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江湖恩怨何時休
君不悔望著方若麗﹐道﹕
「你在想什麼﹐怎的不說話啦﹖」
方若麗吁了口氣﹐臉色有些陰暗﹕
「我在想﹐你的推測大概錯不到哪里﹐在我發現你果然失蹤之後﹐連忙跑去稟
告爹爹﹐爹居然尚在黃龍高臥﹐被我吵了起來﹐猶自滿口酒氣﹐後來娘也聞訊趕到
﹐卻是哈欠連連﹐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我父母都有早起來的習慣﹐爹是被人家灌
多了酒沉睡過頭還說得過去﹐娘為什麼亦如此委糜﹖分明也著了道﹔至於一干下人
﹐隔日前倒有一多半以各種借口請了假﹐當時心情煩亂﹐未覺有異﹐現在經你提起
﹐我才想到他們同時告假﹐巧得反常悻情……」
君不悔道﹕
「顧老乞在你家太熟了﹐上下都行得通﹐他要動什麼手腳﹐比誰都方便﹐小麗
﹐只要你回去找個當天告假的丫頭僕從暗里查問﹐包管能把那個出點子的角兒拎出
來﹐紙包得住火﹐那才叫奇了﹗」
搖搖頭﹐方若麗道﹕
「事實俱在﹐人証物証已經把顧大叔有名有姓的點了出來﹐何必再去明查暗訪
﹐多此一舉﹖我是感到既寒心﹐又失望﹐顧大叔和我爹情同手足﹐誼若兄弟﹐他怎
麼可以欺騙我爹﹖在我爹面前﹐他親口提出過擔保﹐說是決不在我家對你下手﹐也
決不會在你傷勢未愈之前采取報復、言猶在耳﹐他居然轉臉就不認帳了﹐這種背信
失諾的人﹐多麼可怕﹐又多麼可羞恥﹗」
君不悔澀澀的一笑﹕
「其實﹐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方若麗迷惑的道﹕
「怎麼說﹖」
君不悔緩慢的道﹕
「萬一將來令尊發覺真像﹐興問罪之師﹐他也可以推得一干二淨﹐因為表面上
的說法﹐他並沒有違反諾言﹐他本人的確不會在府上對我下手﹐更沒有在我傷勢未
愈之前采取報復﹐這完全是第三者的個別行動﹗」
方若麗幽幽的道﹕
「我爹不是傻子﹐豈會相信他這番虛飾之詞﹖」
君不悔低喟著道﹕
「然則又能將他如何﹖這麼多年的交情﹐令尊莫不成還與他翻臉成仇﹖這檔子
事﹐我看不提也罷﹐免得傷了他們老哥倆的和氣﹐好在我雖有小礙﹐卻無大創﹐總
算撿回了這條命﹔往後﹐我同顧老乞之間的糾葛﹐自由我來承當﹐別再把令尊夾在
里面﹐叫他左右為難。」
眼睛里閃漾著一抹灰蒼﹐方若麗傷感的道﹕
「人的心性實在復雜難測﹐爹和顧大叔交往了半輩子﹐尚未能認清他的本質﹐
辨識他的德格﹐這樣的情誼﹐維持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
君不悔以寬慰的語氣道﹕
「你也別往這上面去犯愁﹐小麗﹐上一輩的淵源﹐隨他們去斟酌遠近親疏﹐我
們做晚輩的只管我們這一段就行﹐用不著去攪合……」
低頭撫弄著衣角﹐方若麗顯得心事重重﹕
