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陰陽界上打一轉
駱干便在此刻出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他用的是什麼方法﹐當他出手的
辰光﹐掌中已多了一只兒臂粗細﹐烏黝黑亮的尺長鋼棒﹐這只頭尾一般鈍圓﹐毫不
起眼的烏黑鋼棒﹐卻以不可思議的快速戳向君不悔胸膛﹐幾乎乍現的一剎﹐已經頂
上君不悔的前襟﹕
君不悔根本來不及躲閃﹐拄地的拐杖驀然上揚﹐但聞「□嚓’一聲﹐木制的杖
身已斷裂兩截﹐頂胸的鋼棒不錯是被震開半尺﹐就在棒端斜蕩的同時﹐卻淬而噴出
一蓬銀絲﹐極細極細﹐宛若牛毛般的銀絲﹐銀絲閃爍四射﹐形成半個弧面﹐籠罩范
圍﹐約近五尺方圓。
萬料不到那只黑愣的家伙里還隱藏著這種陰毒暗器﹐君不悔撲地側滾﹐連桌帶
椅一並撞翻﹐在那片啼哩嘩啦的碰擊聲里﹐他驟覺左臂微麻﹐三根如絲似的銀針已
插入肉內﹐針尾搖晃﹐猶在顫巍巍的抖動不停﹗
「傲爺刀」脫鞘而出﹐青藍色的光焰飛掠流織﹐駱干冷哼一聲﹐暴退兩步﹐卻
在退後的瞬息改換另一個角度反撲上來﹐動作之快﹐好像他從未移動過似的。
君不悔人在地下﹐刀鋒旋閃翻揮﹐芒彩若電光石火﹐又准又疾的連續擋開駱干
一口氣十二次的環串攻擊﹐駱干突兀身形騰升﹐差點頭沾屋梁--
門邊的馬秀芬鬼魅般掩到君不悔右側﹐照面之間便撒出一把粉霧﹐淡紅色仿佛
桃花飛蕊般的粉霧﹐一片嬌酡朦朧中散發著甜膩的香氣﹐芳醇有如烈酒﹐甫入鼻端
﹐便熏人欲醉。
君不悔舊傷掙裂﹐新骨接合處更是炙痛刺心﹐他努力屏住呼吸﹐再次翻滾﹐而
淡紅的霧氳里﹐駱干凌空穿射﹐來勢之強猛﹐有如鷹隼﹗
於是﹐「傲爺刀」的刀面猝然「錚」聲反轉﹐刀身上骸鏤的眸瞳似在霎動﹐炫
閃著奇異的光華﹐刀在彈跳﹐在震顫﹐剎時冷焰激射﹐流電穿舞﹐那銳利的破空之
聲﹐像煞來自九幽地府的冤魂號位﹗
是的﹐「大屠魂」。
刀芒映現的同時﹐駱干亦已夠上攻擊位置﹐烏黑的鋼棒倏顫急抖﹐棒頭「砰」
的一聲彈翻出一朵五瓣蓮花--五片精鋼打造的刀葉﹐刀葉綻開﹐君不悔背脊上一
大塊人肉血淋淋的拋起﹐而駱干也狂吼一聲﹐隨著藍焰的飛掠倒撞牆壁﹐又反震落
地﹗
君不悔的腑臟間似是燒著一把火﹐混身骨節幾欲散裂﹐兩眼暈黑﹐喘息如牛﹐
他霹靂般一聲叱喝﹐整個人撲向窗口﹐「嘩啦啦」暴響聲中﹐窗台碎飛﹐在身軀沾
地的一剎﹐「傲爺刀」抖起一個圈弧光兜體繞回﹐隨即騰空而起﹐神智迷惚里﹐他
宛如一頭瘋虎﹐就那麼不辨方位亦猛不可擋的躍沖院牆﹐落荒而去﹗
深宵幽寂﹐偌大的方家宅第竟不聞聲息﹐沒有人出來探視﹐更沒有人奔傳告警
﹐發生了這麼一樁血腥事故﹐經過這麼一場有聲有色的豁死惡斗﹐方宅內外﹐竟恍
同不覺﹗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動靜﹐僵寒的空氣中﹐蕩漾著馬秀芬的驚叫與詛咒﹐還有
