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雖然停了,但是桑名海仍然是一片灰色,天氣還沒有恢復正常。
那個時代,許多人還不習慣用船作爲交通工具,所以在船塢等候的客人並不多。也許是因爲這個原因,在茶舍葦箕的陰影中等候渡船的五個男女,尤其顯得突出。一行人三男二女—-其中一個男子頭部覆著白布,只剩下嘴露在外面,姿態頗爲駭人。女人中,有一位雖然外表非常美麗,仔細觀察,卻是一個盲人。
不用說,這一行人正是伊賀鍔隱的精銳。走在前面的是藥師寺天膳和雨夜陣五郎,面部受了重傷的是築摩小四郎,朱絹領著失明的朧走在最後。衆人的臉色,都很陰鬱。
“要走七裏的海路啊。”
雨夜陣五郎站在紅色的大鳥居下面,望著開闊的海面,自言自語道。
那時的渡船,最多只能裝載五十三名客人,但是行李卻裝得很多。自古以來,通過船隻把貨物運到宮町,是最方便經濟的方法。只見無數的小舟,穿梭不停,正在把各式各樣的大小行李:貨物箱、駕籠、以及馬匹,運到遠離岸邊的大船裏。
“看起來,波浪不小啊。不如繞道佐屋更加安全。”
雨夜陣五郎面色陰沈。繞道佐屋的話,便是陸路。由於陸路必須橫渡木曾川,大大加長了行程。而選擇走七裏的海路,便可直抵宮町。
不過,令雨夜陣五郎擔心的就是海路。這是由於他的體質,天生怕鹽。
蛞蝓爲什麽會被鹽溶化?這是由於在鹽的化學作用下,蛞蝓細胞中的水分會發生浸透作用,滲透到外界的緣故。生物體之所以具備細胞膜,就是爲了防止發生這種現象,但即便是高度發達的哺乳動物,細胞膜功能也有限度。一般來說,就算是人類,如果長時間浸泡在鹽的環境中,同樣會失去相當多的體液。人體體液的浸透圧爲八個大氣壓,而海水則高的多,爲二十八個大氣壓。前面說過,雨夜陣五郎的身體具有非常高的浸透性,遇鹽就會産生收縮,所以海水可以說是雨夜陣五郎的天敵也不爲過。這就像所有的忍者一樣,自己的獨門兵器,同時也是自己的弱點。
“你怎麽像個小孩,一點也不爲他人著想。我們是乘船,又不是從海上游過去。”
聽到雨夜陣五郎的抱怨,藥師寺天膳顯出不愉快的神色,
“甲賀一族走的就是陸路,而我方現在有兩人失明。同樣走陸路的話,無論如何也趕不上敵人。”
正是由於朧和小四郎,伊賀一行人已經在翻越伊賀加太越之前,在山腳歇息了一夜。如果兩人的眼睛都正常的話,對於忍者來說,那樣的山路和風雨,並不算得什麽。
甲賀一族現在到了哪里?剛才天膳詢問過船場的人,從得到的回答看,弦之介一行確實沒有選擇乘船。--既然敵人還在陸路繞遠,自己就必須通過海路儘快追趕上去。但是,現在令天膳感到擔心的,不僅是沒有甲賀族的資訊,而是就連自己派出去打探對方動向的蓑念鬼和螢火,也同樣下落不明。
-—說不定,二人已經做了甲賀的刀下之鬼。
現在只能做最壞的打算。雖然自己只讓他們查明甲賀一族的行蹤,但他們一定有勇無謀,和對方展開了正面衝突,反而落得被對方殲滅的下場。
-—愚蠢!
天膳的牙齒由於憤怒而發出咯吱作響。如果念鬼和螢火被對方除掉的話,己方就只剩下五人,雖然人數和敵人相等,但是其中兩人都已失明,而且築摩小四郎還受了重傷,不過是一隻失去牙爪的猛虎,朧是否有和甲賀弦之介一戰的決心,還是一個大大的未知數。
朧坐在甲板上,一直低垂著頭沒有說話。她的肩上停著一隻老鷹,就是那只擔任阿幻信使的鷹。
自從離開伊賀,朧一路上都在想著甲賀弦之介。
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和絃之介再次變成不共戴天的仇敵。雖然她現在和天膳等人一起走在這條決鬥之旅上,但她並不清楚戰鬥的目的。她只不過是被天膳所脅迫,幾乎變成了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事情爲什麽會發生如此的變化?駿府的大禦所德川家康大人,以及服部大人,爲什麽會突然解除伊賀和甲賀的不戰之約?