「看情形﹐顧大叔不見得會就此為止﹐恐怕還有對付你的意思……」
君不悔低沉的道﹕
「一點不錯﹐我可以肯定他決不會善罷甘休﹐他能著人把我住的房間收拾整齊
﹐不露破綻﹐便是有意隱瞞令尊﹐打算再接再勵﹐此外﹐那『駱馬鴛鴦』也放不過
我﹐業已號召同道四處踩探我的行藏﹐揚言要取我性命……」
方若麗微微吃驚的道﹕
「這是怎麼說﹖無怨無仇的﹐莫非要趕盡殺絕不可﹖」
咧嘴苦笑的君不悔攤了攤手﹕
「面子問題﹐其次﹐駱干在與我拼搏的時候﹐也多少吃了點虧﹐干他們這一行
的﹐目的未達反倒栽了跟斗﹐叫他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跺了跺腳﹐方若麗焦躁的道﹕
「看你惹的這些麻煩﹐君大哥﹐就算闖蕩江湖、替天行道吧﹐也不能永遠爭紛
連連﹐殺伐不斷﹐如此血雨腥風的日子﹐別說置身其中﹐光是聽著亦愁煞人了﹐可
恨你卻不當一回事似的達觀得很……」
君不悔無可奈何的道﹕
「要不又能怎的﹖該來的總歸會來﹐害愁與不害愁全與事無補﹐我總不能弄根
繩子先上吊﹐橫逆當前是不錯﹐卻不作興這樣一了百了法……」
方若麗逼視著君不悔﹐又惱又惜的問﹕
「君大哥﹐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君不悔略一思付﹐道﹕
「你先別問我有什麼打算﹐有關襲棄色的事﹐如今演變到何種情況﹖」
尚未回話﹐方若麗已先一聲嘆息﹕
「龔棄色一直沒有反應﹐但據爹側面得來的消息﹐卻十分險惡﹐『棲鳳山』那
一伙兇神之所以遲遲未采取行動﹐完全是因為他們本身也傷亡慘重﹐元氣大傷的緣
故﹐只要等他們喘息過來﹐便隨時都有撲襲的可能﹐爹怕家里不安全﹐分別將娘和
我送到外地戚友處暫時匿居﹐他在家里靜候對方上門﹐以便決一死戰……」
君不悔問了一句傻話﹕
「令尊怎麼不躲﹖」
白了君不悔一眼﹐方若麗溫道﹕
「武林中人如果遇事退縮﹐臨難苟免﹐以後還能抬得起頭嗎﹖骨節重逾生命﹐
莫非你不明白這個道理﹖你亦遭遇過無數兇險﹐為何卻也不躲﹖」
干笑著﹐君不悔道﹕
「我還年輕﹐血氣方剛嘛﹐令尊老爺子這一把歲數﹐應該看開看淡一點﹐風頭
上能避則避﹐又何苦冒這種性命之險斗那些無謂之人﹖」
方若麗真有些火了﹐她冷著聲音道﹕
「事情是我惹的﹐我是我爹的女兒﹐我爹不去幫我斗哪些無謂之人﹐又能推在
誰的身上替我承擔﹖」
一拍胸口﹐君不悔道﹕
「我﹗」
只這個字﹐方若麗在剎那的靜默之後怒氣頓消﹐代之而起的是滿心的甜蜜﹐充
斥胸膈的溫馨﹐她口里卻故意譏嘲﹕
「你﹖得了吧﹐自己的紕漏一大堆﹐還不知怎麼料理善後﹐哪有功夫顧得了我
﹖」
君不悔笑嘻嘻的道﹕
「沒關系﹐我自己的事且先擺在一邊﹐還是把你的問題解決了再說﹐橫豎已經
跳過這個大染缸﹐怎麼洗也洗不清了﹐索興再跳一遭﹐無論黑白一起攪合吧﹗」
方若麗好感動的道﹕