﹐那一聲一聲斷續的呻吟。
胖老太婆在灶前忙活著﹐別看她一雙小腳﹐動作卻十分利落﹐力氣也大得驚人
﹐三個灶口上座著三個磨盤大的蒸籠﹐小腳移動﹐輕松自在的將蒸籠層間的饅頭倒
在舖著厚棉布的白木長桌上﹐這一籠是雪白的大饅頭﹐另一籠就蒸的菜肉包子﹐熱
氣薰繞﹐胖老太婆自得其樂。
生了一張焦黃面孔﹐蓄著兩撇八字胡的這個糟老頭便坐在一把竹椅上﹐嘴里巴
喀巴喀的吸著旱煙管﹐神色悠閒得緊。
君不悔睜開眼睛﹐人目的便是這麼一副景象。
一時之間﹐他不禁感到茫然﹐這是怎麼回子事﹖這是什麼地方﹐面前兩位老爺
老奶是什麼人﹖他又怎麼來到了這個所在﹖
老頭兒噴出一口辛辣的煙霧﹐瞅著君不悔淡淡一笑﹐模樣活脫只當君不悔是他
剛剛睡醒的兒子﹐半點訝異不帶﹕
「你醒啦﹖小伙計﹐這一覺困得可長﹗」
君不悔本能的想要起身﹐稍一掙動﹐才發覺四肢癱軟﹐像被人抽筋卸骨似的發
不出力道﹐腦袋一陣暈眩﹐又虛弱的仰了回去。
摸了摸唇上的八字胡﹐老頭兒安詳的道﹕
「想要人模人樣的站起來﹐小伙計﹐只怕沒有個十天半月才行﹐這還是我的醫
術高明﹐換一個半吊子郎中﹐別說治你不好﹐包不准早將你一條小命送到閻王殿應
卯去啦﹐這一遭﹐算你命大。」
舐敵干裂的嘴唇﹐君不悔用力提著氣﹐沙啞的開口道﹕
「可是……老丈救了我﹖」
老頭兒閒閒的磕了磕煙袋鍋﹕
「若不是我老漢救了你﹐你會躺在我的饅頭舖里﹖」
嗆咳兩聲﹐君不悔吶吶的道﹕
「多謝……多謝老丈救命之恩﹐一待傷勢稍愈﹐必當圖報……」
微微一笑﹐老頭兒道﹕
「不必再報啦﹐你身上那兩千來兩銀票﹐我們業已笑納﹐還給你剩下十多兩散
碎銀子﹐留著在你傷愈之後當盤纏﹐小伙計﹐不是我老兩口現實﹐救人也得要本錢
﹐可不是﹖」
君不悔想陪著笑卻笑不出來﹐他勾動著唇角道﹕
「些許銀錢﹐理當敬呈﹐就怕區區之數﹐不足回報再生之德於萬一……」
揮揮手﹐老頭兒瞇著眼道﹕
「夠了夠了﹐這個數目足夠﹐小伙計﹐我就知道你是個有良心﹐識好歹的年輕
郎﹐當我將你從那條荒溝里背回來﹐老伴還犯嘀咕﹐說是不曉你肯不肯感恩圖報﹐
賞賜幾文﹖我就說啦﹐這孩子長得厚厚敦敦的﹐看上去你是個有心肝的人﹐不會叫
我們老兩口白忙一場﹐如今可不是﹐小伙計﹐瞧你多慷慨﹐我們便不興客套﹐先行
領受厚賜哆﹗」
君不悔啼笑皆非的道﹕
「應該應該﹐老丈﹐再造之恩﹐實難價量……」
老頭兒一面朝煙袋鍋里裝塞煙絲﹐邊問道﹕
「小伙計﹐說個名姓來我聽聽。」
君不悔道﹕
「我姓君﹐君子的君﹐決不後悔的不悔……」
嘴巴念道了幾遍﹐老頭兒笑道﹕
「好名字﹐我是巴向前﹐那灶前干活的胖婆子是我渾家﹐你叫他巴大娘好了﹐
小伙計﹐別看我那渾家如今又老又肥﹐三四十年前﹐尚是個一把捏得出水來的小美
人呢﹐時光不留情啊﹐嗯﹖」
君不悔應合著道﹕
「是﹐老丈說得是﹐時光不留情……」
