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VII-1)
在這個要塞的另一處,有一個少女正帶著與他們迥異的表情,看著這同一片星空。
她就是被囚困的『炎發灼眼的殺手』夏娜。
被抓捕到這個要塞裡來的她,既沒有被關進什麼黑暗的格子牢房,也沒有被繩子或者鎖具鎖住。她現在只是一個人站在這石制的陽台中。身穿薄薄睡衣的身影,一點都沒有囚俘的慘淡感覺。臉上的表情,也非常的鎮定。
只是,就事實來說,這完全是幽禁的狀況。
她能夠自由行動的區域,只有包含這個陽台在內的,一間大房而已。
連著華蓋的大床、一整套的桌椅、比她個子還高的梳妝台、還有浴室、廁所,就連牆壁上都裝飾著古老掛毯和武具等等。
身邊的小事,也有兩個不知道是『燐子』還是『徒』的人來負責照顧(對於現在的她來說甚至連看破她們身份也無能為力)。
雖然物品和待遇一應俱全,但原本作為待客室的這個房間,現在已經儼然是牢籠了。如果能夠平靜地接受囚犯的身份在這裡生活的話,或許心情就不會那麼糟糕了吧。
當然,夏娜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
不僅僅是因為,現在被囚禁在到處是『紅世之徒』的敵據點中所感到的危機感;也不僅僅是因為,被限制行動自由地關押在狹窄地域中所感到的封閉感;更不僅僅是因為,與阪井悠二戰鬥敗北進而落入眼下這種狀態所感到的屈辱感。
她最最無法原諒的是,只能保持這種被幽禁身份的自己。
就算是不得不落入這種狀況。
(真是不中用)
吱,她的手用力握緊了陽台的石制扶手,但握著的那只手馬上吃痛了。
她看了看右手手腕上掛著的細細手鏈,那是一個限制火霧戰士力量的寶具。
明知什麼嘗試都沒用。她還是去做了。第一天打算用裝飾在房間裡的劍切開手鏈結果割傷了手腕,還麻煩了那些照顧她的人。第二天想要探查一下這個城堡的構造,正想從陽台爬上屋頂的時候,卻被巡迴的『徒』發現又帶了回來。其他還有很多,她做了可以做的事情,思考了應該思考的東西,但最終卻都撞上了同一道牆壁,漸漸失去了繼續嘗試的動力。
這道壁障,就是眼下只有普通人力量的自己,永遠無法戰勝『徒』的這一事實。
就算擁有智慧與運氣,但腕力比之過去,猶如雲泥之別,仿佛是兩個不同的種族。就連現在照顧她的那兩個『徒』或者『燐子』,也肯定擁有把她放倒的力量。
不是「大概」
而是「肯定。」
平時的自己,總是無意識的活用著身為火霧戰士力量。也因此,現在才更加清楚地意識到普通柔弱少女,與世外之人之間的差距。
這副無力的樣子,不由得讓她回想起了訂立契約前,身為普通人類的自己。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既沒有向囚徒的詢問,也沒有與什麼稀客會面。獨自一人呆在房內的孤獨感,自然地增加了夏娜思考事情的時間。然後,
(連還是人類的時候,也不曾有過啊。)
她終於察覺到了,這是她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情況。
在這十數年的人生中,還從來沒有過這麼長時間無所事事的經歷。
(像這樣,一無所能的情況。)
她鬆開了手中剩餘不多的力氣,輕輕地靠在扶手上眺望星空。這就是現在的她所能夠做的事了。只能在眺望的過程中,任自己的思緒毫無目的巡迴著。
御崎市中度過的,安穩日子、
成為火霧戰士,追逐『徒』的日子、
從幼時起,努力學習和鍛煉的日子、
一個一個的光景在眼前飛過,無論在哪個時間中,都會感受到一些東西、獲得一些東西、思考一些東西……而像現在這樣,在悠長的時間中卻什麼事不做的情形,從未有過。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可以做的都已經試過了,對於自己努力思考之後迎來的空白,只有感到困惑。
她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前,那裡已經只剩下物理上的空白。
(連亞拉斯特爾,也不在了。)
只要詢問他就會給出答案,也會在混亂之中,下達成為行動契機的指示,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能夠正確地說出身為火霧戰士所最需要做的事情,能夠做到這些的「天壤劫火」亞拉斯特爾,以及作為他意志顯現的掛墜『庫克斯特』現在都已經不在這裡了。
(孤單一人。)
她再次思考著這句話,不由得感到了一陣寒峭之意。
成為火霧戰士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因為那個寶具所產生的現象,夏娜現在感覺不到亞拉斯特爾的存在。也正因此,讓夏娜不禁覺得世界的壓力變得更加巨大,而自己的身軀好像變得更加渺小一般。
在這個廣闊的『星黎殿』中,藏匿著眾多『紅世之徒』,而站在這個能夠一望星黎殿全景的陽台上,更是讓人明確地感受到這股巨大的壓力。但即便如此還要繼續站在這裡,也只是因為不想就這麼逃開,以及自身的矜持。
(這裡是不是有那麼點,和天道宮有那麼點相似呢?)
