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出逃
「那麼,您有聽說在這個島上開採過煙水晶嗎?」
晚飯後就在和旅館少主閒聊的弗雷德里克試探著問道,不過得到的回答卻很冷淡。
「難說誰家就有哦。哎呀,要是村長的家,應該會有類似漂亮的水晶吧。」
「誰家都可能有?」
「很久以前就傳說煙水晶可以驅避邪惡的東西。我們的遠祖凱爾特人據說也曾經拿它作預言用過。」
弗雷德里克自己也持有著煙水晶的小碎片。不過一般人都認為高原地區的礦源已經全部被發現並很好地開採了。
他見過的煙水晶立石,有著象琥珀一樣更明亮的顏色,晶瑩剔透地完全沒有雜質。如果人們真的曾經用它製作過驅魔用的立石,那麼這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釋。
不管怎樣,弗雷德里克打算將這附近所有的遺跡全部確認一下。
他十分感激奧蘿拉的幫助。她說過如果運氣好也許會找到。那麼恐怕她確實看見過,只是不記得正確的位置了。
類似的遺跡遍佈荒野。在沒有道路和路標的情況下,如果不清楚正確的方向和距離,再次找到同一個地方是相當不容易的事。
期待著新的發現,弗雷德里克的學者之心不覺燃燒起來。不過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情,真的只是因為煙水晶嗎?
弗雷德里克試圖回憶起五年前看到的立石,但不知為何腦海裡總是浮現出奧蘿拉的臉,帶著傷感的微笑,苦苦等候戀人的來訪。
那個還在世間某處的幸運男人會是誰呢,居然沒有意識到有這樣的幸福在等待著他?
他反復地思索著同樣的事,也許是因為喝了酒的原因吧。他從旅館的小酒店出來,打算就近轉一下醒醒酒,卻注意到了在房前陰暗角落裡坐著不動的人影。
「奧蘿拉!是你嗎?」
她聽見他的呼喚猛然抬起頭。
「……救救我!」
話音剛落,弗雷德里克就被緊緊抱住。他感覺到柔軟的髮絲輕拂在臉頰上,登時心慌意亂,呆呆地站著,雙手不知該放在哪裡。
「請和我離開這裡。求求你,馬上……」
「啊,出什麼事了?」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留在這兒只有不幸……所以,你帶我逃走吧!」
「可是離開這個島以後,你要去哪裡呢?」
「我一直都在等你,相信你一定會來接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鼓起勇氣逃出這個島,無論什麼陌生的地方都敢去……」
原來只是她弄錯人了。
弗雷德里克感到一陣尖銳的失望,心想那也難怪。
「你等的那個人……不是我。」
聽到這句話,她吃驚地仰起臉來,睜大眼睛凝視著弗雷德里克。
她全身的力量好象瞬間消失了,雙眼慢慢地失去光彩。看到奧蘿拉流露出那樣強烈的失落情緒,他不僅後悔自己的話說得太簡單了。
好不容易遇到再次來到這個村的遠方的旅客,竟不是她所期盼的男人,她的心情一定和自己的一樣痛苦吧。
「那個,對不起。我……最近心裡總是亂亂的。」
「嗯,我一點都不介意。喏,我有說過要盡力幫助你的。有什麼事讓你感到為難了嗎?」
她伸手擦了擦沾滿淚水的臉頰,小心地抱起了腳下的包裹。
奄奄一息的灰貓被包在她的圍巾裡。
「幫我救救尼可好嗎?」
「出什麼事了?」
「是科納斯……」
她忽然沉默起來,臉漲得通紅,即使是遲鈍的弗雷德里克也依稀有所覺察。
「他打傷了你的貓?」
「嗯,毛有些褪色,我也不太清楚他受了什麼傷。不過說不定帶到長老那裡就有救了。」
「遠嗎?」
「有一點。」
「好,我陪你一起去。天色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心裡沒底吧?」
她安下心來點點頭,凝視著遠方的雙眸裡流露出堅毅的決心。
「弗雷德里克,把尼可拜託給長老以後,我打算就那樣離開這個島,無論如何也不能與科納斯結婚。我很清楚這一點。」
「就這樣走嗎?連行李都不帶?」
「如果回了家會被科納斯監視,就再也出不來了。我還稍微有點錢,不帶行李也沒關係。因此,我想請你把我領出島外去。」
她小心地把灰貓抱在懷裡,一步步接近弗雷德里克。
「我沒時間詳細解釋,這裡有魔力在禁錮著我。只要不是從島外來的人把我帶走,我一個人是無法溜出去的。」
魔力?禁錮?弗雷德里克聽得一頭霧水,但奧蘿拉卻抓緊時間說下去。
「煙水晶立石陣通常不許外人接近,可是你卻見過。所以,如果你說見過煙水晶的事是真的,說明石頭或許願意做我們的嚮導。」
「煙水晶?」
單靠它就可以把她從島上帶出去嗎?他當然也想知道煙水晶的事,但即使是妖精博士,也會有無法預料的事情吧。
對於左右她人生的事,既然是她自己決定的,弗雷德里克就願意贊同和支持。不過,如果一個人不能單獨出島的事是真的,那麼她就違背了自己的命運。
一直在小村裡生活的她,並不知道沒有監護人陪伴單獨離家的女孩子,會招來世人多少白眼。
「是的,弗雷德里克,真抱歉提出這樣的請求,給你添麻煩了。」
即使奧蘿拉從島上逃出去,也未必有什麼幸福的未來等著她吧?