不過,真正讓朧感到天昏地轉的,不是命運的狂瀾,而是弦之介那份充滿了憤怒的戰書。”爾等當下,還剩七人。抵達駿府城城門之前,甲賀五人,伊賀七人,忍術決鬥之旅,倒也不亦快哉。”-—弦之介大人已經非常明確地把我,朧,也算作了決鬥的敵人。
而且當弦之介離開鍔隱穀的時候,就已經變得異常冷酷,甚至都沒有回頭看朧一眼。—-弦之介大人如此憤怒,也是理所當然。弦之介大人以爲我故意裝出天真快樂的樣子,使他放鬆警惕,而同時鍔隱一族,正在對卍穀的忍者大開殺戒。雖然我並不知道,但是換成弦之介,又如何能夠相信。弦之介大人一定以爲,從最開始起,我就爲他佈置好了陷阱。弦之介這樣想,是非常合理的。回想起老鷹帶著卷軸飛回土岐峠的當初,陣五郎爲了欺騙弦之介大人,謊稱”伊賀甲賀已經達成了和解”的時候,以及那以後發生的一幕一幕-—誰會相信,我是真的不知道其中的內情,才出於和解的目的,邀請弦之介大人到鍔隱穀遊覽的呢?
現在在弦之介大人心目中,我會是怎樣一個可怕的女人,殘酷的女人,面目可憎的女人啊!——現在,我只想告訴他,朧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之所以離開伊賀,走上這條決鬥之旅,只是爲了這個原因。並且——
不過,即便弦之介大人瞭解了真相,由於這場血鬥,我和絃之介大人之間,也不可能再有任何緣分,能夠結合在一起。不過,要是在那個世界—-對,我會在那個世界,等待著弦之介大人。並且,爲了贖罪,我要弦之介大人親手殺了我。
朧的腦海裏,浮現出弦之介蘸著自己的鮮血,將自己的名字從卷軸中劃掉的情景。她蒼白的臉頰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雖然並不知道朧在想些什麽,但朧臉上發生的變化,都被藥師寺天膳看在眼裏。
“喂,要開船了。請客人們趕快上船,不要誤了行程!”
隨著掌船人的一聲高喊,一行人同時站起了身。
二
上船以後,藥師寺天膳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詭異地對朱絹悄悄地說道。
“朱絹,你,還有雨夜,都坐到船尾去。我和朧大人去船艙。並且,你告訴小四郎,讓他坐在你我之間,不要其他的乘客走到我和朧大人這裏來。小四郎雖然說不了話,但是就憑他那幅恐怖的樣子,也沒有人敢冒險過來。”
“做倒是沒有什麽,可是到底爲什麽要這樣做呢?”
“到了宮町之後,很有可能就會和甲賀族相遇。我看朧大人的樣子,心中沒底。—-趁著渡海的這段時間,我必須確定朧大人的心意,無論任何也要讓她下定決心。”
朱絹點點頭。她同意藥師寺天膳的想法。但是,她依然不能完全理解,天膳爲什麽要支開自己和雨夜。
也許是風高浪急的原因,乘船的旅客並不多,所以很快大家都集中到船尾。二十人多人中,有五名女人,三名小孩,兩名老人,剩下的都是町中的買賣人。相反貨物倒是堆積如山,連在船中行走,也頗有些不便。聽了朱娟的吩咐,築摩小四郎就在中部細長的通道處,坐了下來。
一旦有人想要通過,小四郎就嘶啞地說:
“此路不通!”
—-小四郎除了嘴部之外,整個頭部都被白布包得嚴嚴實實,斑斑血迹從裏面滲出來,幹結在白布的表面。和天膳說的一樣,不管是誰,見到小四郎的這副模樣,都慌慌忙忙地原路退了回去。
掌船人拉起船帆,船出海了。
朧安靜地坐在船體中部,突然發覺自己的身邊除了呼呼作響的風帆,以及波濤的喧嘩,卻沒有人的動靜,疑惑地問身邊的藥師寺天膳:
“朱絹、陣五郎、小四郎在哪里?”