「君大哥﹐你﹐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君不悔奇怪的道﹕
「將心比心呀﹐小麗﹐你對我真好﹐不是有人為了無端之由﹐要不利於令尊﹐
我怎能坐視不管﹖何況起因還是為了你﹖這就非得出力賣命不可了﹗」
說到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忙道﹕
「小麗﹐你住到盛家來﹐可就是令尊的主意﹐叫你避難來的﹖」
點點頭﹐方若麗道﹕
「我是前天才來﹐沒料到今日就和你碰上面﹗」
君不悔笑了﹕
「這是有緣。」
一句話聽得方若麗心兒猛跳﹐沒來由的臉色泛紅﹐卻是別有一股說不出的熨貼
滋味﹔君不悔好像沒有察覺方若麗這異乎尋常的反應﹐接著問﹕
「小麗﹐令尊可曾要求盛家人相助一臂﹖」
方若麗道﹕
「沒有﹐爹還一再告誡﹐不准我提這件事﹐以免盛家伯伯得悉之後左右為難﹔
江湖恩怨﹐多的是流血豁命結果﹐爹不願連累人家……」
君不悔頗有同感﹕
「不錯﹐令尊這樣做足見老於世故﹐通達人情﹐姓盛的一家過得挺美滿﹐何必
叫他們憑白牽心掛腸﹖盛南橋年紀也大了﹐只怕經不起多少波折﹗」
方若麗卻憂形於色的道﹕
「我想到另一個問題﹐君大哥……」
君不悔問﹕
「又是哪里不對勁啦﹖」
雙手托著下巴﹐兩時擱在膝上﹐方若麗表情沉郁﹕
「顧大叔……他也在我家里。」
怔了怔﹐君不悔隨即開朗的道﹕
「這不要緊﹐我和顧老乞是一碼事﹐幫著你方家抗外侮又是一碼事﹐等龔棄色
的這段公案了結﹐如果我們尚留得命在﹐隨便顧老乞怎麼吩咐都行﹐只要他划下道
﹐我包管奉陪到底﹗」
方若麗艱澀的道﹕
「可是﹐可是我爹的立場……」
君不悔態度真摯的道﹕
「我會考慮到令尊的立場﹐決不會使令尊坐蠟﹐顧老乞待怎麼辦﹐我總以不傷
令尊的感情就是。」
一陣激動湧上心頭﹐化做兩眼的潤濕﹐方若麗窒著聲道﹕
「委屈你了﹐君大哥﹗」
拍拍方若麗的香肩﹐君不悔故作洒脫狀﹕
「瞧你﹐小麗﹐我們自己人﹐還說這些客套話干什麼﹖也不嫌見外﹖」
方若麗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輕按住君不悔觸肩的手背﹐她的動作雖然輕柔﹐但
君不悔卻有的電似的感覺﹔以前﹐他們不是沒有過類似的細微的肌膚接觸﹐君不悔
從未有像此際的震蕩﹐有情無情﹐是否就相差在這一線的感受﹖
君不悔不敢去想﹐更不願去揣測﹐他忽然有一種負罪似的愧疚﹐於是﹐他慢慢
抽回手來﹐臉上那抹佯裝的笑容﹐也變得恁般不自然了。
怔怔的凝注君不悔﹐方若麗的雙瞳中仿佛迷漾著一層水霧﹐一層意義錯雜、情
態悠忽的水霧﹐好半晌﹐她才神色落寞的道﹕
「你--准備幾時走﹖」
君不悔暗里一激靈。趕忙坐正了身子﹐道﹕
「等一下便上路﹐事不宜遲﹐早早趕到你家﹐也好叫你多寬一份心。」
方若麗戚然道﹕
