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
「贏然,你記不記得最初相遇,就是我明明是要害你,結果卻又放過你那次?」長笑突然問。
恩,龍淺點點頭,想到那次,臉又開始發紅,「你嚇唬我,大哥、呃,我卻因此傷害……」他頓住,忽然想到什麼,有些不知所措。
她擺擺手,打斷他。「那事我老早就清楚是龍卓然的指使,你不要再往自己身上攬黑。當時裝作不信你,想法和龍卓然一樣——不願你夾在我們中間左右為難。」
稍停,長笑鄭重道歉,「對不起,嬴然,沒有顧及你的感受。」
烏黑的杏眸盛載著盈盈歉意,他心裡暖暖,笑,「沒關係。我開始有怨,只是,沒多久,聽聞你落崖後,滿腔的怨都變成對自己的憎惡,總是想,如果當初我沒負氣離開,無論如何,也不會是那樣的結局。」
龍淺淡淡地敘述,眉眼中有著如釋重負的喜悅。
她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告訴他心裡的想法,不管為了哪般,他都覺得開心。
從前,兩個之間的對話,大都躲躲閃閃,他總是猜測、不安、惶恐,卻從來不敢去尋問,總害怕若是挑破了那層紙,連朋友都做不成,可越這樣想,顧慮越多,倆人的話題就越少,反而不及樹林中對立時來得坦然。
或許,他一開始便走錯方向,龍淺若有所思。
「那些事都過去了,我們不要再提,不然我要不停的向你道歉。」長笑低低笑,「我只所以提開始見面那次,主要是想問你,我那日可有什麼古怪?比如突然昏倒之類?」
「有,你自己不記得?就是你那個……」龍淺語焉不詳地支吾過去,想片刻接著道,「戲弄我之後,忽然躺地上,我本來想趁機制住你,結果……」
頰側飛起兩抹暈紅,他的心咚咚亂蹦,似乎想跳出胸膛。
一瞬間,綺麗而靡靡的夜彷彿近在眼前。
真是奇怪,當時明明憤恨不已,恨不得將她除之後快,而現在想起,卻有些酸楚的甜蜜。
人呵!心境變了,同一件事情的感受也變的不同。
「那梅卿卿昏迷前後態度是否判若兩人?」長笑也挺尷尬。
剛醒過來那幕著實……呃、詭異!現在想來,是龍淺低估了藥性,所以才……
她無語,黑白分明的杏眼故作認真地盯著他。
梅卿卿昏迷前後態度是否判若兩人……
這句聽起來很怪吶!龍淺心中一凜,敏感地覺得她話中有話,於是,沉下心,仔細思索,半晌,才疑惑道,「是有些,怎麼了?」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長笑愣了下,問。
龍淺想了想,搖頭,老實說,「那時覺得你故意侮辱戲弄我,很久之後,我們熟識,才想可能是誤會。」
「不是誤會。」長笑咬唇,用細不可穩的聲音道,「開始那個是真正的梅卿卿,不是我。」
龍淺皺起好看的眉,越發困惑。
長笑抿唇,半晌,突然傾身,湊到他耳邊,輕輕道,「小淺,我下面的話有些匪夷所思,但你一定要相信我。」
「好。」龍淺臉又悄悄發燙。
隱隱約約的淡香繚繞在鼻息之間,恍惚中,他聽到細細的聲音在說,「聽過借屍還魂吧,梅卿卿欺辱你當日,發生點變故,她死了,而我不知道怎麼跑到她身體裡,所以才放過你。」
長笑說完,縮回身子,有些忐忑地盯著龍淺。
一分鐘,兩分鐘。
他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直以來,覺得矛盾的事終於找到答案。
原來如此,大哥調查中的梅卿卿跟她完全不像,只是因為,這具身體早……換了人!