藥師寺天膳沒有回答,只是盯著朧的臉。——
就算是天膳,這樣面對面認真地審視朧,也是第一次。首先是上下尊卑有別,其次也是害怕她破幻之瞳的威力。然而,現在阿幻婆已經歸西,而朧的雙眼也失去了光明。
修長的睫毛,可愛而小巧的翹鼻,柔軟的玫瑰色的唇部曲線,白皙的下顎—-稱之爲世間少有的美少女,也並不過分。至今爲止,天膳都只能把朧當作天使,或者王女一般來景仰膜拜,可是現在,他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如此近距離的觀察,發現朧的渾身上下,居然也充滿了女性的魅力和誘惑。
一個可怕的影子,遮住了朧俊美的臉龐。
“天膳,”
“朱絹他們,都在船尾。”
天膳用嘶啞地聲音說道。
“爲什麽他們不在這裏?”
“因爲在下有一些要事,想和你商量。”
“什麽事?”
“朧大人,你說過,你不會和甲賀弦之介戰鬥。到了現在,你的心意還是沒有變嗎?”
“天膳,即使我想作戰,現在也已經雙目失明了。”
“七天七夜之後,你的眼睛就會復原。現在,已經過了兩個晚上。只要再有五天時間—-”
朧把頭垂到胸前,沈默了一會。
“-—在這五天之內,或許我已經死在弦之介大人的手裏。”
藥師寺天膳狠狠地盯著朧,目光充滿了怨恨。
這不是朧由於不安而産生的預感,而是她內心意志的告白。
“果然,我就料到你會這樣說,……那,就沒有辦法了。”
聽到天膳的話中別有用意,朧擡起頭,
“天膳,你是要殺我嗎?”
“我不殺你。……相反,要你活下去。我要把生命的精華給你——伊賀的精華。”
“嗯?伊賀的精華——”
天膳貼近朧的身邊,握住了朧白嫩的雙手,
“朧大人,請你答應做在下的妻子。”
“放肆!”
朧摔開天膳的手,可是天膳的手像蛇一樣纏緊了朧的身體,同時把嘴貼到朧的耳邊,
“只有這樣,才能讓你對甲賀弦之介死心,才能讓你下決心把他當成敵人。…………”
“放開我,天膳!婆婆在看著你呢!”
天膳的身體一下條件反射式的僵住了。伊賀阿幻,是天膳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支配者。在那個主從尊卑的道德還沒有完全確立的年代,只有在忍者一族的世界裏,命令者與被命令者之間,才有著鐵血一般的紀律。--但是,天膳的臉上很快露出一絲嘲笑。
“可惜啊,婆婆大人已經死了!即使婆婆還活著,她也一定有著和我同樣的想法!她不可能讓你和甲賀弦之介結合。但是,婆婆的血脈必須繼承下去。你必須把婆婆的血脈繼承下去。你以爲誰會成爲你的丈夫?能夠讓婆婆選擇的,除了伊賀的六個男人,還會有誰?這六個人當中,有三人早就死了。剩下的,只有我、陣五郎、小四郎。你會選擇哪一個?”
“誰都不選!天膳,你快殺了我!”
“不能殺。一旦伊賀取得勝利,爲了向所有人昭示伊賀忍術的大旗,你必須活下去。從一開始,你就想得太簡單了。伊賀的族人,誰會祝福你和甲賀弦之介?這一次,伊賀和卍穀一族的腥風血雨,說不定正是你的所作所爲惹怒了鍔隱先祖的在天之靈。現在,他們要我和你結成一對——”
天膳的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朧的肩膀,另一隻手肆無忌憚地伸向朧的懷中。他死死地盯住朧如珍珠一般的胸部,那已經不是侍從對於主人,而是雄獸似的目光。
“朱絹,陣五郎!”
朧大聲呼喊。雖然她暫時看不見,不過眼瞼的背後也一定充滿了憤怒和恐怖。自己的侍從,居然有這樣的人。就算是普通人,也斷然作不出天膳這樣無恥的行爲--即便是自己傾心的弦之介大人,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無禮的舉動!
“朱絹和陣五郎都在船尾呢。哦,胸部開始變熱了。自古以來,要想取得女人的心,忍術可不管用,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抱在懷裏,--”
天膳把朧按倒在潮濕的壁板上,嘴粗暴地貼向朧的嘴唇。
“小四郎!”
“別費口舌了。大家已經同意了!”
