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深秋的天空,總是有絲寥落。
澄藍的天幕上,除了北飛的大雁,乾淨地找不到其它東西。
百花凋謝,百草枯零,所謂秋,寒之將至也。
然而,沛林的皇宮裡,卻春意昂然,大盆不合時令的鮮花堆砌在雕廊玉柱間爭奇鬥妍。
長笑隨燕王覲見靈帝。
走在路上,她不停思索,改用什麼態度來對待這個人,雖說心裡恨之入骨,但是表面上,她還沒膽去拔虎鬚。
想著想著,就走進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內,遠遠地,盤龍的金座和金線縫製的絲袍閃閃發光,讓人眼花繚亂,至於被重重金光包圍的人影,則顯得瘦弱而蒼白,讓人看不真切。
「臣韓燕驚叩見皇上。」燕王撩起下擺,單膝跪地。
長笑一怔,隨即也跟著跪下,嘴裡喊道,「民女梅卿卿叩見皇上。」
「愛卿跟梅姑娘平身。」弱弱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龍座上那根金條忽然起身,朝這邊走來。
「梅姑娘嗎?」金條的聲音有些發顫,「你還活著,朕終於沒負梅卿家所托。」
他緩緩靠近,及跟前,長笑才看清這個靈帝的模樣。
四十多歲的年紀,因保養得當,臉上沒有絲毫皺紋,白面無鬚,臉型略長,眉毛很淡,眼神有些倦倦的澈然,乍一看如同個斯文的儒生。
跟她想像中老眼渾濁,肥胖,臉皮鬆弛的中年男子完全相反。
輕掃一眼後,長笑立即垂下頭,往後退一步,恭恭敬敬地道,「民女當年頑劣,請聖上恕罪。」
梅卿卿的死,以及活,其實都沒什麼意義,靈帝若想做文章,自然可以,若有心放過某些人,她說什麼也無用,不如不提。
「都是卓然那小子的錯,朕都知道,卿卿你放心,此次他斷不敢欺負你。」靈帝親切地說,然後對遠處招下手,只見龍卓然大步走來。
長笑老早就知道他在,不過她一直沒扭頭看過去。
雖然很奇怪那日醒來後為何不見龍卓然,但是對於他專程跑去救她卻心存感激。
龍卓然走近,大手一撩下擺正要下跪,就聽靈帝道,「得了,別行禮了,卓然,我再給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你可別再氣跑她。」
和氣的聲音裡有絲戲謔的笑意,龍卓然立一旁,低頭肅穆地道,「臣遵旨。」
長笑頗不自在,雖然明白回來要面對這些,可是聽到龍卓然妻子這個稱呼,她不由升起一股厭煩。
似乎……隔了三年,她比以前更不能接受這個身份。
只是又沒辦法脫掉。
強壓下心裡的不快,她望龍卓然望去,卻見那張俊朗的臉孔面色深沉,琥珀色的眸子閃著隱忍的怒氣。
沒錯,是怒氣,離這麼近,他再怎麼掩飾,那些怒氣還是源源不斷傳到她的心裡。
龍卓然氣什麼?長笑暗自搖頭。
「你這性子,太過嚴肅,天天跟辛家那小子在一起,怎麼還這麼無趣?」靈帝不滿地說。「這裡不是朝上,卓然不必太拘謹。」
「是,臣明白。」龍卓然目不斜視,一板一眼地回答。
長笑第一次見龍卓然這樣,覺得很不習慣,不小心就多看了眼,不想,他垂著頭也不耽誤瞪過來。
眼神裡有抹惱怒和……尷尬。
她抿唇,有些忍俊不禁,也學著他的樣子,低眉斂眼。
心裡卻在想,不知師父為官時是什麼樣子?在清澤皇帝面前也這麼一本正經?還是仗著兄弟關係很隨意呢?
