕
「姓君的刀法頗為陰狠﹐且有獨到之處﹐連大哥在內﹐我們業已三戰三敗﹐大
哥和我還掛了彩﹐照這情形看﹐以一對一我們都不是敵手﹐然則﹐以四對一則絕對
穩操勝算﹐只要大哥肯破除情面﹐暫時忘卻武林傳規﹐我們四個並肩子上﹐包管能
把姓君的擺平﹗」
盛南橋雙目半開﹐怔忡不語﹐眉字卻深鎖著--他不是不好意思這麼做﹐老臉
已破﹐還有什麼可顧忌的﹖他只是在考慮﹐成功與不成功的後果該如何收場﹖
辛回天又小聲道﹕
「事不宜遲﹐夜長夢多﹐大哥﹐為了確保你我百年英名﹐已顧不得其他﹐好歹
毒上這一遭﹐便永絕後患﹐不慮張揚﹗」
旁邊的盛浪也急切的道﹕
「爹﹐你老人家要當機立斷﹐眼下除了辛大叔所說的話﹐再無良策﹐時機稍縱
即逝﹐爹要快拿主意﹐一待姓君的破圍而出﹐就再也封不上他的嘴了﹗」
辛回天緊迫的問﹕
「大哥﹐我們上--”
盛南橋閉閉眼睛﹐幾乎不易察黨的點了點頭。
辛回天正向盛家兄弟示意准備動手﹐回廊折角處已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人影
映現﹐乃是四五個健僕丫鬟簇擁著兩位女子﹐一個是滿頭華發﹐富富態態的老婦﹐
另一個青絲如雲﹐體態輕盈﹐面貌更是姣好端秀一說來不是外人﹐竟是已與君不悔
腰違多日的方若麗﹗
一行人匆匆來近﹐那老婦面露驚慌焦的之色﹐未達階口﹐已搶越兩步﹐口里在
顫生生的呼喊﹕
「滄兒﹐浪兒﹐你們的爹與辛大叔怎麼說叫人傷了﹖傷得重不重﹖可把我急壞
啦﹗」
盛滄盛浪兄弟不得不趕忙迎前﹐將母親扶住﹐盛滄表情尷尬的道﹕
「不關緊﹐娘﹐爹和辛大叔只是受了點小傷﹐沒什麼大不了……」
盛者夫人不由連連跺腳嘆息﹐目光四轉﹕
「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火爆脾氣﹐什麼天大的事不能平心解決﹐非得動刀
動槍不可﹖傷了別人或傷了自己﹐都不是戲耍得的﹗」
盛浪扶著老娘的手臂﹐卻不讓人過去﹕
「娘﹐你老放心﹐不會有什麼事﹐這里的問題爹與孩兒們自當快快了結﹐娘還
是請回吧……」
盛老夫人一拋手道﹕
「不行﹐已經鬧得血糊淋漓的了﹐你猶敢誆我沒有事﹖怎麼才叫有事﹖還非得
出了人命方肯罷休﹖你兩個別攔我﹐我一定要問問清楚﹗」
板著一張面孔的盛南橋這時不得不開口了﹐他干咳一聲﹐故意把嗓音放重﹐以
增威嚴﹕
「老太婆﹐是什麼人多嘴快舌跑到你跟前傳這些談話﹖這是男人的事﹐婦道人
家不明就里﹐休要糾纏擾攪﹐你們且先進去﹐等一歇我自會將這來龍去脈給你說個
明白﹗」
盛老夫人卻不吃這一套﹐她一見盛南橋半肩染血﹐面色透黃﹐忍不住機伶伶的
一哆嗦﹐跟著號出聲來﹕
「我的皇天﹐老夫子呀﹐你看看你這副熊樣﹐一肩掛的血﹐滿臉染著灰青﹐眼
瞅著和個死人只差了那麼一口氣﹐可恨猶自逞強﹐風干的鴨子偏是硬嘴﹔老頭子啊
﹐你這大歲數﹐先求的是個頤養天年﹐百事和泰﹐次求的是個無災無病﹐謀個善終
﹐你卻哪一樁都不想﹐哪一樣都不顧﹐端端要去賣狠使狂﹐表那血氣之勇﹐老頭子
