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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戶》第19章
19倔強

 卻說秀英見女兒手上拉出兩道紅印,眼珠子也紅了,那頭陸氏猶抱著念郎低低啜泣。左鄰右舍亦有那憐香惜玉之人,又覺陸氏可憐。左右不過念郎小孩子家口上無德,倒吃玉姐一頓亂打,這虧吃得竟是比玉姐還大。且程家無兒,念郎也不算編排得人。

 便有人站出來相勸:“小孩子家犯口角,大好的日子,休要多計較,兩家各散了罷,依舊吃了元宵兒,且看燈去。”

 陸氏猶一身孝衣,燈影兒下窈窕可憐的俏模樣兒,也不多爭辯,親將念郎抱起,朝街坊一禮,悄悄兒把身一轉,使女擁簇著回了門內,將門一掩。只聽得門內一聲哭:“可疼煞人!”又有使女聲音道:“娘子且舍動手,就把細皮嫩肉打得青紫。”

 門外諸人聽得好不尷尬。

 秀英卻拉娥姐的手兒道:“虧得有你看顧。”又謝裏正家三姐:“虧得有你相看,不然,我全家叫人罵了且不知。”又團團向街坊道謝。自抱了玉姐複還門內。

 程家這節也不過了,自往家裏去,秀英縱憋著氣,也不肯把實話說與程老太公等,素姐更是一字不漏。卻不知街上這一番鬧,門內早已知曉。便是正在念經的素姐,也覺出不對來,聽了焚香所報,自鎖在門內哭了一場。

 第二日上,陸氏門內就打發出個使女來,去請了個郎中來,道是念郎被打得狠了,又吃了一嚇,發起燒來。恰此時,陸氏娘家又有人來看女兒與外孫,見此情景複又鬧將起來。陸老婆子哭聲淒厲:“這是做了幾輩子孽,孤兒寡母叫人欺上門?!”幸爾她不似吳家那般撒得起潑,並不曾在程家門前打滾兒。

 裏正與紀主簿家看著不像樣子,何氏等都與秀英相熟,裏正家看著秀英長大幾十年街坊,說不偏袒也是偏袒。素日關起門來也為程家可惜,見此情景,便要做個中人,與兩家說合說合。

 素姐一看外孫女兒小手內通紅,就哭得肝膽俱裂,聞說要帶玉姐去,嚇得幾欲昏倒:“這怎成?!”秀英道:“我自去,倒要看他們要拿我大姐兒如何?”素姐嚇得不得:“你女人家……”說到一半自家就泄了氣。林老安人道:“我與你一道去。”

 素姐左看右看,終是下了決心:“還是我去罷,他家都是女人,男人去倒像是欺負他們了。”素姐此時猶存著自家尚有兩個男人,陸氏是寡婦之心,竟帶著些憐憫之意猶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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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了裏正家中,陸老婆子便不依不饒。

 兩家齊在裏正家正坐定,又有紀主簿作個證人,趙家等街坊亦來說合。陸老婆子必要程家斟茶認錯,又要賠湯藥錢。陸氏只管抱著兒子嚶嚶哭泣,待聽陸老婆子如是說,方抬起淚眼道:“這幾個錢,我倒還有。不須賠的,只把我哥兒嚇壞了。”

 素姐初時有些怕,她實叫吳家鬧怕了,比及見陸老婆子並不似吳大娘子般使潑,身上雖是布衣,卻也整潔。又不甚怕了,待見陸氏哭泣,想到玉姐手也傷了,還要叫人逼勒,那頭林老安人將將與裏正見禮,這頭素姐已哭上了。

 陸氏自言是寡婦可憐,不求逼勒,只說念郎叫嚇著了,要安撫。卻不知這厚德巷裏有個人比她更可憐。她自是會哭,卻不知程家宅內另有一個比她更能哭。

 素姐上被母親管束,下有女兒不聽她管束,唯有玉姐年紀尚小,每于她哭時於她試淚捧茶,看玉姐自是不一般。也與陸氏對哭起來:“好好一個姐兒傷了手,可如何是好?是阿婆沒用哩,止得你娘一個閨女,你娘又只養了一個女,誰叫咱們是弱女子哩,叫人欺了就欺了,你又出的甚麼頭?人說你是絕戶哩,就是欺你是絕戶,沒的忍了罷……”複又哽咽了起來。

 街坊四鄰一想,也是,素姐的命,較陸氏更苦萬分,漸把這話風兒又轉了來。裏正道:“原是孩子家口角,當不得大事,我便作個東,你兩家一道吃個茶,抬頭不見低頭見,日後還是街坊。”

 秀英咬牙冷笑:“原是孩子家口角?我姐家一字未問他家事哩,怎生口角得起來?如今倒說孩子家口角,孩子家口角,又是打門,又是要訛錢算甚?孩子家口角且要個婆子來逼勒我家五歲不到一個姐兒,好體面人家!”

 陸老婆子欲聞言也站不住,站將起來道:“並非口角哩,直打我家哥兒哩,哪口角得起來?!”

 秀英道:“那便不須說,待要說時,我使人往你門首數說你家寡婦門前是非,有種你便出來打!打且打那嘴賤不積德的王八一個,罵都要罵我闔家上下哩。誰見著我姐兒打傷他哩?憑你一張口,關起門來自家掐的便要訛我!當我好欺,你看錯人了!”

