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啟程
從山岡上可以看見對面的海。
弗雷德里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算走出妖精的領地,他們離開立石陣已經很遠了。正在這時他注意到了有車轍交錯的馬路。
的的確確是人類世界的道路。很快又見到了馬車和行人。但是在那些不可思議的體驗以後,這種司空見慣的風景竟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
馬上就可以到達海港。據說那裡每天都有小型渡輪出航。只要登上船離開島,弗雷德里克的任務就完成了。
隨著那個時刻的臨近,他卻漸漸地不安起來。
″只是因為這個的話,你還是不要帶她走了。"
灰貓的話一直縈繞在腦海裡。如果不是那樣呢?另外有理由就行了嗎?譬如什麼呢?
無非是帶奧蘿拉走出這個島而已,為什麼會讓她受折磨?
「那個,你真的不能一個人離開島?」
「我被看不見的鐵鍊鎖住了,怎樣走都是白費力氣。」
奧蘿拉抬起手指向大海。海平面仍舊只能看見薄薄的一層。
「從剛才開始我們一直在走,可是海邊離我們還是那樣遠。」
那麼說來的確是這樣。大海仍舊只是最初看見時那個樣子,若隱若現地在地平線上延伸。
「弗雷德里克,你後悔了嗎?」
「什麼?」
奧蘿拉停下腳步看著他。
「你把我當成你的責任了吧。但是請求你不要迷惑。出了這個島以後,不管我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是你的錯。」
看著她那認真的眼神,他的胸口傳來一陣莫名的疼痛。
「我已經承擔了這個責任,我沒有迷惑。」
「……這麼說,是其他的原因嗎?」
「你知道是什麼原因?」
他懇切而坦誠地望著她。
還沒反應過來,蔚藍色的瞳孔已經近在眼前。
她悄悄垂下淡金色的睫毛,嘴唇輕輕觸了他。
「你被詛咒了。」
弗雷德里克癡癡地望著她那孩子般天真爛漫的笑容,
唯一讓人不覺得孩子氣的,是她的肩膀和聲音都在顫抖。
「哪怕只有現在也好,我是你的人。你當然應該帶我走。」
她像是要填補他生命中所有的空虛一樣,拼命地吻著他。
本應該是甜蜜的親吻,不知為何卻讓人感到心痛。
弗雷德里克感到了奧蘿拉盼望逃出島外的堅定信念,痛心地點點頭。
他已經開始覺察。自己正在無可救藥地被她深深吸引。
永遠無法忘記的,只有煙水晶的立石而已嗎?那結晶石柱映出的七彩光輝已經與比它更加鮮明的記憶燒粘在一起。
奧蘿拉一聲不吭地離開他,咬住嘴唇又開始前進。對她來說,義無反顧的時刻已經接近了。
弗雷德里克一邊和她並排走著,一邊重新考慮起她的將來。
再次啟程後不久,二人很快就來到了海邊。
「那兒有只船。」
奧蘿拉指向前方。杳無人跡的海灣上有一個小小的碼頭,一艘陳舊的船漂浮在上面。
這艘船用來渡過海峽到達對岸的內赫普裡蒂斯似乎太嫌簡陋了。而且由誰來開那艘船呢。附近好象半個人影都見不到。
(喂—)
遠處似乎傳來一聲呼喚。還是說,是風聲嗎?
(—喂,奧蘿拉)
「尼可?你在哪裡?」
是那只貓?弗雷德里克環視四周,卻只看見雜草叢生的山岡,什麼都沒有找到。
(奧蘿拉,快點兒呀,別落到他們手裡……)
正在這時他們聽見了急促的馬蹄聲。奧蘿拉緊張得身體僵硬起來。
「弗雷德里克,我們快跑!」
他們立刻向海邊跑去。
山岡對面很快就出現了一個騎馬的男人。是科納斯!
兩個人顧不上向後看,只是拼命地跑。可是不斷接近的馬蹄聲一轉眼就迫在耳邊。
科納斯突然沖到前面攔住他們。
「危險!」
弗雷德里在千鈞一髮之際把差點被馬蹄踢倒的奧蘿拉到身邊。
這種做法簡直毫無道理。科納斯這個男人,傷到未婚妻也無所謂嗎?