﹐你如今的年紀可比不得往昔﹐我更不稀罕你在我面前扮好漢、稱英雄﹐數十載血
肉江湖﹐我看怕了﹐過膩了﹐你還和什麼後生小輩爭什麼強弱﹐較什麼長短﹖莫不
成越活越回去了﹗」
盛南橋吃老妻這不管人前人後的一頓數落﹐難免臉上掛不住﹐他大喝一聲﹐厲
色道﹕
「你是怎麼了你﹖叫你進去就進去﹐少在這里同我羅嗦﹐如何做人處事﹐我自
有主張﹐豈容得妻妾干涉﹗」
盛老夫人平素里似乎不怎麼含糊她這位身懷絕技的老公﹐因此任是盛南橋面如
秋霜﹐發雷霆之威﹐她也毫無畏怯退縮的打算﹐反倒沖前幾步﹐一手叉腰﹐一手差
點指上丈夫的鼻尖﹕
「老不死的﹐你以為擺出這副臉色給我看就嚇著我了﹖你盡早給我收回去﹐別
人怕你那把破刀﹐我老婆子連正眼都不屑瞧﹐你砍龍砍虎﹐莫非還敢沾我一根毛﹖
怎麼著﹖你橫了心要作死﹐我攔你勸你尚且錯了﹖你不想要命﹐我們這一大家口卻
還不打譜做那寡婦孤兒﹗」
盛南橋氣得豎眉突目﹐額暴青筋﹐卻真正是奈何不得他的渾家﹐盛滄與盛浪兄
全窩在一邊﹐只剩下好言央勸的份﹐甚至連一向跋扈狂妄的辛回天﹐亦悶聲不響﹐
鼓不起膽量幫腔﹐形勢竟鬧得十分窘迫。
另一側﹐君不悔怔怔的望著方若麗﹐方若麗也愕然瞪著君不悔﹐兩個人都極為
意外﹐極感突兀﹐此情此境﹐怎會相遇於這麼一個絕對設想不到的地方﹖盛老夫人
又在氣哼哼的問話﹕
「老不死﹐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到底為了什麼原因和人家動手﹐對方又是何方
神聖﹖你們幾個僵在此地又有什麼打算﹖俗語道得好﹐一個巴掌拍不響﹐但凡有一
方讓步﹐事情也鬧不起來﹐看眼前光景﹐你們這幾個像是有火並硬豁的意思﹖」
盛滄在旁低聲下氣的道﹕
「娘﹐你老少操這份閒心吧﹐一切自有爹來作主﹐包管出不了岔……」
重重一哼﹐盛老夫人叱道﹕
「你們父子三人一個鼻孔出氣﹐我不聽這些﹐叫你爹給我回話﹗」
盛南橋僵著臉孔﹐忍著窩囊﹐憋住心頭一口悶火﹐直直板板的道﹕
「好﹐你要問﹐我就給你說分明﹐只不過在你知道事情始未之後﹐不要再來橫
阻豎攔﹐也好叫我們放開手解決問題﹗」他渾家亦非等閒﹐先不答應什麼﹐只催促
著道﹕
「我這里聽著--你倒是快說呀﹗」
盛南橋僵硬的道﹕
「多年以前﹐武林中有個擅長使刀的名家﹐號稱『大天刃』﹐名叫吉百瑞﹐大
概你不會忘記這個人吧﹖」
盛老夫人驚訝的道﹕
「他不是曾經約斗過你嗎﹖後來卻又失約未到﹐下落不明﹐好些日子沒有他的
消息啦﹐怎麼著﹖眼下的事可與吉百瑞有牽連﹖」
盛南橋大聲道﹕
「姓吉的當年之所以失約﹐乃是因為遭人暗算﹐功力盡失之故﹐但他找我比試
的念頭卻一直耿耿於懷﹐從未稍忘﹐他本人雖然難償夙願﹐卻處心積慮調教出一個
衣銥傳人﹐於是隔多年的今天尋上門來要欲同我比手過招──」
盛老夫人朝著君不悔一撇嘴﹕
「就是那個看起來木納老實的後生﹖」
「木納老實」四字人耳﹐盛南橋心里就是一陣不舒服﹐他冷冷哼了一聲﹐雙眼
翻動﹕