「好想跟你一起回去﹐君大哥﹐盛家老小雖然都對我不錯﹐到底不是自己的家
﹐住久了不習慣﹐尤其心里擔著事﹐更加日夜恍惚﹐做什麼也提不起精神來﹐這樣
的辰光﹐實在太空虛、太可怕……」
君不悔呵慰著道﹕
「這只是令尊的權宜之計﹐不會讓你在外面耽太久的﹐小麗﹐你要多忍耐﹐非
常之時﹐就要以非常的毅力去承受﹐你該想到今尊﹐他的處境﹐不是比你更要艱苦
難挨﹖」
方若麗低聲一嘆﹕
「從小﹐爹就教我練武﹐只恨我興趣不大﹐沒把心思全放在功夫上面﹐學到今
天﹐僅只練成個半調子﹐上不上﹐下不下﹐進不能克敵﹐退無以保身﹐還替爹憑添
了累贅﹐早知如此﹐以前干脆不去練那勞什子武功﹐也強似現在高低摸不著邊際﹗
」
君不悔笑了﹕
「女兒家嘛﹐本來便不是習武的適當材料﹐嬌柔端莊的大姑娘﹐卻揮拳抬腿﹐
舞刀掄棒的實在也不甚雅觀﹐令尊教你功夫﹐可能只為使你強身自衛之用﹐沒巴望
你去沖鋒陷陣﹐拔旗奪魁--
形態中流露著那樣的了解與關懷﹐君不悔又接著道﹕
「小麗﹐別再自怨自艾了﹐那邊的事﹐有令尊、有我在、不必你去操心﹐一待
艱險過去﹐我馬上就會有消息給你﹐好好待在盛家﹐就算你幫了忙啦﹗」
方若麗殷盼的道﹕
「不止給我消息而已﹐君大哥﹐我要你親自來盛家接我﹗」
君不悔尷尬的道﹕
「但﹐但是盛向橋那一家子人對我可不大友善﹐再說﹐你曾在他們跟前幫我講
過話﹐表面上卻裝做互不相識﹐一旦這種關系揭開﹐會不會影響他們對你的觀感﹖
」
方若麗哼了一聲﹕
「我才不管他們對我觀感如何﹐我只要你來接我回家﹐要是你不願進門﹐只在
外面叫人傳報一聲﹐我就會連蹦帶跳的跑出來了﹗」
君不悔笑道﹕
「這樣一來﹐你原來仗義執言的超然立場﹐就會一下子變得不超然啦﹗」
唇角微撇﹐方若麗道﹕
「誰在乎這些﹖隨他們怎麼去嘀咕吧。」
搓著雙手﹐君不悔沉緩的道。
「好﹐就這麼說定﹐假如我能來接你﹐一定會親自前來--”瞪著眼﹐方若麗
怔怔的道﹕
「這是怎麼說﹖假如你能來接我﹖君大哥﹐為什麼還有『假如』﹖」
君不悔老老實實的道﹕
「上陣搏殺﹐誰也沒有絕對的把握﹐小麗﹐龔棄色那一幫人﹐亦非省油之燈﹐
這次存心反撲﹐必是有備而來﹐我不敢說穩操勝算﹐唯有盡力抗拮﹐萬一發生什麼
意外﹐即使想來接你﹐也怕力不從了……」
心腔子猛然收縮﹐方若麗驚悸的道﹕
「不﹐君大哥﹐你一定不會發生意外﹐你一定能占上風﹐答應我﹐君大哥﹐你
要好生保重自己﹐珍惜自己﹐你要來接我回家……」
有一份契合在無形中嵌接於君不悔的靈魄深處﹐這份契合的另一邊來自方若麗
情感的投注﹐兩個人都沒有進一層敘說什麼﹐但彼此卻有不在言傳的靈犀相通﹐意
念交流﹐一時之間﹐他們覺得雙方是如此接近﹐如此摯知﹐似水滲乳﹐融匯得那麼
自然均勻﹐緊密得渾為一體了。
於是﹐君不悔先行離去﹐當他壯實的背影消逝於廢園之外﹐方若麗獨自默坐不
動﹐水蒙蒙的雙瞳凝視著君不悔隱沒的方向竟是有恁般依依的失落情懷。