巴向前由口袋里取出火石﹐輕輕磕擊著點燃了煙葉﹐深吸一口﹐讓濃濃的兩股
煙霧從鼻孔中噴出﹐表情十分舒但過癮﹕
「我說﹕小伙計﹐你是得罪了哪一個龜孫王八蛋啦﹐居然把你傷成了這等淒慘
模樣﹐外有外創﹐內有毒侵﹐打譜是想要你的命啊﹔我替你一一檢視﹐乖乖﹐敢情
你還是舊傷未愈又加新創﹐小伙計﹐鐵鑄的漢子也受不住如許折騰﹐你卻為啥被人
糟塌至此﹖莫廠成你是賣肉的營生﹖」
君不悔訕訕的道﹕
「只是碰上了仇家﹐在不該及不宜遭遇的節骨眼上卻偏偏遇上了﹐所以﹐便落
得老丈看到的光景……」
又吸了口煙﹐巴向前搖頭道﹕
「這十七天里﹐你是忽睡忽醒﹐暈暈沉沉天灰地暗的神智不清﹐若非我和老伴
日夜待候﹐按時喂湯換藥﹐還有得你做夢雲游的日子--”
君不悔感激的道﹕
「勞累老丈及大娘。實在心中有愧。」
巴向前道﹕
「累麼﹐自是累了一點﹐但想到哪那千多銀子﹐也就神清氣爽不覺得累啦﹔這
年頭兒﹐要賺恁大一筆錢財﹐亦不是容易的事﹐小伙計﹐只盼你別心疼才好。」
君不悔窘迫的擠出一抹笑顏﹕
「老丈這是說到哪里去了﹐銀錢身外之物﹐花光了還能賺回來﹐若是丟了性命
﹐則又到何處再找一條填補﹖老丈大德﹐豈能以財帛價值相比擬﹖」
長長「嗯」了一聲﹐巴向前笑吟吟的道﹕
「小伙計﹐你我結識﹐也是有緣﹐你既是道上人物﹐我的過往亦無妨老實說予
你聽﹐我和我那渾家﹐這大半輩子來﹐原只會得兩樁事--殺人與救人﹐卻是洗手
歸隱已有十三年了﹐如今又學了一門手藝﹐做饅頭﹐想不到買賣還挺不錯﹐巴家饅
頭舖名聲響亮﹐方圓百里之內的大村小集﹐人人知道巴家饅頭舖的饅頭發得好﹐份
量足﹐菜肉包子餡多皮薄﹐一咬一兜油﹐東西賣得多﹐整日忙活仍供不應求﹐然則
我們老兩口卻忙得很愉快﹐說是蠅頭小利麼﹐倒比往日江湖上大風大浪撈那血腥銀
子心安理得﹐闖道險﹐混世難﹐小伙計﹐盡早收篷錯不了﹗」
君不悔頓悟的點頭﹕
「我明白老丈的意思……」
這時﹐巴大娘已將擺滿長桌的包子饅頭排整妥當﹐喚進兩個年輕漢子來裝簍入
筐﹐分別外送﹐又交待留著多少應付舖子零賣﹐哪些移到店首的籠屜里保溫﹐有條
不紊的處理完事﹐才挪動一雙三寸金蓮走了過來。
巴向前瞅著老伴﹐挺關切的道﹕
「又出了三籠九展﹖今天業已蒸了四道啦﹐來﹐先坐下歇歇再說。」
扯起腰前的圍裙拭了把額頭的汗水﹐巴大娘一屁股坐在另一張竹椅上。這一落
座﹐竹椅咯吱咯吱的直呻吟﹐幾乎跨將下來﹔她吁了口長氣﹐兩腮的肥肉顫了顫﹕
「還得再蒸三籠才夠數﹐前村趙老爹家今天做白事﹐早訂下兩百個饅頭﹐大金
莊的李疤眼說明天他們那里要過兵﹐也吩咐照往常多加三百個菜肉包子﹐另外那幾
家飯舖酒館都亦三十二十的增添﹐三籠蒸出來還不見得夠……」
說到這里﹐她才發覺君不悔正睜大眼睛望著自己﹐呵呵一笑﹐她可樂了﹕
「醒過來啦﹖噴噴﹐我們老頭子的本事真叫不錯﹐看你暈來轉去十幾天﹐我還