「人不可貌相﹐老婆子﹐老實不老實豈是單憑一眼的印象﹖這小子玩起刀來風
急雲變﹐流血割肉如同家常﹐心狠手辣得緊﹐你看看回天﹐再瞅瞅我﹐就全是這小
子刀下傑作﹐木納老實的角色會這麼歹毒兇殘﹖」
盛老夫人愣了片歇﹐才低聲道﹕
「老頭子﹐你是說……連你和回天都不是他的對手﹖」
老臉一熱﹐盛南橋卻又不能不承認這鐵鑄的事實﹐他扁著嘴唇﹐顯得相當吃力
的道﹕
「若是我們贏了﹐會是這副德性﹖」
靠近了些﹐盛老夫人道﹕
「既分勝負﹐你們雙方仍然僵持原處﹐又是個什麼意思﹖」
微微一窒﹐盛甫橋含混的道﹕
「我們是防范那小子不存好心﹐借著贏家氣焰﹐另有企圖……」
盛老夫人一愣之下立時怒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較技試藝﹐爭的是一個高低﹐搏的是一個強弱﹐贏就贏了
﹐輸也認了﹐居然還這麼不甘不休﹐趕盡殺絕﹖我倒要問問他﹐那吉百瑞是如何調
教他﹐吩咐他的﹖給了鼻子長了臉不是﹖莫非真認為我們盛家就這麼好吃好欺﹐能
以任人宰割﹗」
憋了老久的辛回天﹐節骨眼上搭了一句﹕
「是﹐大嫂﹐這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盛老夫人憤然道﹕
「待我來問他﹐是不是爭了名還想要命﹖若這是吉百瑞的意思﹐我就叫吉百瑞
永世不能做人﹐如是這後生自己的主張﹐我盛家上下一十九條性命便擺在這里﹐看
他如何收了去﹗」
一邊的盛浪知道這一問很可能便會露出馬腳﹐他趕忙攔著道﹕
「娘不必問了﹐這姓君的正是安著這麼一條狠心﹐妄圖將我盛家大小斬草除根
﹐雞犬不留﹐此等冷血之輩﹐何須與他徒費唇舌﹖圍而殲之﹐最為快當﹗」
盛老夫人肥胖的兩腮往上吊緊﹐眼皮下的肌肉不住跳動﹐聲音亦變得尖銳了﹕
「倒是看不出﹐表面上這麼一個敦敦厚厚的小伙子﹐卻偏有一副蛇蠍心肝﹐他
傷了你爹與辛大叔﹐原是較技之後的慣常結果﹐我本已不打算追究﹐以免仇怨越深
﹐更落人一個輸不起的話柄﹐然而此子竟不以挫人名聲、揚已鋒芒為滿足﹐猶待進
一步流血殘命﹐這種不留余地的惡毒心態﹐卻是斷斷不可原諒﹐他要欺盛家無人﹐
我就要他知道他算什麼三頭六臂﹗」
盛浪暗中高興﹐表面上仍然一派委屈之狀﹕
「娘說得是﹐姓君的虎狼其性﹐決非善類﹐若不抑止他的兇焰﹐則血刃之下﹐
我等何得幸免﹖不是我們嗜血好斗﹐這乃是保命自衛的唯一手段啊……」
辛回天緊接著道﹕
「大嫂且請回避﹐此處之事﹐大哥與我、滄浪兩兒自有擔當﹐必對大嫂有以交
待﹗」
盛老夫人狠狠瞪了君不悔兩眼﹐氣惱之中還帶著幾分婉惜﹕
「真想不到﹐賣相如此憨厚的一個年輕人﹐居然是一尊兇神﹗」
說著﹐她無聲的嘆了口氣﹐正待朝回轉﹐廊階上﹐方若麗突然開了口。
「大娘﹐侄女的意思﹐大娘何妨問問那姓君的是否確實有這個趕盡殺絕的打算
﹖斷事判情﹐不該只聽一面之詞﹐總要兩邊查詢過方稱公允﹐直到如今﹐人家姓君
的還不曾說過一句話呢……」
剛剛准備挪步的盛老夫人﹐聞言之下先是怔了怔﹐接著又頻頻點頭﹐連聲道﹕