方夢龍深深的看著坐在對面的君不悔﹐內心感觸良多--君不悔的突兀回來﹐
委實令他大為意外﹐比意外更深鐫的卻是那股安慰、那股喜悅﹔眼前的光景﹐正是
風雨如晦﹐危機重重﹐正是強敵壓境﹐草水皆兵的險要關頭﹐他的多少戚友臨難退
縮﹐多少相交借故而遁﹐君不悔卻在歷經災劫之後專程趕返﹐共赴艱險﹐這種道義
﹐這等情操﹐又是何等豪放超凡﹖俗語說﹐疾風知勁草﹐患難現親疏﹐君不悔的作
為﹐豈止是一株勁草﹐又豈止是一顆赤心而已﹖
端起茶幾上的茶杯﹐方夢龍淺啜一口﹐和悅的笑著道﹕
「你是說﹐前些日子不告而別﹐是被人誘到外面遭致圍襲﹖那誘你入彀的是什
麼人﹖你認得不認得﹖」
君不悔欠身道﹕
「不認得﹐他們一共有五六個人﹐全蒙著面﹐身手都極利落﹐我因為舊創未愈
﹐吃虧不小﹐經過拼力沖突﹐好不容易才破圍而出﹐當時心慌意亂加上痛苦難抑﹐
夜暗中急不擇路﹐也不知暈天黑地跑了多遠﹐一腳踩在一條干溝里摔岔了氣﹐後來
幸被一位姓巴的老先生發現救起﹐並經他細心診治﹐算是堪堪保住性命﹐等我幾天
後恢復神智﹐才知道那地方隔著這里已是四十多里以外﹐真是好一陣狂奔……」
方夢龍仔細傾聽﹐雙眉微蹙﹕
「小友﹐你可曾想到會是哪方面的仇家﹐為了什麼因由來暗算你﹖」
君不悔故做茫然之狀﹕
「這一向來﹐我在外頭開罪了不少人﹐各方的牛鬼蛇神全牽連得上﹐盤算一下
﹐哪一路仇家都有陰著下手的可能﹐要斷定對方的確實身份﹐還真不容易……」
方夢龍憐惜的道﹕
「往後的日子﹐你自己千萬多加小心﹐江湖險、江湖行道艱﹐什麼稀奇古怪、
陰狠齷齪的事情都能發生﹐唯有處處謹慎﹐時時留神﹐方可自求多福。」
又欠了欠身﹐君不悔道﹕
「是﹐伯父教誨﹐不敢稍忘。」朝椅背上一靠﹐方夢龍眉結稍舒﹕
「那位姓巴的老先生﹐他也懂得吱黃之術﹖」
君不悔笑道﹕
「不但懂﹐還相當精﹐卻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我這身傷痛調治周齊﹐光是
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就有頗長一段日子……」
方夢龍道﹕
「救人的恰會治病療傷﹐卻真是巧﹐小友﹐亦乃你的福大命大﹐但要切記﹐人
的好運氣可一不可求再﹐自己機伶點﹐總比靠運氣來得扎實﹗」
君不悔唯唯諾諾﹐不敢再往深談﹐他故意編出這個故事來﹐完全是為了替顧乞
掩飾﹐方夢龍亦是精於世故的老江湖﹐如果他將遭受算計的實情和盤托出﹐方夢龍
又要仔細查問﹐深入推敲﹐便不難找出破綻﹐從蛛絲馬跡中探得真像﹐若然﹐他們
老哥倆便必生爭執﹐甚而有沖突的可能﹐當前正值大敵來犯的關口﹐用人殷急﹐可
經不得一場窩里反﹐否則﹐不但有傷元氣﹐方夢龍的老臉亦就著抹黑了。
又喝了口茶﹐方夢龍笑道﹕
「小友﹐你到來也有一陣子了﹐為什麼不問﹐小麗何在﹖」