當你留不住這口氣哩﹐老頭子好歹仍把你打鬼門關上拖回來了﹗」
君不悔振著精神道﹕
「還多虧大娘你費心。」
抖動著雙疊的下巴﹐巴大娘眉開眼笑﹕
「不用客氣﹐你這一活轉來﹐那兩千銀子我們就收穩了﹐要是不然﹐還得在買
過棺材挖過窩之後將剩下的余錢陪著你一遭落葬﹐你要曉得﹐活人錢財不可少﹐死
人錢財不能收﹐那是收冥紙呀﹐會走背運的……」
巴向前別過臉去向她吐了口唾沫﹐透著幾分不自在﹕
「老婆子﹐你就講幾句好聽的行不行﹖又是棺材又是挖窩﹐你自己不怕忌諱﹐
也不想想人家入耳順不順但﹖一大把年紀了﹐半點風色不會看﹐真是的﹗」
巴大娘不以為許﹐仍然笑得似財神般面團團的﹕
「小伙計﹐你可別見怪呀﹐我老太婆打小至老﹐這個毛病就是改不了﹐想到什
麼說什麼﹐一根腸子通到底﹐言語間如有冒犯﹐千祈包涵則個……」
君不悔忙道﹕
「大娘言重﹐實話實說﹐才越見真性。」
巴向前摸著八字胡道﹕
「我這老太婆什麼都好﹐就是一開口叫人受不了﹐想當年﹐為了她這個嘴沒遮
欄的習性﹐害我吃了不少苦頭﹐有幾次差點連老命都墊上﹐咳﹐到老來也依然不改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知勸說了她多少遍﹐愣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巴大娘受了老公一頓數落﹐非但不氣惱﹐反而柔柔的看著老公﹐放低了聲音﹕
「所以你得多提醒我﹐點明我呀﹐往後我總記著言詞兒婉轉些說不是……」
這一對老夫妻﹐明擺著是出身江湖﹐歷劫草莽的過來人﹐卻偏有這般深厚的情
義相扶相持﹐而日久彌堅﹐看在君不悔眼里﹐更覺意韻雋永﹐感受深長﹐不禁神思
游騁﹐飄向管瑤仙的身上﹐當然﹐方若麗亦在他的腦海中不時浮映隱現﹐只是他不
敢深想罷了……」
於是﹐巴向前在輕聲呼喚﹕
「小伙計﹐小伙計﹐你在發什麼愣呀﹖」
君不悔回過神來﹐不覺臉孔微燙﹐他掩飾著道﹕
「沒什麼﹐只是因見老丈與大娘互敬互愛﹐伉儷情深﹐從而有所感觸罷了……
」
巴向前笑道﹕
「老漢山妻﹐晚年猶淪落至市井推車賣漿﹐沒什麼值得羨慕的﹐倒是我老兩口
子情感不惡﹐確值欣慰﹐人間世上﹐夫妻能同到白頭的﹐比例並不很多。」
君不悔輕聲道﹕
「這就夠了﹐老丈﹐功名利祿﹐怎麼及得上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家﹖
」
表情忽然嚴肅起來﹐巴向前道﹕
「不錯﹐這就是我為什麼急流勇退﹐擺脫江湖的原因﹐老古詞說過﹐瓦缸不離
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險路走多了﹐不保什麼時候栽斤斗﹐我不怕栽﹐只怕留
