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
九月廿十,對於尋寶之事,靈帝有了最終定論。
由龍卓然、辛禺帶著精挑細選的五十禁衛軍,同長笑一起,另有手諭,如需要可暫時借調用地方兵力兩千人。
龍淺因為不放心大哥所以同去,不過,平日老同龍卓然一起的田裳卻不在。
出發的大早,辛禺穿著一身勁裝出現在龍府門口,長笑站在隊伍老後面,同龍淺並肩,低著頭,就當沒看見他。
三年前那一箭,雖說是她有意為之,但辛禺想殺她也是不爭的事實。
龍卓然也沒廢話,看人到齊,率先躍上馬,一揮手朝前奔去,餘者見狀,尾隨其後。
沿著大道很快出了城門,第一天的目標是到臨城安奉,騎馬大約需要三個時辰,長笑知道不是去遊山玩水,早早在馬鞍裡墊上棉墊,穿著特製的馬褲和方便上下的馬靴,可就算這樣,到休憩的客棧時,大腿內側還是磨出絲絲殷紅。
吃過飯,梳洗過後,爬上床,蒙頭就睡。
這種日子持續五天,再第六天的下午,由於兩城之間相距甚遠,考慮到連夜趕路她吃不消,大隊人馬為了照顧名義上的公主,露宿曠野。
選個避風的土丘之下露營,吃點隨身攜帶的乾糧,有三個士兵為長笑紮了個小帳篷,帳篷是在上個城鎮買的,用過後即丟掉,急著趕路,這些東西都是負擔。
搭帳篷時,長笑靠在樹邊靜靜望著。
一路上,她就當自己是隱形人,龍卓然跟辛禺整日待在一起,她遠遠瞧見就避開,龍淺雖然跟她同行,但基本不說話。
這段尋寶之旅說難熬也難熬,說好過也好過,端看她自己怎麼想。
昨天過市集時,聽說清澤的使臣團前些日子從這裡經過,辛禺特意遛馬過來,狀似無意地問,「梅家妹子,你有師兄妹嗎?」
長笑想了會兒,慎重說,「我知道的就我一個,至於其它,你要問我師父才行。」
「那,卿卿妹子知道你要多個師娘了嗎?」辛禺瞇起雙眸,似笑非笑。
師娘?長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愣在那裡。
辛禺見狀,笑的更是不懷好意。「聽說卿卿妹子未出嫁前很粘你師父,不會他為了怕你破壞婚事,沒告訴你吧!」
「干卿底事?我們師門的事你這麼關注,莫非暗戀我師……父?」長笑雖然也喜歡八卦,但她只愛跟喜歡的人八一下,也不是任何阿狗阿貓都能挑起興致,就算這個話題很匪夷所思!
於是,配合著阿狗阿貓的興致,她乾脆提出一個更匪夷所思的議題。
此言一出,辛禺的臉頓時黑了下來,「你……」他指著長笑,憤憤丟下一句話,「不知好歹的丫頭!」然後甩袖而去。
這事長笑當時沒放心裡,她腦子裡全充斥著清澤使節團過來的消息,伸出手指數下,從這裡到沛林快馬五天,使節團嘛肯定走官道,不像他們為趕時間專揀小路,慢一點算九天好了,然後莫斐嵐知道她不在,追過來,趕到時差不多就是到挖寶的最後一站——西麓。
盤算的開心,煩人的蒼蠅在耳邊嗡嗡的那些話自動過濾。
這會閒下來,卻又忽然想到:辛禺指的師娘不會是她騙他時說的身份李長笑吧!