弗雷德里克明明很清楚這一點。胸中卻突然產生一種無法解釋的奇妙衝動,想取代她朝思暮想的戀人,和她一起逃跑。
他雖然心裡仍然充滿迷惑,卻點了點頭。
「明白了。就這樣辦吧。」
筆,本子,放大鏡,鉗子,鐵錘,一整套採集礦物的工具和最低限度的換洗衣物。除此以外,弗雷德里克從來不帶任何東西。返回了旅館房間的他,快速收拾好行李,提起長長的旅行包,把帽子拿在手上。
到明天的住宿費包括在押金裡了。他把“有急事需立即出發”的字條放在寫字臺上,留下小費從房間裡出來。
就這樣離開的話,人人都會一目了然地認為他帶著奧蘿拉逃走了吧?當然這種情況通常叫做私奔。
馬齊魯先生肯定會暴跳如雷,甚至會認為旅館主人也從中幫了忙,這家主人和村長會不會因此結下樑子?不過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
外邊還很明亮,因為最近的鄰居家也在數百碼外,這裡即使是白天也很少看見人影,夜幕降臨後更是誰都不會離開村子。
應該不必擔心會在路上撞見村民吧。弗雷德里克一邊那樣想一邊開始往外走,卻沒有發現一位女性站在旅館的招牌旁邊。
「克魯頓先生,請留步。」
他嚇了一跳站住腳。招呼他的是一位用圍巾裹頭的瘦弱中年婦女。
「初次見面,我是奧蘿拉的母親。」
「什麼,啊,怎麼會?」
他笨拙地回答,感到十分意外,她的母親是來找奧蘿拉的嗎?
「我聽女兒提起過您的事。當時我還很生氣。以為約定之類的話不過是一句戲言,可是沒想到您居然真的回來了,我可以因此相信您對奧蘿拉是真心的嗎?」
弗雷德里克很清楚她說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
可是她想要相信那個人對女兒的心意。
弗雷德里克並不想撒謊。但此刻說出真相也毫無意義。於是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就要出發了嗎?」
她看著弗雷德里克手裡提的包說。
「這個,是……」
「那個孩子和你,都已經下定決心了是吧?很好。」
她象完全理解一樣緩緩地點頭,垂下眼來珍重地凝視著抱在懷裡的包裹。然後走到弗雷德里克面前遞出它。
「請您把這個交給奧蘿拉好嗎?」
說完這句話,她就轉過身蹣跚地走開了。
那是一幅雪白的蕾絲花邊。細小的花樣設計得相當複雜。好像是與結婚禮服搭配的頭紗。
「馬齊魯夫人!」
弗雷德里克不禁叫住了她。
「那個,您把這個當面交給奧蘿拉不是更好嗎?」
她站住了腳,一瞬間似乎有些猶豫的樣子,卻又很快搖了搖頭。
「不,如果讓那個孩子見到我,她的決心說不定會動搖。只要她自己心裡沒有迷惑就好,我不希望她因為可憐我而改變主意。」
她轉向弗雷德里克,悲傷地微笑著。
「一旦走出這個島,那孩子就與馬齊魯家一刀兩斷了。不過請您對她說,我這個母親會時刻為她的幸福祈禱。」
她似乎要就此離開,卻忽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話再次轉過身來。
「你們一定會幸福的。」
她為什麼會這樣確定呢?弗雷德里克心想。但是當他看到奧蘿拉的母親回過頭去的那一瞬間露出的安詳微笑,自己也不覺有了信心。
本來是為了煙水晶的立石才來到這裡。沒想到他卻陰差陽錯地與奧蘿拉的命運連結在了一起。
從來只對石頭感興趣的弗雷德里克,竟然會做出私奔這樣的事,也許他與奧蘿拉其實是同一類人吧?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必須以戀人的身份承擔帶她逃出島外的責任。
***
奧蘿拉在離村子最近的立石旁邊等候著他。
弗雷德里克把頭紗交給她時,她露出驚訝的表情,卻什麼也沒說,默默地收下包裹,又重新抱起了貓。
弗雷德里克走過高高聳立的石柱之間,忽然感覺象穿越了一道看不見的牆,風景在一瞬間完全改變了。
向前延伸的道路似乎仍然和以前一樣,可是回頭一看,他剛剛才走出的村莊已經不復存在。
