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贏然?她兩個字還沒喊出口,一股大力從旁側襲來,硬生生分開兩人。
長笑後退兩步站定,一抬頭,整個人就怔住了。
不遠處,她方才站立的柳樹下,一抹青影懶懶靠在樹幹上,朝她微微一笑,淡淡說,「我回來了,長笑。」
長笑設想過很多和師父重逢、與龍淺偶遇的景象,卻沒一種是現在這樣。
她尷尬地朝兩人笑笑,囧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龍淺輕輕掃了一眼莫斐嵐,握緊的拳頭慢慢放下,然後,他歪過頭,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的少女,眸裡悄悄泛起薄薄的霧氣。
她沒死,真好!
心裡湧起萬千感動,千言萬語,到最後只是化為深深的凝視,真想就這麼看著她,直到地老天荒。
「夜深露重,大家進屋詳談吧。」隨著一聲輕笑,一抹淡青的影子橫在眼前,阻擋了他的視線。龍淺略皺眉,身影忽動,閃到旁側,眼神仍是專注的望著長笑,低低道,「卿卿,你無事,真好!」
他說著,迅速的低下頭,斂去眼中越來越重的潮氣。
他的話簡短而輕柔,很快溶入冬日夜晚清冷的空氣裡,長笑微微一震,忽然不敢抬眼看那雙閃動著狂喜之光,清澈無偽的眸子。
不由自主地,她輕輕說道,「我很好,贏然……」
這是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對他說的第一句話,語氣裡有絲不知所措。
他淺淺微笑,然後,方像剛聽到旁邊男子的話,轉身往客棧裡走去。
長笑輕吁口氣,跟著要進門,剛走兩步,忽然看到提議進屋的男子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那身青影在銀白的月色裡,寂寞如雪,暗自妖嬈。
「師父……」她走過去,扯扯他的袖子,軟軟喚道,「外面冷,我們先進屋。」
莫斐嵐像是未聽到長笑的話,只是靜靜地瞧著她,長笑開始還算鎮定,時間越久,不知怎地心虛起來,而後開始發急,分明有很多話,可是,這般重逢,她想的無數話語都飛的無影無蹤。
良久,或許也只是一會兒,在長笑無措的想哭時,頭頂傳來若有似無的歎氣聲,「走吧,長笑。」他說,伸手牽住她的手,往前走。
月色裡,兩條長長的影子逶迤在地。
長笑微仰著頭用餘光偷偷看過去,忽然發現,兩年不見,那張傾城絕世的俊顏變的陌生。
紅唇緊抿,鳳眼低斂,長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半月形陰影,有種驚心動魄的溫柔和神秘。
長笑有些不安,其實,她寧肯莫斐嵐說點其它的,記憶中的師父,雖然偶爾也溫柔,但絕不會今天這種情況下,更不會這樣的……忍氣吞聲。
兩年的時光,他對她似乎不那麼肆無忌憚,也開始小心翼翼起來。
長笑調回視線,說不出心裡是高興還是難過。
握著她的大掌溫和有力,她咬咬牙,忽然踮起腳,嘴唇快速刷過莫斐嵐的下巴,然後移到他的耳垂低低說,「歡迎回來。」遲疑一下,又飛快道,「師父是自己人,所以我打招呼遲了點,你不會怪我吧?」
莫斐嵐撲哧一笑,滿心的郁氣頓時煙消雲散。
他站住,含笑將她抱個滿懷,頭一低,重重咬住那張讓他又氣又喜的紅唇,輾轉反側。
老實說,剛才確實很惱,為了這次見面,他拼了老命處理清澤的事務才得以提早兩個月,又費盡心機想著怎麼給她一個驚喜,誰料,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然而,都不重要了,她說,師傅是自己人……
莫斐嵐低低輕笑,忍不住又重重咬上一口,「不怪。長笑有話跟龍贏然說吧,你先上去,我待會再過去,反正自己人有得是時間。」
他放下她,意有所指地說,又俯身親親俏臉發熱的某人,才輕笑著大步朝旁側走去。
微風輕送,青色的衣衫翩飛若蝶,那條修長的背影在夜色裡從容而安然。
長笑回到大廳,見龍淺正倚在門口靜靜張望,她臉一紅,低頭走了過去。
坐定,龍淺仍是一眨不眨地望著長笑,似乎沒有說話的打算,最初的慌亂過後,長笑鎮定下來,微笑著問,「好久不見,贏然過的如何?」
「你活著……我便很好!」龍淺抿抿唇,簡簡單單地說。
長笑一愣,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她吶吶地張開嘴又合上,最後才說,「對不起,那個……騙了你,金閌沒有我容身之處,所以……」
越說越不知道怎麼解釋,急了,忽然蹦出一句話,「我現在叫李長笑。」
「我知道,剛才聽你師父喚了的。」龍淺慢慢說,清俊的臉上閃過一絲酸楚,很快又恢復平靜。「長笑,你放心,遇見你這事我誰也不會說,包括我大哥。」
你大哥?