她胡思亂想一會兒,又自個樂呵一番,直笑得扎帳篷的三個士兵摸不著頭腦,一邊幹活,一邊偷瞄不遠處的龍卓然,唯恐被誤會。
龍卓然也發現這邊古怪,想了想,走過來站定,正好擋住她的視線。
這段時間跟倆人相處的多,彼此慢慢習慣這東西,同心結的作用稍嫌黯淡。
長笑抬頭,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龍卓然抿抿唇,簡潔交道,「明日田裳在落霞鎮同我們會和,你若有什麼事可與她說。」
「好。」長笑點頭,心裡暗付,這一趟來回至少兩個月,她一個女孩家確實有很多不方便的事,田裳好壞經常隨龍卓然出門,肯定想得周到。
難為龍卓然還能考慮到給她找個伴,專門把還在師門的田裳叫回來,想到這兒,她仰起臉,很誠懇地說,「謝謝。」
「不用。」龍卓然別過頭,線條剛硬的側面輪廓被夕陽鍍了層淡淡的金邊,顯得有些柔和。「裳師妹如今不在我手下做事,這次行動,是她自己要來,你見了她在道謝吧!」
「裳姐也是看你的面子哇!」長笑將好看的杏眼彎成月牙狀。
「那倒未必。」龍卓然意味深長地瞥她一眼,離開。
長笑心裡咯登一下,怔片刻,什麼也沒問,沉默著鑽進帳篷。
翌日傍晚,田裳果真在落霞鎮出現。
長笑心裡有疙瘩,並未像開頭那樣欣喜,不過,龍淺卻很開心,龍卓然臉色淡然,辛禺的表情最難形容,似非常迷惑。
由於整個隊伍只有兩個女子,故她們同吃同住。
長笑的印象裡,田裳是個安靜恍惚的好姑娘,終日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不大跟外人交流,然而,這次同行,卻變了,一路上都是田裳主動挑起話題,比如:
「天氣不錯,卿卿要不要去街上轉轉?」
「卿卿平日裡都做些什麼?」
「卿卿喜歡什麼口味的菜?」
「奔波一天很累,卿卿先躺著歇息下,我找小二打桶熱水洗洗。」
卿卿……
……卿卿
田裳反常的關懷,龍卓然意味不明的話,以及偶爾流露的悲憫,讓長笑很煩,終於有一天,她好不容易清淨會兒,辛禺又溜過來,開門見山地問,「梅丫頭,實話交代,你跟莫斐嵐是正常的師徒關係嗎?怎麼你未來的師娘還要討好你?」
辛禺並不知道長笑跟莫斐嵐之間的事,以前的情報大都是莫斐嵐對這個徒弟很冷淡,龍卓然也懶得八卦給他聽,要是清楚這其中利害,憑他多疑的性子,那次早抓了長笑上京。
他這次問話,也就是觀察幾天後實在忍不住,冒著被噎的危險來問長笑。
長笑也沒辜負他,冷冷道,「你多想了,是你們家辛酥教導的好,姐妹自當和睦相處,不讓龍卓然操心後院瑣事。」
「姐妹?」辛禺詫異,不理會她的語氣,又道,「你難道不知道田裳兩年前主動要求休離,她早不是卓然的妾室。」
稍停,他又唯恐天下不亂地補充,「聽說她這兩年一直在清澤五皇子府。」
轟——
乍聽此言,長笑晃一晃,心下大亂。
她不見得相信辛禺的話,但是回憶起莫斐嵐對田裳確實不一般,而田裳又莫名其妙……
那架勢,真有姐姐妹妹一家親的感覺。
長笑咬咬唇,後退一步,定定神,裝作若無其事地掃了辛禺一眼,諷刺地笑,「敢情你還真對我師父有意思?怎麼咬著人家的私事不放?斷袖並不可恥,可恥的是你不主動去表白,老在背地裡說三道四的鬼祟行徑,真讓人看不起。」
她幾乎是一口氣說完,也未曾注意是否有語病,撣撣袖子,看似鎮定地離去。
天越來越涼,再往前走的城鎮間距越來越遠,有時,好幾日都在崇山峻嶺繞。
這日,又是露宿野地,長笑就著冷水吃完乾糧後,突然腹疼如絞,她忍著疼進入帳篷,蜷縮在乾草和薄褥臨時湊成的軟榻上,把所帶的換洗棉袍都蓋在身上。
田裳打亮火折子,看她臉色蒼白,冷汗直流,嚇了一跳,長笑這時心煩的要命,這幾日雖然表面平靜,但她其實心裡憋的想哭。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飛到莫斐嵐身旁,問他怎麼回事?
信任沒錯,但盲目的信任就是傻,她要聽解釋!
