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2)
4
讓峰島由宇恢復意識的契機,是一陣吵鬧的警鈴聲。
『緊急事態,緊急事態。轉為A級警戒態勢,一般職員請遵循各終端機指示進行避難。』
最先沖進視野之中的,是將病房染成一片紅色的警示燈光。
自己失去意識多久了呢?由宇挖掘出自己最後的記憶,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大量資料竄進腦中……不,那不是資料,而是某種擁有意志的事物。自己就在拚命抵抗的途中失去了意識。
「我是峰島由宇,是峰島由宇,不是其他任何人。」
閉上眼睛,讓意識一片清明,看樣子腦中並沒有混入任何雜質。唯一不自然的部分,就是風間傳進來的【天堂之門】影像。
「好,腦子沒問題。」
儘管被鐐銬銬住,但至少可以轉頭,待遇可也提升了不少。環顧房間內部,就發現這裏是自己十分熟悉的治療室。她拔掉礙事的插管跟點滴針頭,盡可能以扭轉的方式動了動身體,檢查身體的狀況。
「大概五十小時左右吧。」
從肌肉僵硬的程度,推測出自己昏睡的時間。
「這……應該不是我幹的吧?」
這位多次造成緊急事態的慣犯,儘管對於不是自己引發的緊急事態覺得有些奇妙,但仍然細心檢查自己所處的狀況。
治療室唯一的出入口,就如往常一樣上了鎖。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人體可以通過的窗戶或是通風口之類的孔洞。
由宇用室內備好的麥克風呼叫岸田博士。鈴聲只響了兩次,就看到螢幕上顯示出岸田博士的臉孔。岸田博士顯得有點焦急,但看到由宇的臉,表情也多少變得開朗了些。
『由宇!太好了,你恢復意識啦?』
「這鬧鐘未免太吵了點,發生什麼事了?」
『目前還不清楚詳細情形。木梨突然發飆了。』
「木梨一個人發飆就會引發A級警戒態勢?」
『我現在把畫面傳過去,這是他經過的地方所造成的損害狀況。』
螢幕上顯示出監視攝影機拍到的畫面,地點是研究所內的一條走廊。看到畫面的由宇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因為看的人是她,所以才會只有這點程度的反應,如果是常人看了,難保不會當場嘔吐。
走廊上四處散滿了曾經構成人體的血與肉,有的被扯斷、有的被壓扁、有的被扭曲、有的被撕裂。走廊的地板、牆壁以及天花板全都染成了深紅色,幾乎把原本的顏色完全覆蓋過去了。
就連在玻璃的另一邊負責看護由宇,早已看慣人體血肉的醫師也都別開了臉。
由宇從腦中找出了跟木梨有關的資料。木梨孝,三十二歲,是出身電腦駭客的技術人員。能力極為優秀,但是自尊心很強,欠缺協調性。然而就算是這樣,管理整棟NCT研究所的LAFI二號機開發管理主任的重責,仍然交到了他的手上,就是因為他的實力非常優秀。
他就跟其他許多技術人員一樣,戰鬥能力幾近於零。就算使用重型火炮,他也沒有本事造成監視攝影機所拍到的這種淒慘光景。真要說起來,他應該屬於那種看到太血腥的光景,就會白己先昏過去的類型。
「這是……木梨做的?」
『我也知道很難讓人相信,不過事實就是這樣。你要看那個時候的畫面嗎?看了可能會不太舒服就是……』
「快傳過來。」
由宇將岸田博士送來的影像以兩倍速播放。
這時由宇所產生的情緒,可以大致分為三種。
分別是劇烈的嫌惡、不停湧現的疑問,以及一種有點特殊,如果一定要加以形容,應該算是近乎敬佩的讚歎。
「木梨最近有進過遺產保管倉庫嗎?他現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準備好能讓由宇滿意的答案,岸田博士的表情顯得很過意不去。
『對不起,我們跟丟他了,現在我們正全力掌握他的行蹤,另外保管倉庫的進出情形也正在調查。果然你也認為那是遺產的能力嗎?』
由宇否定了自己跟岸田博士的話:
「這裏有什麼遺產能讓人體急速產生那麼劇烈的變化嗎?B級遺產的基因重組技術?不,活體成長到這種程度以後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
由宇自行否定了這項可能性。如果有借用遺產科技而製作出來的強力殺戮兵器,就算是外行人也有可能殲滅訓練精良的武裝集團,但終究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讓木梨成為能夠製造那種慘狀的存在。
『由宇,你聽得見嗎?調查結果出來了。』
岸田博士將由宇拉回現實,開始進行報告:
『有關木梨最近的行動,從淩晨二十四時起的三十分鐘之間,他的詳細行動處於無法掌握的狀態,行動資料記錄有經過加工的痕跡。不過他並沒有接近遺產保管倉庫,至於此外去過哪些設施,目前還在調查,再過一會兒……』
『所長,我們發現目標了。』
沒有被拍進畫面的操作員所發出的緊迫話聲,從麥克風傳了過來。
『他現在人在哪里?』
『這……情形不妙!他在第十九分區,離峰島由宇所在的治療室非常近!』
簡直就像在等操作員喊完似的,玻璃牆的另一邊,也就是眾位醫師所在房間的門緊接著打了開來,一陣奇妙的寂靜造訪。
幾名醫師都因為恐懼而表情僵硬。雖然從由宇的角度看不到,但她可以察覺就在打開的房門外,有著某種事物讓他們陷入恐懼。幾名醫師慌慌張張地想要逃跑,但造成他們恐懼的物件,就站在唯一可以出入的門前。這幾名醫師就仿佛在向由宇求救似的,整個人趴在玻璃牆上。
過去叫做木梨的生物,簡直就像是吸毒成癮的廢人一樣,踩著搖搖擺擺的腳步,以緩慢的動作一步一步走進房間,模樣根本不成人形。
衣服在槍戰中被打得破破爛爛、身體四處都留下了很深的傷痕、拖著一隻腳走路、右手只剩皮膚跟肌腱接在一起,無力地擺動、腹部更是嚴重,連腸子都跑出來了。
就連看慣了傷患的醫師……不,正因為是醫師,才比誰都更加瞭解在這樣的狀態還能走路是多麼不尋常,也比誰都更加害怕。
「他出現在治療室了,快,這些醫師有危險。」
『知、知道了。趕快派警衛到第十九分區的治療室集合,這次一定要解決。』
然而岸田博士所說的話,並沒有全部聽進由宇的耳中。讓由宇分心的,是一陣沒有聲響的聲音。木梨那已經可以算是屍體的身體,竟然動了動嘴。
——好痛。
裂開的嘴發出了不成聲響的聲音。由宇並不是聽聲音,而是從嘴形看出了他所說的話。
——好痛,好痛,好痛啊。
不知道那是不是求救的喊聲。是木梨所剩的記憶殘渣,讓他驅使身體來到治療室的嗎?
一名醫師朝著這曾是木梨的生物跨出了一步。他勇敢地走近這說是已經死了也不奇怪……不,應該說沒死才奇怪的肉體。對於以救人為職業的醫師來說,他這樣的行為是值得誇獎,但換來的卻是不假思索的背叛。
木梨那歪七扭八的手抓住了醫師伸出來的手。醫師被一股不容抵抗的力道扯了過去,接著出現在他眼前的,則是木梨那張開幅度明顯超出人體極限的嘴。
短短幾分鐘之內,就不再有醫師存活了。原本十分清潔的房間,如今已經染成一片通紅。
岸田博士傳過來的畫面,就在自己眼前重演了一次,讓由宇咬緊了嘴唇。
「可惡!」
全身染成一片血紅的木梨呆呆地站在原地。下顎的骨頭已經扭曲變形,原因是在於咬合動作的力道已經超出了牙齒與下顎骨骼的承受度。而實現這種力道的,則是那異常發達到用肉眼就能看出肌肉束的下顎肌肉。
面對這驚悚的景象,由宇卻是無能為力。她到現在還沒擺脫鐐銬的束縛,整個人被銬在床上動彈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玻璃牆另一邊的光景,木梨以緩慢的動作回過頭來。當他以渾濁的眼神看了由宇一眼,就顯得有些驚訝,不知道這是不是由宇的錯覺?
木梨裂開的嘴動了,勉強可以讀出他所說的話。
——峰島……由宇。
這個名字是在什麼樣的情緒驅使之下說出口的呢?或者他只是把還記得的名字說了出來?