下老妻孤冷﹐於心不忍……活了大半輩子﹐除了一個她﹐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巴大娘深摯的注視著自己丈夫﹐眸瞳中竟然帶著含蜜情脈脈的意味﹐胖敦敦的
一張大圓臉上流露著滿足與甜密的神色﹐活脫在一剎間又回到幾十年前的少女時光
﹐青春在亮麗﹐嬌媚在內涵--君不悔沒有絲毫可笑或肉麻的感覺﹐相反的﹐他更
興起一種莊嚴又欽慕的共鳴﹐人生在世﹐能擁有這等從一而終﹐恆久不變的情愛﹐
甚至只經歷其中的一小段﹐亦算不虛此生了。」
巴向前又在說話﹕
「小伙計﹐學學我﹐江湖這塊血腥地﹐混久了總是紕漏﹐不離災殃﹐你年紀還
輕﹐前程大有可為﹐何不及早跳出是非圈﹖或是讀書﹐或是營商﹐就算出苦力也比
刀頭敵血的日子過得安寧平靜﹗」
君不悔道﹕
「老丈的意思﹐我明白﹐只待償還幾個心願﹐我自有打算﹔心願的償還並非爭
名利求奢望﹐而是道義與責任的關連﹐在學老丈之前﹐必須了結這幾樁事﹐然後才
有我選擇的余地……」
沉默了片刻﹐巴向前低緩的道﹕
「小伙計﹐依我的推斷﹐你仍有殺劫未盡﹐朝後的辰光﹐恐怕免不了血刀之災
﹐無論你對人﹐人對你﹐磨難未休﹐卻難求善果﹐端賴好自為之……」
心頭跳動﹐君不悔忐忑的道﹕
「老丈懂得算命看相﹖」
巴向前正色道﹕
「雖不算深倍麻衣金人之術﹐但相人識性卻略有心得﹐且活了這一大把年紀﹐
見得廣聽得多﹐察情推理也差不到哪里去﹔小伙計﹐你身受新舊之創﹐更遭惡毒內
侵﹐顯然是有人欲置你死地而後己﹐你幸而不死﹐對方豈肯罷休﹖再說﹐你有一把
好刀﹐刀能削金斷鐵﹐吹發切羽﹐則濺血殘命自不待言﹐這幾樁事實加在一起﹐殺
劫如何得了﹖磨難怎生得消﹖小伙計﹐人的生命成長不易﹐歷經坎坷﹐務須善為珍
攝才是……」
君不悔怔怔的尋思著巴向前的話﹐這些忠言可謂句句透徹﹐字字真實﹐他以前
也不是沒有體會過﹐問題在於他想得開﹐看得穿﹐他的仇家對頭們也能和他同樣的
穎悟頓解麼﹖
巴向前望著君不悔﹐形色深沉的不再說話﹐巴大娘也靜靜的安坐一旁﹐他們好
像要留出時間﹐騰出這一片安靜﹐待君不悔自己去忖度考量﹐以便解悟出一條求生
求存、百年長春之道。
住在巴向前老兩口的饅頭舖里﹐已是整整第三十七天了﹐三十六天來﹐君不悔
的日子過得很平淡﹐也很悠閒﹐每天除了按時服藥驗傷﹐就是和巴氏老夫妻扯扯家
常﹐談談人生﹐再來﹐一日三餐猛啃包子饅頭﹐雖說巴大娘的饅頭發得軟﹐包子餡
多油足﹐一連吃了這幾十天﹐也不免吃得他望而生畏﹐想想接骨處的扎帶已除去數
日﹐包子饅頭已經啖到淡得出鳥的地步﹐約莫亦該是他告辭上路的辰光了。
剛這麼思量著﹐巴向前便推門來到了他正在散步的側院﹐伸手掀開晾晒著的滿
竿子衣裳﹐摸著八字胡打哈哈﹕
「又在溜腿啦﹖好﹐多活動活動對傷處有益﹐小伙計﹐你的氣色越來越強了﹐
覺得怎麼樣﹖身子骨比以前硬朗多了吧﹖」
君不悔笑迎上去﹕
「我感到全好啦﹐老丈﹐方才還在付度﹐也該向者丈你及大娘辭別了。」