田裳眼裡滿是擔憂和自責,長笑心底又湧出那種很憋悶卻又無處發洩的感覺。
辛酥欺負她,她知道問題出在哪裡,能利落的還擊,可田裳的示好,她完全不知所以,腦海裡隱隱約約浮現的原因,總讓她心裡堵的慌,難受的很,她已經努力再跟田裳保持距離,可越這樣,田裳越是加倍關心體貼。
長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輕聲慢語地說,「沒事,我葵水來了,休息一晚就好。」
她捂著肚子,說完轉個身,面朝裡沉沉睡去。
這一夜睡的很不安穩,總是半夜被疼醒,她怕面對田裳,一晚都沒轉身,快天亮的時候,小腹痛的厲害,長笑起身,準備去問龍卓然少要點酒喝喝,順便跟他說,她今日不舒服,需要休息。
身體是自己的,如果力所能及,長笑不介意趕路,可現在的情況並不允許她騎馬。
剛撩起簾子出門,就見田裳一身白色勁裝端個碗走來,看到長笑,田裳停下腳步,微仰起絕美的臉孔,溫柔地笑道,「卿卿,這是薑汁紅糖水,我剛熬的,快趁熱喝。」
從哪裡來的紅糖?薑汁?
最重要的,從哪裡來的鍋和碗?
如果有這東西,大伙也不會喝冷水吃乾糧!
長笑狐疑的目光落在田裳疲憊卻不掩美麗的臉,以及沾染泥土和露珠而顯得有些髒的白袍上,怔怔片刻,淡淡道,「我不渴。」
田裳愣了一下,似有些瞭然,眼裡有道瑩潤的水光劃過,「卿卿,這個……喝了肚子就不疼,你……我……」她語無倫次,將碗硬遞過來,長笑不接,推推搡搡間,瓷碗掉落在地,紅褐色的糖水濺在青石上,還冒著騰騰熱氣。
隨著匡當的聲響,長笑腦裡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忽然斷了,她再也忍不住,後退一步,指著田裳,「我求你,離我遠些行不行?不要對我這麼好,我受不起!」
「我……我再去熬一碗,卿卿別動氣,等下我讓淺給你送過來好不好?」田裳依然用溫柔的語氣輕輕說,她低下頭,仔細地將破碎的碎瓷收攏,晨光中,大滴大滴的淚如斷線的珠子滑落泥土。
長笑扶著樹站在一邊,心裡又是愧疚又是苦澀,她輕輕嚅動下嘴唇,終是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一道白影迅疾飄過來,彎腰拉起田裳,靜靜道,「裳姐,她不喝就算了,我不會過來送。」龍淺慢慢地說,起身,望著長笑,清澈的眸裡又恢復初見面的冷淡和厭惡,「梅卿卿,你別太過分,裳姐為了你,昨晚一夜沒睡,跑回白日經過的鎮上買這些,你不領情罷了,不要出口傷人。」
她傷人?她這便……傷人了?別人的好意,她就一定要接受嗎?
是,她不知好歹!是,她傷了田裳!可是,誰來告訴她,為何她覺得自己才是被傷的那個,不然怎麼心揪著一陣一陣的疼?