長笑想的出神,直到龍卓然走過來跟她並肩,還不知道發生什麼,然後,右手忽然被一隻粗糙的大掌握住,一股大力從手上傳來,她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只聽龍卓然恭恭敬敬地道,「微臣這就帶卿卿回家休息,陛下,王爺,微臣先行告退。」
「也好,卿卿好生休息,過些日子朕在宣你來宮裡玩。」靈帝溫和地說,說罷,揮揮手,拖著滿身金黃往龍座上走去。
龍卓然拉著丈二莫不著頭腦的長笑沿著御花園走了老遠,長笑這才想起什麼,猛地抽回手,然後茫然問,「這麼快就面聖完了?後來皇帝說了什麼?」
「梅卿卿,這裡是御花園,不是龍府後花園,裡面的是當今聖上,不是我龍卓然。」他壓低了聲音沉著臉說,眼裡聚集了無窮的風暴,「你活膩了是不,在皇上面前走神?」
啊?
長笑下了一跳,也顧不得龍卓然語氣不好,急忙問,「那被發現沒?我看那老……皇上半天沒說一句有意義地話,不小心就走神了。」
頓了一下,她又委委屈屈地輕聲抱怨,「不是說當面還我叔父公道嗎?怎麼都沒提到,就打發我出來。」
龍卓然深吸口氣,銳利的眸子快速掃過四周,然後一句話不說,不顧長笑掙扎,拉著她馬不停蹄走到宮門外,然後才鬆開。
宮外不遠處,有兩個侍衛模樣的人,其中一個見他們出來,立即牽匹馬走過來,將韁繩交給龍卓然後,不聲不響退到遠處。
龍卓然足尖輕點,翻身躍上一匹駿馬,居高臨下地對她說,「過來。」
不去。長笑倒退一步,用眼神表示不願跟人共乘一匹馬。
「從西華門到龍府,步行要兩個時辰,你決定走回去?」龍卓然騎著馬走兩步,冷冷地問。
不用看他表情,長笑就知他又生氣了,很氣很氣!
三年不見,龍卓然脾氣壞了不止一點點,以前她可是很少能感知到他情緒。長笑暗想,相比之下,她的修養倒是越來越好。
「我走回去好了,就當鍛煉身體。」長笑不疾不徐的回答,然後望望天,又道,「跟的上吃午飯,記得要徐嫂做上我那份。」
「假如徐嫂還在的話。」停了下,她不確定地補充。
「她在,府裡很少換下人,卿卿喜歡徐嫂做的飯?」龍卓然臉上難得浮現出一絲笑意,不過這點笑容還來不及綻放,就被她的下一句話打落得七零八散。
「談不上喜歡,以前我餓肚子時偷跑到廚房,徐嫂對我挺關照,反正,饅頭盡飽吃。」長笑老老實實地交代。
龍卓然俊朗的臉孔立馬黑了下來,他抿抿唇,沉默半天。
氣氛有些僵。
長笑耐心等了一會兒,看他依舊沒說話的意思,隨意揮揮手,道,「那我先走了,記得幫我留飯。」
纖細單薄的身影很快在視野中慢慢變小,晨光照在她的身上,淡金的光線隨著深深淺淺的藍色群裳綽約輕擺,彷彿瀲灩多情的湖水,一波 波蕩漾過來,淹沒了他。
龍卓然騎著馬站在原地,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躍出一抹歡欣,然而,眨眼間,這抹歡喜就被悵然所替代。
他怔怔地望著那襲深藍消失在拐角處,恍若夢醒,猛地一夾馬肚,往前奔去。
長笑剛過拐角沒多遠,身後傳來踏踏馬蹄聲,她知是龍卓然,也沒回頭,只是往牆邊避了避。
誰料,一陣風聲呼嘯過後,被人騰空拉起,轉眼跌入一個堅硬如鐵的懷抱。
「說了我自己走。」長笑驚魂未定,也顧得身形不穩,惱羞成怒地道。
