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告
卻說朱震曉得自己兒子做了些個亂事,覺出內有隱情,將要問出之際,太皇太后崩逝,朱震耽誤不得,只得命朱玨看好這三位“叔父”,自往宮裏奔喪去。
宮裏頭,帝后已換了孝服。九哥一臉無奈,李長澤眼中滿是惋惜。原本崇慶殿已將官家勸得回轉了,不想不到一日,太皇太后又崩逝了。太皇太后于官家,算不得一個貼心老人,只是個尋常長輩,死活原本只是面子情。當此之時,卻真個要多往神仙面前燒幾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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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求雨不得,九哥養成一塊心病,悶了自己三日。政事堂諸相他不見,只傳出話兒來,命凡有政務,悉由政事堂斟酌處置。諸相公無奈,將蘇正也尋了來,他也不見,將洪謙喚了來,他也不見。太子來門外問安,他也只在門裏答應一聲,並不開門兒。李長澤將牙一咬,請了酈玉堂來,他依舊不見。
雖止三日,官家不上朝,對外稱病,朝野已是議論紛紛。
李長澤等無計可施,只得請出皇后,往勸官家。不想九哥自登基來,不順的事情多,順的事情少,尤其近三、二年,更是苦苦煎熬,能撐到如今才倒,也算是難能可貴。便是妻子來敲門,他也不肯應。
李長澤滿臉尷尬,待要勸玉姐回去時。玉姐已卷已袖子,往門上狠拍兩掌:“你出不出來?!”將諸位斯文相公嚇得跳將起來,若非事情緊急,幾個白鬍子老翁翁齊齊一跳,朵兒幾乎要笑出來了。
九哥依舊不應聲兒,玉姐往後一退,指著于向平道:“給我砸!”
“你哭喪著臉兒要做甚哩?”
九哥終於發了脾氣,吼道:“你是真個不知道,還是裝的不知道?!你作這樣子,我便好受了麼?!我便沒有一件順的!我以為我只消盡力,便能天下太平,能與百姓一個朗朗乾坤!我也想做一賢君,現在呢?你看不見麼?!!!”吼完便號啕起來。有句話兒他悶在心裏不敢說出來,那便是“許我真不是上天選中之人”。
他這一通吼,將玉姐與諸相都鎮住了。玉姐難得尷尬了,因她兒子也在一旁,將臉兒也沉下來了:“把門關上。”胡向安與于向平兩個親自動手,掩上了門兒,自己也逃了開來,唯恐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朵兒還想留下,叫于向平掐著胳膊拽了出去。諸相也叫關在門外。
只聽著裏頭玉姐亦吼道:“酈九!你好本事!你學會跟我大小聲兒了!你還學會甚了?!都使出來給我瞧瞧啊?!你道你是誰?賢君?!賢君都會跟老婆發火的哩!堯舜禹湯,古之帝王,你比他們如何?成湯在位,經七年之旱,眾議紛紜,逼得他要上吊!你道他不怕啊?他怕得要死!架起柴火險些將自家點著了!結果呢?!還不是撐過來了!撐得過便是聖君,撐不過上吊了,也就是個死人!”