由於船帆的風聲以及浪濤的回響,雨夜陣五郎和朱絹都沒有聽見朧的呼救。但是,坐在船尾入口附近的築摩小四郎,卻聽到了朧的悲鳴。雖然小四郎的頭上纏著厚厚的白布,但朧的呼救聲卻如同尖銳的鋼針,刺激著他的鼓膜。
朧大人和天膳大人那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小四郎吃驚地剛想要站起來,忽然又坐下了。天膳的行爲雖然非常可怕,不過也確實是萬不得已。況且,小四郎是天膳從小帶大的隨從,關係如同父子。自己雖然幸運地保住一條命,剩下這張嘴還能作戰,但怎麽能夠反咬主人一口!
但是,雖然隔著厚厚的白布,小四郎的嘴在無意識中又豎了起來。
-—但是,現在遭難的,是朧大人!
朧大人也是自己的主人。不,她是鍔隱一族的主人。雖然自己也希望天膳大人和朧大人能夠結爲夫婦,但是,通過這種無禮的手段來實現目的,也實在是過分了!
小四郎握緊拳頭,唇部動了一動。隨著一聲尖銳的鳴響,他頭頂上方船帆的邊緣,突然裂開了一個大口子。
“小四郎!”
聽到朧悲慘的呼救聲,小四郎終於站了起來。
“天膳大人,請住手!”
小四郎的心中充滿了一種衝動,就算付出性命,也要救出朧大人!對於年輕的小四郎來說,朧大人是聖潔的公主,就算是天膳也不能玷污。
“朧大人!”
小四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踉踉蹌蹌地朝著船尾走去。
這時,從船尾突然發出一種異樣的響動。小四郎的心臟仿佛停住了跳動,腳步也凍結了。難道已經晚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藥師寺天膳想要強行按倒朧的手,突然停住不動了。他停止了呼吸,蠟白的臉變成了黒紫色。——有一隻手腕,正牢牢地抓住天膳的脖子。不是朧的手。是一隻和船的壁板同樣顔色的,褐色的,異常粗壯的手腕。
天膳的鼻孔,啪嗒啪嗒地流出鮮血來。直到天膳的雙目完全泛白,頸動脈停止了脈博之後,那只手才離開他的身體。當小四郎來到船尾的那一刹那,這只奇怪的手腕,突然又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壁板裏。而且消失以後,壁板上也沒有任何異常的人影,只有那只褐色的手,如同被水面吸進去了一樣,沈入了水中。
“朧大人!”
“小四郎!”
兩人的聲音終於接上了。由於朧已經失明,小四郎的臉上又纏滿了白布,所以兩個人都沒有看到剛才那只魔術般的手。
這時,朧才意識到伏在自己身上的天膳已經不再動彈,皮膚變得冰涼。她驚叫著站起身,連自己的淩亂衣服也忘記了整理:
“啊,天膳死了嗎?”
“天膳大人死了?”
“小四郎……是你救了我嗎?”
“天膳大人,天膳大人死了?”
小四郎愕然地走近,直到被天膳的屍體絆倒。他緊緊地抱住天膳的屍體,揚起頭問:
“是朧大人殺了天膳大人嗎?”
朧失神地癱坐在甲板上,沒有回答,由於剛才的掙紮,她的雙肩完全露了出來。朧並不知道,築摩小四郎當然也看不見,就在這時,那只褐色的手腕又重新浮現出來,悄悄地朝著她的脖子伸了過去。
三
夕陽就要落山,晚霞籠罩了伊勢灣。船舷水脈的盡頭處,落日宛如一顆朱紅的玉碗,呈現出一種妖異而華麗的美,讓一船的旅客都陶醉在這美麗的景色之中。
七裏的海路並不太長,而且起航時風高浪急的水面,這時也漸漸安靜下來,剛開始心裏忐忑不安的乗客們,紛紛開口感謝老天對自己的恩遇,不僅給予了自己旅途的平安,還讓自己能夠欣賞到如此醉人的夕陽美景。
不過,唯有一件事讓衆人感到不安。那就是船上的那只老鷹。
伊賀阿幻的老鷹,一路上都陪在一個妖豔的女子身旁。過去雖然有專門靠養鷹爲生的獵人,但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和老鷹同行,衆人卻是頭一次見到。—-不知是誰,操著一口江戶口音,試圖上去套個近乎,卻吃了一個閉門羹。搭話的人不禁面色蒼白,恐懼得退了下去。更讓人感到可怕的,是坐在該女子身邊的男人。——此人的皮膚上帶著粘液,長滿青綠色的黴菌,無論怎麽看,都像剛從水中打撈上來的死人一般恐怖。於是,衆人都把視線從兩人身上移開,轉而專心致志地去欣賞難得的海景。不過,惟有那只老鷹,從一開始就不停地扇動著翅膀,時不時地在衆人的頭上掠過,給衆人的心裏投下一縷陰影。
不用說,這一男一女就是朱絹和雨夜陣五郎。老鷹之所以沒有和朧在一起,是因爲剛一上船的時候,天膳就讓朧把老鷹委託給朱絹照管的緣故。
“陣五郎大人。我好像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是不是朧大人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
朱絹示意雨夜陣五郎注意船艙附近的響動。
坐在雨夜陣五郎和朱絹這裏,由於貨物的阻隔,既看不到船艙的入口,也看不到築摩小四郎的身影。
“什麽事?”