長笑心裡歎口氣,想:這才正常嘛!果真不是每個人都會像莫同學一樣小心假設大膽求證,有彪悍的接受能力。
她默不做聲,靜靜聽著馬車的□轆聲。
好久,龍淺終於找回自己的語言能力,他神色怪異地道,「借屍還魂我聽過,好像有種武功就能讓人靈魂互換,只是沒想過卻有此事,你……」話說到一半,他又停住,轉而問,「那長笑是你本名?」
「是呀。」她點點頭,然後又說,「所以,開始那些恩怨,我一概都不曉得。」
「當梅卿卿很累,她的情況你大約知道,我們倆完全不是一種性格的人。」長笑略微苦惱地抱怨。
愕然的眼神漸漸轉為深思,龍淺慢慢恢復平常,抱著膝,側頭微笑傾聽。
「最恐怖的是,我某次偷聽到梅家父子的交談,他們居然知道卿卿早換了個人,然後,我被丟到沛林去做棋子。」
「怪不得你想逃跑,怪不得你不願嫁大哥!」他恍然大悟。「這事又不能說出來,只好忍氣吞聲,那你嫁到我家開始就想離開了吧?」
「沒。」長笑搖頭,嚴肅地說,「開始沒想好,但最後離開卻是被迫,龍府實在待不下去。」
「對不起……」龍淺斂起笑容,「你詐死後,大哥其實很難過。」他憶起某日清晨在樹林中看到那幕,澀然道。
「我知道。」長笑沒想那麼多,呵呵輕笑,「我害他降職丟權嘛,他自然難過。」
「不是因為這個。」龍錢笑笑,沒有多說。
大哥有自己的驕傲,他既然不說,就是不願她知道,那麼,身為弟 弟,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守秘密。
「嗯,長笑接著說。」龍淺回過神,擺出靜靜傾聽的姿勢。
長笑點點頭,又道,「我死時二十三歲,可由於生前所處的環境跟這裡完全不一樣,初來乍到,連個十三歲的孩子都不如,這且不說,到處都有人猛地竄出來要報仇,偏偏還說不清楚,只好背著厚重的黑鍋,艱難度日。」
龍淺默默地緊握雙拳。
他明白她並不單單指大哥那次,想起她受的苦,他卻一點不知道,在龍府時,還因為大哥的誤導避開她好些天,心裡升起絲絲縷縷的疼痛。
原來,那雙愛笑的杏眸承載了這麼多的秘密,裝滿了這麼多的無助悲傷。
原來,林中那一閃而逝的落寞寂寥身影才是真正的她。
「這般沒多久,就遇到卿卿的師父莫斐嵐。」長笑稍停,組織下語句,接著道,「卿卿跟她師父處的也不好,所以,莫斐嵐最初稱不上和善,或許他為人本就精明,又或者曾跟卿卿相處過,他很快發現不對勁,略使小計,就知道我的秘密。」她彎起唇角,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又道,「不過,他對卿卿雖然冷淡,但對長笑委實不錯。」
他靜靜地聽著,不發一言,至最後一句,實在忍不住,才問,「若真不錯,為何不帶你離開?以他的身份,帶走你不過舉手之勞,那樣,長笑就不用面對這些。」
「小龍——」長笑低低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莫斐嵐來金閌又不是為我。」
她淺淺笑,「所以,提供的幫助都是順手而為,若帶我走,會給他惹來麻煩。」
秀雅的小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倦然,「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沒有人會陪你走一輩子,沒有人會真的保護你一輩子,路,必須一個人走,所以,師父給的那些溫暖,夠我一個人走很久。」
「長笑以前過的……不好嗎?」他心裡又是一慟,輕輕問。
「好或者不好是相對的。」那絲憊倦的淡漠很快隱去,黑白分明的杏眼眨巴眨巴,才道,「比起被戰爭、飢餓、疾病威脅地區的人們,我前世那些憂傷難過就是無病呻吟來著。」
「你倒想的開。」龍淺抿唇輕笑,清冽的眸子閃過釋然。
「我也就剩這一個優點了!」長笑將身子靠後,倚在車壁,笑嘻嘻道。「接著說……」
「陌生的環境,沉重的包袱,不可告人的秘密,這種情況下,若有個人知道你的彷徨,明白你的無助,分享你的憂慮,適時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你會不會喜歡他?會不會不知不覺將他當作精神支柱?」終於繞到正題,她展眉問道。
「會,」龍淺笑笑,順著她的話回答,「這個人無庸置疑會成為生命中最重要朋友。」
「是的,所以,最初,師父對我的意義非凡,他呀,算是這個陌生時空中第一個對我好的人!」
「因此,你喜歡他。」他微微一笑,總結。「因此,不是我不好,而是時機不對。長笑說了這麼多,是不是想告訴我……這些?」
因此,你喜歡他。因此,不是我不好,而是時機不對。長笑說了這麼多,是不是想告訴我這些……
他坐在馬車底厚厚的毛氈上,長長的雙腿曲起,下巴抵在膝蓋,兩條胳膊交叉搭在身前,昏暗的光線中,那雙清冷的眸子掠過瞭然,紅唇輕啟,溫柔地說出她不知道如何說出口的話語。
她怔住,點點頭,忽然,沒了聲音。
其實,修飾再好聽的拒絕仍是拒絕,仍會傷人。
她知道。
其實,假裝不在意的雙眼裡仍會透漏出點點滴滴的愴然。
她知道。
感情這東西,來得快也去得及,一見鍾情很少能白首到老,反之,慢慢喜歡後要放棄也不是很容易。
那些偷偷歡喜的心情,那些靜靜微笑的凝視,那些默默付出的關懷,要一併收起、塵封、埋葬,從來……都不是件說說便能做到的事情。
「贏然——」長笑遲疑下,叫道。
恩?他抬眼,清清冽冽的微笑著詢問。
……
她再次患上失語症。
怎麼說好呢?
若是她自己,被人明明白白的拒絕,大約從此不理這個人。
所謂戀人不成退次而求之做朋友的想法——都是自欺欺人。
若是仍喜歡,怎能忍受他溫柔的看著另外的女子?怎能忍受他們甜蜜相擁?