他不理她,忽然一勒韁繩,紅色的駿馬驀地止步,對空仰蹄,她又一驚,身子不由自主靠後緊緊貼住他,剛穩住,只聽鞭聲破空,馬鳴嘶嘶,接著,就見駿馬四蹄往前一竄開始加速。
一條勁瘦有力的胳膊從左到右狠狠禁錮住她,沉沉的低笑聲響起,「卿卿,我早就發現,跟你這人講理沒用,乖乖坐著別動,惹急了我,點你穴道,然後抱你下馬回府。」
「你敢?」長笑又急又氣。
「你試試。」龍卓然扔下三個字,狠狠夾下馬肚,遠遠地,揚起微微塵土,風馳電掣般從京城寬廣的大道上奔過。
長笑不再動,一聲不吭地到龍府,下馬,跟在龍卓然身後。
早有僕役得到消息,向裡通傳,不一會兒,久違了的辛酥才女率眾浩浩蕩蕩走了過來。
近三年未見,歲月並未在那張嫻雅的臉上留下痕跡,眉眼間依舊有些嬌縱的天真和書卷氣的典雅。
「夫君,你回來了?」辛酥迎上前,對長笑視而不見。
嗯。龍卓然頷首,不著痕跡往旁側移了一步,指著猶自生悶氣不肯說話的女子,對辛酥說道,「卿卿回來了,過去的事一筆勾消,今後一家人要好好相處。」
「知道。」優雅的微笑在頰邊猛滯一下,辛酥隨即巧笑嫣然,走到長笑跟前,親熱的挽著她的手,說,「梅……妹妹,姐姐備下很多你愛吃的菜,快來吧。」
她愛吃的菜?長笑震了……
她根本不挑食的好吧,只要不是太過難吃,像是餿飯葉子,燒焦的白菜,豬油蒙了厚厚一層的麵條之流,其它的,她都能接受,也沒特別的偏好,辛酥從哪打聽出她愛吃的菜?
「多謝。」長笑勉強扯出笑容,隨辛酥往前走,眼角不露聲色的掃了一圈,未見田裳,而人群之後,龍淺依舊白衣翩然,靜靜地站立在古樸的青磚牆腳,低著頭,卻沒……看她。
長笑停下腳步,抽回被辛酥挽著的胳膊,在眾目睽睽之下,繞到後面,在龍淺跟前站定,微笑喚,「贏然——」
他抬起頭,清澈的眸子牢牢凝視著她,半晌,方淺淺一笑,「歡迎回家,嫂子。」
歡迎回家,嫂子……
長笑又震了,這是她今天第二次遭遇雷擊,震得人差點魂飛魄散,餘光中看到一干人都矗在原地,她嚥下滿心的疑問,胡亂點點頭,乖巧地走到辛酥身邊。
龍卓然的眼眸微微一暗,揮手示意大家先走,然後故意落到最後,跟龍淺並肩,輕輕歎口氣,神色複雜地道,「你不必這樣,淺。」
龍淺不說話,清冷的眉眼默默凝視著前方,良久,才像忽然聽到身邊之人的話,他側過頭,半張清雅的臉沐浴在淡金色的光暈中,蒼白的嘴唇張張合合,輕輕吐出幾句話,「大哥,你說的對,她是我……嫂子。」
絲絲縷縷的憂傷隨著淡淡的話語飄蕩在秋高氣爽的季節。
依稀,那個夏末的傍晚,她抿著唇,微微笑,「相逢即是有緣,我叫你贏然弟弟如何?」
他駐足,仰望著光禿禿地樹幹,不言不語。
弟弟呵……
原來,早在初見,一切都已注定。
午飯吃的異常……憋悶。
辛酥大約又想當眾表演恩愛,不住往龍卓然碗裡夾菜,溫柔說些關心體貼的話語,龍卓然很少回應她。
長笑不願搭理龍卓然,偏偏他不停跟她說話,說的還是廢話,她就「嗯呀」「啊呀」敷衍了事。
她偷偷跟龍淺說話,結果龍淺埋首吃飯,不發一言。
碰了兩三次釘子,長笑終於後知後覺的發現——今時不是往日,龍淺很討厭她。
這個結論讓她很受傷,開始絞盡腦汁地回想自己做過什麼天怒人怨的事。
是三年前那次冤枉?還是後來詐死的欺騙?難道是年初相遇時表現的太冷淡,還有最後那次見面,她跟師父不講義氣的溜掉?