他才不用你說咧……
長笑苦笑,想起白日裡的事,於是明知故問道,「贏然怎麼來風翌了?」
「我來找大哥。」提到這,龍淺皺起了秀氣的眉峰。
看長笑一臉吃驚,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連忙道,「不要擔心,我大哥來風翌不是為了追捕你,不過卻是跟你家有關。」
跟長笑打探到的消息差不多,原來,梅家藏寶圖一傳到江湖,金閌那只昏庸地皇上就開始找人關注此事,開始確是抱著觀望的態度,直到在一個月前,意外獲得一枚令牌後,便對此事高度熱中起來,隨派辛禺和龍卓然暗中追查,所以,前些日一枚令牌在風翌一現身,倆人就帶人過來分頭尋找。而後,龍卓然留暗號給辛禺,已找到令牌,並約了在川沙公國的望月樓聚合,然而,五天了人卻沒出現,龍淺擔心他,於是出來打探,然後遇到她。
長笑聽完,忍不住搖頭,她是一百萬個不相信這藏寶圖的真實性,大哥跟梅老爺肯定沒死,所以根本無所謂這亂七八糟的東西。
其實,上午她聽到那兩個黑衣人說話時,還曾猜想這是江湖中某些人在興風作浪欲借刀殺人,畢竟,每次的奪寶事件都會血流成河,不過,看辛禺跟龍卓然這麼興致勃勃,她又不確定了,難道,金閌那個昏庸的皇帝又想做動作了?
長笑皺皺眉頭,隨後,又舒展開來,反正不管她的事,她瞎操心幹嗎?敲敲桌子,她笑瞇瞇地對龍淺說。「別擔心了,龍卓然他——恩,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不用急。」
這安慰……龍淺寵溺地苦笑。
「說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今個兒看到一個很古怪的宅院……」長笑頓了一下,思索良久,又接著道,「你大哥可能被關在那裡。」
說著,長笑站起身,找來紙筆,飛快地畫著從客棧到白日那幢庭院的路線,畫完後,她一抬頭,卻望見龍淺癡癡的眼神。
長笑臉一熱,她低下頭,裝作認真的把圖遞給龍淺,說道,「喏,就是這兒,你快去吧,找你大哥要緊。」
「你呢?」龍淺接過地圖,急切地問,「我怎樣還能見到你?」
「我?可能跟師父隨便走走,總之……有緣自會相見。」長笑抬起頭,淺笑盈盈。
明媚的笑容刺的他眼角有些酸澀,龍淺別過臉,強自輕鬆地說,「那好,來日見。」
還有很多話未來得及說,還有很多眼未來得及看,還有很多思念的溝壑未被填滿,可是,卻只能說再會了!
再會,長笑,只要你活著,我便很好,很好!
莫斐嵐回來時,長笑猶自在發呆。
他抿抿唇,細長的鳳眼往四週一掃,黝黑的眸子閃過一絲異色,問,「龍小弟呢?」
「去救他大哥了。」長笑回過神,隨口答道。
「龍卓然在風翌?」莫斐嵐奇道。
「嗯,金閌那隻狗皇帝派他來找藏寶圖,被人抓了關在西城巷的一所宅院裡。」長笑簡單地說,莫斐嵐唔了一聲表示瞭解,半瞌著眼不知再想什麼,片刻,他忽然又說,「救人如救火,你還跟人家閒聊拖延時間,是不是還想著報仇?」
「我有那麼小氣嗎?」長笑臉都綠了,想也不想便說道,「誰閒聊來著,要不是我說出龍卓然被關的地方,贏然才要找很久好不好!」
氣死了,師父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長笑悶悶地想,沒注意她話音剛落,莫斐嵐半瞌的眼猛地一挑。
贏然,叫的還真親熱!
「喔,長笑怎麼知道龍卓然被關在西城巷的一所民宅?」壓壓微微犯上來的酸意,莫斐嵐不動聲色地繼續問。
「自然是……」長笑話說道一半,覺得不對勁,便停下,小心翼翼地問,「師父,前兩日的東西可是你買給我的?」
嗯。莫斐嵐瞇了瞇眼,頷首。
果真——
長笑這下想死的心都有了,莫斐嵐既然知道她想要什麼,自是在暗中觀察過。
在暗中觀察嘛……
當然知道她沒有進過西城巷的那所宅院,那她如何篤定裡面關的就是龍卓然?
再仔細想想莫斐嵐看似隨意實則居心叵測的問話,長笑倒抽一口涼氣。
陰險,太陰險了!
偏偏她總是對他一點防範都沒有,導致秘密一點一點被掏干。
「師父沒事幹嘛裝神弄鬼?害我我以為是盈祁那小子捉弄我,東西都沒收,對了,店家有沒退錢給你?」長笑打算顧左右而言他。
「裝神弄鬼?」莫斐嵐輕輕地重複,他慢慢踱到長笑面前,居高臨下的望著她,直看得長笑心下忐忑,才淡淡道,「我以為這就是你要的驚喜!」
啊呀,師父生氣了!雖然沒擺臉色給她看,但是……這種不折痕跡的諷刺也很恐怖好吧。
長笑乾笑兩聲,保持沉默,心裡又暗自後悔沒事留言讓師父給什麼驚喜幹嘛?