奧蘿拉沿著沒有任何路標的筆直道路奔走在荒野上。
附近很快昏暗下來,極北之島短暫的夜晚降臨了。
弗雷德里克很快發現自己身處奇怪的建築物中,被奇怪的居民們包圍。
在用大小不一的石頭胡亂堆積起來的房子裡,鋪著毛織的地毯,除此以外好象也沒有其它傢俱。居民們的身長只及弗雷德里克的腰部,全部直接坐在地板上。男人和女人都蓄著象頭髮一樣長的鬍鬚。
奧蘿拉與長老打了招呼,那是位年紀最老的留著顯眼白色鬍鬚的人。
不過,真的是人類嗎?不管怎樣,長老帶領懷抱灰貓的奧蘿拉走下通向地底的臺階。
留在房間裡的弗雷德里克被小人們興致勃勃地團團圍住。
「你就是奧蘿拉的老公?」
「她等的就是你呀?」
「啊,……這個。」
弗雷德里克居然聽得懂他們的語言。雖然還是糊裡糊塗地,他卻已經意識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人類的世界了
「那個孩子做了新娘一定很幸福。」
「其實是……」
「這位先生,你身上有石頭的氣味兒喲。」
「哎呀,這個人喜歡揀小石子兒。」
他經常將收集的礦石放入衣袋底部,然後就忘得一乾二淨。這下衣袋一被翻出,幾個顏色鮮明的小石子兒馬上滾落了下來。小人們格格地笑了。
「你好象很喜歡石頭?」
「看來我們會相處得很好哦。」
弗雷德里克一邊安下心來,一邊試圖詢問。
「那個,奧羅拉她和你們很熟嗎?」
「哦,那孩子小時候被她爺爺帶來過。那個男人也是位很稱職的妖精博士。」
她的家族有妖精博士的血統嗎?
「奧蘿拉和海裡的妖精夥伴關係非常好。經常跳進海灣和它們嬉戲,所以這孩子常常被人誤以為讓海浪沖走了。」
「這個島上還有其他的妖精博士嗎?」
「瑟爾奇也許聽說過,我們就只認識馬齊魯家的人。」
「如果奧蘿拉離開的話,她的弟弟就會成為妖精博士吧。那樣也很好,奧蘿拉也帶他來過這裡。雖然能力沒有她強,但是能很好地理解我們。」
她家裡還有弟弟嗎?弗雷德里克連這個都不知道。其實他們剛剛認識不久,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只不過這裡誰都以為他們是很親近的關係。
這些小人與奧蘿拉的母親一樣信任弗雷德里克。
「她打算離開這個島的事,諸位以前就知道嗎?」
「我們知道喲。沒辦法。本來人類就不會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我們在這裡紮下根之後,好幾個部族都是來了又走的。」
比庫托人,凱爾特人,戴恩人……那樣嘟噥著的他們,應該從幾千年前就生活在這裡了吧。
「奧蘿拉的婚約者快要覺醒了。她想活下去的話就必須離開。」
「婚約者?」
覺醒又是怎樣一回事呢。這麼說來,科納斯確實聲稱自己是第二婚約者。
就是說,第一位的,真正的婚約者,是那個男人。
「那個,覺醒是怎麼回事?」
「那個男人為了從災禍手中拯救馬齊魯氏族,一個人在神聖的沼澤地帶沉睡著……」
「災禍……」
「細節我們也不清楚。那個男人是預言者,好像使用了很特殊的策略。」
「這個不需要擔心喲。人的魔法是不可靠的東西。時間一長就會消失。所以預言者為了他的子孫犧牲自己,以確保這個傳說能流傳下去。」
是指當災禍降臨的時候復蘇,並與族中女子結婚這樣的傳說嗎?
可是如果預言者無法覺醒,傳說就不會有意義吧。讓人們長期持有危機感本來就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弗雷德里克正在思索的時候,周圍的小人們一齊站起身來。
「該是我們回到地下的時間了。你在這裡好好休息吧。」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下臺階,消失了身影。
奧蘿拉也在好好地休息嗎?弗雷德里克不禁想到。他一個人在過於空曠的大廳裡橫躺下來。
鋪了厚毯的的地面又舒適又暖和。他很快進入了淺眠狀態。
(喂,教授!)