聽得諸老臣頭皮都麻了!裏頭聲兒卻小了起來,許是想著兒子還在外頭,怕父母拌嘴兒子聽著不好。
玉姐裏頭已放緩了聲氣,她見已將九哥吼得傻了,肯老實聽話了,便擰了塊濕帕子,輕輕與九哥擦臉,道:“我曉得你心裏苦,也不說那些個‘天將降大任’的廢話了,便是成湯的事兒,想來這些日子他們勸了你不少了。我從來便說,能撐過的便是贏了。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你說是也不是?我還不信了,咱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有甚坎兒是邁不過去的。成是乃聖君,那是因他撐過了。撐不過這七年,你猜後人要如何說他?從來誰個笑到最後,才是笑得最好的。”
九哥一意要做個明君,不說彪炳千古,也要做個範則。是以一直自律,將自己憋得不輕。方才一番吼叫居然暢意不少。人若發脾氣,最恨一拳打到棉花上,若有人與他抬抬杠,反覺好過些兒。此時脾氣也發過了,人便老實了,玉姐又溫言哄他,他才轉過顏色來,也好說心裏話了。
扭扭捏捏,將擔憂說了出來:“如今傳聞很不好。”玉姐看著他一張方臉,如今威嚴日盛,唇上又蓄一點須,居然做這般樣子,不由覺得好笑:“人一輩子福禍都是有數兒的。如今經過了,總好過日後再來煩你。孔子還是聖人哩,列子還還要刺兩句,你道‘孰為汝多知乎’真是兩小兒說的?那分明是列子說的。”
說得九哥也笑了,斂容道:“我想也是有人作么,不外是那些個北人兼併之族。是我這些日子心火太旺,方才無禮了,大姐毋怪。”
玉姐道:“你這般說,又是顯我方才更無禮了,你也不許怪我。”她明是欺負老實人,曉得九哥不會怪她,又戲言,火氣大,便多吃些苦瓜,敗火。九哥一張臉也皺個苦瓜樣兒了。
不多時兩個又攜手出來了,玉姐滿臉慈愛摟著兒子,九哥與諸相公道謝:“這幾日生受諸位了。”
哪知將振沒兩天,太皇太后又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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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震見著九哥的時候,九哥正疑惑:怎地淨遇著壞事了?!
宰相們都是經過事的,太皇太后之喪儀也是有規程的,照做便是了。宰相各司其職,李長澤操持典禮,丁瑋與於薊兩個輪流處置政務。田晃、靳敏、朱震三個維持秩序。頭一日是裝斂,聚了許多人。第二日人齊了,才正式舉哀。凡親近宗室、大臣,連家都不得回,須守靈,皆在宮中靜室裏安歇。房舍不夠之處,又搭起蘆棚來。
到第三日上,朱震心裏有事,不免目光有些散,心神不寧間四下顧盼,叫他看著陳奇賊眉鼠眼。陳奇是陳氏宗族,又是皇太后親弟,雖叫奪了爵,太皇太后之喪他亦與其兄陳文一同到了。
這兄弟兩個心裏有鬼,陳奇勾連些個如朱清一類人物,陳文卻與文昌侯等有些個默契。兩個更是心不在此,聽其哭聲,一絲哀意也無,反透著些欣喜。
這朱震一生與無數犯人打過交道,見識過五花八門兒的惡人,登時覺著不對。猛然間又瞧見陳文與宗室裏燕王家人眉來眼前,忽然福至心靈!朱震審過許多案子,如大家族裏爭產一類,更有自己家門不幸事之經歷,忽想到一件事兒!登時搖搖欲墜!
也不顧太皇太后喪事了,“立僕”。他倒了,便要叫扶回去休息,坐實他抱病之事。一出靈堂,他便催促回府,回去便將朱清三個提了出來,先喝令一套亂打,打得朱清腿折了一條、朱源胳膊斷了一支、朱潤牙齒也打落四顆。這才問朱清:“是不是陳氏教你這般說的?”
朱清忍著痛,笑得臉兒也歪了,嘶聲道:“爹已曉得了,爹既曉得了,還是放了我的好!父子一場,爹手下留情,我也好為爹求情。”
朱震氣得氣血翻湧,下令道:“與我將這三個畜牲都捆了!堵上嘴!”要帶著三個入宮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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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震這裏捆了“逆子”,正往宮裏趕哩,那頭陳熙已叫自家妹子驚著了。
陳三姐嫁與宗室,亦當入宮哭靈。頭一日便入宮應個卯,領了孝衣。第二日哭了一回,第三日過來,便趁機偷溜出來,尋他哥哥陳熙:“大哥,大事不好了,有人要趁這國喪謀反!”