在思念著亞拉斯特爾的時候,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成長起來的那個地方。
建築方法和運用方法都完全不同的這兩個寶具,因為思念親切之人而讓夏娜產生了略微的既視感。同時,也有那麼些許的不知開心還是寂寞的感覺,掠過了她的胸口。
與這裡成對比,那是個總灑滿陽光,洋溢著溫暖心靈與人們的故鄉。
移動城塞『天道宮』。
(還是人類的時候,呢。)
還沒有定下火霧戰士契約的時候,就算祈求也不會得到答案,還是完全獨自一人的那個時候,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呢?也會有像現在這樣的心情麼?在一邊思索著這些問題的同時,夏娜腦中開始了回憶的連接。
(對了,真正孤單一人的,就只有那次……)
在與負責養育她的三人(雖然正確來說是四人,但是在她離開那裡之前都還不知道這件事),亞拉斯特爾、威爾艾米娜、小白一起度過的那些既嚴厲又幸福的日子裡,她曾經有一次走進了『天道宮』中的某個陌生地域,最後在裡面迷路了。
那裡是屬於倉庫的一部分,當時雖然離出口只有五十米不到的距離,但當時夏娜還只是個孩子,在那種黑暗的倉庫裡,又找不到出路,感覺就好像離出口無限遙遠一般。
(為什麼會跑到那種地方去呢?)
時至如今,已經不記得了。
現在還記得的東西,就只有當時她已經知道亞拉斯特爾不能離開自己鎮坐的地方。而威爾艾米娜則是為了買東西而出門了。所以,只有自己孤單一個人再也回不去了的這種想法,在她的腦中不斷擴大,害怕得不得了。
(那個時候,狠狠地哭了起來呢。)
一直哭著哭著直到哭得累了,一個人蹲坐在貨物陰影裡的時候,他出現了。
(……小白)
穿著破布的骷髏,同時也是教導這個沒有名字的少女體術的老師,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突然襲擊過來,而是就這樣出現在她的面前,接著又轉身走了出去。
他並沒有伸出手來,也沒有幫助她站起來,更沒有上前抱住她。只是簡單的出現,然後又繼續走了出去而已。
所以,她就自己站了起來,跟了上去,最終找到了出口。
接著,他就這樣繼續走著,最後在一棵菩提樹的樹蔭下,像是要睡午覺一般的躺了下來。她則是跟了上去,和白背靠著背坐下,在陽光中非常舒適地睡了一覺。從那時起,那棵樹的樹蔭就成了她最最喜歡的地方,後來回來的威爾艾米娜看到這個光景的時候還大吃了一驚,連這些事情也一一浮現在了夏娜的回憶中。
(……)
接著又想起現在的自己,孤獨且走投無路。
而那個時候突然出現的小白,也已經不會再來了。
他已經被自己親手,殺死了。
與竭盡所能的他戰鬥,然後自己獲勝活了下來,而他則失敗死去了。
(……)
那個艱辛、但是又炙熱且讓人憐惜的別離光景又人腦中浮現。在逐漸崩潰的『天道宮』中,站在橫躺著的他的身邊,互相握住雙手時說出的話,那個光景——
這時
(——「 終有一天 」——)
突然,就如同在那個光景中爆出了什麼熱流似的,
(——「 你要靠自己 」——)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那個回憶場面中躥出來一樣,
(——「 找到 」——)
有什麼東西鮮明地蘇醒了,連接了,就在這時。
咚咚
誰敲響一下房間的大門。
切斷思緒回過頭,夏娜走入房間。
由於室內只有最低限度的照明,房間顯得有些偏暗,描繪著黑色長蛇的掛毯消融在黑暗中,而鋪著白色床單的大床,卻鮮明地出現在視野中。
反正肯定是負責照顧她的那些穿著白衣服的人把要把食物送進來吧,她這麼想著,采取了一直以來的無視方法,準備讓她們自己進來。
但,又一次。
咚咚
誰又敲了一下大門。
這是不曾發生的事,夏娜立即察覺到了其中的意義。雖然察覺到了,但仍舊閉緊了嘴唇,保持著沉默。那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也不知道如果開口的話自己到底會說些什麼。