端詳著君不悔﹐巴向前點著頭道﹕
「你身上的舊創新傷﹐包括積蘊的毒性同挫裂的骨骼﹐早在五六天前已算痊愈
﹐我沒有告訴你﹐是希望你再安心調養幾日﹐唔﹐果然不差﹐經過這一陣將息﹐好
比進了一貼十全大補湯﹐功效全透在氣色間了﹗」
君不悔懇切的道﹕
「老丈厚德﹐不敢言謝﹐自將永銘於心--”
擺擺手﹐已向前走到近側﹐若無其事的道﹕
「小伙計﹐我來找你﹐可不是攆你走路﹐有樁剛剛發生的事情﹐不得不來問問
你﹐等說明白了﹐你再好好合計合計。」
君不悔「哦」了一聲道﹕
「還請老丈明示。」
略一沉吟﹐巴向前道﹕
「先時有個舊日同道途經此地﹐特為來看看我﹐言談間問及曾否遇見或聽說過
某一個人﹖經他一描述﹐我就知道他探詢的某人便是你﹐我用言詞稍稍一套﹐完全
不出所料的從他的嘴里套出了你的名字﹐他還透露如今正有多路人馬在追查你﹐只
要發﹐現你的行蹤傳報過去即有重賞﹔若能將人拿住--不論死涪﹐則賞額加倍﹐
由他的神態判斷﹐這個行動相當急迫﹐而且恐怕業已進行一段日子了……」
君不悔不覺緊張起來﹐忙道﹕
「老丈﹐你這位舊日同道是誰﹖」
巴向前道﹕
「名叫莫同生﹐有個匪號﹐人稱『三手邪』﹐是個殺人領酬的伙計﹐二十年來
一直干這一行﹐奇怪卻滿面紅光﹐油頭肥腦的不曾遭報﹐他對我麼還算有幾分敬畏
﹐我看他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這老小子居然打聽得著我現在的住處﹐也真叫不簡
單……」
怔了一一會﹐君不悔才道﹕
「這莫同生﹐老丈﹐我根本不認識他﹐甚至連他的名號都不曾聽聞過.不曉得
此人憑了什麼理由來追查我﹖」
毫無笑意的一笑﹐巴向前道﹕
「不是他要追查你﹐而是銀子做主指使他追查你﹐表面上使銀子懸賞額的人是
『駱馬鴛鴦』﹐據老莫私下說﹐實際上的正主兒乃是『絕一閃』顧乞﹗」
右手握拳向左掌一擊﹐君不悔忿然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們如此昔苦相逼﹐不給人稍留退路﹐是要迫我豁死相拼
了﹗」
巴向前沉靜的道﹕
「小伙計﹐難怪我在救你的當時﹐你肩插牛筆毒針﹐呼吸間噴散一股腥香﹐如
今一想﹐可不正是中了駱干擅用的『鋒尾刺』與馬秀芬專門坑人的『桃花霧』麼﹖
這一對心狠手辣的惡搭檔﹐不知尚要作孽作到幾時﹗」
君不悔詫異的問﹕
「老丈也知道他們夫婦﹖」
嘿嘿一笑﹐巴向前道﹕
「何止知道﹖我和他兩口子還挺熟﹐只是熟得不對脾胃罷了﹐大家固然吃的是
同一行飯﹐不過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彼此貌合神離﹐心照不宣
﹐碰面聚頭﹐也都是扯些閒淡﹐他們不招惹我﹐我也不去冒犯他們﹐相識了十好幾
年﹐堪堪落了個淡如水之交而已﹗」
君不悔恨恨的道﹕