看一次,傷一次,不如見不到的好。
可是,角色顛倒,她卻自私的奢望——龍淺能還當她是朋友。
真是……矛盾的念頭呵!長笑伸出手指輕繞垂在胸前的青絲,苦笑著搖搖頭。
龍淺看她又是搖頭,又是苦笑,卻不說話,以為是擔心他仍想不開,於是說,「長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一時半會兒沒法像嘴裡說出那般容易一樣,做到真正放下。」他靦腆地笑,「你不要……有困擾,也無須覺得對不住我,喜歡長笑,雖然有苦澀的時候,但大部分時間我自己覺得很好!」
臉,越發的燙,聲音,輕的像隨時可以飄走。
停頓一下,龍淺又補充道,「我今日很開心,長笑告訴我這些。」他滿足的笑笑。「好像一直以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們都未好好聊過天,我總怕被你發現心思後,你會覺得恥辱,然後再不理我。」
「怎會?」長笑吃驚。
「你名義上是我大嫂……」他俊臉微窘,很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的行為……不合倫理。」
她忍俊不禁,差點脫口而出——不要在意,我自己都沒這個自覺。
幸好覺得這句話有問題,於是忍住。
「長笑,我們以後還能像今天這樣聊聊天,做朋友嗎?」龍淺身子微微前傾,認真地盯著她,期期艾艾的詢問。
「當然。」長笑開心的語無倫次。「肯定!絕對!」
他輕吁口氣,眼睛亮亮,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對了,長笑未做梅卿卿以前生活在哪裡?你怎麼既會詩詞,又懂勘金呢?」
龍淺笑瞇瞇地問,擺出一副好奇地模樣。
「我生活的地方跟這裡不處於同一時空,跟這裡完全不同。」長笑雙手比比劃劃,「比如,這裡的交通工具是馬和馬車,最快日行幾百里,我們那兒是有輪子的鐵皮盒子,兩個時辰就能走千里,還有飛機,可以像鳥一樣飛到天上呢!」
「真的?」他興致勃勃。「好神奇,我從未聽說過有這種東西。」
「嗯,還有種很適用的東西,叫可視電話,即使相隔千里之外的人,都能像面對面一樣的聊天,同時,還能知道對方現在做什麼。」
「好厲害!如果有這個報平安,長笑離的再遠,我也不擔心。」
「是呀是呀!」她點頭如搗蒜,「那個時空生活很便利,但是幾乎沒人懂武功,特別可以飛的輕功。」
「這點不好,學武不僅強身健體,還能保家衛園。」他嚴肅地說。
長笑汗然,心裡想,軍事她就不說吧,太匪夷所思!她話鋒一轉,接著到,「我以前說的詩詞都是抄襲別人的,至於勘金,在我家那裡有門學科叫地質學,主要研究地表情況、礦藏分佈以及地勢走向,我學了四年,懂的很少啦!」
「長笑好謙虛。」他抿唇輕笑,「少有女子去學勘金,能得到大師認同並教授這些,本身就了不起。」
長笑:……
□轆的車輪聲漸小,龍淺噓一聲,悄悄說,「現在減速,我們說話駕車的小哥就能聽到,長笑,你以前所處的時空真有趣,我們過兒再聊。」
他意尤未盡。
「好。」長笑也講的興奮不已。
一個反應熱烈事事都與你討論的好聽眾才能造就一個絞盡腦汁恨不得把所知都說出來的好講師。(話外音:沒錯,一個愛留言的好看官才能造就勤快更新的好作者……)
長笑非常滿意今日會談。
小龍是個好聽眾,不像某人……
她十分氣餒的想起當初天真的以為,跟莫大師父討論這些會看到崇拜的眼神,結果嘛……唉,不說也罷。
想到莫斐嵐,不免額頭閃過幾道黑線:昨夜如斯……勞累,他居然趁她睡著,一句話沒留,又神龍不見首尾的消失,敢情看她好說話?
「龍公子,梅姑娘,已到城外十里囤,王上命小人送到這裡,兩位請下車。」馬車吱呀停下,駕車小哥的聲音隔著厚厚的車簾傳進來,顯得很輕。
「長笑,迷藥差不多沒效果了,等下記得跟緊我後面。」龍淺偷偷說。
她笑著點頭應是。
他站起身,躬腰出去之際,忽然返身,靦腆地悄悄問,「你說,我很厲害,將來的孩子一定要拜我為師這話,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長笑抬起頭,慎重地說。
「那……他同意嗎?」龍淺不放心,又問。
「放心,我們家我做主。」長笑一怔,拍拍胸膛,很自信地答道。
龍淺垂下頭悶笑。「好,就這麼說定。」
他轉過頭,撩起車簾望下跳,在她看不見的角度,臉上犯起重重的憂慮。
長笑很喜歡莫斐嵐吶!
裳姐那事……她如果知道……
他心神不寧,輕不可微的歎口氣,飄渺的歎息聲未落,就聽自家大哥沙啞的說,「贏然,別讓你坐的馬車離開,辛禺情況不好,必須馬上找大夫就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