稍微過了一會兒。
「夏娜大人。」
身為負責照顧她的人,實質上獄吏的女性聲音,穿過門扉傳了進來。
可是接著又傳來了——
「好了,接下來不用你帶路了。」
另外一個,非常熟稔的聲音,帶著厚重的語氣響了起來。
「……!」
僅僅因為如此,夏娜全身上下都緊張地繃緊了。正在她呆站在房間中央的時候,那個和剛才一樣的聲音,但是帶著和剛才明顯不同的開朗語氣,又說了一句。
「夏娜,我進來了喲。」
稍微等了幾秒之後,那扇厚重的木門就向內側打了開來(並沒有上鎖)。
咚,讓人感到有些沉重感的一步,踩上了房間裡的地毯。
進來的人果然是那個非常熟稔的少年,同時也是個陌生的人物。
穿著緋色的鎧甲和衣服,腦後垂著一根漆黑的長辮,他就是阪井悠二。他確認了房間中穿著睡衣的少女的身影後,不由得因為那可憐的樣子瞇起了眼睛。
「好久不見了。」
就像是在確認什麼似的,慢慢開口到。
「比起以前的分別,這幾天的分別反而讓我覺得更長久,這是為什麼呢?」
在這麼說著的他的身後,大門漸漸關上了。
夏娜沒有回答,只是緊繃著身體和表情,瞪視著這個以少年的姿態出現的人。
悠二帶著微笑看著那少女的模樣,接著把視線轉向了自己的胸口。
「你不用這麼瞪著我吧……亞拉斯特爾你也是,不說些什麼麼?」
「你這家伙,還真是厚顏無恥。」
從他胸前,發出了如同遠雷般的憤怒聲音。
對於掛在悠二脖子上的項鏈,就是她的神器『庫克斯特』這件事,夏娜用安心與緊張各摻半的聲音問道,
「亞拉斯特爾?」
「沒出什麼事吧?夏娜。」
與自己契約的火霧戰士說話的,正是『天壤劫火』亞拉斯特爾,也是對於夏娜來說亦師亦友、亦父亦兄的『紅世』中真正的魔神。
「嗯,沒什麼大事。亞拉斯特爾也是,沒有被他們折磨吧?」
悠二的笑容裡混進了一股苦澀的感覺。
「折磨什麼的可沒有哦。不管怎麼說也是自願式的陪陪我而已,絕對不是強制,我想這點你們兩人也已經很清楚了吧?」
正如他所說,亞拉斯特爾現在正處於自願被捕的這種奇妙立場。
作為火霧戰士的一部分,以契約者希望的形象所存在著的器物,即與『紅世之王』交流的裝置這一『神器』,原本只要契約者和『王』希望的話,就會立刻回到契約者手中的器物。就算是夏娜的力量被封印的現在,亞拉斯特爾也可以隨意地回到他原來所在之處。
而「庫克斯特」仍舊保持著離開她的原因,是由於悠二……或者說『祭禮之蛇』說過的一句咒縛般的話語。
「『天壤劫火』……吾個人的意思是,想要給你僅此一次與吾同行,收集情報的機會。同吾在一起,與吾一起看看吧,看看吾等『假面舞會』的所作所為。」
與盟主同行,或許是偵察到他們圖謀核心的絕好機會。所以他無法受感情驅使,不屑一顧地拒絕。更何況,在附加了「僅此一次」這個條件之後,亞拉斯特爾也一直躊躇著是否應該回來。對於亞拉斯特爾來說,在狀態沒有發生戲劇性轉變之前,他不得不與之同行。
不管這是「祭禮之蛇」還是悠二想出來的主意,毫無疑問的這可以說是非常狡猾的手段。
夏娜更加用力地瞪著這個站在眼前的不知是誰的人物。
「夏娜,有什麼困擾的事情麼?」
「身體行動不方便,把這個給我去掉。」
她把加在右手手腕上的手鏈伸出來,如此回答。
看到這位少女一如既往的強硬與率直,悠二不覺感到有些感歎和歡喜。但是,他的回答卻毫無餘地。
「那可不行哦。關於你的處理方法,就你的地位來說已經是很不容易了。不管怎麼說,現在這裡集中的無數『徒』之中,肯定也存在對你有深仇大恨的人吧。讓你隨意四處遊蕩是很危險的。」
至今以來由專橫少女說教的注意點,這次輪到少年來說了。
而且,所說的話裡也有相當的合理性。就算這是建立在現狀之上所說的話。
夏娜也仍舊努力鼓起氣勢,和他對峙。
「那麼,還特意把我捕捉起來不是非常不合理的做法嗎?」
「讓你逃走,或者殺了你麼?你想要問吾這個問題嗎?」
悠二已經明白了。