長笑默默地轉身,一句話也沒說。
單薄的身影在將明未明的光線裡顯得異常蕭瑟透明,彷彿陽光一出來就會融化掉。
龍淺握緊拳頭,極力壓住想追過去的腳步。
「都怪我!都怪……我又錯了,莫大哥會難過……生氣……」田裳顫抖著嬌軀,茫然看著長笑離開的方向,忽然蹲下,抱著頭「啊——」大叫一聲。
變故突生,龍淺一時間未反應過來,只得呆呆立在那裡,任她抱著頭滿地打滾,幾乎同時,龍卓然急步趕來,雙手一揚,封住田裳的穴道,然後,從田裳隨身攜帶的荷包中掏出個土黃色瓷瓶,旋開蓋,將碧綠透明的液體往她口中灌去,看蠟黃的臉色逐漸恢復正常,才輕吁口氣,長臂一伸,將田裳抱到帳篷休息。
之後,龍卓然抹抹額頭的虛汗,先至一旁對辛禺簡短交代幾句,才走到龍淺身邊,沉聲問。「怎麼回事?」
龍淺抿抿唇,小聲把事情原原本本敘述一遍。
說罷,他抬起頭,忐忑地看著龍卓然,「大哥,我沒錯吧?她那樣對裳姐,本就不對。」
龍卓然歎口氣,拍拍龍淺的肩膀低低問,「贏然,你印象裡她是這般無理取鬧的人嗎?如果不是,你可想過她為何這樣?」
迎向龍淺疑惑不解的目光,龍卓然掃一眼四周,才又接著說,「卿卿喜歡她師父莫斐嵐,你知道吧!」
龍淺點點頭,皺眉緩緩道,「她不應該喜歡別人,她……」清冷的眉目裡藏著難以釋懷的酸楚,像是要說服自己,龍淺頓了一下,又堅定地道,「她應該喜歡大哥!」
龍卓然好笑地搖搖頭,「我從未瞞過你當初娶卿卿的原因,拿別有用心的婚姻關係綁住她,太不公平!」
所以,不是該不該,而是喜不喜歡。
折一根枯枝在手中把玩,龍卓然澀然而笑。「接著說正題,你這兩年一直賭氣不肯見我在山上練武,所以並不知曉,你裳姐兩年前跟我要了紙修書後,去清澤找莫斐嵐。」
「那時清澤政局很亂,莫斐嵐因支持宸帝,惹來不少是非,有人聽聞他喜歡金閌一女子,就四處追查意圖抓來威脅他。」
「我也是近來才知道,卿卿當日詐死,田裳也曾參與此事,之後,她跑到清澤對莫斐嵐說願意替卿卿引開風險,莫斐嵐或是考慮到若那夥人窮追不捨查下去,卿卿未死的消息會流露出去,從而引來更多危險,所以同意,然後,倆人簽了協議,事成之後,莫斐嵐需保證田裳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並在不違反個人意願的情況下答應她一個條件。」
「他這麼做可能是想著銀貨兩訖,不欠田裳人情,誰料兩年中變故太多,田裳年初回來時,抱了個七八個月的嬰孩,她沒說孩子的爸是誰,但我看模樣跟莫斐嵐有兩分相似。」
龍卓然面無表情的平平直敘,龍淺聽得目瞪口呆。
「莫斐嵐娶裳姐了嗎?」龍淺忍不住問,聲音急切而熱烈。
「沒有。」龍卓然搖搖頭,「田裳跟我說……」他遲疑一下,似要組織語句。
「說什麼?」龍淺匆忙問。
「莫斐嵐告訴田裳,他這輩子只會對長笑、也就是卿卿一個人好,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娶她。」
「這男人真不負責任!」龍淺漲的滿臉通紅,「裳姐都有了他的孩子,怪不得……」
說到一半,龍淺恍然大悟,「怪不得裳姐一路對卿卿關懷備至,她是希望……希望卿卿能同意一起做姐妹,大哥,這是不是莫斐嵐的意思?」
淡淡的心慌浮出眼底。
他錯怪了她!明明她才是最無辜的那個,明明她才是被傷害的那個,他錯怪了她!
指甲狠狠掐在肉裡,絲絲殷紅順著掌心往下滴。
「或許。」龍卓然微微一笑,並未把話說清楚。
「卿卿怎麼會喜歡他?」龍淺將手負在身後,輕輕問,像是自言自語。
龍卓然將手中的枯枝一彈,射向草叢深處,轉身淡淡道,「為何不?莫斐嵐對卿卿也算用心了。」
「若用心,就該自己保護她,而不是讓裳姐……弄到這種境地。」
呵呵……龍卓然輕笑一聲,想說話,張張唇,又硬生生嚥了回去,良久,才問,「若是淺會怎樣?」
「一邊為了哥哥抽不開身,一邊喜歡的女子會有危險,若是你,打算怎麼辦?」
「我……我……」龍淺的臉色驀然蒼白,半晌,才生硬地說,「反正我不會犧牲別人!」
龍卓然沉默一會兒,仰起臉,看著升至樹梢的太陽,看著淡金色的絲線從光禿禿的樹幹透射下來,才慢慢道,「贏然很善良,所以,你……會錯失很多自己喜歡的東西!」
遠處,三五成群的士兵閒來無事在林中打鳥,在嘈雜的腳步聲和鳥雀的悲鳴中,最後幾個字輕若飄絮,很快消失在淒冷的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