差點脫口說穿--君不悔趕緊咳了幾聲﹐也拿起幾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吶吶
的道﹕
「小麗﹖呢﹐她不是在家里麼﹖」
搖搖頭﹐方夢龍道﹕
「萬一有了情況﹐家中不夠安全﹐我已將她送到『順安府』一位姓盛的老友處
﹐我那位老友武功高強﹐刀中稱聖﹐不但本領好﹐威望也足﹐小麗在他那里﹐比較
有照應﹐至於內人﹐亦送到『北摩嶺』她娘家一個近親府中﹐住處地僻人稀﹐不虞
有失﹔難得卻是小友你不曾趨吉避兇﹐反倒主動回來相助一臂﹐此情可感﹐此義可
佩﹐小友﹐便讓我們一齊來跳這火坑吧﹗」
君不悔一挺腰身﹐用力的道﹕
「不但陪著伯父跳﹐我還要先朝下跳﹐只不知這個火坑是燒化了我們﹐抑是燒
融了『棲鳳山』那一幫﹗」
大笑一聲﹐方夢龍開懷的道﹕
「好﹐說得好﹐小友﹐我們爺倆二次並肩上陣﹐稱得上生死相連﹐福禍與共﹐
稍停整席開筵﹐我再敬你一大杯﹐祝你旗開得勝﹐慶我幸獲肱股﹗」
門外人影一閃﹐顧乞大步進入﹐一邊往里走﹐一面訝異的問﹕
「真叫撥雲見日啦﹐夢龍﹐難得你這麼高興﹐有什麼好消息﹐也說予我聽聽-
-”
話沒說完﹐他一眼瞧到屋里的君不悔﹐立時便把語尾嚥了回去﹐臉上的表情卻
挺夠瞧的﹐仿佛打翻了一罐子五味醋在他的面盤上﹐什麼反應都有﹐他愣呵呵的呆
了片刻﹐驀然一聲低吼﹕
「姓君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你是膽上生毛﹐活膩味了﹐好
﹐這一趟你敢再往回闖﹐我就叫你橫著朝外抬﹐你個--”
方夢龍打斷了老友的咆哮﹐口氣仍舊保持溫和﹕
「老顧﹐你先息雷霆之怒﹐讓我們平心靜氣的把事情攤開來說明白﹐能不能解
除這個結姑且不論﹐大家的風度最要緊。」
早已站起身來的君不悔沖著顧乞作了個長揖﹐十分謙恭的道﹕
「今日得見顧老﹐恍同隔世﹐自上次受教之後﹐晚輩已是數轉輪回﹐若非圖得
僥幸﹐怕已無福再領顧老訓誨……」
這一番弦外有音的話﹐顧乞是當事人﹐心中有鬼﹐自然頗生忌諱﹐他亦猛的醒
覺個人態度上的沖動火爆﹐極易引起方夢龍的反感﹐如果君不悔借機將他被襲擊的
經過詳細說出﹐兩方對照﹐逐一琢磨﹐漏底的成份可就大了﹐現在﹐他認為君不悔
不一定確知上次的狙擊事件乃由他幕後主使﹐最多也只是懷疑而已﹐況且看情形﹐
方夢龍尚不曾與君不悔有所溝通﹐更不會把這檔子事想到他身上﹐如此﹐則宜做收
斂﹐徐圖再舉﹐假若自己將場面鬧僵了﹐吃虧的恐怕就是自己﹐他極快的盤算停留
﹐故意一揚臉孔﹐冷冷的道﹕
「你少來這一套虛情假意﹐我顧某人不受這個﹔你不要忘記﹐我們的過節還擺
在那里﹐並未消餌﹐一旦你踏出方家這一畝三分地﹐我們之間的舊帳必得清結﹗」
君不悔不慍不火的陪著笑﹕
「只要眼前這一關過得去﹐一切但憑顧老吩咐﹐此際卻是同心合力﹐抵御外侮
最為要緊﹐顧老可以不替我設想﹐總不能不替方伯父打算吧﹖」