雨夜陣五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視線集中在乘客們的身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陣五郎大人,你在數什麽?”
“只剩十九人……”
陣五郎小聲地說。
“十九人?”
“乘客只剩十九人了……”
“嗯?”
雨夜陣五郎似乎才回過神來,
“朱絹大人,除了我們之外,乘客應該有二十人才對。”
“這樣說來,有一個戴斗笠的男子不見了。”
朱絹巡視了一圈乘客以後,對陣五郎說。
最初登上客船的乘客當中,確實有一個戴著垂巾斗笠的男子。垂巾斗笠用菅茅編織而成,斗笠的周圍垂著茜木綿。那個時代,經常可以看到戴著這種斗笠的乞丐。朱絹記得那男子還是一個佝僂,背上長著一個大肉瘤。或許是出於自卑,那個男子故意把臉藏得很深。而現在,不論是佝僂,還是垂巾斗笠,都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陣五郎站起身,臉上帶著緊張的神色,在貨物堆中巡視。突然,他大聲叫道,
“哎呀!”
“斗笠在這兒!”
斗笠之外,那個男子的衣服也堆在一邊。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圓滾滾如大皮球一般的破布包袱——唯獨不見了那個男子的蹤影。難道說,他脫光了衣物,跳到海裏去了?
“不好!”
陣五郎一聲大喊,朝著船體中部沖了過去。朱絹臉色大變,也跟著陣五郎追了過去。
雨夜陣五郎和朱絹跑進船艙的時候,正好是上面提到的那只奇怪的手腕,正要在朧的脖子上收緊之時。由於雨夜陣五郎和朱絹的突然到來,手立刻消失了。不過由於兩人一下子進入到陰暗的船艙,所以也沒有發現那只突然消失的手。
“啊呀,天膳大人!”
“天膳大人出什麽事了?”
朧和小四郎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對雨夜陣五郎和朱絹說明瞭事情的經過。不過,對於藥師寺天膳的意外身亡,朧和小四郎也是剛剛發覺,自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定是那個人幹的!”
就在朱絹緊緊抱著天膳的屍體,不肯放開的時候,陣五郎突然想到了什麽。他猛然發了瘋似地拔出腰刀,四下打量周圍的情形。但是,他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影。雨夜陣五郎猛然用腰刀在船艙四面的板壁上,胡亂地插了幾刀,表情異常恐怖和緊張。不過,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陣五郎沖出船艙,來到甲板上。
他聽見從船舷處的貨物箱旁邊,似乎傳來一陣微弱的笑聲,立即走了過去。這時,雨夜陣五郎握著刀身的手突然被什麽東西抓住了,同時還有一隻手從側面猛然纏住了他的脖頸。這兩隻漆黑的手,就像是從黒色的箱子裏邊長出來的一樣。
“啊,朱絹!”
這是雨夜陣五郎臨死之前,所說的最後的一句話。說時遲那時快,那只手突然把陣五郎朝著船舷推了出去。
雨夜陣五郎發出一聲恐怖的慘叫,撲通跌進了海面。
朱絹聞聲趕過來,在船舷的近旁停住。聽到剛才的喊聲,掌船的水手們也紛紛趕了過來。其中一個人,正想跳進海中救人,忽然用手把住船舷,”哇!”地喊出聲來。
“那是什麽東西?”