「有道理﹐小麗﹐你說得有道理﹐那小伙子可不是沒開過口﹖我差一點就疏忽
了﹐對﹐好歹我也該親自問個明白﹐他要真要有這種惡毒存心。便是生死自找﹐怨
不得我們--”
方若麗目光只盯在盛老夫人臉上﹐不敢稍稍移動﹕「反過來說﹐大娘﹐姓君的
如果並沒有這樣的意圖﹐就不能冤屈了人家﹐也正好借此化干戈為玉帛﹐雙方鳴金
收兵﹐求個吉祥和氣﹐皆大歡喜﹗」
盛老夫人笑道﹕
「乖小麗﹐你出的主意真叫好﹐我這就來問問明白
就因為方若麗臨時插進這麼幾句話。使得整個形勢大變﹐氣氛也立趨緩和﹐從
盛南橋以次﹐盛滄還能保持從容﹐辛回天與盛浪不禁臉都綠了﹐連盛甫橋亦深深皺
起了眉頭﹐意含責怪的瞪著方若麗。
盛老夫人回走幾步﹐尚及發話﹐盛浪已往他老娘面前一站﹐卻怒沖沖的朝著方
若麗喝叫﹕
「小麗﹐你算怎麼回事﹖你是吃錯藥了還是怎的﹖姓君的與你非親非故﹐你憑
什麼幫著他說話﹖胳膊時子往外拗也不是這麼拗法﹗」
方若麗不氣不惱﹐只陪著笑﹐婉婉柔柔的道﹕
「盛二哥﹐你千萬別誤會﹐我這樣做﹐全是為了大家好﹐這個人如若有心逞兇
﹐等他親口表明﹐我們殺之無憾﹐今後誰也不能說長論短﹐給我們按帽子﹐萬一他
沒有這種心思﹐就犯不上大起干戈﹐亦可避免雙方可能的傷亡﹐兩全其美的事﹐又
為什麼不做呢﹖」
盛浪怒火暴升﹐粗厲的咆哮﹕
「根本不用多此一舉﹐還有什麼好問的﹐我們的判斷決不會錯﹐只有殲殺姓君
的才是唯一自保之途﹐其他全叫扯淡﹗」
這一喧鬧﹐把個盛老夫人惹毛了﹐她面孔一沉﹐嗓門都變了調﹕
「小畜牲﹐你紅口白牙在吐些什麼渾話﹖為娘要分個清白﹐問明底蘊﹐把事情
曲直作個論斷﹐一則不讓你們父子背上以眾欺寡﹐血手逞兇的罵名﹐二則說不定可
以消彌爭瑞﹐止息殺伐﹐這一番苦心﹐難道你叫做扯淡﹖辛而是小麗提醒了我﹐才
使我想到這步棋不能不走﹐光憑一面之詞下定論﹐確然難算公允﹐小麗的話很有道
理﹐你沖著人家叫囂什麼﹖簡直毫無教養﹐莫名其妙﹗」
盛浪黑臉泛赤﹐猶自爭辯﹕
「娘﹐這怎麼能怪我﹖原本定規好的做法﹐小麗卻插進來瞎攪合﹐口氣偏又向
著外人﹐這不是窩里反麼﹖她--”
盛老夫人連老公的帳都不買﹐兒子則更不在話下﹐她猛一把推開了盛浪﹐發起
主母的雌威來﹕
「住口﹐給我滾到一邊去﹐這里沒有你說話的地方﹗我老太婆不啞不瞎﹐更不
是白癡﹐怎麼一碼事我自己辨得出﹐你這畜牲再要多嘴﹐我便家法侍候﹐到時別怨
為娘的不給你留臉面﹗」
於是﹐盛滄暗扯了乃弟的衣角﹐拋了個眼色﹐盛浪這才悻悻退下﹐一邊嘴皮翁
動﹐不知在嘀咕些什麼。
事到如今﹐連盛南橋都不能再加攔阻﹐辛回天就益發沒有轍了﹐他深知自己這
位大嫂外和內剛的脾氣﹐不動無名便罷﹐一朝真個起了性子﹐什麼麻煩都敢擔當﹐
而且沒有了斷決不甘休﹔盛南橋表面是一家之主﹐威嚴十足﹐遇到節骨眼上的事﹐
卻也不得不聽他老婆幾分﹐盛南橋皆是如此﹐他做兄弟的還有什麼皮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