顧乞剛才的幾句話﹐明擺明顯著在推卸君不悔日前遭襲的責任﹐表示他未經參
予的坦蕩﹐君不悔暗里冷笑﹐方夢龍卻毫不置疑﹐猶在殷殷勸解﹕
「老顧﹐不悔小友這次在歷經劫難之後﹐第一個記掛的就是我們同龔棄色間的
糾葛﹐不借新創初愈﹐便兼程趕來相助﹐這份情義﹐實在令人感動﹐你就不能高抬
貴手﹐敞開胸懷﹐把那筆前怨勾銷﹖」
顧乞板著面孔道﹕
「對這樁過節﹐我的原則業已說明﹐我也要做人﹐也要對我的承諾負責﹐夢龍
﹐看在你的情份上﹐事情往後壓一壓可以﹐若說就此將那如天血債輕輕帶過﹐卻萬
萬不能﹐我體諒你的立場﹐莫不成你就不體諒我的苦衷﹖」
嘆了口氣﹐方夢龍道﹕
「以前沒有這段關系﹐不曾結此善緣﹐自然你要報復﹐如今雙方另有遇合﹐各
見恩怨﹐說法亦便不同﹐老顧﹐不看僧面看佛面﹐而君不悔小友為人篤實謙厚﹐尚
忠尚義﹐這麼一個好青年﹐你就忍心血刃相向﹐非要爭那一口不值之氣﹖」
顧乞大聲道﹕
「該說的都說盡了﹐夢龍﹐我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請你務必包涵﹗」
方夢龍微微色變﹕
「老顧﹐你竟執拗至此--”
君不悔趕忙以他並不適當的身份出來打圓場﹕
「伯父﹐伯父﹐請你暫且寬釋﹐顧老之所以積怨難消﹐決不是有意低損伯父顏
面﹐亦非顧老心胸不能容人﹐主要是鑄仇之後負有承諾﹐必得有以交待﹐再就是顧
老個人名節攸關﹐難當屈折之辱﹐求個公道亦非過份﹐總之﹐只要打發了『棲鳳山
』那一伙人﹐便由顧老看著定規﹐千萬不要傷了二位前輩的和氣﹐才是最最重要之
事。」
話說得十分婉轉合理﹐算是面面兼顧﹐顧乞倒有些過意不去﹐也開始稍給了君
不悔幾分顏色﹕
「你既明白這一層道理﹐知曉我的難處﹐就不要硬攀著小麗他爹做擋箭牌﹐護
身符﹐若是為了你的罪孽﹐影響我們老哥倆的感情﹐這便是拖人下水﹐有欠厚道啦
﹗」
君不悔連聲道﹕
「顧老放心﹐我們有言在先﹐一旦說妥﹐我是決不反悔﹐尤其不會使方伯父左
右為難﹐只盼目前大家團結一致﹐共御外侮﹐待到關口過去﹐顧老怎麼划道﹐我怎
麼奉陪﹐包叫顧老對朋友交待得漂亮就是﹗」
「嗯」了一聲﹐顧乞點頭道﹕
「這還差不多﹐姓君的﹐時辰一到﹐我自會通知於你﹗」
方夢龍形容晦澀﹐無聲呢喃﹕
「唉﹐冤孽……真是冤孽……」
也不知聽清楚方夢龍的怨嘆沒有﹐顧乞重重抱拳﹕。
「半生相交﹐只有這次違命於你﹐夢龍﹐千祈見恕。」
方夢龍苦笑道﹕
「你也不用如此﹐老顧﹐且等龔棄色的這段梁子結了再說吧……」
君不悔這時卻在尋思﹐設若到了相互要見章的那一刻﹐顧乞會用什麼手段來同
他來決斷﹖傲爺刀鎬鋒之利﹐顧老乞乃是早經領教過了﹐他還有這個膽量豪情單挑
獨斗麼﹖否則﹐恐怕又要重演「駱馬鴛鴦」那一套把戲﹐明里暗里人多人少全划在
道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