她並非破罐子破摔式地胡亂說話。而是在挑釁,想要通過待遇來觀察情況的變化、還要從悠二的回答中收集情報,甚至可能還想要讓悠二產生一些精神上的動搖。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忠於身為火霧戰士使命的做法。
悠二覺得她這種直率的做法著實讓人有些愛憐,也對讓她這麼做的那種使命感到厭惡。他的視線朝向同時證明瞭這兩種說法的,她伸出的手腕上的那個小小傷疤。
「真是的,你總是這樣平淡的幹出蠢事呢。」
據報告稱,她曾經把裝飾在房間裡的細劍架在桌椅上,在把劍尖穿過手環,押上身體的重量想要把這個手環切斷……結果,在鎖被切開之前那些古董桌椅就毀壞了,劍刃也非常危險地擦過她的手腕,據說是這麼回事。
事後只有一個基本不會留下傷疤的輕傷,雖說已經治療了,但當事人既然會作出這種事情來,誰也不知道下次會不會發生什麼更嚴重的事情。悠二非常擔心。
突然,有些衝動地——
「……」
想要看看那個傷口的治療情況,悠二伸出手。
接著,就像是被彈開一般,
「!」
拒絕了伸出來的那只手,夏娜的身體向後退去。
不僅是悠二,連夏娜本人都感到了震驚,兩人面對面的呆了數秒。
「夏娜?」
這麼說著,悠二向前踏出了一步,夏娜也同時後退了一步。
那雙黑色瞳孔中,剛才的那種堅強已經消失不見,視線也從少年的身上移開了。
看到這副不可能出現、難以置信的樣子,一步、又一步,悠二再次向前去了過去。
「夏娜。」
「……」
然而,夏娜還是縮著身子,又後退了一步。那雙藏在裙擺下看不見的雙腳,仿佛隨時都要孱弱地跌倒一般。
悠二不明白,她突然變化的意義。
他懷疑,難道剛才為止的那種強勢姿態只是裝出來的?
就像是被逼到絕路一般,少女的後背已經靠上了大床帳幕的柱子。
她纖弱的模樣,讓悠二內心湧上了一種伴隨著悔恨與悲傷的復雜感情。
再次伸出手,仿佛想去捉住某種透明之物般。
「夏娜。」
「啊!?」
想要從他的手中逃離的夏娜,後背從柱子上滑了下去,仰倒在大床上。從上方籠罩下來的黑影,以及少年寬闊的手掌,讓夏娜臉上露出害怕的表情,身體再也隱藏不住地顫抖起來。
悠二伸出的手放在她的臉頰旁,像是要壓在少女身上一般看著她。
「夏娜,你到底怎麼了?」
「還不住手,阪井悠二!!」
亞拉斯特爾的制止聲也無法傳到他的耳中。
「僅僅因為這一次的敗北,應該不會讓你變成這樣的。為什——」
這麼說著的時候,他看了看少女手腕上的那個封印火霧戰士力量的寶具。仿佛急躁地想要譴責她一般,握住了她的手腕。
手上稍微多用了點力,夏娜的眉頭立即皺了起來。
「嗚!」
「難道說,是這個東西的錯?不對……即使你沒有了力量,也應該不會改變對別人的態度。如果是你的話——」
「不要隨便說得好像對我瞭如指掌似的!!」
「!?」
不由得鬆開手的悠二,才總算察覺了自己剛才的暴行。他看向剛才握住少女的,現在正微微顫抖的手掌。自己也對於這突然湧現的猛烈熱情感到了一陣驚訝。
向下方看去的話,他發現夏娜如同保護自己身體般用手腕遮著臉,反抗他。
在鬆了一口氣的少年•阪井悠二身後,傳來一個老年男性的聲音。
「真沒想到,豁出去了的我卻只得到如此慘淡的迎接呢。」
「哦」
亞拉斯特爾發出了一陣難聽的聲音。
悠二早已把來到這個房間的真正理由,招待那位請來的自在師的事也忘了。直到聽見本人的聲音,才想起對方還等在房間外的這件事。
門扉的內側,正站著一位『徒』。
消瘦的身軀上披著古典西裝與帽子,身旁還拄著一根拐杖。十分驚訝地搖頭的樣子也分外有氣質,與老紳士這一形容詞相彰得益。
「因緣的十字路還真是意外地容易交匯呢,『炎發灼眼的殺手』夏娜。」
總算直半挺身的夏娜,看到這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老紳士,不禁對於他在這裡出現所代表的意義感到非常驚訝。
悠二像是掩飾什麼似的,轉向他那邊,說道,
「這位是剛與吾會合,吾之赦令的協力者。再次介紹一下吧。這位是『撿骨師』拉米……不,是『螺旋風琴』麗雅蘭•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