“那個人—- ”
陣五郎的慘叫,不是因爲勒住自己脖子的手,而是因爲落海的恐懼。隨著他的身體在海中不斷的掙紮,從他衣服的衣襟、袖口裏,不斷的流出猶如粘液一般的液體,在水面擴散開來。而他的身體,則愈來愈小。-—這可怕的場景,就如同是地獄中的魔池溶液,把人吞噬了一樣。
朱絹突然解開了衣帶,脫去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雖然整個身體都裸露在外,但她已經沒有時間在意乘客的目光。迎著落日的余暉,朱娟準備跳到海裏去營救雨夜陣五郎。
這時,從朱娟的背後,突然傳來一聲難以形容的驚愕的尖叫。
喊叫是掌船人發出的,因爲他們看到了一個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恐怖的情形,只見貨物箱上突然長出了一個黑影——這黑影來自箱子本身,而不是箱子裏面——同時,箱子附近的空氣仿佛産生了奇妙的波紋,浮現出一個裸體、光頭的男人的輪廓。
“霞刑部-—”
朱絹一回頭,趕忙閃身躲開。
此人正是霞刑部。但是,他的目光所向,並不是朱絹,而是船艙的入口處。
原來,他發現藥師寺天膳竟然就站在那裏。天膳不是剛剛被自己絞殺了嗎?自己不是確認天膳鼻孔出血,心臟完全停止以後,才把勒住他脖子的手放開的嗎?刑部是如此驚愕,以致於忘記了保持隱形的秘術,在敵人面前露出了巨大的破綻。
“刑部,果然是你。”
天膳紫色的嘴唇露出鐮刀狀的冷笑,嗖地抽出腰刀,風一般地向著霞刑部奔了過去。
剛才還驚愕不已的霞刑部,這時臉上卻浮現出一絲笑容。他的身體再次恢復了瓊脂般的透明色,眼看就要和貨物箱融爲一體。—-
就在此時,朱絹一聲大喊:
“刑部,你跑不掉了!”
只見朱娟的身體從胸部,心窩,腹部……幾乎從渾身的毛孔,噴出了幾千萬滴血液,猛然間形成了一張赤紅色的血網。
一瞬間血霧散開之後,貨物箱整個染成了緋紅色,但是表面並沒有人影。
不過,在距貨物箱二、三米外的船板的牆壁上,顯出了一個赤紅的人形,就像一隻巨大的紅蜘蛛,正在爬動。天膳一個箭步趕上去,將鋒利的刀尖,照準人形的胸部一刀插了下去。
赤紅的人形雖然沒有發出喊叫,但是身體很明顯地一陣痙攣,動作也漸漸慢了下來,最終靜止不動了。被天膳的腰刀刺穿的板壁上,順著壁上的小孔,一股細長的鮮血汩汩地流了下來。
掌船的水手們用失魂落魄的目光,看著眼前的一切,如同看到了只有夢中的地獄才會發生的場景。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霞刑部正是因爲全身被朱娟的血霧擊中,失去了隱形的能力,所以才遭到了滅頂之災。
藥師寺天膳和朱絹急匆匆地回頭,想要搜尋水中的雨夜陣五郎。只見水中只剩下落日的一絲餘暉,整個海面一片蒼茫。西面暗淡的殘光中,早已沒有了陣五郎的人影。
藥師寺天膳從懷裏拿出忍者決戰的花名冊,走近還在淌血的船板,用手指蘸著暗紅的血液,抹除了甲賀霞刑部的名字。
之後—-藥師寺天膳略微考慮了一陣,以陰鬱的眼神,長歎了一口氣,在伊賀”雨夜陣五郎””蓑念鬼””螢火”三人的名字上面。也畫上了朱紅的線條。
“敵我雙方,現在各剩四枚棋子。——”
——登陸宮町之後,距離駿府還有四十四裏。藥師寺天膳一邊用手指計算著剩下的旅程,一邊露出了淒然的微笑。四十四裏,各剩四條生命,經過這場拼死的賭博,到底還能生還幾人?當然,即便是全軍覆沒,這盤忍者將棋仍然得下下去。不過,伊賀的忍者裏邊,現在有兩人都已經失明,自己的勝算還有幾成?從不宣而戰到現在,藥師寺天膳的自信已經遭遇了極大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