科納斯跳下馬來,走到怒不可遏的弗雷德里克面前。
「真遺憾,私奔的遊戲就到此為止了。」
「不,我一定要帶她走。」
聽見這句笨拙的回答,科納斯笑了起來。他一邊輕蔑地冷笑一邊看著弗雷德里克。
「教授,你真的是奧蘿拉等候的男人嗎。我問過旅館的長子啦。奧蘿拉和你看起來好象以前沒見過面喲。」
奧蘿拉和弗雷德里克都沒有吭聲。
「奧蘿拉,你竟然對萍水相逢的男人亂拋媚眼還提出私奔,真是馬齊魯家的恥辱!連我這個堂兄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你就不覺得羞恥嗎?整天把婚約掛在嘴邊上,卻一點都不同情她。要不是你那樣殘酷地虐待她和她的貓,她會被逼到非得私奔不可的地步嗎?」
科納斯看起來很意外地揚了揚眉。
「是---麼,所以你同情奧蘿拉囉?我才沒有那麼蠢,你到底打算帶她到哪去?不會是想把她賣掉吧。」
「你太無禮了!科納斯。他如果不是認真把我當作戀人,會特意回來見我嗎?」
「也許吧,但是奧蘿拉,你說的那個戀人真的是他嗎,老實說我一直懷疑這些都是你編造出來的。為了讓你父親取消跟我的婚約,才信口開河的沒錯吧。」
奧蘿拉不安起來。科納斯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裡,得意地笑了起來。
「怎麼了,你到底打算去哪呢。根本就沒有地方可去,就冒冒失失從島上逃出來嗎?」
「那是因為我再也不想看見你這副嘴臉!」
科納斯突然一把揪住她,對她舉起了拳頭。弗雷德里克立刻猛撲過去,和科納斯扭在一起,試圖制止他。可是他馬上就被踢飛了。
奧蘿拉驚慌地跑向弗雷德里克,結果再次被科納斯抓住拉了回來。
「奧蘿拉……」
弗雷德里克剛從地上爬起來,身體就僵在那裡。科納斯一手拖著奧蘿拉,另一隻手居然握著一把手槍。
「教授,預先警告你,你在這裡消失了可是誰都不會發現的喲。封住村民的口很簡單,讓他們說根本沒在島上見過什麼學者就行了。」
「住手,科納斯。」
正當此時,突然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第二個騎著馬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附近。
「……父親大人……」
「上不了台盤的東西。奧蘿拉也該醒醒了。那個所謂的戀人根本不存在,她自己很清楚這麼做有多愚蠢。」
「……不,她的戀人是存在的!」
弗雷德里克低聲說道。
「哦?你又知道什麼?」
「我當然知道!那次相遇對她有多麼重要!……就是因為她如此當真,才會心甘情願地捨棄一切!」
他一邊毅然決然地說,一邊對一向遲鈍的自己竟會明白那樣的事感到驚奇。
然而他十分清楚那是為什麼。
「你喜歡奧蘿拉嗎?」
弗雷德里克正視著科納斯的槍口。是的,他從容地對自己說。
他居然也會戀愛,一心一意地想著奧蘿拉,那個不願屈服於命運,敢於蔑視族規的奧蘿拉。他無可救藥地被她吸引,同時也強烈地感受到奧蘿拉對他的真情。
「就算奧蘿拉不是普通女孩也無所謂嗎,克魯頓先生?」
「父親大人!不要!」
奧蘿拉抗議地大喊,但馬齊魯先生卻毫不理會繼續說下去。
「她是與妖精調換的孩子。」
與妖精調換的孩子?不會是他聽錯了吧,弗雷德里克呆呆轉過頭望著奧蘿拉。
她悲傷地避開了視線。
「那個,難道說……」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
「她是……妖精嗎?不是人類……?」
「差不多就是那樣吧,這種事在這個島上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的祖先有好幾個都是交換之子,我們也繼承著那個血脈。奧蘿拉是被帶到妖精界的馬齊魯族人的孩子。你要明白,作為交換妖精帶走了我的親生骨肉。」
為了增強妖精族的魔力,與長眠在沼澤裡的預言者許婚。
奧蘿拉想要改變的是整個氏族的成規。
與妖精調換的孩子。所以她才被魔法的力量羈絆在這個島上,一旦切斷這種羈絆,她就再也無法返回故鄉。
「把奧蘿拉這樣的人當作戀人,就算是像你這樣開放的英格蘭人也會猶豫吧。」
或許是這樣沒錯,一般的男人都會這麼想。弗雷德里克腦中一片混亂,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冷靜下來。
「抱歉,弗雷德里克。」
奧蘿拉仿佛已經心灰意冷,她全身無力地被科納斯拖著,露出虛弱的微笑。
「……謝謝你。能和你這樣親近,我就是這樣被帶回去心裡也是高興的。」
「教授,去英格蘭的船要出發了。」
科納斯象要轟他走一樣歪了歪槍口,又抬了抬下巴。
弗雷德里克回頭一看,不知何時小船旁邊已經出現了一個人,一邊解開繩索一邊望看這邊。
就這樣回去嗎?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當初他本是要來確認煙水晶立石的存在。
但那不過是個起因而已。實際上,他在來到這裡之前就有所期待了吧。
似乎預感到了人生會有所變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很滿足的人,卻沒料到世上還存在著那樣的幸福,閃爍在煙水晶映出的七色光芒裡。
看著身邊的人快樂地微笑,那是無與倫比的幸福。
屬於妖精的煙水晶,他不可以拿來作研究。然而她卻好好地站在他的身邊,在人類的世界存在著,就這樣……。
「我懂了,奧蘿拉。請收下這個做為離別的紀念。」
弗雷德里克下意識地將手伸入衣袋,碰到了裡面的小石子兒。
他忽然將石子遠遠拋向天空。
就在科納斯的注意力被石子吸引,槍口稍偏的一霎那,弗雷德里克迅速行動起來。他一把抓住奧蘿拉的手臂,拉著她就開始跑。
「該死,你要幹什麼!」
他聽見槍聲身體竦縮了一下,卻毫不在意地繼續跑。
子彈奇怪地射向了與二人逃走相反的方向,緊接著科納斯的哀鳴聲響徹荒野。
「喔哇哇,快停下,又是這個……!」
弗雷德里克百忙中回頭一看,大群的老鼠正攀附在科納斯身上。
(快跑啦,教授,別東張西望!)