長笑歷數完相識發生的幾件大事後,又……又震了!
雖然她不認為龍淺不理她的原因跟上述事件有關,但是,她沒想過,不知不覺,虧欠他那麼多!
沒錯,她不愛他,但不愛並不意味著對他的付出視若無睹,並不意味著不在乎他的感受。
事實上,長笑很介意龍淺不理會她。
不過,她又想。
若她喜歡一個人,很久沒有回應不說,她大抵也會心灰意冷,那麼直接反應如同龍淺一樣——君既無心我便休。
其實這樣沒錯。
可這麼想著,鼻子還是酸酸的。
她第一個朋友呢……
長笑將臉埋的很低,隨口扒了幾下飯,放下青瓷花碗,對另外三個人說,「卿卿飽了,先行告退。」說著起身欲走。
「等等——」龍卓然跟著站起來,「我帶你去新院子。」
「幹嗎那麼麻煩,我以前住的地方就行。」長笑悶悶地說。
龍卓然想是心情很好,和顏悅色地解釋道,「那個院落久未住人,荒草頓生,一時半會收拾不好。」
「那收拾好了我重搬過去?」長笑對那處偏僻荒涼的院子十分有愛,既離主屋遠,偷跑出去也方便。
「再說。」龍卓然淡然道,說著,撩起門簾,邁開大步向前,長笑跟在後面,走了片刻,才像想起什麼,小聲嘟囔,「叫丫鬟帶就行,不勞煩龍……大人。」
新院子坐落在離梅林不遠的地方,也就是說,離龍老大的書房很近。
長笑不樂意,可是也沒法,只得住下。
不過,重新上崗,待遇確實有了顯著提高。
伙食豐盛不說,丫鬟僕役的態度也很恭敬有禮,讓她著實享受了一把。
不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事倒沒做過,長笑並不喜歡別人貼身服侍。
龍卓然很忙,每日都要到城郊操練新兵,辛酥也很忙,要看書習字參加詩會,總之,這兩個人都沒再出現過,一切似乎很美好。
她每日修修花,剪剪草,心煩時,畫畫地圖,靜待莫斐嵐到來。
這日,長笑正在修剪院裡的菊花,修的興起,不知不覺出了自己的院子,沿著小路往前行去。
龍府的菊花很有特色,有平瓣的,有開裂若龍爪,還有一些剪絨型,它們大都栽種在青石小徑的兩側的花盆裡,枝枝葉葉花花,交相輝映,清麗絕倫。
可是受花盆窄小限制,若凋零的花朵沒剪下,那新的花苞有可能養分不足來不及開花便萎掉。
她也是無聊,一盆盆修剪的十分仔細。
累了,直起腰,回首看看走過的路,只見道路兩旁花團錦簇,異常整齊,一片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景象,不禁雙手叉腰得意地笑。
長笑太過沉浸開心,以至於忘記還有把剪刀放在右手,還沒等她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事,一條白影閃過,她手腕一麻,剪刀被人奪走。
「呀,贏然……」她詫異地喊,低頭看看空無一物的雙手,這才明白過來。
「我沒注意到,呵呵……」長笑很不好意思的微笑。
龍淺抿抿唇,沉默一會兒,將剪刀還給她,明明想笑,可唇角微彎,最終只是扯出一個悲傷的弧度,「小心些。」
「我知道。」接過花剪,她小心翼翼放到腳邊,起身,後退一步,望望前方的院落,這才發現,莫名其妙已走到龍淺的住所。
其實,有很多話,可是她不敢說,也不敢問。
如果他打算放下,如果他努力想保持一段距離,她只有離得遠遠地……成全他。
或許殘忍,可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秋風乍起,捲起滿園落葉,涼涼的空氣裡,漂浮著淡淡的菊花香,清清幽幽。
微苦。
一如她的心。
一如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