「這『駱馬鴛鴦』行事陰狠﹐出手惡毒﹐那天夜里﹐他們是安了心要我的命﹐
若非我傾力反撲﹐沖脫得快﹐當場就叫他們擺平了﹐如今回思﹐好不令人切齒﹗」
巴向前道﹕
「用不著氣﹐想開來也就罷了﹐小伙計﹐『駱馬鴛鴦』是干什麼吃的﹖他兩口
子與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只是眼珠子是黑的﹐銀子是白的﹐看在銀子份上﹐找
到你原本就是打譜要你的命﹐否則他們莫不成閒慌了發癲﹖對這種人根本不能講道
理﹐論常情﹐一朝遇上﹐該怎麼盤算保命﹐才是正著﹗」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道﹕
「既然如此﹐老丈處越發不可久留﹐我得馬上離開。
巴向前慢條斯理的道﹕
「離開此地沒有錯﹐卻也不必這般急切﹔小伙計﹐我倒要問問你﹐你在上路之
後﹐假若遇著他們之中的任何一撥人馬﹐可有自保之道﹖」
君不悔猶豫著道﹕
「只要人數與實力不太懸殊﹐大概還不至於吃虧……」
凝視著竹竿上一件飄蕩的上衣﹐巴向前緩緩的道﹕
「別的人我不敢說﹐『駱馬鴛鴦』這一對夫婦不但心狠手辣﹐武功詭異﹐而且
暗器毒物也無所不包﹐施展得圓熟精滑﹐千奇百怪﹐只要是要命的玩藝﹐他兩口子
便沒有不能利用的﹔那莫同生號稱『三手邪』﹐經常在對敵之際有出人意表的突兀
招術﹐人有兩手﹐他卻像是多出一只看不見的手﹐這只手出神入化﹐功力不凡﹐小
伙計﹐你可要小心謹慎了﹗」
君不悔摯誠的道﹕
「多謝老丈指點﹐我會謹記不忘。」
踱了兩步﹐巴向前又道﹕
「人要寬厚﹐需具慈悲心懷﹐然而一朝碰上這些煞星﹐你卻只要一個信念--
斬盡殺絕﹐寸草不留﹔因為我太了解他們﹐他們永不知道什麼是仁恕﹐什麼是憐憫
﹐什麼是良知﹐他們只曉得為錢殺人﹐殺人領賞﹐倫常綱紀﹐天道輪回﹐對他們而
言﹐全是笑話﹐頑石不冥﹐無法點頭﹐以錘擊之﹗」
用力頷首﹐君不悔凜然道﹕
「是﹐以錘擊之﹗」
巴向前雙目閃閃﹐沉聲道﹕
「你的刀﹐備妥了﹖」
君不悔精神一振﹐豪氣頓升﹕
「備妥了﹐老丈。」
巴向前意態深沉的一笑﹕
「小伙計﹐執刀傲如爺﹗」
微吃一驚的君不悔有些怔愕﹕
「老丈﹐莫非老丈也知道我那把刀的來處﹖」
低唱一聲﹐巴向前感慨的道﹕
「傲爺刀﹐刀似爺﹐『大天刃』吉百瑞當年的聲威是如何渲赫﹐名聲又何等響
亮﹖刀凌五岳﹐刃被四海﹐血芒映輝下整得多少人望風披糜、整得多少膽顫心寒﹐
那個時代是他的﹐而稱霸江湖的英發歲月﹐雖不堪留戀﹐卻值得回憶﹐想想看﹐闖
道混世的朋友﹐幾個有這等尊榮﹖」
聽人說起吉大叔的往日盛跡﹐過往雄威﹐君不悔不但興起一股與有榮焉的亢奮
﹐更有著熱血澎拜﹐意氣飛揚的振發﹐突然間﹐他原來存有的憂慮之懷一掃而空﹐
沒有錯﹐執刀傲如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