狀況又產生了改變。木梨的皮膚就像鐵塊上的鐵銹似的,開始從臉上剝落。剝落的皮膚底下,可以看到仿佛嬰兒肌膚似的顏色。
皮膚不斷地剝落。而且不光是臉部,包括手、腳,以及被衣服遮住的許多部分,都開始有皮膚剝落。
「……這?」
由宇用難得一見的驚訝眼神,看著木梨的改變。
木梨突然大吼。不,玻璃牆有完全隔音處理,所以聲音並沒有傳過來,但他那大大張開的嘴,以及後仰的身體,都將無聲的咆哮送到了由宇這邊。
接下來所發生的,也是一連串連由宇都不可能預測到的事情。木梨開始顫抖,整個人痛苦地蜷縮著在地上打滾。
『由宇,你還好嗎?警衛就快要……怎麼了?他出了什麼事?』
大概是看到監視器的畫面而發現木梨的模樣有異,連岸田博士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在看著木梨這些舉動的同時,由宇已經在心中慢慢擬出一個假設。
「給我熱顯像的畫面。」
『咦?你說什麼?』
「給我熱顯像的畫面,快。我想知道他現在的體溫。」
不知道是不是痛苦逐漸平息,當木梨緩緩站起身來,臉上已經不再有痛苦的神色。皮膚表面幾乎完全剝落,露出鮮嫩的粉紅色。然而他的身體不但沒有變小,反而大了一整圈。勉強還留在身上的衣服,也漲得幾乎隨時都要撐破。
更有甚者,先前折斷的手腳以及身上的傷痕,簡直像是種惡質的玩笑般完全痊癒了,連傷痕都沒留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層鎧甲似的肌肉。
——峰島由宇。
再次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木梨的眼光已經像飛鷹一樣銳利,絲毫看不到先前那種渾濁。
——峰島由宇。
最後再動日說出這個名字一次,木梨就走出了房間。
『木梨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岸田博士已經混亂到了極點,想必整棟研究所職員的心境也都跟他差不多吧?只有由宇一個人統整了各種狀況,擬定出一個假設。
「給我熱顯像的畫面。」
『你看出什麼了嗎?』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時情。總之把熱顯像感應器記錄下來的畫面傳給我,快點!」
或許是因為焦躁吧,由宇的聲音變得有點僵硬。為了保護由宇而派出的警衛趕到,而熱顯像的畫面也在此時準備好了。
『這是……』
顯示在熱顯像畫面上的木梨全身通紅,這意味著他的體溫很高,而且數值也未免太高了。
「說明一下我的解釋。首先,木梨為了讓傷勢痊癒,加快了新陳代謝的速度。從他的身體剝落的物質,就是代謝掉的廢物,也就是污垢。大概是想要讓在戰鬥中受傷的身體痊癒吧。」
『加快新陳代謝的速度?』
「沒錯。可是劇烈的新陳代謝產生了一項弊害,那就是造成體溫異常升高,這是理所當然的。把新陳代謝的速度提升那麼多,消耗的能量也會相當可觀,發出的熱量自然就會造成溫度上升。你覺得會這樣下去發生什麼事?」
『人體的蛋白質會凝固,這樣下去會死。』
「沒錯,人體蛋白質的凝固溫度是四十二度,體溫計的刻度之所以只到四十二度,原因就出在這裏。而木梨就是因為這種促進新陳代謝的發熱,導致體溫接近了蛋白質的凝固溫度。這是為了治療傷勢,卻可能殺死自己身體的矛盾行為。可是他卻……」
由宇將後半段話含糊帶過,把自己不合邏輯的預測從腦中揮開。這預測也許正是唯一可以打倒木梨的機會。
「然而現在木梨的體溫卻固定在更高的溫度。可以想見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把蛋白質的性質置換過了。改變了身體的性質,捨棄舊有的物質,所以才會排出那麼多的廢物。」
由宇將目光從畫面上移開,用壓抑住感情的聲音低聲說了:
「他正在從人類的形體,轉化為一種新的生命。」
過了二十分鐘左右,總算有好消息傳到由宇的耳中。先前一直瞪著木梨畫面的由宇,這時才抬起頭來。知道木梨在先前那段行蹤不明的時間裏,是擅自跑去跟LAFI一號機進行精神同調之後,她臉上就始終保持這樣的表情。