這陳三姐自嫁與七哥,夫妻兩個也算是相敬如賓。陳三姐為人端正,憑誰也挑不出理兒來,原侯家又漸回過氣來,胞兄陳熙更官拜樞密副使。雖有些妯娌、小姑子酸幾句,她也應付得來。因其溫柔可親,七哥雖過繼不成闔家丟了大臉,也不曾虐待於她。
昨日七哥自宮裏回來,神色便不大對,三姐暗中留意。聽說欽天監監正登門,不由大奇!這時節,監正合當忙著太皇太后之事才對。忽想起太皇太后故去,皇太后便是宮中大長輩,今日見著皇太后,便覺很不對!旁人哭,她那眼淚都是激出來的。又想著京城流言,天命之事,再看這監正,更是懷疑。
便潛去聽他兩個說話,一聽之下非同小可。這監正是不肯將功勞都記在陳奇頭上的,他以管、樂自居,當然要在七哥面前出頭。想著於事發前夜往尋七哥露一露臉兒,必能印象深刻。往見七哥,宏篇大論,皆入了三姐耳內。
這一夜如坐針氈,幸爾七哥也不曾回房。第二日便尋陳熙來告密了:“歷來謀廢立,成者寥寥。官家自登臨以來,行不曾有失。大哥若袖手旁觀,百年之後,難逃史筆;有生之年,難逃良心。不說百年之後,便是眼下,若叫他們成事,能有你我甚好處?皇太后被娘娘壓制這許多年,難道不思報復?滿門危矣!七哥與我夫妻一場,籌畫許久,一字也不曾漏與我,已是生了外心了。”
陳熙道:“休多言,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縱不為自家,也須為社稷!”
即帶了妹子,往尋靈前尋九哥與李長澤,不想兩個都不在,一打聽,卻是叫朱震請了去。如今皆在崇政殿裏。九哥暗想,崇政殿乃是藏書之處,為何要往那裏去?便也疾行,途遇攔截之人,忙說:“我有十萬火急之事,性命攸關,要見官家。”陳三姐跟在他身後,見著生人,羞得不行。
宦官還人攔,他便硬闖過去。擂門之時,裏頭人聽著:“臣陳熙求見官家。”都嚇了一跳,蓋因朱清不得己招供,道是陳奇等人欲謀反,另立新君。陳熙說著:“十萬火急。”於薊便硬聲道:“有何急事,不經宣召闖宮,該當何罪?可是要謀反麼?!爾可知舉頭三尺有神明!天下多是忠貞之士?!”
陳熙一聽便知不好,恐是陳奇事發,一時無詞可辯,陳三姐不得不出聲兒,說:“他們要謀反,我聽著了。”
於薊點破窗紙一看,才開了門兒。陳熙兄妹兩個一進門兒,便看著朱清兄弟三個慘狀,都暗叫一聲:“好險”。
當下陳熙便說:“臣死罪,事起倉促,不得不如此,臣妹早間與臣說,潛聽著有人謀反。”陳三姐兒急將監正如何尋七哥,兩個如何說,道是皇太后做主,陳奇挑唆禁軍趁著眾臣齊聚靈前,好一網打盡,陳文已與好些勳貴有了默契一類,約定今日靈前發動,奉皇太后之命行廢立之事說了。
李長澤道:“汝夫謀為帝,于你有利,因何而發其事?”陳三姐泣道:“謀逆原是十罪重罪!祖上隨太祖打下的江山,一門忠烈,先輩聲名怎可遽毀?”
兩下比照,九哥等便知此事是實。當下命送三姐送往皇后處看顧,命陳熙去調軍,一路往大慶殿前,一路往慈壽殿前,好護著帝后。因國喪,大事悉皆從權,有諸相在,合以九哥手諭,旨意行處,即可調集人馬。李長澤請九哥休往靈前去,卻又先不說後宮事,想來謀廢立之關鍵在前朝,前朝既定,後宮自安然無恙。說將出去,恐走漏消息。
九哥冷笑道:“我不過去,他們怎會發動?胡向安去說與皇后知曉,她是個明白人。”
李長澤便不再勸,想著這皇后,心裏也有些個怵。靳敏卻想:這般安排,是想將謀逆者一網打盡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