系著領結的灰貓不可思議地用二隻腳站在弗雷德里克面前。
是奧蘿拉的貓。還在對他說話?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是在做夢吧。
(你為什麼答應帶奧蘿拉出去呢?)
「你,你……,是幽靈嗎?」
(隨便你。嘿,幽靈還是妖精對你們來說都差不多吧。回答我的問題啦。)
「那個,她不想和那個叫科納斯的男人結婚吧?而且,在島外不是還有她思慕的戀人嗎?」
他想,好像另外,還有什麼吧。
(只是因為這個的話,那你還是不要帶奧蘿拉走了。)
「可是,你認為她可以成為那個男人的妻子嗎?難道你看著他會覺得順眼嗎?」
灰貓煩惱地垂下頭來。
(我真不知道你和科納斯,到底哪一個更折磨奧蘿拉。)
我?折磨奧蘿拉?
弗雷德里克完全不明白。既然答應了要帶她出去就不可以反悔吧。雖說萬一奧蘿拉沒有被戀人接受就會陷入困境。但是那並不等同於弗雷德里克在折磨她。
(反正啦教授,你還是拒絕了的好。)
話音剛落,灰貓就消失了。
弗雷德里克聽見有人走上臺階的腳步聲,驚醒過來。
隨後,大廳裡出現了披著白紗的奧蘿拉的身姿。
她緩緩地走近。散開的金髮在白紗下輕輕飄動。美麗的雙眸透露出毫無顧慮的坦誠,嘴唇莊嚴地抿著,簡直象走上紅毯的新娘一樣。
目瞪口呆的弗雷德里克,突然回過神來,象要抖落睡意一樣急忙坐了起來。
「真抱歉,吵醒你了。」
「哪裡,……你睡不著嗎?」
「在想很多事情,總是不能安睡。」
她貼近他身邊坐下。兩個人的肩膀幾乎相觸,好奇怪的感覺。
聽不見風聲,只有從天窗射入的青白色日光漂浮在一片寂靜中。在只有他們二人的房間裡,連她的呼吸聲都覺得近在耳邊。
「尼可會好起來的。他得在這裡待一陣。」
「是嗎,那很好。」
剛才夢中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裡。
為什麼尼可不同意弗雷德里克的做法呢。
奧蘿拉悄悄取下頭紗。衣料磨擦的聲音不知為何使人產生綺麗的遐想。
「聽說母親托你給我帶來這個的時候,我真的非常吃驚。」
「我也不太明白,不過,作母親的不都是那樣的嗎。就算你離家出走,她也會衷心期望你得到幸福吧。」
「母親對自己真正的孩子當然會那樣的。可是我不同。我不是她的親生女兒。父母只不過是遵從族規才養育我,而且還是以自己的孩子被奪走作為代價。」
弗雷德里克驚恐地看著奧蘿拉。
「每年耶誕節家宴,總是很奇怪地會多安排一個座位。母親為我做的領飾和絲帶,也總是會多出一副。只有這幅蕾絲她實在沒有辦法編二個。因為她常常背著我一邊流淚一邊悄悄地編織,我才一直以為這不是為我做的。」
精美的薄紗蕾絲在奧蘿拉雪白的臉頰上撒下斑駁的影子。
「即便這樣,你仍然是她的女兒。」
弗雷德里克認為她的母親雖然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親生孩子,但應該也一直將奧蘿拉視如己出。
「我眼中的馬齊魯夫人,是衷心為女兒考慮的母親。」
奧蘿拉微微地地斜過頭。靠上他的肩膀。
「弗雷德里克,你真好。」
他的喘息急促起來,頸背感覺到了她比想像中還要柔弱的肩膀。
弗雷德里克悄悄抬起手臂想把這誘人的溫軟身軀更加拉近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卑鄙了?他總算將這個荒唐的衝動從腦海中趕出去。
奧蘿拉不停地哭泣。
他並不是她真正的戀人,過於親密的舉動是不可以的。所以他只是輕輕地抱住淚如泉湧的她。
″為什麼?"
睡夢中灰貓的質問又浮上心頭。到底為什麼想帶奧蘿拉出去?
他回答說因為這是她希望得到的幫助。如果不是呢,實際上是自己在期盼著什麼吧。
他的確想在領她出去時順便確認煙水晶立石的存在。但這並不是主要的理由。縱使奧蘿拉不知道煙水晶的事,弗雷德里克也打算滿足她的願望。
她說過他只不過是對可憐的女人太和善,所以被乘機利用了而已。
她真的只是心血來潮地在利用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