 紀主簿眼看要遭,忙上來打個圓場:“原是孩子家事,罵也罷,打也罷,兩家長輩何須出面兒?”

 秀英便問:“是誰必要逼勒著裏正做保,要我家來的?放了屁卻使手掩,好金貴的人兒!”

 素姐又哭將起來:“原是我們命薄,沒了兒子,便是三歲孩子也能欺辱得。你又何苦好這個強?要磕頭要賠罪放著我來罷,只別逼勒我家姐兒,才四歲哩,好生苦也!”她自聲音綿軟,性子更軟,哭泣起來真是如泣如訴。

 場內一時尷尬。裏正把這許多人弄到家中來,原是想說合,不想陸老婆子這般剛強,素姐又哭得可憐,陸氏又只知抱著兒子哭,秀英一絲讓步的心也無,暗道婦道人家恁般難纏。冷不防被念郎一雙眼睛看著,渾身都麻了起來,若非這小子口上犯賤,何來如今這般?

 裏正一怒,便強與兩家上茶:“且吃這一盞茶,與我個面子,往後還是街坊。”

 陸氏情知不得不飲,秀英一揚眉,橫豎玉姐沒吃虧,兩人就端起茶來。陸老婆子又數說陸氏:“性子忒好。”秀英道:“可不是好,小寡婦家不知羞,教個兒子罵到人面上哩。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兒,可不是好性兒。”素姐又哭了起來,把陸氏壓得再哭不得。裏正頭疼不已,只得說素姐:“休要再哭了,幾十年街坊看在眼裏。”

 兩家飲罷茶,一從東、一從西,互不挨碰著各回家門。

 兩家各歸家內,陸氏自勸慰著陸老婆子,又把念郎乳母叫來數說:“是誰教的哥兒說這些個?不學好!竟說到人面上去了。”又叫牙婆來要賣人、買人,任乳母、使女哭泣哀求,一絲不動。

 又使往程家送茶果:“我娘老背晦了,原是念郎的不是,毋往心裏去。”

 秀英卻不吃這一套,狠罵一回:“尋完了事,卻叫苦主不則聲,她道她是誰?!那婆子自姓陸,倒管得遊家事,一句老背晦便打發了,道人是傻子哩!他是兒郎哩,他不絕戶哩,且看長不長得大罷咧!個克父的東西!他□的孩子,沒人教,他會說?看著倒像個好人,背地裏挑唆著嚼舌頭,怪道叫人家逐了出來,是恐她亂人家宅哩!真真是個攪家精!禍害!”

 李媽媽奶大的玉姐,是親向三分,不親也是親,亦是不岔,言語較秀英更甚:“八十老翁十八新婦,不知誰的種哩!還自稱大戶家孩兒!遊家為何趕他出門,他自家知哩。來往不消二年,街上街坊就向著他說話哩,不知下的什麼蠱!這就信一個姐兒,能打得了他家大了一二歲的哥兒,不定那傷是怎麼來的哩!我姐兒手上傷還未好哩,至今寫不得字兒,那克父克夫的東西,還要反咬一口,狗都不這般幹哩!”

 街坊四鄰原說陸氏識理,複經此二人一說,又道陸氏狡詐。又有一干婦人,素與秀英說得到一處,聽李媽媽話裏話外之音,都把自家男人死死盯著,深恐他偏向了那個小妖精。

 不知為甚,遊大戶家裏亦知此事,又使人來勸陸氏“好生教養念郎。遊家一向憐貧惜弱,居然欺負起人來,丟盡祖宗顏面”,把個陸氏氣得倒仰,複又關起門來,一意教養念郎,令其讀書,長大好考個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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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家為此事,正月也不曾過好,蘇先生知道了,亦唯一聲歎息:“女戶單丁,蓋天民之窮者也。”這回便不消旁人說,他亦知不能示了弱。程老太公又打點了禮物送與裏正、紀主簿家兩處,收拾善後。

 卻說玉姐手上傷養過二、三日便好,那頭念郎也不知為甚,總將了個把月。玉姐猶自憤憤,她隨父母居住,每晨起,便往院內站定,看著程謙舞槍棒。

 原來程謙會些武藝,耍得好槍棒,每日起來必要舞習一回。玉姐看不幾日,便央程謙:“爹,教我。”

 程謙道:“教你甚麼?蘇先生教得不好?”

 玉姐眼睛一錯不錯看著他:“我要習槍棒!”

 程謙哪里肯答應?便是他答應,程老太公、林老安人也覺女兒家不好舞槍弄棍,素姐更是不舍,唯秀英有些猶豫:“略知些也好,再遇遊家短命鬼,倒好免叫推跌了跤。”

 不想玉姐性烈,不叫她練便不吃飯,誰都哄不得。程謙道:“你先生正要教你習射哩,那也是武。”玉姐卻是個難哄騙的:“都要學!”

 秀英哭著拍她兩巴掌:“冤家,你就仗著我與你爹、太公、安人心疼你。你餓,餓,餓,餓死罷咧!”林老安人一想:“小孩子家不長性,現允了她,不幾日自家就撂開了去,越攔她越成心病了。” 終是不得不應。

 又要與她張羅選使女:“常帶幾個使女,打鬥起來也好有個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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