這下可好,驚喜她是沒覺得,咳咳……反而,她有那麼一點被嚇倒。
長笑悻悻地想。
算了,反正莫斐嵐就是如來佛,而她無論怎麼上躥下跳,也逃不出人家大神的手掌心,還不若老老實實交代。
想到這,她安下心,抬起頭正準備把月老那段故事講出來,就聽頭頂上方傳來涼涼的聲音,「敢情兩年不見,我們師徒倆生分很多,連一點默契都沒有,反倒是你跟龍家那兩位兄弟,很是心有靈犀呢!一個隔著偌大的院牆你就知道他在裡面,而另一個找個人都能遇到你。」
這師父……才一會兒功夫又恢復到以前的樣子,長笑欲哭無淚,一邊用手帕裝作擦汗,一邊後悔早先見面時主動示好。
早知道……
她才不會沒事找罪受,她又沒有被虐的嗜好……
在源源不絕的壓力下,長笑斷斷續續把她跟龍卓然確實心有靈犀的錯誤交代完,然後,來自於上方頭頂的壓力忽然消失。
長笑抹下額頭的虛汗,小心的抬頭,卻迎上一雙寒光四射的眸子。
莫斐嵐生氣很少有表露在臉上的時候,長笑也是相處久了,根據話語來判斷他的情緒,所以,看到這不加掩飾的狂怒還是……第一次。
一瞬間,她怔住,不敢說話。
明滅的燭火閃閃,屋裡的氣壓讓人難受。
「師父,錯誤都造成了,反正那東西也挖不出來。」良久,長笑沒話找話。
「沒做你又怎知弄不出來?」莫斐嵐認真地反駁她。
長笑嚇了一跳,「難道師父打算將我剖開尋找?」
「怎會?」莫斐嵐像是想通什麼,好心情地淡笑,「就算要剖開,也是找龍卓然才對。」
長笑抹把冷汗,默。
夜,深沉。
隱約的聽到打更的梆子聲和更夫機械而空洞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不遠處,醉香樓裡輕歌漫舞,清清悠悠的琴聲四散在靜謐的空氣裡。
龍卓然靠在牆上,閉著眼,唇角還有絲血跡,臉上很平靜,心卻紛亂不堪。
驀地,院子裡忽然傳來打鬥聲,他的臉上一喜,然後像想起什麼,心又沉了下去。
打鬥聲很快就歸於平靜,接著砰地一下,門被踹開。
「大哥,是不是你?」龍淺一個箭步跳過來,遲疑著問道。
嗯。他點點頭,手在臉上一抹,掀掉一張透明的薄膜,迅速環視四周,快速道,「今天晚上血牙不在,等他回來就麻煩了,速戰速決,有話出去再說。」
龍卓然的聲音雖然沙啞,可仍像往日一般果決,龍淺放下心,專心致志對待院內的對手。
他依著門檻一邊小心的環顧四周,偶爾順手解決掉無力反抗的人,一邊靜下心來感受。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下午心裡那淡淡的溫熱仿如曇花一現,快的他還沒來得及抓住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心,漸漸的涼。
他嘲弄地微笑,拳頭緊緊攥起。
不能不說龍淺的運氣非常好,這個組織的首領血牙不在,餘下的人功夫又遠遠不及他,所以很快周圍都是黑壓壓呻吟著的人。
「走。」龍卓然銳利的眸子一掃,看著前方又是畏懼又不得不湧著衝過來的眾人,低低道。
龍淺點頭,攜著他一個縱身躍到房上,再幾下輕點,就消失在院內眾人的視野裡。
至安全處,站定,龍卓然沉聲問道,「淺怎麼知道尋過來的?這地方並不好找。」
「一個朋友說看到這宅子可疑……」龍淺低下頭,不敢看兄長的眼神,含糊說道。
他從未說過謊話,可是又不願說出她還活著的事實,只得支吾其詞,忽然,想到長笑還在此地,於是急急道,「大哥,這裡並不安全,我們趁夜離開吧!」
只有他們離開,才不會遇到,那麼,她就不會有被發現的危險,或許此地一別,再見面已隔萬水千山,可是,只要她無恙,所有的一切都值得。
長笑,她說她現在叫長笑!真好,當她不是卿卿,便不是他大嫂!
龍淺微微淺笑,又道,「大哥無須擔心會遇到血牙,這兩年我在山上,武功比起以前增進不少,我們趁夜離開,不會有問題。」
「是嗎?」龍卓然淡淡道,沒去提醒龍淺這句話裡的矛盾——
既然無須擔心血牙,那麼什麼時候走不都一樣?
他深思,望著眼前期盼等待答覆的弟弟,未置可否地牽下唇角,抬手揉揉疲憊的眼,不再說話。
龍淺以為,這樣就能避開雙方,卻忘了長笑也如他一個想法,於是,當兩班人馬狹路相逢時,那場面不是一個糟字所能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