『不用擔心,我們已經成功把他關在下層的其中一區,所有閘門也都在LAFI二號機的管理之下鎖住了。』
然而由宇並沒有聽完這個報告就覺得放心。看來在她心目中,對於這個曾經是木梨的怪物所下的評價,是比任何人都還要來得高。
「我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太小看他的本事,可是會付出慘痛代價。除了我以外,駭客本事最優秀的人就是他了。」
『這點也不用擔心,因為能從那個分區干涉LAFI的手段很有限。不管木梨多麼優秀,總是沒有辦法解決速度的問題。』
「那裏有哪些介面?」
『就跟一般有限制的終端機一樣,只有鍵盤而已。再來就是安全識別用的指紋掃描器、網膜掃描器,還有麥克風而已。』
「木梨現在是透過什麼管道入侵?」
『他現在……不,大概是死心了吧,看樣子他現在沒有在進行入侵行為。』
跟畫面外的人員問清楚之後,岸田博士顯得松了口氣,但馬上露出不安,因為由宇的表情始終沒有放鬆。如果木梨沒有在進行入侵,那他現在坐在終端機前面熱心地敲著鍵盤,又是在輸入什麼東西?
「幫我切換到那個房間的監視攝影機畫面。」
螢幕上的畫面分割成好幾個部分,同時顯示了好幾架攝影機所拍到的畫面,但並沒有由宇想要的角度。不管是哪一架攝影機,都被木梨的背部或頭部擋住,看不清楚鍵盤跟螢幕的情形。
如果是自己,會怎麼突破那種狀況呢?癥結是在於資料的傳輸量,只要能克服這一點就沒問題了。然而靠人手動輸入的速度,終究達不到入侵所需的傳輸量。
在幾經思索之後,由宇的頭腦很快地導出了一個可能性。
「安全識別用的……原來是這樣。」
同時木梨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他死心了嗎?』
「不 。 」
岸田博士那帶有期望的預測,被由宇一句話否定,喇叭中傳來了跟在場任何人的嗓音都不一樣的奇妙聲響。
那是一種特殊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尖銳,還有著微妙的強弱與高低變化。
『……是歌聲?』
的確,從隔離了木梨的房間所傳來的奇妙聲音有點像歌聲。
『所長,糟糕了!』
旁邊傳來操作員近乎慘叫的聲音。
『發生什麼事了?』
『突然有大量的資料從隔離區傳了進來。是、是駭客行為,而且速度非常驚人,是先前的四十倍左右。』
『這不可能!他現在根本沒有任何舉動,不是嗎?』
「……是這個聲音。」
由宇解答了所有人的疑問:
「木梨剛剛用鍵盤輸入進去的,多半就是用來將語音轉換成資料的程式吧。就是因為這個程式已經完成,他才會停下手來。而且這個聲音不是歌曲,是程式;就跟以前用聲音耦合器來進行電腦連線的方式一樣。」
所謂的聲音耦合器,就是利用電話線路,將類比的聲音轉換成數位訊號來進行連線,在網際網路出現之前,是非常普及的連線方式。這種連線用的聲音通常跟木梨的歌不一樣,聽在人類耳裏只會是一陣噪音。
『那就更不可能了,人的聲帶怎麼能發得出那麼精准的聲音。』
「這可很難說,你也看到剛剛的畫面了吧?有著能做出那種動作的身體,要做到這點也許並不困難。那已經不是木梨,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了。」
由宇這番洞見癥結的話,讓螢幕另一邊的所有人都無言以對。
「木梨發出來的聲音,應該都在特定的頻率區間內。趕快找出這個區間,送出可以抵銷的聲音到那個房間去。雖然多半擋不住,但是至少可以爭取時間。」
『我、我明白了。』
「還有,把我在的分區跟設置LAFI一號機的分區連線,找個人去幫我把LAFI三號機拿來。」
『這……』
由宇當頭棒喝,制止了岸田的猶豫:
「沒有時間猶豫了。那個怪物木梨顯然想要跑到外面去。你剛看過那些畫面吧?要是真讓他給跑出去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