是奧蘿拉的貓?不會又聽錯了吧?
已經沒有時間考慮這些了。他緊緊握住奧蘿拉的手,快速跑到碼頭跳上了船。
船緩緩開動起來。
氣喘吁吁的弗雷德里克就那樣癱坐下來一動不動。
他再次抬起頭的時,馬齊魯先生的身影已經在漸漸遠離的海岸上越變越小。自己竟將他重要的女兒就這樣奪來了。
他望著眼前的奧蘿拉,突然意識到仍然握著她的手,慌忙把它放開。
「啊,那個,抱歉,……」
她用非常困惑的眼神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弗雷德里克。
「但是,我會好好地負責任,那個,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不過我會把你送到你的戀人那裡去。」
「真的沒有約定那回事。不過是我的單相思而已。連他的名字和地址都不知道,就忍不住對父親那樣說了……」
「啊,……是嗎,那樣,那樣的話,對了,我有認識很多單身漢,都是很棒的紳士,裡面一定會有你中意的人。」
不是這樣的。自己想說的明明不是這個,但是一著急這些該死的話就脫口而出。
「那你呢?」
弗雷德里克全身一震,越發慌亂起來。
「單身,非常棒的紳士。」
「奧蘿拉……」
「和你結婚也可以啊。」
「什,什麼?」
「我的話很無理嗎?還是你不喜歡我?」
「不是的!怎麼說才好……」
「你願意娶我嗎?」
怎麼竟然變成自己被求婚了,是在做夢嗎?真是這樣的話,要在睡醒之前趕快回答她啦。
如果不回答,醒來以後肯定會後悔一輩子。他拼命在亂成一團的腦袋裡搜尋華麗的詞藻,祈求耶穌不要讓他的回答太過平庸。
他突然被抱住了。
奧蘿拉的溫暖,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那麼她剛才的話,也毫無疑問地是確實發生過的事。
她等的是自己,弗雷德里克不需要再知道其他的事。
而且就算萬一她單戀的男人出現在眼前,他也決不會老老實實地把她交出去。
他緊緊回抱住她。
「好的,奧蘿拉。」
掌舵的船員也在看這邊笑。
「朋友們都在為你高興呢。」
他環視四周,波浪之間隱隱浮現出無數黑點,漸漸聚集過來。是海豹。
海面上風平浪靜,小船被海豹群推著連續不斷地前進。
那個船員看見海豹駕船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海豹妖精們,謝謝你們。」
總算放開手臂的奧蘿拉,向船外探出身體揮了揮手。
這艘船,是妖精的渡輪嗎?
弗雷德里克已經逐漸學會接受不可思議的事實。奧蘿拉是交換之子的事不也是一樣麼。
(—喂,奧蘿拉……)
浪濤間仿佛又傳來這樣的聲音。緊接著那只灰貓坐在海豹脊背上靠近了船舷。
(想把我丟下不管嗎—)
灰貓一鼓作氣地從海豹身上跳向船中。
「尼可!」
奧蘿拉緊緊抱住他。
「小心啦,毛都被你弄亂了的說。」
「你的傷呢,已經好了嗎?」
「還是暈乎乎地。」
「你願意和我一起走?」
「是啦,不管是鯡魚啊還是格蘭傑威士卡本大爺都膩煩了。那個劍橋說不定有更美味的東西。」
「你真是個笨蛋紳士。」
看見奧蘿拉毫不在意地弄亂他的毛,灰貓厭煩起來。
弗雷德里克偶然與他四目相對。
幹得不錯嘛,教授。
他似乎聽見那只貓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